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梦者之歌与阴郁的抄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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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盲者三部曲

第一部:化学家

你好,小姐。啊,是的,事实上,我今天晚上确实想找个伴儿。我叫西蒙,你叫……哦,罗斯玛丽。有趣,我刚才正幻想着玫瑰十字会的线索呢。没关系。请坐,小心椅子上的刺,别挂着你的裙子。这儿的东西磨损得厉害,都磨出尖刺来了。不过,虽然装潢差一点,这里的氛围还是相当不错的,你不这么认为吗?没错,你说得对,很符合它的调调。不过就餐桌服务而言,还是有些不到位。恐怕喝酒时还得亲自去调呢。你觉得我很幽默,谢谢,我很高兴。那么,我能帮你去吧台拿点喝的来吗?没问题,给你来杯啤酒。请帮我个忙:在我回来之前,请把嘴里的口香糖吐掉。谢谢,我很快就把我们的酒带回来。

给你,罗西,从吧台拿来的啤酒。只要别打嗝,我们就能相处愉快。真高兴,你嘴里没有口香糖了,不过你可别是把它给吞了。把口香糖和啤酒搅和在一起,肠子可消化不了,太受罪了。我知道,这是你的肚子,不过我对人类身体所有容器的运作都很有兴趣。没错——容器。需要我拼出来吗?不,不是取笑你。不过,如果我们讨论的是智人身体中那些精细系统的容器,它们彼此之间还有相互作用呢,跟教堂里的圣杯或实验室里的血清瓶可不一样。的确如此,你那只完美的手中握着一个压根没有消过毒的玻璃杯,它是一个容器,现在你明白了。

我的杯子?你是说杯中酒的颜色很红?没错。我喜欢红色的酒。这一杯是我自己调的。我管它叫红色杜松子朗姆酒,我管它叫这个。白朗姆酒、杜松子酒、淡姜汁酒,再来点儿,最理想的是蔓越莓汁,不过这儿的酒保加的是黑樱桃酒,它的红色不够丰富,缺少你微笑中的那一点儿酸味。来,尝一小口。不喜欢就直说。没错,用“不同”形容它就对了,所以它才有趣嘛。即使丝毫不差地按照现成的配方调酒,也会产生差异,哪怕是一杯最普通的鸡尾酒也能体现出这种差异,如果加上一丁点儿古怪的混合物,就更不用说了。你只是需要培养对差异的敏感性而已。随便问哪个品酒师都可以。这种敏感可能扩展到生活中的每一次体验。尽管我们认为自己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但凡事总会有些波动,这是常态。哲学家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每一个逝去的时刻都与前一个时刻的方向有所偏离,莫名其妙,却常常发生。

就我个人而言,我就特别喜欢多一点变化。你在笑话我这句话的重点。你自以为对我有所了解,也许还真没错。机灵的姑娘!不过,正如你眼下心里在琢磨的,堕落不过是各种变化当中比较浮夸的形式之一。差异奏响生命之舞的曲调,甚至在亚原子层面上也是如此。

哇,你还真的一口就把这杯冒气泡的酒喝完了。想再来一杯吗?还是我给你调一杯自己发明的酒?没错,我发明的酒可不止一种。还有另一种红色的,是我首创,实际上只是把标准配方变了变,叫“甜酸血腥玛丽”,用优质伏特加、奎宁水、糖、柠檬片和番茄酱调成的。听起来是很像一种菜的名字。非常带劲儿。不是的,不好意思,毁了你的笑话:虽然我爱深红色的酒,但对吸血鬼咬开的脖颈中流出的甘露并没有兴趣。而且,我在白天也能工作。

在哪里工作?好吧,这个应该可以告诉你。我受雇于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制药公司,要保密哦。我是个化学家。没错,真的。好吧,你这么快就看出来,我和辛苦工作一天之后来找乐子的普通人不同,这很好。有眼力的姑娘!不过,我确实是在加班之后直接过来的。我去吧台的时候,留意到你盯着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底下的公文包。你猜对了,那个公文包里恰好装着一些“工作用品”,还有些别的。完全正确,亲爱的——这可是红灯区,把重要物品留在车里是件愚蠢的事。

嗯,我倒不觉得这地方只是个烂地方。当然,它是很烂。但是用这样一个口语化的词并不能淋漓尽致地体现这地方的腐朽。是腐朽,罗。它包括你说的,但还有许多其他的。凭我的个人经验判断,比你能够想象到的还要多。整个城市无疑是一具凄惨的尸体,而这家酒吧墙壁外的街区则拥有一份殊荣,成为逝者凋残的心脏。而我是一名专心的学生,对它进行解剖,并且寻找别人忽略的坏死之处,勉强称得上一个病理学家吧。

举个例子,你去过那个叫“地下酒吧”的地方吗?哦,那么你一定知道什么叫蹩脚的怀旧——将逝去之物强留下来,任其腐烂。真的,一栋滑稽的老房子,走上一截楼梯,有一个能够产生回音的高耸的大厅,装潢很老式,拱形的镜子和镀铬吊灯之类的。大厅里,瘦骨嶙峋的新潮女郎和憔悴的盖茨比那巨大的剪影像俯瞰着舞池,在弧形的舞厅墙壁上晃动,带着参加葬礼般的优雅,嘲笑活人们别扭的舞姿。一场被裹上拙劣新外套的旧梦。为了将一种过时的狂热残忍地保留下来,人们会沿用并将它定型,这多有趣,不是吗?真是一个二手梦幻和过气消遣盛行的年代。

不错,这个城市还有一些更有趣的景象,那个可疑的教派沿街的礼拜堂正是其中之一。在第三大街和迪克森街交界处就有一个,叫“真圣光教堂”,我应该没有记错,因为那个名字散发着刺眼的亮光,足以刺瞎人们探究的双眼。怪得很,每次骑车经过时,我总是试图寻找亮光,但从没见这栋低矮的、灰色的建筑从窗户里透出过一丝光线。

告诉你吧,没有人比我更崇拜这座城市了。它的俏皮之处简直叫人目不暇接:怪诞的事物一样挨着一样,垒叠成大型的庞杂的怪物。你看到一间小店的橱窗展示着一长溜义肢,正好隔壁就是“马弗二手货品店”,其怪诞可见一斑。还有那种地方——我敢保证,你一定留意过——使出浑身解数暗示此处有反常。比如,本德尔大街有一家“比尔的本德尔酒廊”,那地方看上去像一个印着国际象棋图案的盒子,门口竖着一个花哨的门罩,上面亮着“夜生活”几个字。假如盯着那标牌,看上一段时间后,你就会感觉“夜”这个词表示的时间比黄昏与黎明之间的时间要长许多。这句简短的广告一下子变得魅力十足,仿佛是开启最新奇的夜间娱乐的密码。说到娱乐,我还有一个例子,有位老板,十足的音乐剧爱好者,给自己的公司取名为“男人和洋娃娃”。这家公司专门销售和修理人偶,不得不感叹,这位老板真是生来就有低俗的天赋。或者它其实是一家人偶妓女店?并非有意冒犯你,罗莎莉。

我还有得说呢——我还没提到“旺达小姐假发”,还有那家古老而邋遢的旅馆,他们吹嘘“每个房间都有浴缸”——好吧,也许你听得有点儿厌了。好的,你说最近没留意过这些事情,我懂你的意思。心灵会变得迟钝,变得洋洋自得,我知道。我自己有时也会这样。可是,似乎每当我感觉舒服自在,志得意满时,总会有些震撼随之而来。

