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按照邀请顺序和片酬来选择工作

树木：以癌症确诊为契机，我决定放弃电视方面的工作，后续只拍电影。因为电视剧的制作周期很短，很累人。演员要不停往外吐台词，没时间去好好表演。这样的工作我已经做了很多，我想，是时候该结束了。

记：的确，您年轻的时候虽然也演过很多电影，但是留在我们印象里的还是《到时间了》［4］《寺内贯太郎一家》［5］《梦千代日记》［6］这些电视剧，还有富士彩色冲印胶卷和蓓福（PIP ELEKIBAN）磁力贴［7］的广告片。

树木：是啊。以前的电视剧真的很粗制滥造，而且还非常自以为是。比如在商店街取景的时候，他们会架起大型的摄影机，对路过的购物者高声大喊：“别从那里走！别从那里走！”真是的，明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毕竟连我都能演。

记：不不，是很了不起的作品……

树木：如果是连续剧，这周的内容还会跟上周的连不上。我问：“咦？上周这里不是有个佛坛吗？”工作人员说：“哦，那个啊，拿掉了。”我反问：“什么？可是上周要播出的内容不是已经拍好了吗？这可怎么办？”他们只是说：“没事的，没关系。”这种事经常发生，真是太随便了。

记：您在20世纪70年代接连拍摄了《到时间了》《寺内贯太郎一家》《MU一族》［8］这些很受欢迎的电视剧，一定非常忙碌又很辛苦吧？

树木：那段时间里，我和TBS电视台的久世光彦［9］先生合作。当时，我觉得我们跑在时代的前沿。我们那时会好好排练，毕竟动起来才会有新的发现，身体也会自然地产生反应，所以并没有觉得太痛苦，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地背台词。但是后来我和久世先生分开了，是我口无遮拦惹的祸。

记：是在《MU一族》的庆功宴上发生的事件，您揭露了久世先生的婚外情吧？

树木：没错。在那之后，我去拍了NHK电视台深町幸男［10］导演的《梦千代日记》，调整方向去做了一些比较低调的工作。《梦千代日记》的编剧是早坂晓［11］，她的剧本总是到得很晚，但收到之后都很容易记忆，最难的是《烈驹》这部晨间连续剧。

记：这是以女性新闻记者的先驱矶村春子［12］为原型的电视剧，1986年播出，女主角的扮演者是齐藤由贵。

树木：剧情描述的是由齐藤由贵和渡边谦所扮演的夫妇的一生。我扮演由贵的母亲。剧本就像电话号码本一样厚，我必须要迅速记住再迅速说完，没时间发挥演技，光是念台词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记：因为半年里每周都要播放6天。

树木：《烈驹》里这个母亲的角色，竟然还获得了“艺术选奖”［13］，凭晨间连续剧的表演获得“艺术选奖”可是非常不容易的。

记：的确是这样。

树木：编剧寺内小春［14］也很不错。后来我和她，还有担任过《阿信》制作人的小林由纪子［15］一起聊天，她们对我说：“来演母亲吧，演那个时代的母亲，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那样的母亲了。”从一方面来说，剧中由贵和阿谦那样的人是开创时代的主人公，而说到母亲，我们选择去塑造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母亲。一位侍奉着丈夫和婆婆，同时也把孩子们抚养得很好的女性。

记：是昔日模范母亲的形象。

树木：作为一个女人，我身上完全没有这些品质，但我觉得这样的女性也很有魅力，所以我出演了这个角色。我总是和编剧还有制片人聊天：“当差劲的儿子扔下家人说要离开的时候，母亲会怎么做呢？”我们一边思考，一边创作。我演的是理想的母亲形象吗？并不是，我扮演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

记：这部晨间连续剧很受欢迎，应该也在观众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吧？

树木：是的。很多人在给我的信里都写道，“和我的母亲一模一样”，这当中有他们在孩童时代看到的努力支撑起一个家的母亲形象。还有很多受人尊敬的人也对我说，我的表演让他们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记：加上小林制作人和寺内女士，这是你们三位女性共同创造的角色。

树木：这是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牺牲自己保护家人的女性形象，我表现出了这一点，因此很有成就感。电视剧是每天早上播出，所以大家会把我当成自己的母亲，我觉得这是晨间剧的妙处。

记：的确是这样。您当时的年纪是多大？

树木：40出头吧。

记：您因为电视剧里这些与众不同的角色而有了名气，后来又把重心转移到电影上，作品在国内外都有很高的评价，您自己也获得了不少表演方面的奖项。都说您是昭和的怪演员和平成［16］的名演员。

树木：不不，只是碰巧罢了。我选择工作时看的是邀请的顺序和片酬。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在工作上花过太多心思。

