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赋机权:论机械是否拥有爱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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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认为自己不可能会喜欢上麻佳。


2024年秋天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我骑着轻型小摩托前往过世的吉鹰爷爷家。爷爷享年八十七岁,近年来虽然挺过了一个又一个酷暑难熬的夏天,却最终没能挺过今年。他倒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因回天乏术,在医院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亲戚们聚在一起办了丧事,又花了两周时间商量爷爷的身后事,在解决掉各项事务之后,一切终于在昨天尘埃落定。

爷爷暮年独居,所以家里已经没人了。再过不久,连那栋房子都会被转手处理掉。在那之前,我有东西必须去取回来,所以才一大早就骑着小摩托出了门。

爷爷住的地方既不是传统的老街深巷,也不是时兴的雅趣饮食街区,而是拥挤无趣的住宅区,唯一的可取之处是离车站很近。我骑着小摩托左一下右一下地在住宅区内拐来拐去,一路上都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汽车喇叭声。

此时还不到早上六点。

到底是哪家没常识的大叔这么不讲公德?我臭着脸拐过最后的街角,透过弥漫在巷子里的朦胧雾气,隐约看到旁边一户人家里,有一辆藏青色的小轿车大剌剌地将车头堵在巷中。我不由得猛地掀起头盔护罩。

这不就是我家嘛!

确切地说,是我此行的目的地——爷爷家。我来到近前,发现这车确实是正从爷爷家那逼仄的车库里探出头来。而那辆“叭——叭——”狂摁喇叭的车就停在它的对面,在浓雾之中亮着车头大灯。

“搞什么?”

我脱口而出。我对这辆酷似出租车,土了吧唧的藏青色轿车有印象,不过自打上个月爷爷住院以来,应该没人动过它才对。

然而,此时驾驶座上却有个人影。我在路边停下小摩托,正欲探看,没想到撞上了对方的视线。

长长的假睫毛下,那双澄澈的眼睛含着浅浅的笑意,如隐于雾中的高山植物般沉稳端然。

我绷着脸,瞪着那名身穿白色罩衫的美丽女子——我本打算一直瞪下去来着,如果那吵死人的警示音不是响个没完的话。

我上前“咚咚”地敲车窗,窗玻璃降了下来。我不情不愿地板着脸,指着车库说:“往后退一退怎么样?”

“您是四季美小姐吧?”

“啊?你咋知——不是,你还是先倒车,好吗?那辆车上的人都快要气炸了。”

因为靠得近了,我得以看清对面那辆被小轿车堵住去路的卡车。狭小的驾驶室里挤着三个肌肉发达的年轻男人,正像情绪激烈的说唱歌手一样戟指怒目地咆哮着。

“赶快——哎呀!”

叮咚。随着倒车警示音响起,小轿车麻溜地往后倒去,还没等它完全倒进车库,那辆卡车便把发动机轰得震天响,一头冲了过来。如果就这么被它撞倒,就能把他们打包送去坐牢了,这个念头在我的脑中闪过,但我毕竟是个能权衡轻重的人,所以还是闪到一边,让他们过去了。

卡车沿着我来的方向离开,消失在雾中,周围这才总算安静下来。我走进车库,再一次面对那名女子。

“你是谁?”

“我叫麻佳,麻布的麻,佳作的佳。”

“没问你怎么写!你打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坐在我爷爷的车里?”

事先申明,我通常对初次见面的人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我好歹也是做行政工作的正式员工,该有的常识还是有的,知道除非是在电话公务里提及同事名字时可以指名道姓,其他情况下哪怕是用社交网络上的公司账号也好私人账号也好,都应该慎重地使用敬语。

但是,这个陌生女人正坐在爷爷直到上个月都还在使用的汽车里,而从这个月起这辆车在法律上将由我继承,我可没那个情分跟她您来您去的。

以上,都是我冠冕堂皇的对外借口。

事实是,那个女人实在是太美了,也许是为了避免自己被迷住而昏了头,我才迫使自己强硬起来。

女人既不着急也不慌乱,更没有哭,而是在驾驶座上彬彬有礼地低头行礼。

一见她那处变不惊的态度,在她开口解释之前,我就觉察到这女人是何来头了。

“我是一之仓吉鹰先生的生活支援机器人。吉鹰先生想让我去接他,所以我正打算出门——不过,我已经两周没联系上吉鹰先生了。四季美小姐,请问您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啊,是这样。”

弄清状况后,我仰天长叹。这是我一窍不通、也根本不想搞明白的那类麻烦事。爷爷他怎么就偏偏留下了个“生活支援机器人”呢?

