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街头奇遇
酒宴已毕,大喜过望的郑队长喝多了,被大胡子马弁和司机搀扶下楼。董无忌伸伸懒腰,打了个大哈欠说:“郑老哥,您先回去歇着吧,带我们周处长一起回去收拾一下住的地方。”“老、老弟,你干啥去?别乱跑,出去玩,叫、叫大胡子陪着你!”郑队长大着舌头嘟囔。
“不必,我们随便逛逛,呵呵,回去再找老哥唠嗑!”董无忌一使眼色,叫小伍抱紧了杏黄包袱,自己举着半包鲜花玫瑰饼边吃边客气。
眼看董无忌仨人朝街里走,正要上车的周少鹏趁人不注意转身一把拉住他,皱眉问:“董少爷,你撇开我单独行动,要干什么?”
“随便遛遛,周处长!怎么,你还要管我出来玩玩?青天白日的,甭怕,他俩跟着我呢。对啦,给俩钱花花,甭小气。今儿若不是我用了妙计,你就等着吃瘪吧!”董无忌坏笑着朝他伸手。
周少鹏气得攥着拳无可奈何,只好狠狠瞪着他掏出一叠钞票递过去,转脸嘱咐大头、小伍:“我回去跟郑队长谈谈下一步需要他帮助的具体事项,你们二位可看好了董少爷!在这儿惹出事来可有麻烦。”
“得!周处长把心搁在肚子里吧,包管小爷安安全全!”大头答应道。
周少鹏这才上车,正启动呢,董无忌在远处招手笑着大喊:“周处长,回去您别忘了叫他们预备好茶和干净铺盖!屋里打扫干净,不介我住不习惯!”
“开车!”周少鹏头也不回咬牙大喊。郑队长和大胡子吓得一哆嗦,不明所以地瞅着这位满脑门官司的年轻警官。汽车屁股里嘟嘟冒出一股浓烟,转眼不见。
董无忌笑容渐渐消失,转头沉了脸伸手从小伍的怀里拿了两块鲜花玫瑰饼,一面吃一面说:“问询个屁!这小子整个一石头脑袋,还调查呢。”
“怎么?小爷,你不是带我们出来玩?”大头点了根烟惊讶问。
“玩儿?我的大头哥,再玩咱们的脑袋快没了!这味儿倒是真地道!”董无忌咂咂嘴叹道,“你没听过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要问当地事儿,还得找当地人。那小子一肚子案子,屁!今儿跟郑队长这种兵痞杠上了,不是我灵机一动奓着胆子想出这办法,咱们就吃了大憋!”
仨人进了街里,四处店铺林立,人烟辐辏,随意游逛了几处,看看买卖铺户跟老北平差不离。董无忌找了几个有年纪的问了几次啥叫“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不料老少爷们都没听说过,一路下来,竟是一点线索没有。他有些意兴阑珊。大头笑嘻嘻小声问:“我说小爷,我可看出来了,你撇下周少鹏,也不是单为了找线索吧?”
“哼,就你机灵,来根烟!”董无忌撇嘴一笑说,“大头,你都瞧出啥来了?”
大头屁颠屁颠上烟点火,低声问:“你刚才紧着给我使眼色,这盒鼻烟壶……是不是全都真?”
“全真?”一旁的小伍呆了,忙问,“小爷,不会吧。您、您……”
“怎么不会?嘿嘿!大头哥,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啊,哈哈。”董无忌得意冷笑道,“这种傻棒槌想拿这么珍贵的古董送礼升官?去他娘的吧!不坑他这个棒槌一把,还不叫他小瞧了咱?”
“我的娘!小爷您连他们都敢坑!”大头一怔,咧嘴大惊,“万一他们瞧出来,咱们的身家性命可完喽。”
“你怕个屁。瞧?怎么瞧?找谁瞧?大头哥,这盒烟壶值上万银子,几百年的宫廷物件,白叫他们这帮高粱花子脑袋弄到奉天去,给那些狗屁不通的督军大人们塞狗洞!坑他们一把,咱们扔崩一走,他找谁去?难道为了这玩意从热河追到京城去?你没瞅见他们奉系和直系斗得乌眼鸡似的,到时候还不定谁下不来台呢!”
