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遥相望
过年前的一个周,谈其果然如约来邀。我的母亲并不是那么愿意,从谈其来我家吃的第一顿开始,她就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厌恶。
“他那种作威作福的样子,我是不喜欢。”谈其离开后,她曾经对我如此说道。不过她是爱她的女儿的,毫不干涉地爱。这就意味着在女儿自己没有放弃之前,她也不会横加干涉什么,所以我的雅岐之行并未受到什么阻挠。
我是兴冲冲地前去的,但给你一个兴冲冲的结果,那一定不是谈其会做的事情。所以一个周的时间里,我感受到的更多的东西,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阴晴不定——
兴之所至说的一句网络流行语,谈其要说一顿:“你老是嫌弃莫岚学历不如你,但说真的,就谈吐上来说,莫岚比你要强得多。”
坐在他脏乱的出租屋里看他打了一个下午的游戏,实在百无聊赖的我想出去散散步,他说过我:“打个游戏都不能安心。”然后不情愿地走出门,一路上不停指责着,指责到我都后悔当初就应该自己出门。
那天下午他带我去和自小的玩伴一起吃饭,“你约一下你闺蜜嘛!”他临时起意,那时候我即墨念书的朋友潇箫刚好在雅岐。当我打电话给潇箫,她问我多久能到她那里的时候,我猜测了一下:“二十多分钟吧。”电话还没挂断,谈其的怒火一下喷薄而出:“宋清筱你还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这里到那里,少了四十分钟你来问我!”虽然最后确实也就二十分钟到了,但谈其似乎也没有觉得此前的粗鲁有什么不妥之处。
……
那遥远的故事留存下来的,除了谈其无处不在的莫名其妙的怒火,就是他无处不在的出其不意的指责。以至于时至今日记忆翻涌,我闭上眼睛疯狂寻找,居然找不到那么一丁点的美好的东西。不过不管怎么样,也就七天而已,短暂到一晃眼就结束。我走的那天谈其意外得脾气很好,居然一路有说有笑就把我送到机场了。
“到家了代我跟你爸妈问好,春节了,要多陪陪他们。”他捋了捋我耳边的头发对我说,顺便拿给了我两个纸提的盒子,那是他要我代为转交给爸妈的礼物。
“好。”我回答到,“你明天一路顺风,到家了也代我向你爸妈问好”。
我长舒一口气,那是而今为止为数不多的正常的分别,我很满意。
回到家,我的妈妈把谈其带来的礼物随手放在了一边就去做饭了。我的二舅在这个时候适时地走进了家门。
“筱筱,你来跟我去你外婆那里帮个忙。”我抬起头有点惊讶,不过也没说什么就跟着二舅出了门。
“哥,晚上过来吃饭。”我妈冲着窗外走过的我们喊了一句,对于这个哥哥,她总是特别在意,也特别亲热。
“好!”二舅回答得很干脆。
三人对答的热闹并没有持续多久,走出家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凝固的空气强化了我和二舅的尴尬氛围。自从和谈其走到一起,我似乎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坦诚对待家人。而这份戒备心,在二舅这个从小指导了我每一个人生重大决定的人身上被无限放大。不过二舅毕竟是二舅,是见过各种场面的人。在明显感受到不适之后,他很快也就打破了它。
“筱筱,走路站直了走,女孩子弓腰驼背不好看。”他说,把一个长者的作态拿捏了出来。
“好!”我回答,努力挺了挺背脊。
“你这次去雅岐,是住在谈其那里吗?”
“是的。”我回答。
“是在他买的房那里吗?”
“不是,是他租的房。他买的是期房,还没交。”
“有没有去看过他的新房?”他问。
“没有。”二舅的用意再清晰不过了。我的内心一阵酸味翻涌,这种现实到要去调查别人真实情况的行为,还不是我一个还未从大学走出来、对人性仍旧有美好想象的大学生能做的事情。
“那他买的车呢?你都看过了吗?”