也许是坐在自己的车里等红绿灯时,一个乞丐、醉汉或白痴会走到我那毫无防备的车子面前,猛敲玻璃——用两个拳头,像这样——要我给支烟抽。他用手指摆成剪刀状,碰碰自己粗糙的嘴唇,表明来意,因为他很早以前就不再开口说话了。一支烟?好先生,我是一个搞化学的,不是烟民。绿灯亮了,我驾车扬长而去,看着那流浪汉在后视镜里渐渐缩小,最后消失。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把他当成了一名乘客,一个幽灵般的人物,睡眼惺忪地坐在我旁边,滔滔不绝地扯着各种废话或趣事,讲述混乱的身世遭遇。过不了多久,我便能再次恢复从前的警戒状态。

感人的故事,不是吗——也对,时间好像很晚了,可我们之间还没什么进展。去你的公寓?不错啊。不,对于我们该在哪儿完事,我本来就没主意。你家挺好。不过是在哪儿?真的吗?那是座起了个新名字的老寺塔。太棒了,开车过去的路上要穿过啤酒厂的阴影笼罩下的那片街区。你住在那栋楼的几楼?不错,不折不扣的顶楼套房,城市高层住宅。依我看,越高越好。

我们这就出发吧?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希望老天没打算下雨。真的没有,晴朗的夜晚。可是你瞧,我的车旁站着一位警察。少安毋躁。只要你不说,我自然什么也不会透露。顺便问一句,你不会是一位乔装的副警官吧,罗森格兰兹?你不会背叛我这毫无戒备的哈姆雷特,对吗?简单说声“不是”就够了。你要是再说那种字眼儿,我马上就把你交给政府,然后再瞧瞧你精彩的职业生涯中到底积累了多少案底。安静,很好。让我去谈就行了。我们走。

您好,警官。没错,这是我的车。停得没问题,对吗?天啊,我可真是松了口气。我刚才还以为……执照和注册记录吗?没问题。给您。麻烦再说一次?是的,我想我离家是有点儿远。但我在这附近工作。我是股票经纪人,这是我的名片。您知道,我干这一行已经好长时间了,照一个人看上几眼,就知道他是否买了股票。我敢打赌您买了。瞧,我就知道,说对了。买了多少都无所谓。对了,您最近咨询过投资顾问吗?照我说,应该咨询咨询。股市变化快着呢。人们总是谈论通货膨胀、经济衰退、大萧条什么的,别去管这些。只要明白该把钱投向哪里,我的意思是,真的明白,就算13号、星期五、大街上的公司全部倒闭,那也没关系。

你需要明智的建议,当然,所有人都需要。举例来说——只是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所以才告诉您——这城里有个团队,离这儿还不到半英里,名叫洛克迈尔实验室。他们费不少工夫研发了一种新产品,正准备推向市场。当然,我不了解技术上的细枝末节,但我确信,它将在人们所谓的——怎么说来着——精神病药物范畴内引起一场变革。它比抗抑郁药还要厉害。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您必须知道的那种事情。

没错,警官,洛克迈尔实验室。是家好公司。我自己也买了他们的股票。小费?天哪!您不用谢我。您说什么?要给我一点忠告?好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是应该去光顾更高档的街区。我保证,您再也不会在这里见到我了。感激不尽,警官。我会牢记在心。您要记得洛克实验室哦。那好吧,祝您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罗西,等他的车拐过街角,你再上我的车。我们得让执法者保持一种幻觉:他的忠告叫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下三烂的地方和你这个下三烂的人都是有危险的。他像老朋友一样看着你,对我们俩来说都很麻烦。今晚你坐在我的桌旁,说明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的公文包给他留下了好印象,不是吗?好,我们现在可以上车了。

没错,我确实设法摆脱了那个棘手的警察。但是我希望,提起我当着那个警察的一顿胡扯时,最好不要忘记,我在十二岁时就获得了理学学士学位。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不许说脏话。现在把车窗摇下来,让你的脏话从车里飘出去。你说我欺骗了那个善良的警察,实际上并没有。不,我不是股票经纪人,我告诉过你,我是化学家,这是真话。我建议那个长着一双鼹鼠眼睛的警员掏钱买洛克迈尔实验室的股票,也是肺腑之言,因为我们即将推出一种新的精神类药物,可以让我们的投资者就像在通宵咖啡店里的瘾君子一样嗨翻天。我怎么知道他买了股票?怪神奇的,不是吗?大概只是撞大运吧。今晚是我的幸运夜,也是你的。

你不太喜欢警察,是吗,罗莎?没错,我当然要批评你。没有他们,我们这些不法之徒能去哪儿?我们能拥有什么?不过是个无法无天的天堂而已……天堂是最无聊的地方。无规可违的暴力等同于无人倾听的噪音,宇宙中最可怕的声音。不,我知道你和暴力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暗示你有暴力倾向的意思。可以,在你的公寓办完事之后,我开车把你送回酒吧。当然可以。

眼下就让我们享受这段旅程吧。你说“有什么好享受的”?难道你看不出,我们正在接近那家酿酒厂吗?瞧,那是它的标志,啤酒和黄金,自诩他们生产啤酒的过程如同炼金术,将基本原料转化为液体黄金。炼金术,罗塞塔。我指的不是“联合化学”那种不入流的公司。看看周围这些塌陷的房子,残破的店铺,全都是这城市的圣地,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称它们为神龛。你不愿意吗?已经见过无数遍了?贫民窟就是贫民窟而已,真的吗?总是一成不变。从来如此

绝对不是。

当雨水从天而降,旧房子褐色的砖块开始滴水,颜色变得暗沉,这时候怎样呢?烟灰色的天空变成一面朦胧的镜子,映照出你的灵魂。你瞠目看着一排废弃的建筑物,清晰地辨认出它们的轮廓,它们也会惊讶地看着你吗?或许这种情况只发生在另一种风暴中,比如被城市的灰尘弄脏的积雪悄悄堆积在窗前的时候?在这样的情境中,你是否首先想到宇宙中所有幽晦寒冷之处,比如濡湿的地下室,阴郁的阁楼?你不愿去想那些阴冷荒凉的地方,当下却无法忘怀。也许下一次你能做到。没有任何两次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两个人的生活是一模一样的。我们于彼此而言都是陌生人。当你与陌生人一起在这里穿街过巷,你得满足于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就像你现在不得不忍受我正常的视力,而我要接受你那漠不关心的近视一样。这些叫人失望的房子与你昨晚见到时一模一样吗?甚至是一秒钟以前,一样吗?或者它们如同在烟囱和树木上方回旋片刻便继续漂流的浮云?

炼金过程中的嬗变是无限并且连续的,时刻都在进行,就像一群奴隶在巨大的实验室里勤勤恳恳地干着活儿。我知道,你对它们的工作毫无觉察,尤其是在城市的这个角落里。在这里,昔日的荣光和晴明戴上一副新的面具,鼠虫横行,腐败不堪;在这里,老派格调被岁月改造成对自身的效仿,这一点从来无人预见;在这里,在旧日模样和来日的未知之间,不断衍生变化越来越多的派别;在这里,如同有一面神奇的魔镜般,能够瞥见进化正朝着无限多样的方向发展。

当然,这是真正的炼金术,而那种理论上将含金量不断提高的完美过程并不是,这一点你也许已经有所领悟。铅变成金子,低级物质变成高级的精神,不,不是那样的。事实上,恰恰相反。请不要把那块口香糖放进嘴里。现在就把它扔出窗外!