记：不不，您看起来完全不是这样。

树木：真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抱怨过字幕的顺序问题（笑）。假如我的名字被漏掉了，我甚至会想：“太好了。”

记：我听说很多演员都会因为自己在片尾字幕中的顺序而紧张。

树木：很久以前，NHK电视台有个每天播放15分钟的连续剧，我们每次拍摄一周的播出时长，所以即使那一集的剧本上没有我出场，我也会稍微参加一下演出。有一次，我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字幕里。当时和我一起看节目的江利智惠美［17］说：“啊，你的名字被漏掉了。”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情愿没人发现我。”智惠美给电视台打了电话，他们还给我寄来了一瓶白马威士忌。我从来没收到过NHK电视台送的东西，因此很惊讶。

记：哈哈，您之所以会记得这件事，也是因为收到了高级威士忌吧？可是我很难相信您说的“没有在工作上花过太多心思”，这几年您都是选择跟是枝裕和、原田真人［18］、河濑直美［19］这样优秀的导演合作。

树木：这些都是结果，我十分感激。我一直在演电视剧，根本不知道哪个导演有才能。说起来，我从小就对电影没什么好印象，8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去看的第一部电影是《不，我们要活下去》［20］。

记：是今井正［21］导演的社会派电影吧？1951年上映，很严肃地描绘了劳动者的困境，对孩子来说是个不太好懂的作品。

树木：是的。我记得电影院里非常拥挤，我们在地板上铺报纸坐着看。我还是个孩子，根本不理解电影的内容。1991年，我出演了《战争与青春》，这是今井先生在去世之前拍摄的、描写东京大空袭的电影。当时我告诉他，我8岁时看了《不，我们要活下去》，从那以后，我以为那就是电影。

记：确实会留下心理阴影。

树木：总之我很讨厌看起来费劲的电影。后来我看了《吹笛童子》［22］《狸御殿》［23］这种比较好懂的古装片，才稍微好了一些。以前我不会为了想看哪部电影而专程去电影院。长大后，我会因为工作需要看电影。加入文学座剧团［24］时，我遇到了曾经在电影《七武士》［25］里扮演其中一位武士的宫口精二［26］先生，他会和我们这些学生聊天。还有年轻的山崎努［27］，他在《天国与地狱》［28］里扮演了犯人的角色。我看了这些作品才明白：“啊，原来还有这么厉害的电影。”

记：您加入文学座剧团时，正好是日本电影的黄金时期。

树木：是的。文学座剧团有一位辈分很高的前辈杉村春子［29］，我曾经作为随行人，陪同她去松竹电影公司位于大船［30］的摄影棚办事。当时我们这些“研究生”轮流跟着她。我比较聪明，脑子好使，假如给我100日元去买东西，我会买到一个价格便宜、质量好的，还有找零，我是这样的人。所以杉村女士说：“你人不错。以后都由你来当我的随行人吧。”当时我陪同她参与拍摄的是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秋刀鱼之味》。

记：哇哦，这不是小津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嘛！

树木：很棒吧？杉村扮演的是电影里开中华面店的东野英治郎［31］的女儿。是的，是东野先生的女儿。东野先生和杉村女士的年龄应该差不多吧？

记：我来查查……哇，杉村女士还要大一岁呢。

树木：是吧。电影里，杉村迟迟没有出嫁，东野先生曾经是学校的老师，他把以前的学生笠智众［32］带到店里。杉村掀开暖帘，大吃一惊地说：“什么？”接着哭了起来。我参加了这个场景的拍摄。

记：那是个很伤感的场面。

树木：可是不管杉村做多少次，小津导演都说“再来一次”“好的，再来一次”，完全没有OK。小津摄制组的拍摄现场总是很安静，虽然安静，但又让人提心吊胆，非常紧张。我一直盯着杉村，可是完全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好，究竟应该怎么做。我也根本看不出杉村前一次的哭法和这次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记：太难了。

树木：我早上6点出门来到大船，已经饿了。终于到了午饭时间，我想我的饥饿和浮肿都已经写在了脸上。杉村于是问我：“想吃什么？我请你。”我已经不记得那天吃了什么，好像是天妇罗饭之类的。在拍摄现场，我一直想：“怎么回事？不能早点结束吗？电影可真麻烦。”这就是我对电影工作的第一印象。

记：拍完《秋刀鱼之味》后，小津先生在60岁生日时去世了。

树木：是啊，60岁还很年轻呢。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次非常宝贵的经历，很难得。可是当时我并没有觉得珍贵，只是在想“为什么这里会NG！”后来我看了完成后的电影，还会暗自想着：“啊，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记：还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笑）。

树木：是的。看不出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