第36章 心有戚戚
当然我也是知道的,那年的谈其特别艰难。买房、买车、给母亲看病,没有一笔钱是个小的数目。
曾经在某个我们一起在公园游逛的时间,他长叹过一口气。
“怎么啦?”我问他。
“没事。”他回答我,只是眼神里的惆怅还是出卖了他。
“压力太大了吗?”我自然看得到也能想得到,对他的在意让我不可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肯定是大的啊!哎!”那是印象中少有的他看起来落寞的模样,“但凡支出少一笔,我都会轻松很多。”他又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远方,一脸茫然。
似乎也是从那次之后,谈其再次进入了神出鬼没的状态。
“我最近会很忙,可能经常都不能在家了。”有天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我在和王垚谈一个项目。”
“什么项目?”我停下了即将塞进嘴里的筷子,看向他。
“新城这里刚开了一个地产项目,我和王垚打算每人出一半的钱,买下一层来做个足浴中心。”
“哦?一层?这个数字可不小,你再拿钱的话经济怕是要更紧张了。”我不是不愿意相信他的能力,但必须承认,捉襟见肘也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
“首付百分之二十,剩余的两个人一起向银行贷款。”他说。
“会不会有问题?能贷得了那么多吗?”他决心拯救自己已经有些失控的人生,我至少应该帮助他想清楚路上可能的绊脚石,那就是那时候我想的东西。
“一层有18间,我们决心要买一层,是因为买一层有足够多的优惠,房间多了能发挥的空间也会大很多。我们都已经考虑到这个程度了,还需要你怀疑什么?是不是只要哪天不提醒一下你男朋友他有多无能你就不开心是不是?”听到这里,我再次选择了闭嘴。然后认真提醒自己,算了算了,夏虫不可语冰。
当然,在没有提前打好预防针的时候,谈其都是回家随意;已经打完了预防针,情况自然不可能比之前更好。夜半了还不回家是时有的事,伴随夜半不回家的还有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以及一夜被他拉黑的我的电话。但是偶尔会发过来一个他在夜宵或是开车的视频,视频里往往有他的几句话,有时候是坐在烧烤摊边上:“看吧,我在吃烧烤,可没有和女生出去玩”;有时候是开车在路上:“看到没,前面可是王律师的车”,夹杂其中的,往往还有他的朋友们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叹了口气,一个人沉沉睡去。面对同样的情形,我早已从早年的惊慌失措到而今的处变不惊。他是没有工作的人,是可以从下午一点睡到五点,然后起来折腾那些工作了一天早就疲惫不堪的人。所以一般有了对晚上的情况有一个初判后,我往往会对自己说一句——就装作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吧。毕竟多年经验早就告诉我,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虽然很多东西我不愿意承认,但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谈其的宝马里,早就开始出现擦过口红的纸巾,座椅上会看到长长的脱落的头发。纵然在吃饭,也会有些奇怪的电话打进来,他接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某次不小心打开了车里的手套箱,一些全是看不懂字符的药物滑落出来,粉红色的小小的药片,铝制的包装,还有一些已经被使用而空掉的壳。他看到我看到的东西,一下紧张地把它抢了过去:“没事别乱翻行不行!”本才疑心的我更加确信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当我在百度上看到介绍的时候,还是惊到了只能呆在原地的地步,三观彻底震碎。
他会生气,但从来不会道歉。他的世界里,不需要对错,只需要对他无条件的服从,最好能像个傻子一样。
可惜我做不到,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只不过从不和他硬杠而已。但只要心存疑问,只要疑问还没有答案,那个疑问就永远存在,尽管内心还有侥幸的残存。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无法相信自己拼尽全力换来的,是这样一个人。某次坐在他车上的时候,我试了他:“怎么你车里的充电线上会有女生的口红?”他的下意识是马上拿起线来仔细检查,然后没好气地回我:“那不是光敏印章的印油吗?”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口红,哪有怎么擦都擦不掉的口红,所以他的解释不重要,倒是心虚到手忙脚乱检查充电线的动作,说明了一切。我知道他压力大,知道生活不易。但是现在他要走的这条路,是没有选择的路,是没有人能代替他走的路。而舒缓过程的痛苦,更不应该是这样的方式。
我确信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在脑海里我塑造的是一个生存压力巨大且无所适从的他。
但可笑的是,放纵的生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那段时间也没有看到他花多少心思去关心公寓项目的进程。只能感觉到他的生活是越发多姿多彩,傍晚篮球、夜宵烧烤、晚上不知道在附近哪个大学里寻觅女大学生,当然还有,迎着晨露回到家之后再在雅岐灿烂的阳光里睡到太阳西斜。
这样的日子过得真造孽。
某天看着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半张着嘴巴,在下午三点半的阳光中毫无知觉的样子,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评价,只是在晚饭的时候他突然又对着我说了他的新计划。
“我要去勐焕了。”
“嗯?你这边公寓的事情不弄了?”