正如我所说的,万物都在变化,这种变化没有主题。哦,也许存在一些不变的理想,一些不可动摇的绝对。我想,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应该允许这一可能性的存在。可是,要达到这个理想,便意味着我们只能在通往那些假设更为高级的世界的道路上无望地徘徊。我们的思想会变得狂热而混乱。刚开始,真理坚不可摧,但很快就像梦境中的恶性细胞一样增殖,而那个梦境的真正轮廓仍然未知。也许,我们应该感谢化学的奇想,环境的无常,以及谜一般的个人趣向,它们给了我们许多只属于当下的现实和欲望。

不,我脑子里并非总是充斥着这些“古怪的念头”——引用你的说法。只是每当看透事物的真相时,我总能够准确无误地告诉你。因为少年老成,进大学时我是一名懵懂的新生,比大多数学生还要懵懂。有一天,我的化学成分似乎开始变化了,我喜欢这样想。刚开始感觉很可怕,可是到后来,我发现,变化导致错误的化学成分变成了正确的。没错,那时我就决定,把它作为我终生的职业和使命。不过故事就说到这儿吧。你住的公寓楼到了。

请不要用力摔车门,我瞧你差一点就那么干了,没必要引起人家的注意。你说得也对,反正这附近没人会关心这种动静。这条街上的害人虫似乎全都缩回各自的洞里去了。哎呀,差点忘了我的公文包。在这种地方,可不能让它待在车里,无人看管,对吗?你在笑话我的公文包,是吗,玛丽罗斯?你以为自己又看穿了什么。好吧,你愿意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人人都愿意掌握点儿小道消息。比如刚才那个警察。看得出来,突然得到一点内幕消息,他多高兴啊,哪怕只是关于股票市场上的一点内部消息。每个人都愿意知道点什么,科学奥秘,真正的毒品。

也许我的公文包里真的有毒品。不过,同样的道理,它里头也许也没有,只是一个道具,一个空荡荡的皮质容器。但你已经知道我在一家药厂工作。你还是认为包里有毒品,对吗?好了,我们上楼去你家,然后揭晓答案。

这个小门厅还挺舒适。不过这儿的氛围恐怕对那盆羊齿蕨没有好影响。当然,我知道那是盆假植物,也不过意味着大自然这最伟大的化学家之一,借用人类的手创造了它,仅此而已。来吧,电梯似乎还开着,虽然有点儿吵。你先请,女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二十二层吧,我的记性向来不错。啊,我想在电梯里是不能吸烟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谢谢。我们到了。我打个赌,你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瞧,我每次都猜得对。这不好玩儿吗?好吧,这就来,这就来。

不错,你的公寓有一扇很好的门。不,你说得不对。“和别的门一样”这种事根本不存在。你的门相当不同,看不出来吗?而且,这扇门今晚显然与你之前任何时候见到的样子都大不相同。今晚我来到了你家门前,我的出现是独一无二的,但我并非因此而产生自我中心主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吧,如果你觉得我整晚都在给你上课,真抱歉。我当过老师,这一点应该很明显。不过,我的小玫瑰花骨朵,在开始办事之前,还有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告诉你。好吗?现在我们进屋去,看看这么高的地方视野怎么样。

请把天花板上的灯关掉,这样窗玻璃上就不会映出房间里乌烟瘴气的样子了。开一盏昏暗的灯就够了,我们只需要这么点儿亮。可以,这就行了。从这个高度往下看,视野真是相当不错。也没有高得离谱,我觉得恰到好处。我住的那栋房子只有两层楼,上到这儿来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些什么,我有点头晕。我愿意从这么高的地方,整夜眺望这座城市,观察其中不断的变化。每晚都是一个不同的城市。是的,罗西,我必须承认你是对的——虽然你语带讽刺——城市真的也是一个容器,逆来顺受地容纳着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内容物。伟大的化学家们在那下面研究深不可测的公式。看看地面的灯光,勾勒出各种场馆和街道,道路在它们之间纵横交错,就像是某种生物的骨架……梦的骨架,为支撑新的形状,随时可以改变结构的隐形支架。伟大的化学家总是在梦中塑造新事物,冒着在这个过程中可能突然醒来的风险。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你就瞧着吧,一定要付出地狱般的代价。

我的想象力吗?不,我觉得它并不生动,相反,它还不够强大。我这点贫乏的想象力需要不断地……扩展。这就是我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你又笑了,或者说你在傻笑。有趣的词,傻笑。就像一个外星人的姓氏。西蒙·傻笑。听起来怎么样?

是的,我们好像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过当然喽,还得再耽误一会儿,好让我在公文包里翻一翻,把你一直期待的东西拿出来。你希望它是上好的毒品,嗯?好吧,你会有机会知道答案的,既然你似乎很想成为盛装我的化学品的容器。不,请你随意坐着就好。我可没打算叫你把公文包里的每一种灵药都欣赏个遍。你唯一可能有兴趣的东西装在一个矮胖的小瓶子里,上面紧紧地拧着一个黑盖子……就是它!

是的,它看上去像一瓶发光的粉末。你很善于观察。它是什么?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来,伸出手,你可以凑近些看。在你汗湿的手掌中央撒上闪闪发光的一小撮,准确地说,是一颗人脑所需要的量。像不像碎钻?没错,它还亮闪闪的。你可能担心不小心从鼻子里吸进去,或是通过别的什么途径进入身体,你担心会有危险,我不会怪你的。不过如果你仔细观察我的魔法灰尘,就会发现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看,它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了。它消失了,只留下一点点细碎的粉末。但不用为它们担心。平静下来,灼热感很快就会消失。搓手掌也没有用,粉末是搓不掉的,已经渗透到你身体里的各个系统了。而且,过于激动对你当然是没好处的喽,威胁也只是徒劳。请继续在椅子上坐好。

有什么感觉吗?我指的是,除了指挥不动自己的胳膊和腿之外,还有什么感觉?生活才刚刚开始。我的红玫瑰,你刚刚将那些乳白色的物质吸收了,我们之间如今可以建立一种非常有趣的关系。这种药使你对一种能量的塑形能力非常敏感,那正是我所产生的能量,或者说通过我而产生的能量。如果说得更浪漫些,是“我在梦你”。我只能这样解释,我尽力了。不是古老的爱情歌曲里唱的那样,梦见你,而是我在你。你的四肢对自己大脑的命令毫无反应,是因为我梦了一个像雕像一般静止的人。真希望你能明白这有多了不起。

该死!那股想要尖叫的冲动应该来自于你自己。你真被吓坏了,是吗?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梦一个不会遭遇可能引起尖叫之事的人罢了。好了,这就成了。你的模样的确显得有些奇怪。但这才刚刚开始,只是孩子玩的小把戏而已,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引起你的赞叹。我马上就会使出绝招,保管叫你大吃一惊,我得集中精力才行。

你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没错,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眼中有一个疑问。假如能说话,刚才你一定会问我:从前的罗西会怎么样呢?应该叫你知道答案,这样对你才公平。

我们之间渐渐达到完美和谐的状态,我的梦和我的梦女郎。你的血肉之躯将成为一个万花筒,将我的想象力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这个过程的后半部分,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当伟大的化学家们亲自接管你的躯壳时,它已经超越了一切变化的极限。不久我就会把自己的梦交给他们,他们将引发奇妙而混乱的反应,我相信我们双方都会倍感惊喜,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仍然存在一个问题。它不够完美,当然也就无法推向市场——医药行业常常这样说。如果达到完美的境界,岂不无聊?我指的是,各种各样的变形会产生压力,原始结构将彻底崩坏。后果很简单——你再也不可能恢复从前的模样。我很抱歉。你只能维持梦境终结时的状态,不论那模样有多么古怪。若是哪个聪明人不幸发现了你,他准会惊慌失措。不过别担心,我离开这里以后,你就活不长了。到那时,你会体验到神一般的变形而我无论多么努力,永远也不可能了解那种感觉。

现在,我们该按照冥冥中上天对你的安排行事了。准备好了吗?我一切都已就绪,我要将自己交托给那些力量,它们有它们的路要走,但是会带上我们。感觉到了吗?我们都被卷入了一场狂暴的变形之中?你能感受这位化学家的狂热吗?我梦的力量,我的梦,我的梦,我的……

现在,疯狂的玫瑰……绽放吧!

