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的经济叙事推动
美国史上最长（2009—2019年）的经济扩张

罗伯特·希勒[1][2]

据美国国民经济研究局经济周期决策委员会的数据[3]，当前这一轮美国经济扩张始于2009年6月，当时是金融危机最严重的时期，到2019年6月，已经超过了之前的纪录120个月。截至2020年3月本文撰写时，尚不清楚这轮扩张还会持续多久。

这一轮扩张提供了有用的案例研究，可以帮助我们加深对经济波动起因的理解。这是一个异常事件，因此更容易发现其根本原因；这是一个当下事件，对扩张过程中出现的种种说法，我们记忆犹新，因此可以更好地判断其中的人为因素。

本文基于我在新书《叙事经济学》[4]中就经济波动起因提出的一个论点。《叙事经济学》这本书根据我在2017年的美国经济学会主席演讲“叙事经济学”扩展而成。主要论点是，由于环境的变化和叙事的简单变异会导致传染率高于恢复率，所以经济叙事，即经济理论暗示的故事、为经济事件提供解释的故事或有关道德的故事，会像疾病一样传播，正如克马克—麦肯德里克（Kermack-McKendrick,1927）的流行病SIR模型揭示的那样。[5]经济持续受到多种叙事的困扰：这些叙事有的正在传播，有的已经达到传播高峰期，有的逐渐消退，有的对经济产生了积极影响，有的则产生了负面影响，其加总效应改变了经济行为，进而导致经济波动。像疾病一样，许多经济叙事常年存在并逐渐消退，直到某些突变或条件变化导致它们神秘地暴发为新的“流行病”。

每个正常的人都知道，我们生活的时代充斥着成千上万种叙事。但经济学家通常不会正式关注这些叙事。其他社会科学，如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和历史学，对这些流行叙事的关注度更高。也许，大多数经济学家认为叙事与经济学几乎没什么关系。其中的一个重大难题是因果关系的方向，但这很难证明。显然，叙事会对经济状况做出反应，但主要问题在于因果关系的另一个方向，即叙事本身是否也能推动经济发展？我认为因果关系是双向的。富有创造力的人一直在尝试各种叙事方式，而这些叙事有时会成为流行叙事，并改变经济的性质。其他社会科学已经通过控制实验来证明叙事的因果影响，因此经济叙事也有望产生因果影响。叙事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异，例如当叙事与名人联系在一起时，或者当叙事与现实联系在一起时，传播率就可能超过遗忘率，原本传播力较弱的叙事就可能会引起大众的广泛关注，从而改变经济行为。

如今，借助新闻媒体和其他来源的数字化数据库，我们可以真正研究叙事传播的时间路径。我们应该能够检验有关叙事影响经济的新假设，这至少有助于人们对叙事的经济影响形成一些初步的印象。

史上最长的经济扩张

我们从数据中很容易就能看出历时最长的经济扩张。图1以准对数图的形式显示了美国经济分析局公布的从1929年到现在的美国实际人均GDP以及实际人均消费支出，这使人们很容易观察到一系列的变化。本轮扩张始于2007—2009年的“大衰退”之后，并且在最右边以“历时最长的扩张”字样表示。十多年来，实际GDP增长几乎呈线性上升趋势，但消费看起来更像是折线：第一部分显示2009—2014年的消费复苏非常缓慢，第二部分显示2015—2020年的更快复苏。

图中还可以看到之前的纪录保持者，即从1991年3月到2001年3月为期120个月的扩张。最大的扩张似乎是在最左边，即从1933年3月（大萧条）到1945年2月（二战），但被1937年5月到1938年6月的经济衰退中断，因此这实际上是两次较短的扩张。1933年至1945年的现象也很反常，是被史诗级的全面战争推动的。

