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屠龙少年成了龙

不久之后，宋戎的弟弟也就到了打印店里。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挺着大肚子的他的老婆。

宋文要比宋戎高得多，瘦得多，不过也没有宋戎英俊。初入社会的小伙子单纯可爱，追着谈其一个又一个地接着问技术操作上的问题，追着我用一个接一个的笑话逗我发笑。或者可以这么说，有宋文的日子，生活都会快乐很多。

宋文来了，快乐的不止是我一个。

谈其再也不用从早到晚一直守在店里。他很潇洒，每每下午四点就能看到他不一样的身影。篮球短裤篮球鞋，简单的T恤。当然，还有开在右手上那一颗永不凋零的篮球。他的终点不是星辰大海，只是一街之隔的安南艺术学院的篮球场。艺术学院有宽阔的篮球场，有傍晚会准时从山头斜照过来的夕阳。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来来往往如云的艺术学院的女生们。

“艺术学院后门绝对是最好的位置。”很早之前的一次夜宵，谈虎其实说明过他把地址选在这里的最主要的原因，“首先，艺术学院的学生家庭普遍优越，不会太在意价格；其次，附近还有安南中医学院和雅岐医科大学，他们要复印的东西也很多，我在两所学校都还是有一定人脉基础，只要打好交代，他们愿意过来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清楚，我们的目标客户最主要的是安南艺术学院的学生。我去了解过，艺术学院毕业要求就是都要有毕业汇演。节目单、海报、邀请函年年都要做。而且，这是他们一笔很大的支出。那么对我们来说，只要能做到垄断，这就是一笔很大而且很稳定的收入。不过在安南艺术学院我没有人脉，老弟，打开这里的缺口，就只能靠你了。”

“哥，这个还是没有问题的。”也只有在谈虎面前，谈其才可能这样谦恭。我表示理解，毕竟在谈虎那里，谈其仿佛赤子，过去的好或不好，全无遮掩。

“打印店确实不会让你大富大贵，但它是所有生意里面相对比较稳定的。只要稳定好客源，大多数时候稳赚，差的时候还不至于让你大亏。”那个时候的烧烤桌上只有我、谈其、谈虎三个人，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甚至于听到一切的我的冷静都在告诉我，事到如今我早已接受了事实：那些谈其对着宋戎说的，看上去头头是道的分析，基本上都是谈虎的分析。而谈虎也不是他所谓的堂哥，是不折不扣的亲哥——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样貌、性格都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虽然至今谈其从未亲口向我承认他之前说是堂哥，完全就是在骗我。

或许是因为不同的成长道路，谈虎没有那么喜怒无常，甚至于对我有一种家中长辈式的关怀。所以聊着聊着难免就感慨到深处了，他把头转向了我这里：“清筱，其实我和老弟感情一直都是非常好的。虽然带他来雅岐也是机缘巧合。”谈虎顿了顿，“有一年过年我回老家，他要请我吃饭。那时候冬天嘛，天气特别寒冷，他穿着一件军大衣。吃完饭后去结账，他把鼻涕一甩，再用袖子一擦嘴，然后喊我一声‘哥，走，再请你去按一下脚’。”

“那一分钟我感觉特别辛酸。我就在想，这个真的是我的亲弟弟吗？他怎么混成了这样啊！于是当天回到家我就跟父母说了‘这个弟弟，我带去雅岐，你们不要管了，反正以后一定还你们一个更好的儿子’。”

“来到雅岐后，我上学，我老弟就跟着我在学校做一些事。我们最开始是做盗版书起家的，医学生会买很多课本，医学的课本总是又大又厚。原版的书都很贵，所以大多数人用的都是旧书或者盗版的复印书，我们觉得这有利可图。于是商量了一下，我老弟负责做好书，我就负责去找各个班的班长，跟他们谈好条件。他们负责把本班的学生团结起来一起跟我们买书，我们根据每个班的购书数量给他们一定的抽成。这样一个思路在当时还是很吸引人的，所以很快我们也就赚到了第一桶金。”

“我这个老弟虽然脾气不好，但在我心里就是最靠谱的人。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刚好有个班订购了一大批书，我又在上课，所以就只能让我老弟骑着电驴送过来。到南市区经开新城的时候电驴没电了，零几年南市区经开新城到大学城的路还没有修好，全是坑坑洼洼的上坡路。我老弟就一人推着驮满书的电驴，十多公里的距离，两个多小时硬是把书送到了学校。看着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当时我就在想，我的这个弟弟虽然没有受过什么高深的教育，但就凭着这一股硬气，有朝一日必成大器。”

谈其自己听着听着，也就红了眼圈，端起酒杯对着谈虎敬了一下：“哥，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