“高啊!小爷,我咋一直没发现你心眼儿这么厉害!”大头撇嘴咂舌说,“以后我可得离你远点,不然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呢!”
“屁话!”董无忌又摸了两块鲜花玫瑰饼边吃边说,“咱哥们什么交情?连上小伍哥说,都是一家人!这年月遇事儿都得后脑勺长眼,心眼里再藏个心眼呐。你以为我胆小就不懂事?再有,这鼻烟壶我不要,算小伍哥捡的漏。伍哥,你别忙推辞,听我说。你是明古阁的大伙计,来了这些年没少照顾我,咱们行里规矩,出师前都得收点珍贵物件,讨个好彩头,这套壶算我送你的彩头,也是我的情意,你不收可伤我的心!”
小伍激动得抿嘴憨憨直乐,泪花在眼里闪了又闪,使劲儿点头。
“大头,按老规矩,见一面分一份,这里头也有你一份儿,等伍哥把这套壶出手,给你个硬份子。咋样?你没白跟我跑一回吧,哈哈。”
“那敢情!”大头乐开了花,“贵爷、董掌柜两位高人教出来的少爷到底够份儿!我啊,跟我姥爷在玉器行归了包堆是个稀松平常……”
几人边走边说得热闹。“吱吱吱吱……”几声怪叫,由打路边大树上“嗖”飞来一个矮小毛茸茸身影,“啪”一把抓住董无忌手里大半个鲜花玫瑰饼,“嗖”一声又跳到大头脑袋上,一个海底捞月一把薅住小伍怀里杏黄绫子包裹“嗖”窜上大树,几个窜蹦跳跃就到了远处。
“烟壶!我的烟壶!”董无忌吓得咧嘴大叫起来。电花火石间仨人手忙脚乱慌不择路,看都没看清楚是什么抢的,手里的宝贝就没了!
“追!在那呢!树顶上!快追!”大头一声暴怒,纵身跟着就跑,小伍架着吓变了颜色的董无忌也一溜烟追了过来。刹那间大街上可有的看喽,仨年轻人大呼小叫暴跳如雷跟着个蹿房越脊蹦跳自如的毛茸茸身影紧追不舍。
这顿跑呐,差点叫仨人把承德府里三街六巷转了个遍。大头是江湖人,常练功夫身子骨好,小伍架着董无忌连跑带追差点把肝儿颠出来。仨人追到个小巷口,那东西从房檐上纵身一跃,进了巷子。
大头喊:“在这儿呢!”说着也跟了进去。等小伍、董无忌呼哧带喘地转弯刚拐进来,“嗖——”一块黑漆漆的东西正迎面砸中了大头。
“哎哟!什么玩意儿?”等大头把粘在脸上的东西撤下来一瞧,是一摊新鲜马粪!仨人这个气哟,紧走几步一瞅:“叽叽叽叽,吱吱吱!”一只一尺大小的金毛小猴儿崽子,一手举着杏黄包裹,一手把鲜花玫瑰饼往嘴里塞,正龇牙咧嘴冲仨人傻乐呢。
猴子尾巴高翘,长得异常精神,跳跃灵活,小巴掌脸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珠儿滴溜溜乱转,左右两手摇摆像故意气人,冲着仨人叫了片刻,纵身又往里头蹿。“追!真倒霉,打哪儿来了这么一只调皮猴子裹乱!”仨人紧走几步。小伍突然指着前面叫道:“小爷,赵爷,你们看!那是个死人不是?”