第二部:请用迷宫般的眼睛向我祝酒

宴会上,人人都在谈论它们。他们问我是否曾对它们施予改造,猜测我在眼皮底下藏着古怪的镜片。我说没有,这奇特的视觉器官与生俱来,并非验光配镜师的妙手所得,也不是手术留下的后遗症。他们自然不肯相信,尤其是听到我说,我生来就具备顶级催眠师的各项才能,并因为进步神速,开启了同行们从未涉足的一片催眠处女地。不,我不认为这是门“生意”或“行当”,我得用“召唤”这个词。冥冥中所注定的,被命运的圣痕所标记的东西,除了召唤,还能是什么?他们听了我的话,礼貌地微笑着,说真的很喜欢这场表演,夸我技术精湛。我告诉他们,有机会在这样尊贵的场合,为尊贵的人们进行表演,我感激涕零。他们拿不准我的语气中是否带有讥讽的成分,只能局促地转动着香槟酒杯,杯中的酒水翻着泡沫,水晶玻璃在吊灯投下的变幻莫测的灯光中熠熠生辉。在这间巴洛克风格十足的大厅里,美人与权贵比比皆是,谈笑间显得风度翩翩,但我知道,他们很清楚自己骨子里是多么普通和平庸。我与我的助手受邀来到这里,竭尽所能逗他们开心,同时也接受他们的欢迎。房间对面有位红脸绅士,他大口地喝酒,像发情的动物一般凝视着我的搭档。“您想跟她聊聊吗?”我问。“当然。”他回答道。他们都想,他们都想认识你,我的天使。

今晚,就在刚才,我们为这些可爱的人们做了表演。我告知宴会主人,在进行表演之前不要提供酒精饮品,而且为了让每个人都能清晰完整地看到我们的小舞台,我请他将这过于考究的大厅中的家具位置进行调整。当然,他很乐意地照做了,而且还应允我的请求,提前付了款。肯如此周到地为别人考虑,真是个性子随和的好人。

表演开始了。起初我独自一人面对沉默的观众。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留下一盏聚光灯还亮着,我将它安排在地面上,离舞台2.2米远的距离。聚光灯的光对准一对节拍器,两支短棒步调一致地来回扫动,就像下雨时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流畅地往后摆,又流畅地向前摆,一后一前,一前一后。在两支小棒的顶端,分别安装着一个我的眼睛的复制品,也随之左右摆动,所有人都能看到。我的声音从舞台边一个阴暗的角落响起,先对“催眠”这一名词和它的本质做了简单的介绍,然后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请将你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光滑的黑色的柜子上来。里面站着这世上最美丽的生物,你们一定前所未见。她是最为尊贵的六翼天使,从天堂降落人间。她被深深地催眠了,随时准备为诸位带来快乐。你们马上就会见到她,会被她深深地吸引。”我戏剧性地暂停片刻,盯着眼前的人群,将他们置于我的控制之下。我回过头,朝那柜子看去。仿佛是出自它自己的意愿一般,神奇之门打开了。

观众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惊呼,那一刻我慌极了,可是接下来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知道这意味着一切正常,他们喜欢展现在面前的角色,这才放下心来。他们看到的柜子里站着一个人,纤细的胳膊一动不动地垂在身体两侧。她穿着一件小小的带亮片的裙子,虽然是一件俗气的演出服,但是夺目的炫光掩盖了那份俗气,仿佛它虽然劣质,却也具有灵魂。她的眼睛仿若两颗蓝宝石,衬着雪白的面庞,目光似乎深深地凝视着无限的虚空。待观众们尽情欣赏了一番之后,我说:“现在,我的天使,请你倒下。”听到这个信号,柜子里的她开始晃动身体,最后脚步蹒跚地往前一扑,我赶在她的身体还差几英寸就要撞上舞台时那电光石火般的一刻,弯下身去用一只手兜住她的喉咙,扶住了她。此时她已经一动不动了。她的金发一丝不乱,镶嵌着宝石的头饰也牢牢地戴在头上。最后,我命令这位四肢修长的助手重新站好,这时观众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接下来便是正式的表演,好几场催眠表演,再加上几个魔术。我令被催眠的助手平躺在两把椅子之间,请几位体形壮硕的观众上台来,坐在她身上,男人们都乐得一亲美人芳泽。然后我让这梦行者变得异常柔软,把她塞进一个小得不可思议的盒子里。可是,我告诉观众,她还是不够软,那盒子只能容纳她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对他们说,必须将她的脖子和一些骨头折断,才能将全身都装进去。观众们都挺身坐在了座位的边缘,我请求他们,如果看到有血从盒子旁边渗出来,请务必保持镇静。终于,我将盒子盖上了。当我的助手安然无恙,缓缓站起身来,观众们开心极了(实际上,他们和所有观看这类貌似危险的表演的观众一样,心中暗自盼望着事情出错)。接下来的节目是“活人巫毒娃娃”。我把长针扎进她的肉里,而她没有丝毫畏缩,连哼也不曾哼上一声。我们又表演了好些挑战死亡和疼痛感的节目,然后开始表演记忆魔术。在其中一个节目中,我请在场观众一个接一个迅速报出自己的全名和出生日期,然后指示被催眠的助手,根据个别听众的要求,随机重复这些信息。她重复所有名字时都是正确的——自然,这叫每位观众感到震惊——但她报出的日期没有一个属于过去,反而都是将来的某个日期。她操着机械的语调说出一些具体的年月日,有的日期遥遥无期,而有的则近得叫人不安。我对助手的行为表示了惊讶,向观众解释说,算命通常不是我们表演的一部分。然后,我为她如同拙劣的先知般的表现道歉,并发誓要用令人瞠目结舌的结局来弥补缺憾,好将观众们从不健康的自我反省中拉回来。此时此刻,响起天堂刺耳的号角声是不合时宜的。

我发出信号,助手走到舞台正中央。她站在那儿,叉开双腿,下半身形成一个倒过来的V字。又是一个信号,她将手臂抬起,像两只翅膀般向外伸展,并紧紧绷直。最后一个信号发出,她垂着的头缓缓抬起,脖子上肌肉紧绷,最后头部完全挺直,眼睛则看着观众席。与此同时,观众们也用同样的目光盯着她。“现在,”我提醒大家,“请保持绝对的沉默,不能咳嗽,不能抽鼻子,不能打哈欠,也不能清嗓子。”这指令听起来不太合理,观众们却十分顺从。他们保持着沉默,就像一个埋葬着秘密的坟墓。“女士们,先生们,”我接着说,“你们即将见证一个奇迹,我甚至用不着说一番冗长的开场白来吹捧它。我的助手正处于极深的催眠状态,她体内的每一个粒子都对我的意愿极度敏感。收到我的指令后,她将开始蜕变,整个过程一定会叫诸位目眩神迷。你们或许曾经幻想过那样的景象,却绝对不敢奢望能亲眼看到。话不多说。亲爱的,可以开始变身了,代号:撒拉弗。”

我的梦行者站在那里,双臂高举,双腿伸开,加上高昂的头颅,恰好对应五芒星的五处尖角。“隐隐有亮光出现了,”我对观众们说,“她开始绽放,开始发出白光。现在,白光是如此炫目,她几乎消融其中——在一团神圣火焰的包裹下,她几乎要超脱于俗世的存在。但是没有丝毫痛苦,只有耀眼的光芒,别的什么也没有。”当然,观众席中的各位甚至不需要眯缝起眼睛,因为从她身上放射的光——这光的迷宫!——是梦的光芒,不具有任何实质的属性。“继续看下去,”我指着助手朝观众们喊,她那件缀有亮片的裙子已经变成漂浮在她周围的一片薄纱。“看见了吗?雪白的翅膀从她的肩头伸了出来!看见了吗?她摆脱怀有七情六欲的肉身凡胎,蜕变为一位天神!看见了吗?她是多么超凡脱俗——褪去人类兽性外衣的圣光!”