注：1929—1946年为年度数据，1947—2019年为季度数据。竖轴为对数刻度。

资料来源：美国经济分析局。

自1947年以来，美国GDP变成季度而不是每年的核算数据。自1947年以来，ln GDP和ln消费的二次趋势（quadratic trends）的标准差仅为3%左右。与经济衰退带来的舆论和恐慌情绪相比，偶尔的经济衰退给整体趋势带来的波动似乎很小。当人们被问道，“去年你是否比原计划多花或者少花了3%的钱？”大多数人可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也许能够想到去年的一些重大支出，或者决定不做这些支出，例如购买新车或去一次期待已久的假期旅行。除此之外，正负百分之几太小，甚至无法记住。每一次下降都会被随后几年内使人均值再创新高的上升抵消。在判断下文讨论的叙事可能产生的影响时，一定要牢记这一点。这些叙事对支出的影响不需要很大，就可以解释我们观察到的大量经济波动。

对大多数人来说，谈论下一次衰退就像谈论天气一样，只是一个可能会影响我们所有人的话题，即使它并不重要。当然，我们的经历各不相同，有些人受到了经济衰退的沉重打击。这表明，衰退的问题可能被认为是需要更好的社会保障，而不是更好的经济稳定政策。

从图2的散点图可以看出，较长的扩张往往也是较慢的扩张。自1947年以来，每次扩张都有一个点并标记它们结束的年份。x轴显示以季度衡量的扩张期长度，y轴显示扩张期内GDP的年增长率。在底部和最右端标示着2019年的地方可以看到最长的扩张，这一扩展可能还会再延续几年。新闻媒体通常热情洋溢地把最长的扩张描述成一次非凡的成功，但也可能将它描述为最慢的扩张。

接下来，我们将寻找可能在十年内减缓支出和经济增长的经济叙事，尽管在扩张行将结束时增加消费支出可能有助于进一步扩张。

注：目前右下角的年份是2019年，尽管在撰写本文时，尚不清楚本轮扩张是否会在2019年结束。

与最长扩张相关的一些经济叙事

为了帮助理解最长的扩张，我们试图寻找代表一系列经济叙事的关键词（为此需要搜索Proquest News &Newspapers，以下简称Proquest），这些有助于理解的关键词可能部分被认为是外生力量。自1989年以来，Proquest的搜索范围可达9700万篇文章，包括金融危机前的年份、2008—2009年的危机年份，以及自2009年以来最长的扩张年份。我们试图找出哪些叙事的变化（至少是部分）助推或阻碍了扩张。我们展示了六个影响支出的叙事星座，关键词是“大萧条”“长期停滞”“可持续性”（如图3所示），“住房泡沫”“强劲的经济”“存更多钱”（如图4所示）。

注：对于每个短语或单词，曲线表示每年至少包含一次该短语的文章数量占该年发布的所有文章的百分比。

资料来源：作者根据Proquest计算得出。

大萧条。关于大萧条的叙事达到了自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的最高水平。包含“大萧条”的文章占比的峰值似乎很小，仅为0.35%，或大约1/300，但我们不能因此忽视人们真正接触并记住的文章或新闻片段的庞大数量。这些有关萧条的叙事常常关乎人们当时面临的困境，并提醒这种情况可能会再次发生。人们从未忘记过大萧条的传说，正是大萧条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对立，进而引发第二次世界大战。请注意，相比之下，在1991—2001年史上第二长的经济扩张期或者2001—2003年短暂的经济收缩期，大萧条叙事并未出现不寻常的波动。当2007年英国北岩银行以及2008年美国华盛顿互助银行发生挤兑时，反复出现的大萧条叙事发生了突变，而且利用了当时发生的事件与大萧条时期发生的事件在表面上的相似性。在2008—2009年金融危机期间，世界各地的政界人士发出警告，我们即将面临大萧条的风险，以期赢得人们对积极刺激政策的接受，这也使大萧条叙事更具感染力。这种新的大萧条叙事流行引发的恐惧，正是罗斯福在1933年时所说的“我们唯一要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最近一次对大萧条的强烈关注遵循了一条漂亮的驼峰形曲线，就像有着高传染参数和低康复（遗忘）参数的克马克—麦肯德里克模型。随着人们逐渐忘记，消费支出的缓慢上升大致对应于叙事传播的下降。