不远处墙根果然有个身材高大的人脸朝下倒卧在地,光着两脚,身穿又脏又烂腌臜不堪的破烂僧衣,身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小猴儿跳到那人身边,吱吱乱叫,双手挥舞,脸上露出惊慌恐惧的表情,还把手里剩下的玫瑰饼往他嘴里塞,见他不动弹,片刻叫声更急,冲董无忌仨人直咧嘴。
“先别过去,小爷。”大头一把揽住要冲过去的董无忌说,“这年月怪事太多,哪救得过来!我看那人穿着像个喇嘛,也不知死活,万一带着病气传上咱们可不得了!你俩在这儿,等我过去抓住那死猴子,弄过东西来咱回去就得啦。”
董无忌皱眉一推他:“大头,哪能见死不救?你没见那猴子都通了人性,眼里还挂着泪呢!墙脚那人说不定是他主人。”拉着迟疑的大头和小伍到了跟前儿蹲下一瞅,地上那人光头大脑门,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紫红色一张大方脸有些伤痕,长眉阔口,眉宇间透着慈和英武之气,真是个喇嘛。
小猴很机灵,将杏黄包裹一把扔给小伍,纵身蹿到董无忌身上,搂着他脖子倒挂胸前,指了指地上的喇嘛,“吱吱吱”也不知说的什么。董无忌摸摸它的小脑袋,小猴儿忽然眼圈一红,蹿到地上,竟然冲仨人抱拳拱手作了几个大揖!
“你、你是叫我们救救他,是吧?”董无忌惊诧地问猴儿。
大头噗嗤一笑:“咋了小爷,这猴子还真是孙大圣吗?它能听懂……”话音未落,就见猴儿听懂人话似的点头如鸡啄米,“呼!”一声抱着董无忌脖子指手画脚叫了起来。
大头和小伍惊得目瞪口呆。董无忌心念一动,抱着猴子拍了拍,说:“大头,伍哥,赶紧的吧!咱们不能连只猴子都不如。快救人!”
“小爷,这哪儿是救人的地方?”大头不情不愿拉起昏迷不醒的喇嘛,按按脉搏说,“嗯,还活着呢。看这伤不轻啊,真命大。不介咱们把他带回警备大队,叫郑队长找个大夫看看?”
“别!”董无忌思索道,“他来历不明,咱们本来就惹了一身麻烦还没弄清楚,弄回去怎么办?再说老郑那帮奉军心狠手辣,万一出点事儿岂不是咱们的罪过?我看,在这儿找个医院。”
“医院?”大头嗤笑说,“又不是在京城,小爷,咱们在这儿两眼一抹黑啊!”
仨人正说话呢,就听身后“吱呀”开门声,由打一座规矩的小门楼里,露出个老头脑袋,冲几人喊道:“大天白日的怎么啦,还叫人安生吧?你们是干吗的?在这儿胡闹!”
老头嘴里埋怨着,慢慢踱了出来,仨人一瞅,“噗嗤”一下忍不住全乐了!这老头六十出头年纪,穿身洗斜了纹的罗纱大褂,小矮个,罗圈腿,没了牙的嘴里叼着根精致的紫竹旱烟杆,老鼠眉小眯眼,皱纹堆累,一手抠着大块黏黏糊糊的眼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最可乐的是脑袋后头垂着条拇指粗细、二尺长短的灰苍苍的小辫!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位是前清的遗老。
董无忌见状冲大头一努嘴,大头立马会意,过来就请了个双安:“您老好啊,您老吉祥!”那请安礼又势派又好看,老头一愣,激动地:“哎呀”一声,立马还礼不迭,嘴里念叨着:“您吉祥!您、您是在旗的?多少年没见这么边式(漂亮)的老礼儿啦!”
“在旗,在旗!”大头过去一把搀住老头咧嘴赔笑,“我们家正经的正黄旗满洲!上三旗。这不,我们这朋友受伤倒在您门口啦,您老行行好,在您家歇歇脚成不?”
“正黄旗?咱们不远呐!”老头一抹眼屎抱着大头兴奋问,“我是满洲正白旗呐,不敢问您的旗谱?您满洲老姓是?”
董无忌着急上火,随口说:“老爷子!咱们过会再盘问成不?我这朋友重伤,请您行行好!”
