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想象的因果关系或后果
根据我的理解,为了与“语言讨论”相区分,我认为思维的因果关系或后果是某一思想与另一思想之间的接续过程,可将其称为“心理讨论”。
当一个人在思考某一事物时,接续而来的思想并非如其表象那样全都是偶然出现的。思想与思想之间的接续并不是随意的。正如我们不会对此前并未形成全部或部分感觉的事物产生想象,也不会出现从此想象到彼想象的过渡,除非这种过渡曾经出现过。因为所有幻象均是我们身体内部的运动,是一种对运动遗存下来的感觉。在感觉中,这些运动接踵而至,感觉消失之后它们仍会接连起来:这些运动数量非常之多,前一个运动再次出现并占据主导,后一个运动根据被移动之物的相关性又接续而至,此类情形就像平板桌上的水,它在人手的指引下就能流到相应的任何一处地方。但是对于感觉而言,接续在同一感知事物后面的,有时是此物,有时是彼物;这就会导致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当我们想象某一事物的时候,我们将要想象的对象却具有不确定性;唯一确定的是,在此前的某一时刻这一对象曾与该同一事物之间存在接续性。
这种思想后果或心理讨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未经指引的、无目的的和非恒定的。其中,没有任何激情思想将自身作为某种欲望或其他激情的目的和范围,从而去控制和引导它的后继思想:这种情形可称之为“思想的游离”,就如同在梦中一样彼此胡乱冲撞。对于寡居独处并且对凡事漠不关心的人们而言,这是他们常见的思想;尽管他们的思想也和其他时候一样紧张,却没有和谐性可言;就像有人随意弹奏一只走调的鲁特琴[1]所发出的音调或一个不谙琴术的人弹奏正调的鲁特琴所发出的音调一样。然而,即便是在这种天马行空的意识状态下,人们往往也会发现其中的思路和这些思想的遗存关系。例如,在谈到我们当前所面临的内战情况时,如果有人问一个罗马便士价值几何,那么还有比这看起来更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吗?然而,在我看来,其相关性是非常明显的。因为关于这场战争的思想引出了我们的国王被送入敌手的事情;继而引出基督被献出的事情,接着又引出了关于献身的代价——价值30便士的事情,由此很容易就会提出上面不怀善意的问题。因为思想的速度非常之迅速,所以所有这些都是瞬间出现的事情。
□古希腊七贤
指古希腊人所说的七位最著名的智者。今人了解较多的只有立法者梭伦和哲学家泰勒斯,其余五人一般认为是奇伦、毕阿斯、庇塔库斯、勃里安德和克莱俄布卢。
第二类思维后果由于受某种欲望和目的的控制,因而更具有恒定性。因为我们的欲望、恐惧等的影响是非常强烈且持久的,这种印象(即使暂时中断)也会快速恢复:在某些时候,这种影响有时会妨碍我们入睡或使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欲望出现之后我们就会联想到之前曾产生的与现有目标类似的方式,从这一思想出发,我们又会联想到得出这种方式的方法;以此类推,直至我们能力所及并回到某一起点。由于对这一目的的印象非常强烈,以至于它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之中。在我们的思想开始游离时,它会很快重返原先的方式:七贤[2]中的某一位贤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并由此给人们提出了一句至理名言——“行事前要三思”[3];现在这句话已成了老生常谈,它的意思是说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这也是指导我们实现目标的重要思想。
定向思维后果分为两类,一类是在我们探究某一想象结果的成因或产生方式时形成的,这一点人兽无异。另一类是在我们想象任何事物并探究其一切可能性的过程中形成的,即当我们想象自身具备了此种对象后将如何处理的问题。除了在人类身上发现存在这种思想后果之外,我在任何其他生物身上均未发现这种标志。原因在于对那些仅有饥饿、口渴、兽欲、愤怒等肉身激情的生物而言,它们无法凭借天性而形成这种穷根溯源的意识。总而言之,当意识讨论受到某种目的约束,那么就只剩下探究或发明的能力,拉丁语称之为“洞察力”或“洞见力”,即探究当下或此前某一结果的原因,也可以是探究当下或此前某一原因的结果。在某人寻找丢失物品之时,他的意识会从知道丢失物品的时间与地点开始,逐个地点、逐段时间展开回想从而确定物品丢失的大概时间,即确定一个确切的时间和地点后开始寻找。然后他的意识会将此作为起始点,去发现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而可能导致其丢失该物品。我们将其称为“记忆”或“回忆”,意思就是我们对此前行为的检视。