长期停滞。哈佛大学前校长、美国前财政部长兼高产的研究者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在2013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一次研讨会上的演讲，重新将“长期停滞”这一术语带到了公众面前。这次演讲视频曾在网上疯传。“长期停滞”这个词可以追溯到大萧条，由阿尔文·汉森（Alvin Hansen）在1938年美国经济学会的主席演讲中提出，但在萨默斯重提之前一直不为人注意。有了萨默斯的声望的加持，这一叙事在一段时间内更具感染力。该曲线呈驼峰形，也像一条流行病传染曲线。它比大萧条叙事流行得要晚一些，因为直到有了萨默斯的加持，它才开始流行起来。它的曲线相对“大萧条”平缓得多，可能是因为很多人不知道“secular”的含义是“长期”（longterm）。但是，这一叙事附带的信息肯定会抑制支出，因为它们暗示困难时期将无限期地存在。在特朗普执政期间，长期停滞似乎再次被遗忘，这可能会带来更长时间的扩张。

可持续性。这个词最早用于环境保护和气候变化，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已经缓慢传播了几十年。它代表了新一代的理想主义，理论上会减少支出。直到最近，在16岁的格雷塔·滕伯格（Greta Thunberg）的推动下才加强了传播力。滕伯格是一名具有“病毒式”感染力的神童。她的谷歌总点击量达到1.14亿次，击败了伊丽莎白女王和默克尔。这一流行减缓了遗忘的速度。图3中显示的可持续性曲线不是驼峰形的，因为它尚未显示出下降或被遗忘的迹象。滕伯格突变是导致叙事持续蔓延的因素之一。

住房泡沫。这是另一条高度拟合的流行病传染曲线，在2008—2009年金融危机之前开始上升，但在2008年才暴发。“住房泡沫”一词是两种叙事相互交织的产物，即房地产繁荣叙事和股市泡沫叙事，直到现在还没有创造出可传染的“病原体”。在最长的扩张之前，它首先表现出病毒式传播的迹象，并逐渐蔓延。曾经有过房地产泡沫，但它们往往是土地泡沫而非住房泡沫。由于我们大多数人是房主，但只有极少数人投资空置的土地，因此住房泡沫更容易引起共鸣。

注：对于每个短语或单词，曲线表示每年至少包含一次该短语的文章数量占该年发布的所有文章的百分比。

资料来源：作者根据Proquest计算得出。

强劲的经济。“强劲的经济”一词有两次流行：一次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另一次在2018—2019年。这可能只是反映了这两个时期的股市高企，但我认为从叙事到经济也有很多反馈。称经济“强劲”，类似于医学上的“强壮的体魄”。当特朗普总统将自己和“强劲的经济”联系在一起时，“强劲的经济”叙事就发生了变异。他打算作为一个铁腕人物，将权力融入他的竞选，就像他从1980年里根总统竞选活动中借用的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一样。Proquest搜索显示，2017—2019年提到“强劲的经济”的文章或新闻中，有62%同时提到了特朗普，并经常提到他的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相较而言，在史上第二长的扩张时期行将结束时，即1997—1999年，只有27%的文章和新闻提到“强劲的经济”，而同时提到时任总统克林顿的更是只占其中的1/10。克林顿的口号是“以人为本”（Putting People First），这是他1992年与阿尔·戈尔（Al Gore）合著的书的标题。

存更多钱。这句话与“强劲的经济”附带的信息正相反：大多数人没有足够的储蓄，因而未来面临很高的风险：买房、送孩子上大学、创业或者过体面的退休生活。有时，“存更多钱”附着在与这些长期计划密切相关的叙事中，比如如何节省取暖费或在杂货店购物，但更多的时候似乎仅仅是关于积累储蓄。随着2008年金融危机的到来，有关“存更多钱”的信息增加了一倍有余，无疑受到了危机的助推。在金融危机之后的几年中，有很多关于债务陷阱、学生贷款陷阱和债务风险的文章，尽管它们本身的传播力较弱，但它们彼此联系紧密。根据流行病学理论，它们最终会慢慢沉寂，并回到以前的水平。于2016年当选的特朗普总统也是有史以来最“病毒式”的名人之一，他通过呼吁奢侈来反击“存更多钱”的叙事：“要想，就往大了想；要活，就往好了活。”[6]此时对应于图中显示的人均消费的折线部分：当“存更多钱”的点击率很高时，消费增长较弱，但最终确实慢慢恢复了。