老头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伤者,又疑惑地看了看仨人,脸色一变:“你们仨是旗人?怎么跟个喇嘛是朋友?说实话!甭折溜子蒙我!”
大头赔笑:“是啊,我老姓乌拉那拉!打京城来的准儿没错。您瞅……”说着话他摸出几块大洋递给老头:“您快着点吧。不介我们可得抓瞎。”
“吆!那怎么好意思叫您破费,嘿嘿。我一个孤老头子,家里也没别人,您几位进来吧。”老头死死攥着大洋请几人进了院儿。
院不大,挺规整,北边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一水儿的青砖铺地,只是多年没修整过,屋檐墙壁灰尘堆累,西厢房也塌了,院里野草疯长,四壁倾颓,屋顶上的灰瓦都被风吹日晒酥成了灰白,一片荒凉没落景象。
有了几块大洋,方才还有点矜持的老头也不再拿腔作势问什么八旗出身,赶紧让仨人抬着喇嘛进了正屋。光秃秃的屋里阴暗腌臜,到处堆着破木头家具,就东侧间还挺干净,一盘土炕上铺着脏兮兮的棉褥子,又骚又臭的气味还夹了些奇异的香气。一看炕头摆的大烟盘子,仨人明白了:老头是个瘾君子。
董无忌抱着可爱的猴儿坐了炕边,老头带着小伍烧了一大锅热水,大头给喇嘛擦了身子,又喂了几口,喇嘛喉头咕噜噜松了几下,慢慢恢复了平静,看着比刚才好多了。
“他这外伤不轻啊。看样子是被人打的!”老头思索半天说,“现而今这些狗屁大夫,看这种伤,不骗你个七八十大洋算好的!等会儿。”他转身去了西侧间,翻箱倒柜了很久,拿出个青花小瓶龇牙乐道,“福气!这是我叔叔当年在都统府做群牧总管得的上好金疮药!内廷的秘方,只要不缺胳膊没腿,保管几天就好了。”
小伍接过来轻轻给喇嘛上药。老头端了一个红漆茶盘,里头几只缺盖磕边儿的茶碗,笑道:“家里没茶叶了,哎,大清国没了!咱们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将就喝点热水吧。”
董无忌松了口气,赶紧请他坐了,问询之下才知道,这老头姓关,满洲正白旗人,老姓瓜尔佳氏,六代祖宗就是康熙爷驾前的八旗都统,屡立战功,修避暑山庄那当儿被封为热河驻军总管,在此护卫山庄。可惜黄鼠狼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老关头他祖爷爷还是围场总管呢,到了他爷爷,只做了个山庄内管领,官不大,油水不小,专门负责皇室来避暑时内廷及外八庙日常的粮油米面酱醋柴草差役供应。可惜道光爷以后永远停止了巡幸大典,承德府再也没了昔日的繁华,他阿玛又抽上了大烟,不到两代人,原先家资富豪贵盛的关家家道中落,凋敝衰败如冰山消融。
到了他这代,头些年还能靠着当当卖卖家里的古玩字画过日子,媳妇儿受不了穷,带着儿子跑了,现而今只剩了这座小院。他孤身一人,靠在街里卖点烟卷过活。
老头一边说一边抹泪,嘴里发泄着对民国的不满,掏出块帕子擦擦眼,有些得意地吹嘘:“哎,说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干嘛,叫你们笑话,呵呵。北京城我去过!那还是光绪初年,跟着我舅舅去的,真是天子帝都!咱也是有身份的人,咱这儿的佟王府你们知道不?那是我舅舅家呢。铁杆庄稼一没,咱们旗人也就完了!都说受恩深重,你说说,当年祖宗万岁爷咋也不叫咱们学学手艺啥的,起码种地都能吃上饱饭。”
啰嗦了半晌,当老关头得知仨人不认识这喇嘛,叹息说:“你们仨甭看年轻,真不赖!这年头别说喇嘛,就是百姓倒在大街上有谁敢管?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都为强出头哇。三位小爷,等你们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啦。快看,喇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