这时,周围突然盈满耀眼的光辉。秋日的朝阳穿过雾气照射进来,不,应该说是朝阳蒸发了雾气。这一带本就是难得起雾的市区。

“办不到。”

“……办不到是指?”

“见面。我爷爷已经过世了。脑梗死,还有并发的多器官衰竭。这都是两周前的事了。你这两周在干吗?怎么现在才——”

我提高音量,打算伸头往车里瞧,却听见“嘟——”的一声,喇叭声冷不丁地再次响起,刺耳极了,吓得我愣在原地。

那“女人”……麻佳将双手交叠在方向盘上,头抵在手背上。

就这样持续了大约十五秒,麻佳才缓缓地抬起头。“呜嗡嗡……”喇叭的尾声拉着悲伤的调子,渐渐消弭。

“吉鹰先生……原来已经过世了。请您节哀顺变,主人。”

“什么主人——”

我不想被“她”这么叫,但却没能把拒绝说出口。

因为我看见,被朝阳驱散的雾气残留在麻佳的睫毛上,化作了晶莹剔透的水珠。


“所以呢,你对麻佳展开追求了吗?”

一居室的厨房里,负责做饭的朔夜一边“咚咚”地切着菜,一边问我。

“我干吗要追?”

我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反问她。我正在说麻佳的事,突然被她这么一问,就下意识地顶了回去。一大早就赶去爷爷家,接着又连续工作了十三个小时,我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

“你一看到可爱的女孩子,不就会立刻展开攻势吗?”

“你就别拐弯抹角地夸耀自己长得好看了。”

“我最喜欢拐弯抹角地夸人的四季前辈了!”

“我可没夸……我夸了吗?这都能算夸?好麻烦……”

“你没夸吗?嘁,真无趣。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什么……啊,等一下,你放了什么进去?”

我慌张地抬起头,只见朔夜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把烤盘放进烤箱,转动了定时开关。

“会是什么呢?人家也不知道呢。”

是菠菜。新鲜出炉的千层面上,芝士和肉酱都焦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分外可口,但我却在它们下面发现了邪恶的绿色植物尸体。我撇着嘴试图用叉子将那玩意儿拨走,然而朔夜把眼睛瞪得溜圆,像个变态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好把那玩意儿塞进嘴里。

“呜呜,好苦……灭绝吧,黄绿色蔬菜!”

“哪儿苦啊,不是挺好吃的嘛!不好好吃蔬菜可不行,不吃蔬菜,会因脑血管堵塞暴毙哦。”

“饶了我吧,你是我老婆吗?”

“哦——不过是同居而已,少多管闲事了,你是这个意思吗?这样哦——”

朔夜皮笑肉不笑,故作冷漠地说道。她和我在不同的IT部门工作,是我的后辈,我半寄宿在她家,只需出一点食材费就能享受到晚餐,这点确实令人开心,却也因此丧失了菜单的决定权。每次她都要往饭菜里乱塞些令我头皮发麻的维生素和膳食纤维。

突然间,“她”那张看起来颇温顺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在主人的健康和主人的喜好之间,麻佳会如何选择呢?

特地为我做的食物可不能剩下,于是我默默地吃着,却发现朔夜也没声了。她低垂着视线,像是有什么心事,一副消沉的模样。

“你怎么了?”我问。她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那什么,对不起!”

“啊?对不起什么?”

“我刚才说脑血管堵塞啊暴毙什么的……明知道你家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却不知轻重……”

“欸?脑血管?啊,哦哦——”

吃惊之余,我不小心囫囵吞下一大团菠菜。唉,算了,反正膳食纤维也吃不死人。用乌龙茶润口之后,我点点头,“你是在说我爷爷的事啊?”

“是……”

“没事啦。搞什么,原来你在纠结这个啊?不用放在心上,真是的。”

“是吗?可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朔夜把手拿开,狼吞虎咽地扫荡起剩下的食物来,一看就在试图掩饰自己的低落。

嗯,她的情绪起伏一向激烈,不时还会钻奇怪的牛角尖,虽然我倒是并不讨厌她这种什么都表现在脸上的性格。

“这都是上个月的事了,而且我也调整好心情了。话是这么说……”说着说着,我又想起了那件事,不禁按着额头发起愁来,“没想到爷爷居然有那种东西……”

“啊,你是说刚才说的那个……”

“嗯。”

“生活支援机器人吗?我还没见过实物呢!是什么样的Rig?”