可是到了此刻,我已经难以维持眼前的局面了。观众眼中的光彩逐渐暗淡下去,而且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暗,我的助手又恢复了凡人的模样。我感到筋疲力尽。更糟的是,我们的努力似乎收效甚微,因为观众们的掌声十分敷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但结局就是如此平淡无奇。这些人没有开窍。他们更喜欢模拟死亡和伪装痛苦的把戏,对那样的表演趋之若鹜。呸。我呸!那好,就及时行乐吧,你们这些白痴。演出还没结束呢。

当灯光亮起,寥寥无几的掌声彻底平息,我说:“谢谢,女士们,先生们,希望我和我的助手没有让你们昏昏欲睡。你们看起来确实有些困了,仿佛被催眠了。这感觉倒也还不错,不是吗?沉浸在柔和的黑暗中,让自己的灵魂在装满柔软阴影的枕头上歇息。但我已收到宴会主人的通知,宴会马上就会热闹起来。当你们的耳畔响起一个细小的铃声,那便是要求你们醒来的命令,到时你们必须醒来。记住,听到铃声,就说明起床的时间到了。”我重复道,“现在,我想狂欢该开始了。”

我扶着助手走下舞台,加入宴会的来客当中。酒水端上来了,大厅里的噪音顿时暴涨。人们这儿一群那儿一群地聚集起来。我与助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是,我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似乎并没有人留意,他们已经被穿着亮片裙的梦行者迷得神魂颠倒。她是那样光芒四射——她的裙子反射着那顶巨大吊灯的光芒,如同无数眼睛不断明灭闪烁,就像了无生气的星系最中心的太阳。似乎人人都在拼命吸引她的目光,但她只是一径地微笑着,风姿优雅,却满脸茫然,甚至连别人放在她手中的一杯饮料也没有啜上一口。人们就像交配季的母蜘蛛那样愣头愣脑。毕竟,我这位身材修长的催眠对象可是个绝世美人。

不过我也吸引了几名仰慕者。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问我能不能帮他戒烟,还有人询问是否可以利用催眠帮他打广告,当然是用合法的方式。我给他们分发了名片,云灰色的亮面上铅字印着一个不存在的电话号码,一个真实城市里的假地址,以及科西莫·凡扎戈这个名字。从一个表演型的高超催眠师身上,还能指望得到什么呢?我还有别的名片,比如印着高登齐·奥费拉里或约翰尼·蒂耶波洛的名片。目前还没有人拆穿过我。可我本来就跟他们一样,都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不是吗?

我一面应付那些需要治疗的人,找我为他们的凡尘俗事提供帮助的人,一面却始终看着你,亲爱的梦行者。我看着你游走在这华丽的大厅里。与这座庄园里其他的房间不同,有人倾尽心力将这个大厅修建得精致绝伦。它让人回想起数百年前的某个时代,那时候,你的梦行者前辈为上流社会表演梦行。你和这庄园大厅的洛可可风格水乳交融,十分和谐。我满怀喜悦地看着你,看着你在这形状不规则的大厅里穿梭来去。这里的墙壁柔和地起伏着,上面交织着繁复的中国式花纹。宽敞的大厅具有S形的弯角结构,因此很难分辨凹陷与突起。一些客人想要靠一靠墙壁,却不小心倚了个空,像老电影里的喜剧演员一样跌跌撞撞。可是你,我完美的梦行者,完全没有这种烦恼。你总是在合适的时刻倚靠在合适的地方。不论什么样的镜头对准你,你的眼睛都美得无懈可击。没错,你从别人那里得到许多暗示,你也许怀疑自己是没有生命的。我们发自肺腑地希望不是这样!

现在,我正看着你。一个身穿晚礼服,肚子把贴身衬衫撑得鼓鼓的男人,请你在一把铺着炫目锦缎的椅子上落座,那花团锦簇的缎料简直囊括了一个女人化妆盒里所有明快的色泽,精巧的扶手有着软骨般的纹理。你高高的鞋跟刺穿了肆意蔓延着藤蔓花纹的地毯,留下了细微的印痕。我又看着宴会主人把你拉过去,从琳琅满目的吧台里挑选一种酒。他骄傲地向你展示那许许多多的酒瓶,其中不乏外形普通的,也有巴洛克式的。巴洛克式的酒瓶比前者折射出更多细腻的光影。你用呆板的姿势指向其中一瓶。你看着他倒了两杯酒,此时我也正看着你。他带你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向你展示架子上精致的小雕像,每座都显出一种木然呆滞的气息。他将其中一座放在你手中,你举起来,放在目光涣散的眼前,将它调来转去,像是想要记起些什么,好让自己醒来。可是,没有我的帮助,你永远也不可能醒来。

他又把你带到大厅的另外一处,那儿播放着柔和的音乐,人们在翩翩起舞。这儿没有窗户,却摆放着雾蒙蒙的高大的镜子。从大厅的一侧走向另一侧时,你会被夹在两面彼此相对的,一模一样的朦胧的镜子之间,于是,梦行者的映像便在它们之间无穷无尽地互相映照,直至仿佛穿透墙壁,进入虚假的无限当中。然后,你与主人共舞起来,不过,当他凝视着你时,你却心不在焉地凝望着天花板。哦,那天花板!与大厅别处繁复细碎的图案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图案缠绕成为一团黑暗的卷须——这是一片褪去所有华彩的淡蓝。它是如此纯净,仿佛一个无底的水潭或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你在永恒中起舞,亲爱的。对于那些想要打断我们优雅的主人,成为你的舞伴的人来说,这支舞的时间真长。舞伴换了一个,然后又是一个。他们都想拥抱你,都被你那冷漠的优雅,如冰玫瑰般的举止和姿态深深吸引。我等待着,我要等到每个人都触碰过你那魅力无穷的身体。

我一面窥探,一边等待着,突然发现一位意料之外的观众正在楼上俯视这一切。在大厅的尽头,宽阔的拱门后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他坐在那楼梯的顶端,穿着睡裤的双腿伸入多立克式栏杆的空当中,摇晃着,想要将大人们的模样尽收眼底。我瞧得出来,他更喜欢这座庄园其他地方经典的装潢。我未加声张,离开宾客涌动的一楼,朝那处阳台走去。在之前的表演中,我彻底忽略了那里。