我们不知道这些叙事对消费行为的确切影响，但是我们认识到，所有这些不同的病毒式信息都从不同维度为最长的扩张提供了部分合理解释。上述六大叙事中的三个叙事，即“大萧条”“住房泡沫”“存更多钱”的传播力在过去大约十年内逐渐走低，将这次扩张拉长为一次缓慢的长期复苏。最终，特朗普版“强劲的经济”叙事又进一步提振了经济。

上述叙事并不是这段时期仅有的流行经济叙事。例如，“人工智能将改变您的生活”或“新型冠状病毒是主要威胁”之类的叙事正在兴起，如果它们开始变得迫在眉睫或令人恐惧，将来可能会成为影响支出的主要因素。与最长的扩张有关的叙事还有很多，如虚假新闻、贸易战、数字时代等，这对公众看待支出的态度也很重要。

进一步的研究

我们需要更多的研究，来帮助我们建立更可靠的叙事。正如我在《叙事经济学》中讨论的那样，我们需要开发有关叙事的更好的数据源，例如焦点访谈和焦点小组提供的数据，而不是过分地依赖新闻媒体报道，而且总样本也要更具代表性。我们需要量化叙事以更好地确定叙事与经济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方向。已有的一些计量经济学方法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因果关系的方向，一旦叙事数据库建立起来，就可以利用现有的计量经济学方法进行分析。这样一来，叙事的流行病模型最终就有可能与现有的经济计量模型相结合。

参考文献

Akerlof,George A.and Robert J.Shiller.2009.Animal Spirits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Clinton,Bill,and Al Gore.1992.Putting People First .Times Books.

Kermack W.O.and A.G.McKendrick.1927.“A Contribution to 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Epidemics.”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115（772）:701-21.

Shiller,Robert J.2017.“Narrative Economics”（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 presidential address）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07（4）:967-1004.

Shiller,Robert J.2019. Narrative Economics :How Stories Go Viral and Drive Major Economic Events .Prin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Trump,Donald J.and Meredith McIver.2004.Trump :How to Get Rich .New York:Random House.

[1]Robert J.Shiller,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耶鲁大学斯特林（Sterling）经济学讲席教授。原文“Popular Economic Narratives Advancing the Longest U.S.Expansion 2009-2019”发表于Journal of Policy Modeling ，本文翻译发表得到了原杂志的授权。——编者注

[2] 作者曾在2020年1月3日于加利福尼亚州圣迭哥举行的美国经济学会年会“The United States Economy:Growth,Stagnation or New Financial Crisis”（由Dominick Salvatore主持）介绍过本文的早期版本。感谢Jakub Madej和Megan Xu的出色研究协助。

[3] https://www.nber.org/cycles.html.

[4] 中文版见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版。

[5]克马克—麦肯德里克模型是一个基本的流行病模型，它假设没有人口死亡或出生，人群完全融合，且人们康复后具有永久的免疫力。人群被分为三个部分：易感、感染和恢复。S 是易感人群的比例，I 是感染人群的比例，R 是康复人群的比例。其中传染率c 和恢复率r 因疾病而异，但在时间上都是恒定的。这三个方程式是dS/dt =- cSI ,dI/dt =cSI -rI 和dR/dt =rI 。如果c >r ，那么这些方程的解为I 随时间呈驼峰状的模式。我们将比较受感染的时间曲线与新文章中使用的叙事关键词的时间路径。本模型适用于各种规模的流行病，以及快速和缓慢的流行病，这取决于c 和r 的选择。

[6] Trump and McIver,2004,Kindle edition,location 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