“Rig?”

“R-i-g,机体的意思,不过现在也把软件算在内了。制造商和型号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这种机械狂人,让我想想……”我试着用语言来形容早上麻佳给我留下的印象,“黑直长发很有光泽,看起来像是前台小姐那种类型;皮肤也很光滑,不过那应该是化了很精致的妆;指甲油倒没涂,也没有戴饰品;穿着白罩衫配深色的及膝紧身裙,相当朴素,不过这样反而令人觉得性感。”

“四季,你最先关注的总是那些方面!”朔夜按住我的肩膀,瞪着我说,“谁问你这些了!‘她’有回应吗?能交流吗?行走呢?手指的自由度呢?视线方向恰当吗?”

“那些东西我怎么知道!”我一把推开她,“总之就是和人很像,一模一样!看上去就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人类女性。对了,进门后我和‘她’稍微聊了几句,据说不会做饭。烹饪、缝纫、洗衣服很难所以都不会,但捡捡垃圾还是可以的,帮爷爷拿过行李,也牵着手一起散过步。”

“既然能像人类一样和四季对话,肯定是和云端的强化学习AI实时连接着的;而能够走路、捡垃圾和牵手,则说明环境识别和步行控制能力都相当出色。”

“听不懂,别说了……”

“也就是说,这可是相当高级的机体啊。既然外表看起来酷似人类,想必肌肤材质是东洋造的。就是不知机体是哪家的,皮格马、BD还是莱奥哈雷斯1?”

“她自己倒是提到身体是中国制造。”

“中国?那就是绮机俑咯!咦,原来国内已经有了啊。然后再嵌入AI吗?厉害!我说四季,你爷爷该不会是个资深极客吧?”

“有点儿吧。他退休前是在机械制造厂工作的。具体我就不太清楚了。”

“嚯——”

“你要看麻佳的照片不?”

“啊,要看要看!”

看到智能手机上的照片,朔夜先是发出了“哇哦,美人啊”的赞叹,然后她随即就皱起眉头,看看我,又看看照片。

“四季……这照片,我怎么觉得……”

“嗯。”

“可以说吗?”

“可以,我差不多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

“你想说和你长得像呗。”

朔夜轻轻地倒吸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眼前这位一脸震惊、直眨巴眼的萩朔夜今年二十四岁,先不说她那开朗的性格和话痨属性,光从外表来看,几乎完全符合我刚才所列举的麻佳的种种特征。我在乍一看到麻佳时之所以会心中激荡,很大程度上也是这个缘故。

“四季的爷爷偷拍我,还买了个我的翻版机器人?呜哇!好恶心……啊,抱歉。”

“哎呀,说话犯不着瞻前顾后的。不过,我倒是有个更简单的解释。”

“是什么?”

“就是——喜欢的类型会遗传。”

“啊啊,”朔夜本来逐渐僵硬的表情一下子绷不住了,她苦笑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哦,我是你喜欢的类型啊。”

“要只是调个情也就罢了,”我没理睬她的嘲讽,“但会不会是这样呢?爷爷既然给照顾自己的机器人选了个自己喜欢的容貌,那就说明……”

“那就说明?”朔夜附和着,瞬间反应了过来,她“啊”了一声,脸上抽搐了几下,“那、那个,也就是说,你爷爷他……不,还是别说了。”

“嗯,确实不太想说出口。虽然不想说出口,但不得不承认,‘她’很可能是爷爷的情人。”

“天哪!”朔夜颓然垂首,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点着头补充道,“我说呢,怪不得你从刚才起表情就一直有些微妙。”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在头侧咯吱咯吱地挠了挠,“自己的爷爷居然有这样的东西,真是受不了……比孙女还要年轻的美女机器人,都到了八十七岁还是那个德行……”

“柏、柏拉图式的关系啦,肯定的!”