我爬上三段式的楼梯,轻手轻脚走过铺着白色地毯的走廊,来到那孩子身边坐下。“你看了我和那位小姐的表演吗?”我问他。他将嘴紧紧抿住,就像含苞待放的郁金香,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看见。“你现在能看见那位小姐吗?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我从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支闪闪发亮的镀铬笔,指着正在举办宴会的大厅。从这个距离上,我那披挂着亮片的塞壬身上所有的细节都看不太真切。“嗯,你能看见她吗?”他点头表示肯定。然后我低声问:“你觉得她怎么样?”他双唇微启,漫不经心地答道:“她……她很恶心。”我松了口气。从这么高的地方看起来,她的确只是显得“恶心”,可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孩子们那敏锐的目光能觉察到什么。当然,今晚我本就无意让一个孩子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仔细听好我说的每句话。”我的语气柔和且毫无优越感,我要确保这孩子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我的话,而且双眼盯着那支闪闪发亮的钢笔。孩子们的目光和思绪常常漂浮无定,但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催眠对象。我说他现在感到很累,他表示赞同。“现在,回到床上去,你很快就会入睡,沉入最美妙的梦境。你可能听到门外有动静,但不论听到什么,你直到明天早晨才会醒来,明白了吗?”他点了点头。“很好。既然你这样伶俐可爱,我就送给你一支漂亮的纯银笔作为礼物,你要随身带着它,随时提醒自己,所有事情都可能不是表面看起来的样子。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的头上下晃动,脸上透露出叫我望而生畏的睿智。“好了,就这样吧。但是在你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我想问一问,是否有后楼梯可以让我离开。”他的手往下指了指大厅,然后指向左侧。“谢谢你,我的孩子。非常感谢。现在去睡觉,去做美梦吧。”他消失在走廊尽头那皮拉内西式的黑暗中。

我在那儿站了一阵子,注视着下面其乐融融的大厅,观众们愚钝的笑声和呆滞的舞蹈渐渐达到了高潮。那轻浮的梦行者似乎陶醉于宴会当中,完全忘记了她的主人。我被晾在一旁,成为一个难堪的摆设。但我不嫉妒。我理解他们为何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他们就是忍不住,对吗?我的爱,我告诉他们你是多么美丽,多么完美,所以他们无法抗拒。

可惜的是,他们不懂得欣赏你最好的部分,却宁愿在你披挂的粗俗幻象中迷失自我,甘受欺骗。难道我没有向这些体面的观众展示你天使般的模样?你见过他们的反应了。他们只是像一群死尸般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而已。既然如此,还能期待什么呢?他们只想看到死亡和痛苦,那是华而不实的垃圾。他们想看痛苦的车轮碾过毁灭之火,脆弱的肉体卷入生命的绞肉机。他们喜欢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们的欢乐庆典似乎到了高潮,是时候将这群乌合之众从昏睡之中唤醒,把他们吓个魂飞魄散了。

铃声该响了。

恰如那孩子所指示的,有一部后楼梯,我沿着它来到后走廊,后面的房间,以及后门。沿着这条隐秘的路线,我步入了一个巨大的庭院。月亮下,影影绰绰看得出那是一个花园的轮廓,远处还有一片小树林。我沿着宅子精致的外墙往外走,脚下踏着一片茂密的草坪。

此刻,我站在门廊前。一盏灯悬挂在高大的立柱间,长长的铜链从灯上垂下,悬在我的上方。我停驻片刻,细细品味着这诱人的一刻。静谧的星辰意味深长地眨着眼睛。即使是这些眼睛也不够深邃,不能将我看穿,不能将欺骗者欺骗,也不能为幻术师编织幻象。说实话,我是一个糟糕的催眠对象,无法沉迷于催眠的天堂。因为我知道,当我被引领着通过一扇又一扇熠熠生辉的门,最后看到的可能会是一个突然弹开的陷阱。然后便是坠落!我宁愿做一个在麦斯麦尔的迷宫外游荡的侍奉者,也不愿徘徊其中,成为被其迷惑的受害者。

据说死亡是一种伟大的觉醒,因为生命是神秘的,所以才会有死亡。哈,我忍不住笑了。死亡是有限生命的终结——一再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它只会凸显凡人的缺陷。生命逝去后,双眼被收割生命的医生紧紧缝合,非得技艺高超大师才能撬开。即便再次醒来,这些怪物也难堪大用。它们笨嘴拙舌,只能说一些应酬的废话。尽管如此,只要能设法将它们那笨拙的躯壳从陵墓、医院、停尸房、医学院或殡仪馆里弄出来,我还是能够叫它们发挥一些作用。当我情绪低落时,会招募它们进行表演。它们毫无主见,只会听我的指令乖乖行事。可是,还有一个问题非常重要:你不是巫师,无法叫它们变得美丽!

不过,你可以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催眠师,一个天生擅长催眠的人。这样你便能够迷惑观众,使他们以为那死气沉沉的被催眠者是个美人,把她当成个魅力无穷的大眼美人。你至少可以做到这一点。

就在此刻,我仍能听到那些上流社会的蠢货在笑着,在起舞,为我那魅力四射的活死人大惊小怪地赞叹着。他们见识过你展示出来的模样,塞拉菲达,现在该让他们看看你真实的样子了。只要按下门铃上这个小小的按钮,铃声便会响起,响彻整个大厅,将他们唤醒。然后,他们便会看到那些狰狞的伤口:你的眼窝深陷,只剩一个腐烂的深坑——那是迷宫般的深渊!他们会醒来,发现自己精致的华服上粘着腐烂的黏液。然后,他们便会闻到尸臭。他们会大吃一惊。

第三部:山猫的眼睛

我与她产生灵魂的共鸣已有一段时间,可是被一些事情耽搁,一直未能真正碰面。在去年最冷的几个月中,我成了一个忙碌而任性的孩子。有关部门终于将我偏爱的伴侣类型确定下来,提出了口头警告,更确切地说,是从那些被某种颜色涂抹得亮闪闪的嘴唇里吐出来的,它们主要是血红色,但也有抬棺人那样的黑色。我常常出没的地下世界登时提高了警惕,反复告诫人们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但这没有关系。人们越是谨慎,越是能够激起我强烈的冲动,意味着“哥特风着装的女孩”失踪人数进一步上升,某篇对我的举动进行描述的报道中就是这样写的。这些突如其来的干扰导致我一直没能赶来见她,或者说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眼下,我站在人行道上,旁边就是她工作的地方。那幢由肮脏的煤渣砖砌成的楼房大门已经残破,看上去很怪异,像一座城齿交错的城堡。寒风从这个荒凉的街角呼啸而过,我朝着在风中变换颜色的红绿灯望去。现在是黄灯,马上就会变红。我又回头去看那扇门。当我推开它的时候,它真发出了“嘎吱”一声。

进到屋内,我看见一大群懒洋洋地躺在靠墙的老式教堂座椅上的姑娘,她们纷纷起身向我打招呼。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狭窄的前厅中,这里充斥着一片红色的薄雾,不像电蒸汽,因为看上去没有那样轻。门廊最高处的角落里,一台闭路摄像机正俯视着我们,不知道它的镜头是如何将这房间里充斥的红光变成监视器中的蓝色泛光的。但这不关我的事。就算我们被那电子仪器重新编织成一张疯狂的紫色挂毯,那也无所谓。

一个身着牛仔裤和皮夹克的金发女孩起身走了过来。她的金发被涂抹上一层红光,像西红柿汤或油腻的番茄酱,而非新鲜的草莓。她机械地宣读一份声明,开头一句是“欢迎来到铁链之家”,接下来详细介绍了各种服务和条款,最后以一份法律免责声明结束——为的是确保我不是来执法的。“当然不是,”我说,“我只是凑巧在一份当地小报上瞧见了你们的广告,又尖又长的哥特式风格,像古老的德国圣经。我来对地方了,对吗?”