“一直都坐他的福特车,凯迪拉克没见过。”
“筱筱,我想说一点我看到的东西。你可能不喜欢听,但是要放在心上,慢慢去验证。我相信只要你眼明心亮了,你完全有能力作出正确的选择。”二舅很正式地对我说,没等我回答,他就开启了他的论证,一如以往。
“那天晚上吃饭,谈其说的很多东西给我一种感觉,这个人并不靠谱。首先,他说当年省考心理学考试他考了全省第一。但是按照他的说法,他签下的是中院,中院是不考省考的。其次,按照他的说法,他工作得到赏识,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但是在我们这个体系中,公务员的第一要义就是不能经商。最后,你要知道,再怎么样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你过于单纯,不要太迷信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要看他能拿得出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你要知道,说大话成本是相当低廉的,你要有戒备心。”我点点头,一如一万个昨天一样,并不会顶撞我的二舅。
但默默的,却早已在心里一一驳斥了,这难道没有另外一种解释吗——谈其说的心理学,是司法考试的必考;他现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因为他还没有毕业;你做不到兼顾数职,并不代表别人做不到。当然我更确信的是,其实我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的真假,因为谈其吸引我的从来是那个灵魂深处有冒险精神、不被束缚的他。当我想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甚至在内心掠过一个轻蔑的眼神。以至于一套逻辑结束,我得出了一个以最大恶意揣测出的答案——因为谈其冒犯了他一家权威的地位,他要把对谈其的不满转化为我的疑虑。
二舅看着我官方但并不走心的样子,没有再论证下去,语气开始温和起来:“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和你的爸爸妈妈说,他们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和他们说这个只会徒然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
我点点头。这句话听了无数遍,从高考志愿填报时候的“不选择免师,你的家庭条件根本无法支撑你读完大学”,到工作时的“你的家庭经不起任何变故”,再到现在恋爱时“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似乎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妹妹打算,却从未考虑过一个心高气傲的侄女想要的是什么。在戒备心和逆反心理的加成下,我将这一路的谈话变成一段痛苦的记忆,藏在内心最深沉的地方。甚至在后来的七年里反复拿出来揉搓,直至腐烂变坏,彻头彻尾成为分隔在我和二舅之间的一块臭气熏天的垃圾。
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雅岐的我曾经见识过我二舅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哥是怎样作践他的父亲的——这更消解了我内心对他所剩无几的敬意。
去完外婆家回来,我的妈妈已经做好了热气腾腾一桌饭菜。席上依旧热热闹闹,只是意气风发、谈笑风生的人变成了二舅。自从谈其从这里离开后,二舅似乎又找到了那个让他倍感舒适的妹妹的家。
一天的时间走遍那么多地方,着实劳累。“晚安!”谈其没有说更多的,但这么一个词,也足以让我安心。
回到房间的我已然双眼惺忪,很快就随着乡村的凉风沉沉入眠。但我也没有忘记第二天是谈其回家的日子,清早醒来就忙给他发信息。
“早呀,一路顺风!”我照例问好,“几点的飞机呀?”
“不坐飞机,开车。”
“你一个人吗?”
“没有,我们几个老乡,开两辆车。”
听得我心潮澎湃。在想象中,从雅岐到即墨,将近三千公里的距离,一路跨山过海,有多少新奇在等待着,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你一个人开车吗?”
“不是,我们轮着开。”
“那还好,不过也挺辛苦的,照顾好自己呀。”我最后回了一句,然后就在我妈的呼唤下,起床吃饭。走到餐桌前我意犹未尽,谈其这样的生活,才是年轻人应该有的生活,有激情,有冒险。这让我对二舅给我勾画的四平八稳的人生,再次产生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厌恶。于是我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选择——纵使谈其身上有不少毛病,但他的优点确实足够吸引人。你不是完美的人,也别老是要求别人做个完美的人,我告诉自己。但意料之中的是走神是有代价的,一不小心筷子就怼上了脸,疼得我一激灵。看着来蹭饭的小姨弟小姨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神,我脸刷一下就红了下去,仿佛被窥视了的少女的心。
我已经记不清那一路上谈其和我说了多少东西,但我记得在他的介绍下,一些闻所未闻的地名冲进了我的眼睛。甚至于到汉津的时候,他给我家买了寄过来的武昌鱼也是第一听说的特产。“吃不来吃不来。”我的小姨夫尝了后摇摇头,我却意犹未尽。新奇事物一波接一波,让我对参与他们下一次这样的活动充满了期待——在我的想象中,这是必然的事情。
那年冬天的第一次分隔两地是因为春节,我人在盘越,心却早已飞向了远方,随着我的被谈其带走的旅行箱飞到了即墨。春节的晚上,爆竹声响彻云霄,烟花冲天,我们互相交换了彼此的春节夜景,许下今后一定一起过新年的愿望。
大年初一的清晨,谈其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泛着晨光,但面目狰狞,双手紧紧握住一条鱼,一幅要带着它冲破图片的限制,冲到我面前的样子。
“我妈说,有些鱼是被杀死的,但你这条肯定是被吓死的。”如此生动形象,我扑哧一下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新的一年已然开始,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