谈虎抬头示意，喝了一口转过头继续对我说：“清筱，跟你说这么多就是希望你不要介意他的一些东西。我老弟是一个可靠的人，你跟着他，什么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女人是感性记忆深厚的动物，乃至于谈虎和我说的这些，后来成为了我一次又一次原谅谈其的理由。而今想来，竟分不清自己是愚蠢还是懦弱。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确实忍不住偷偷看了看谈其，他是所有所思的样子，早就把头撇向了一边。

谈其爱篮球，也爱和篮球有关的一切，但他打球的技术其实并不好。知道这一点还是在一次又一次和王垚聚餐的过程中，因为谈其总是一副自信又压迫的样子问王垚：“我现在比起以前，还是进步了很多的对不对？”抑或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看着其他人：“我一开始可是菜得很，后面为了练习篮球，我都是每天下午逼迫自己必须投够400个才能自由打球。人嘛，就该有点自律。”

其实我也不清楚谈其是用这样的方式打开安南艺术学院的人脉缺口，还是就是想用篮球去吸引更多的女生，或者说我其实知道答案，只是不在乎而已。毕竟自从谈其频频去艺术学院打篮球之后，确实有了更多的人以他球友的身份来到了店里，夜宵摊子上也有了更多不同的伙伴。与此同时，微信里面也有了更多的女生。当然，还有时不时出现在店里的鲜花，刚开始我会很好奇地问：“呀，这是送给谁的呀？”谈其就会满面春风地回答我：“今晚是艺术学院弹钢琴的豆豆的毕业汇演，她在我们这里打印的节目单和邀请函。我和宋文用打印店的名义去送束花，一是告诉其他人，这是个不一样的店。另外，也顺便宣传一下我们自己。”

当然，认识的人多了谈其人生的传奇故事细节也就更加丰富了，在每个夜宵摊子上，你都能听到或多或少被丰富化了的细节——他是安南大学法学系的高材生，刚刚研究生毕业，但是因为专业水平太高，又被导师强制拉回去读博士；研究生毕业前一年他就被雅岐市中院签下了，现在两边都在催他，他也很烦恼；他在雅岐医科大学学着法医鉴定，也是刚刚拿到毕业证。而学这个也是机缘巧合，有次半夜办案，他们单位的法医太拽了，动不动就甩脸色给他们看。那时候他就立志去考一个法医证，考到了就不用求人了……谈其的故事越编越生动，听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在黄庄开始有了这么一个传说——那个打印店的老板，是黄庄一条潜伏的蛟龙，迟早有一天，他将飞黄腾达。

如果真有什么能算是夜宵摊的第一君子协定，那一定就是你来我往。比如开在对门的披萨店老板娘就会一脸敬佩的样子：“我第一次去其哥那里就觉得不一般。那天我去打印的时候，他穿着一套黑色的短衣短裤，一手拿着球，一手指挥着店里的员工，脚上一双AJ。那个形象印象太深刻了，真的，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打印店的老板还能这么潇洒的。”每每到这种时候，谈其总是云淡风轻一笑，仿佛一切不值一提。

当然，时间久了大家对谈其的兴趣不再满足于那些嘴上说出来的东西，比如披萨店的老板就会满眼期待地问谈其：“其哥，什么时候把你研究生毕业证拿出来，让我们都参观一下呗？”谈其则报之以满眼的不屑：“这还不是被我们学校给耽误的，等着，拿到了一定第一时间给你们看。”

宋文带给的快乐随着谈其的毕业证的到来而结束。

那天傍晚，谈其兴冲冲地拿着研究生毕业证、学位证书来到店里，郑重地打开有他照片和信息的那一夜，展示在货架上。“其哥的证书到手了呀！那必须得庆祝一下！”宋文比谈其还要高兴，宵夜顺理成章。

或许是高兴过了头，几杯酒下肚的谈其夜宵餐桌上居然丝毫不顾及宋戎的情面，对着宋文一顿数落。小伙子被这莫名其妙的指责说得蒙头转向，他觉得他也算勤勤恳恳，也算勤学好问，也算活泼上进，怎么最后还落下一个“木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罪名。大着肚子的老婆看着自己老公吧嗒吧嗒大滴掉下的眼泪心疼不已——“不干了，不干了，你干得不开心我们就不干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嗯嗯，我们回家！”宋文靠在自己老婆的肩膀上，拼命地点头。

“一个大男人搞成这副样子，你做给谁看！”谈其还是不依不饶，“宋戎，我看你弟弟该好好管教了，这还有点男人样吗？”丝毫不管宋戎脸上已然不悦的神情。

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经历过毕业自然就会经历拍毕业照的细节，那种需要确定身份的照片对坐姿和细节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远不是谈其在证件上坐姿不正、衣领歪斜、头发凌乱的形象能糊弄的。

而谈其似乎已然分不清孰幻孰真，比起普通但真实的自己，他似乎更愿意相信他向别人塑造也由别人塑造出来的那个潜龙卧虎的形象才是真实的自己。

但不管怎么样，宋文确乎是离开了，随着一个学期的结束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