“当然。”我悄悄地在心里接话。“当然。”金发女郎的回答在这个弥漫着血色月光的古怪房间里响起,与我的答案如出一辙。“今晚想玩点什么?”我在心中故伎重施。“今晚想玩点什么?”她大声问道,“瞧见中意的了吗?”我们两人在同一时间对我提出了问题。从我的表情,以及我不时朝这间足以引起幽闭恐惧的小门厅更深处瞥上几眼的模样中,她应该看得出,我还没找到心头好。我们处于同样的红外波长之中。

我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拿起一罐冰茶,灌了一大口。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自己肯花时间接近她的真正原因。我把这个女孩留到最后,只因为她是她所属的类型中独一无二的典范。她对于阴暗堕落之事并非浅尝辄止,而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而且,她的浪漫天性非常强烈与执拗,发射出一个我绝不可能错过的信号。她外表强硬,可我能看穿她内心深处的自我在期盼遭受虐待和残害,与那些穿着哥特式服装的女主角们遭受同样的刺激。我本可以当场就敞开衣襟,将她吸收。但我很高兴自己选择了等待。

她在身后的墙上按下位于内线电话旁的一个按钮,扭头交代了几句,像老板交代下属办事。

“到门口来,顶替我的位置。”她不容置疑地说。她是这里的主管,一所管理坏男孩的学校,她是女校长,多么的讽刺啊。

她转过身来,蓝紫色的眸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那些眼睛在对我述说什么?它们述说着她幻想中的生活,一个哥特式的故事。一位男爵夫人被一个高大的男人侵占了头衔和遗产,那男人有一双浓密的眉毛,有时他会令它们闪闪发光。夫人穷困潦倒,一年春天,她在一家白袍修士隐修院精修,那眉毛发光的男人从森林里跑出来,迫使她投进自己的怀抱。但是这位高贵的女士不肯屈服,或者说,不愿毫无准备地屈服。为了将原本属于她,却被邪恶的追求者流散各处的贵族行头和各种物品寻回,她花许多时间逛二手商店。那名邪恶的追求者为了控制她的身体和灵魂而采取了这样的诡计。到目前为止,她收获不小,已有许多物品失而复得。在她的收藏品中,有几件黑色修道院长裙是她的最爱。这些长裙统统在胸围线下方骤然收窄,又在腰部以下扩展成喇叭状。一件围嘴似的紧身胸衣扣在肋骨上,一直延伸到脖子,脖子上围着一条深色丝绒,由一个珍珠胸针系牢。她的手腕上还系着一条细细的链子,上面挂着一个心形挂坠盒,里面有一绺金发。当然,她还戴着一双粉白的长手套,头顶一顶女帽,疯狂的女帽设计师将这顶帽子做得扭扭折折,还垂着如同忏悔室里悬挂的细布帘般的面纱。但她更喜欢斗篷的兜帽,那些沉重的斗篷由绸缎缝制而成,在双肩堆起无数皱褶,像黑色的太阳般闪闪发光。斗篷用一根丝质系绳系在脖子上,上面有沉重的滚边,还有深深的口袋和宽大的内袋,可以装下珍贵的纪念品。在午夜的狂风中,它会轻若无物般地摆动起来。她实在是很喜欢这些斗篷。

她如此这般打扮停当,却发现那眉毛发光的反派从公寓的窗外看着自己。他咒骂着那扇窗和她的梦。她害怕得缩成一团,不然还能做什么呢?很快,夫人就变得如洋娃娃一般大小,而且是穿着一身黑衣的洋娃娃。颤抖的骨骼和炽热的血液填充在娃娃体内,恐惧如同阴郁的羽毛,将五脏六腑挠得发痒。它飞向房间的一个角落,蜷缩在一片巨大的暗影中,有时会整夜做梦——在梦中,马车的车轮在淡紫色或珍珠色的轻雾中隆隆作响,它梦见乡村小道的远处有明亮的火焰在升腾,梦中还有悬崖和星星。然后她醒来,从床头柜上一卷散开的钞票中取出一枚薄荷糖放进嘴里,又吸了半根烟,最后从床上爬起,在暮色中苦着脸。

“来吧。”她将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对我说。她的鞋跟敲打着地面,我跟随这响亮的声音离开了那间每一张脸都镀着一层虚假的红色的前厅。

“这么说你打算好好招待我喽?”我问女主人,“我是打城外来的,我的家乡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我的钱一定会花得很值,是不是?”

她得意地朝我笑。“包你满意。”她语气中的傲慢,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驯服的天性。她犹豫不决地朝几个方向走了走,然后领着我朝一段金属台阶走去。台阶锵然作响,此时我们再次被一片深红色的阴影笼罩起来——那邪恶的烟雾尾随而至,就像一个疯狂而忠心耿耿的老熟人。

“铁链之家”那间似乎一本正经的地下室里竟然有一扇窗户,这叫我大吃一惊。不过,这是一扇假窗,窗格框着的地方是一幅风景图,一个低瓦数的灯泡把它照亮。图中是一大片蛮荒之地,其中耸立着巍巍群山,暮色苍茫之中,隐约可见远处有座城堡,一看就很不吉祥。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站在一家百货商场的橱窗前欣赏着圣诞老人工作坊的模型。但不得不说,这幅画表达了一些情绪。

“不错的画,”我对同行者说,“令人毛骨悚然。向画家致以赞美。”

“画家受宠若惊,”她冷淡地说,“如果你是为此而来,地下室并没有多少这样的东西。有几间房是为特殊客人保留的。如果想看离奇恐怖的东西,走到那个大厅的尽头,打开右手边的门。”

我照做了。门把手上挂着铁链,末端挂着一个巨大的动物项圈。我推开门,链子叮当作响。门口的红灯使我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其实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外,也没什么值得一瞧的。地板是裸露的水泥,上面铺着稻草。气味棒极了。

“怎么样?”我顺着长廊往回走时,她问我。

“只能说还凑合。”我回答,并且几不可见地挤了挤眼睛。我们在鲜肉般红通通的灯光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她带我回到了楼上。

“你刚才说从哪儿来?”她问我。我们的脚步声被楼梯放大成一波又一波喧闹的回音,仿佛我们正拖沓地行走在一栋古堡的大厅里。

“那地方真的很不起眼,”我回答道,“离这儿大概一百英里。地图上都找不着。”

“而且你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呃,嗯,没有。”我撒谎了。

“有些客人,他们从前只是在杂志和电影里见到一些事情,一旦真正有机会体验,就会变得非常狂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不会干那种事的。我保证。”

“那好,我们走吧。”

我们走了。

这一路真可谓精彩纷呈——如同照搬了《潘趣和朱迪》中的场景一般。各种各样的角色轮番上演,有时候还会出现大棒。场景一幕幕地发生变化,如同一本情节堕落的故事书翻过一页又一页。

对我的眼睛而言,锁住的门完全不是障碍。

在其中一扇门里,墙壁画满粗粗的黑栅栏,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痛苦女王挥舞着,胯下是一个人类充当的坐骑。那家伙已是脚步蹒跚,还佩戴着挽具,所以它无法奔跑,只能一瘸一拐,载着如自己的连体人般大吼大叫的女王缓慢前行。皇室和野兽的血脉汇集到一处,来自遥远世界的两股支流奇异而和谐地水乳交融。女王拿着带刺的鞭子,一次又一次抽打坐骑的肚子,把它打得气喘吁吁。女王下手越来越重,它终于吐着白沫,汗流浃背地停了下来。是时候平静一会儿了,马儿。

还有一扇门,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个万字符,门内的场景与先前的类似。房间里有些彩色的灯光斜斜地照在地板上。一个小个子男人,可能是假装的驼背,低垂着头跪在那儿。一双巨大的手套套在他的双手上,看不出形状的手指就像十个喝醉的弹簧小丑那样胡乱地晃动着。其中一个手指被压在一只高筒靴的尖头下面。看那小丑多么有趣!或者也可以说他是帽子叮当作响的弄臣!他抬起长着黑眼圈的眼睛,耐心地朝黑暗中凝望着,专心聆听从高处传来的空洞的谩骂声。这个声音在大肆渲染它那穿着靴子的骄傲主人与地上这被羞辱的怪人之间有着何等的天壤之别,将它那战士般飞扬的快乐与地上蠕动着的傻瓜的乐趣相对比。可是,难道佝偻着身子的驼背的乐趣就不美丽吗?他眼中那椭圆的瞳孔似乎低声说道。难道——安静!这下小傻瓜该遭殃了。