“不可能,我们血脉相连所以我很清楚,肯定做过了!啊——”说到这里我实在气不顺,猛地扑伏在桌上。空盘被震得稀里哗啦乱响,朔夜“呜啊”地惊叫起来,忙不迭地着手收拾。

她摞起盘子端进厨房,再回来跪坐在我身旁。“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我记得因为夫人过世了,他一个人生活,对吧?”

“嗯。爷爷和奶奶十八年前就阴阳相隔了。奶奶名叫绢良,他们一向非常和睦,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直到现在,佛龛上都一直供奉着供品……不,是直到爷爷过世前。”我纠正了说法,接着往下说,“打我小时候起,爷爷就常常陪我玩儿。我父母出事故后,爷爷一直照顾我到大学毕业。他喜欢恶作剧,个性古怪,和头脑顽固的亲戚们处不好,但在我工作后还会经常请我吃饭。并不是个讨人厌的人——”正说着,我脑海中浮现出爷爷时髦起范儿的样子,“等一下,那不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该有的打扮吧!又是夜生活,又是去喝酒什么的……难不成这老头子还挺受女人欢迎的?”

“肯定受欢迎,毕竟是四季的爷爷呀!”朔夜笑了,“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奶奶去世以后的事。哪怕他决心过老夫少妻的日子,别人也干涉不了。不管做什么都是他本人的自由。”

“这个嘛,确实也是。要是没有继承这码子事,我也不想操这份心。”

“啊对哦……”朔夜苦笑起来,“这下就相当于爷爷的遗孀要来和四季同住了。”

“可不是嘛,我大意了。”我闷闷不乐地说,“上个月不是开了继承会议嘛,我委托律师去和叔伯们商量,因为谁也出不起房屋继承税,最后决定把爷爷的房子卖掉。当然了,分配引起的争执在所难免。我嫌麻烦,一早就放弃了对钱财的继承,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最后爷爷的那辆车就归我了。”

“哎呀……”

“车就是卖也卖不出好价钱,他们就说我不如直接拿去开。我以前不是说过想要一辆车嘛,也就答应了。再然后,就变成那样了。”

“车?”朔夜一脸诧异,“不是在说机器人吗?两者有关系?”

“有的。”我点点头,然后说出了一句我自己都没太弄明白的话,“麻佳是那辆车的配件。”

“啊?”

“爷爷那辆叫广田克劳的车,该怎么说好呢?自动驾驶功能有点那啥,光是坐上去并不会自动启动。其实只要有普通驾照,我也就能自己上手开了,但我不是只有小摩托驾照嘛。反正吧,得让麻佳坐在驾驶座上,这辆车才会动。”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朔夜将身体大幅前探,“现在国内市场上出售的自动驾驶汽车是等级3到等级4的,其中等级3需要人类驾驶,等级4无须驾驶,只要拥有学习驾照就能乘坐。但是并没有配备机器人的车啊。”

“据说那辆车是等级3+。”

“等级3+?”朔夜歪着脑袋,纳闷地嘟囔着,“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连你也不知道?”

“我本来也没有深入研究,只在社交网络上浏览过而已……要我调查看看吗?”

“那就拜托了。啊,不过不着急。”我点点头,“你现在明白问题所在了吧?”

“嗯……也就是说,你若是收下那辆车,就得连那个叫麻佳的性感机器人一并接收,对吧?但你又不是很想要。”

“对,说实话挺瘆人的,我不想留下‘她’。但如果没有麻佳,那辆车就动不了。也许,我只能连车一起打包卖了。”

“真的假的?那你不就是——对不起——被你那些叔伯们给坑了吗?”

“或许吧。可我自己也试了,真就开不了。麻佳不上车,我独自在车里试着发出指令,车动都不动。我挪到副驾驶座,让麻佳来开,车立马就动了。”

“哇——”朔夜好像已经过了困惑阶段,眼睛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闪闪发光,“这可真有趣,太有趣了。我好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啊!难不成你刚刚就是坐那辆车来的?”

“没有,今天还是骑小摩托来的。这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害怕嘛!”

“这样啊,真遗憾。”

朔夜轻轻地咂了咂舌。别看她是美艳系的,每到这种时候她的神情总会变得很孩子气,十分有趣,于是我用手碰了碰她的脸蛋。

“好啦,下次让你看。能不能就说到这里啊?我吃得太饱,感觉就快要睡着了。”

“啊?不行,那样就太无聊了。我们去泡澡嘛!”

“嗯。”

我任由朔夜拉着,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