“还是要弄的,交给王垚去弄。”
“你要把所有的东西交给律师?”
“有什么不可以?”
“算了,你自己判断吧,不过你想清楚风险。我的感觉是,律师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完全放心的职业。”
“你说你这个人,能不能别总是对人抱着那么大的戒心。动不动防这个防那个,你累不累。”他还是一如以往,说不过的时候就一顿慷慨陈词,从源头上否定命题。但不知为何,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在自己似乎拥有了看透他心理的能力——暴躁与不安的背后,是一个自尊扭曲且极度脆弱的灵魂。他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不过不愿意去面对而已——或者,有其他的难言之处。我没有和他争吵,只是转移了话题,这么多年,早就累了。
当然,不希望他去勐焕,我也是有自己的顾虑的。
“你去勐焕?去干嘛?”我还是没忍住问了,问的时候心里颤抖了一下,毕竟那里有曦曦我是知道的。而所谓曦曦,是那个谈其要断不断,一度精神崩溃到来加我微信骂我的前女友。当然,所谓前女友,也是谈其口中的而已。我曾经看过他们的聊天,那种关心和深情,似乎不是他口中早已过去的模样。谈其没有正经工作,他去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正经的事。这些东西我心知肚明,只是从未戳穿过他,那是我能为他保留的最后一点尊严。
“勐焕那边新认识一个建筑公司,他们要为自己的建筑资质升一下等。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拿下这个工程,做成后赚点辛苦费。”他说,我印象深刻,那是他让我感觉到的第一件听起来还算靠谱的事。
“你一个人做?”本能还是让我敏感起来,想帮他看看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不是,还有刚认识的勐焕当地的一个公安局局长。他负责联络我们做事所需的人脉,我负责对接资质升等的一系列公司事务指导,做成后五五分成。”有背景、有计划、有细节,话到这里,好像也没有更多需要担心的了。
“好吧,那就祝你马到成功了。”我郑重地跟他告别。选择这个歌时候,是因为第二天我将如往常,一早离开家门,很晚才回到家。这样的时间安排意味着在他回家之前,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因为距离,因为相见不再频繁,我们的关系在那段时间前所未有地和谐。谈其频繁往返于勐焕和雅岐,但每次也就呆个三天。办事的他偶尔会给我发照片,有他在公司食堂吃饭的,有他坐在电脑桌前工作的,有偶尔到勐焕的景点旅游的,看上去煞有介事。我一般不回复什么严肃的内容,只是会心一笑然后收起聊天。跟他一起多年的经验早就告诉了我,时时刻刻一起也不能就把人稳稳拴好,相反,身在远方还能有所挂念,才是真的他好,我好。
当然,似乎他的努力最终一步步得以变现。他脸上的笑容一次比一次轻松,可以支配的钱也多了起来。直接的表现就是他带着我先把家里原来不那么好的家具统统换了一遍;开始给自己买一些相对过去价格比较高昂的衣饰;会给女儿买几百块的滑板车了,虽然跟父母强调的是那是好几千的东西;回到老家给父母的赡养费也由原来的几千块变成了几万块。当然,我的境遇没有什么变化,给我的礼物依然只会是十多块的电动牙刷。
但是心疼过他落魄的样子,他能这样,我为他高兴,由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