又是一扇门,门上没有任何特殊标记。门里有一支蜡烛,透过红色的玻璃闪烁着亮光,只够勉强将房间照亮。说不清里面有多少人——少则两三个,多则一大群。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服装,许多大拉链套着许多小拉链,就像缝在外套上的银色针脚。一根很小的拉链里夹着一根眼睫毛,这是我唯一能看得明白的地方。至于其他的,可能是一些人的影子,它们柔和地融为一体,挥舞着硕大的折叠式剃刀,看上去甚是慑人。可是,尽管这些闪闪发光的刀片一副蓄势待发,力道十足的样子,它们从来没有挥下来过。它们只是假装而已,如同我在这里见到的所有情景一样。

足足爬了一座塔的高度,精疲力竭的我才再次看到一扇门,对我而言,也是最后一扇门。

“这里能让你的钱花得值,先生。”我今晚的伙伴说,“我总能看出客人们想要什么,哪怕他们自己不清楚。”

“我想看最惨的。”我看着面前那扇狭小的门说。

和之前一样,门里的情况一览无余。不过这次没有马,没有可怜的小丑或是偏执的影子。事实上,这里有一个邪恶的女巫和她的木偶奴隶。那笨手笨脚的小家伙显然是做了坏事,当场被抓了现行。现在,女巫正用嘶哑的嗓音教训他,告诉他木偶们在自由活动的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后把他放回原处。她披着一件从墙上的钩子上取下来的,被虫蛀过的斗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庞深深陷在巨大的兜帽之中。她身后有一扇彩色玻璃窗,闪烁着为教会所不齿的一切腐朽的色彩。那起皱的玻璃纸透出五彩缤纷的亮光,在这令人作呕的亮光中,她揪住木偶的衣领,用铁链将他绑在一堵令人生畏的石墙上。她俯下被帽子遮住的脸,对着他的木头耳朵轻声细语。

“你知道,对待像你这样淘气的小木偶,我会怎么办吗?”她问,“知道吗?”

木偶装模作样地微微颤抖起来,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如果他是个活人,而不是木头做的,兴许还会想办法流出几滴汗来。

“我来告诉你,我拿淘气的木偶怎么办。”女巫的嗓音透出些许甜蜜的意味,“我让他们去碰火。从他们的腿开始烧起。”

这时候,木偶出乎意料地笑起来。

“那么,”木偶问,“等我走了之后,所有那些旧衣服、手套、面纱,还有斗篷,你要怎么处理?你在自己那廉价的城堡里,没有一个眉毛闪着银光的人透过窗户盯着你的梦,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这木偶终究还是出汗了,因为他的眉毛开始星星点点地闪起光来。

女巫向后退去,一甩头,甩掉了兜帽,露出了满头的金发。她不明白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她从来不曾泄露给任何人。她谴责我偷窥、非法闯入和不正当的好奇心,等等这一切。

“把这些铁链解开,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说。

“想得美,”她答道,“我这就叫人来,把你扔出去。”

“那么,我只能自己出来了。”话音刚落,我的脚踝、手腕和喉咙上的镣铐就自动松开了,锁链也掉落在地上。“你不能装出,”我继续说,“与我形同陌路的模样。毕竟,我们彼此依存,一起做过许多事,并且是一遍又一遍。你瞧,我也知道我的客户的心愿,所以我才召唤她们。新闻里说她们是‘受害者’。她们在电视上露了脸,是我让她们一夜成名,虽然我扮演的角色十分隐秘。隐秘不正是你喜欢的吗?对未知的兴奋劲儿。但是在这儿,一切都靠数字说了算。你在这个蠢地方关了太久。对于像你这样的人而言,这可是致命的。不要否认,你很清楚自己有多么特别。你总是相信有一天将发生大事,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不是吗?虽然不知道那放肆的冒险是什么,可是你能切切实实感觉到它在发生。就像心爱的天鹅绒披风给你的拥抱一般真实,它还用银链将窗帘般的斗篷围拢在你的胸前。就像你在暴风雨来临之夜点燃的长烛一般真实。你喜欢暴风雨,不是吗?它们的雨如链条般抽打着你的窗户。那样的喧嚣使你发狂。烛光中,那眉毛闪亮的男人将你想象中迷人的酷行化为现实。它们让你感到既无助,又心醉神迷。

“可是眼下,你很危险,甚至可能失去心中的真爱,这便是我今晚出现的原因。你必须摆脱这些俗气的小把戏,这欺骗乡巴佬的草台班子。你可以做得更好。我能带你前往肆虐的风暴与残暴的征服永不终结之地。求你了,别再往后退,你无路可退。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中与我有同样的期盼。你在担心自己要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担心路途艰辛吗?用不着!你几乎已经到了。只要落入我的怀抱,进入我心中,进入……瞧,这很简单,不是吗?”

如今,她在我心里,与她们一起——与我收藏的那些脆弱的小洋娃娃们在一起,成了我珍贵的财产,将自己的灵魂交予狂野的夜晚和残酷无情的恶人。我多么喜欢与她们厮混在一起。

同化过程结束了,我上楼,下楼,穿过猩红昏暗的走廊。“大家晚安!”我对接待室的姑娘们说。我重新回到街上,停下脚步,以确保她牢牢地被监禁在我的腹中。刚刚内化的囚徒可能会试图从内向外突破,好比冲破一道大门一样。她的确做了一番出逃的努力。但这不难对付。我在人行道上和一个醉汉擦身而过,他看见一只胳膊从我的衬衫下面冲着他伸出来,大概在胸膛的高度,伸出的角度恰好与我身体的其余部分形成一个和谐的角度。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快活而兴致勃勃地与那只从监牢栅栏间伸出来的手胡乱一握,然后我们便各走各的路了。同时,我重新将她安全送回那间大牢房中,成为关押在我的心脏中无限多的小房间里的囚徒。美好的时光在等着我们,我和她,还有大家,我们在一起。我能够随自己的心意摆弄她们,这种事情我总是乐此不疲。不过,她们不用一直忍耐下去,因为到明年第一次霜冻的时节,我将需要更多的躯体将我温暖,我将重返街头。到那时,旧的洋娃娃会像冰霜一般融化在我的城堡中,那些潮湿阴冷的内脏里。与此同时,我将一直密切关注,留意世上那些渴望向黑暗低头的人们。

我离开铁链之家,愉快行走在大街上,那条贫民区大街上的红绿灯正从琥珀色变成红色——这是一种预兆,为我和我新的火苗预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和她,不管是血肉之躯还是在梦中,都已经融为了一体。


十七世纪初在德国创立的一个秘密会社,自称拥有自古代传下的神秘宇宙知识,普遍认为神弥漫于宇宙万物之中。

罗森格兰兹是《哈姆雷特》中的角色名,他和哈姆雷特曾是好朋友,但是在克劳狄斯篡位后由于利益的关系投靠了新王。

科西莫·凡扎戈是十七世纪意大利建筑师和雕塑家,普遍认为他是意大利巴洛克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

乔凡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雕刻家和建筑师。他以蚀刻和雕刻现代罗马以及古代遗迹而成名。强烈的光、影和空间对比,以及对细节的准确描绘,是他作品的特点。

《潘趣和朱迪》是英国传统的木偶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