当一个人知道搜寻范围内某一确定的地点,随后他在头脑中就会搜寻这个地点的所有区域,就如同为寻找丢失的珠宝而掘地三尺,或是如同一只猎犬为搜寻猎物的气味而嗅遍某一个区域,又或是如同有人为找到某个韵脚而找遍整个字母表一样。
有时一个人想知道行为的后果,他会假设类似的行为将产生类似的后果,继而就会想到此前类似的行为以及随后所产生的后果。就像一个人在预测某一罪行的后果时,他会回忆起此前所见的类似罪行的后果一样,他的思想顺序是罪行—警察—监狱—法官—绞刑架。我们称这种思想为“预见”“慎虑”或“远见”,有时也将其称为“智慧”;尽管这一预测难以囊括所有情形,而显现出不可靠性。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即如果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多吃亏多少,那么这人的慎虑程度就多出多少,其预测就更少地落空。本质上,当前就是现实,只有当前的事物才会留在记忆之中,而根本不存在未来的事物。未来之事是意识的虚构,是将此前的行为序列适用于当前的行为序列;经验最丰富的人所做出的假设确定性最高,但是也并非百分之百准确。尽管在后果符合我们预期的情况下它被称为“慎虑”,但是从本质而言,它只是一种假设。因为对未来事物的预见是远见,只有可以根据其意志产生未来的事物的上帝才具有这种远见。只有上帝才能通过超自然的方式做预言。最厉害的预言者自然就是最厉害的猜测者,最厉害的猜测者是对其猜测的事物最精通、研究最深入的人,因为他掌握了据以进行猜测最多的迹象。
迹象是结果的先见征兆;与之相反,如果事先已观察到了类似的结果,迹象就是先见征兆的结果。观测到结果的频次越高,迹象就越是确定。因此,一个人对任意某一事务的经验掌握得最多,那么他掌握的、用来预测未来的迹象也最多,因此他也是慎虑最深的人;尽管很多年轻人对此可能持相反的观点,但是这人超过从事该事务新手的慎虑程度是无法通过天资或智力方面的优势来弥补的。
但是,慎虑不是人类与禽兽的区别。有些一岁的禽兽比十岁的孩童观察到的事物还要多,并且它们可以更“深谋远虑”地追求它们的利益。
鉴于慎虑是根据此前的经验对未来的假设,因而也有一种对此前事物的预测是根据此前的而不是未来的其他事物做出的假设。如果一个人此前见证了一个繁荣的国家如何从鼎盛逐渐陷入第一次内战并走向崩溃,那么当他看到任何其他国家的断壁残垣时,他就会推测这个国家也爆发过类似的战争并经历了类似的过程。但是,他的这种推测与对未来的推测具有同等的不确定性,二者唯一的依据就是经验。
就我所能想到的情形,一个人除了使用他的五种感官之外,还没有其他天生就有的意识活动,让他无须假借他物,生来就能加以利用。我在后文中讨论的其他官能似乎只有人类才具备,它们都是通过指导和管教而在后天获得的,并且都是在文字和语言发明之后才出现的。原因在于除感觉、思想和思想因果关系之外,人类的意识不存在其他运动,尽管相同的感官可以借助语言和方法将人类和所有其他生物区分开来。
不管我们想象出什么样的东西,想象总是“有限的”。因此,我们不能称任何事物的观念或概念是“无限的”。任何人的意识中都不可能存在无限大的影像、无限的速度、无限的时间或者无限的力量和能量。当我们说某一事物是无限的时候,意思是指我们无法得知该事物的终极所在及其范围,我们对这种事物并没有形成一种概念,我们认识到了自己能力方面的局限性。因此,借上帝之名并不是让我们对上帝展开想象(因为上帝是不可知的,上帝的伟大和权势是不可想象的),而是让我们去颂赞上帝。此外,如我此前所述,不论我们想象的内容是什么,它无一不是经由感官全部或部分感知的,一个人不会存在非经感官感知的思想。因此,除非想象某一事物处在某一位置、具有特定的大小并可以分为多个部分,否则那就谈不上对该事物的想象;不能将一个事物想象为在同一时间既处于此处,又处于彼处;也不能将两个及以上的事物想象成同时处在同一位置:因为感觉从未感知到曾经存在这样的事物,这些毫无用处的荒唐言论都应算作是那些被欺骗的哲学家、受人欺骗或欺骗人的经院学派学者的“功劳”。
[1]鲁特琴是欧洲中世纪流行的一种弹拨乐器,也称琉特琴。
[2]指的是古希腊七贤,一般认为是梭伦、泰勒斯、奇伦、毕阿斯、庇塔库斯、勃里安德和克莱俄布卢。
[3]这是古希腊七贤之一勃里安德的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