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芝士焗对虾
师傅老白听惟希说计划前往被申请人失踪时攀登的野山实地调查,大手一挥,不过他有前提条件:“找个当地有经验的登山向导,不可莽撞。”
惟希点点头。平地上好说,登山她是不折不扣的外行。
就在惟希请示师傅的工夫,唐心已经找到著名专业登山装备品牌旗舰店,将两人全套登山行头上到登山包御寒服,下到防水裤登山鞋统统购置齐全。等惟希从老白办公室回来,她正在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买机票订航程。
唐心可以说走就走,惟希却做不到。
下班前先给父亲打电话,告知父亲她要出差一事。
徐父一听女儿将去外地出差,叠声问:“远不远?有没有危险?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要不要我过去帮你?”
惟希在电话这头微笑:“不远,飞机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去实地调查一下。东西助理都准备好了。我只是出差,不用带很多物品,您别担心我。”
哪怕女儿一再保证,徐父还是不厌其烦再三叮嘱:“路上注意安全,不要住小旅馆,晚上就别外出了。”
惟希安抚老父:“我知道了,爸。”
结束和父亲的通话,惟希想一想,拨通卫傥电话。
“嗨。”
“嗨。”
两个人的声音透过听筒落在彼此的心里,只是简单的一声招呼,便让心田里泛起一丝甜蜜的涟漪。
“抱歉,八号无法留给你了。”惟希内心充满歉疚。早答应过卫傥将八号留给他,可是却临时决定出差。
卫傥立刻问:“发生什么事?”
“要出差。”惟希如烟般叹息,和约会比起来,循着一个人生前最后的足迹,查明他那一刻在做什么,对她来说更重要。她好像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朋友。“还是我自己申请的……”
“稍微等我一会儿,我过来接你。”卫傥当机立断。
在盛世人寿保险公司大厦门前接到女朋友,卫傥趁惟希低头系保险带的时候,回身伸手从后座上拿过一枝花叶笼在透明保护罩内的花束,等她抬起头,笑着送给她。
“鲜花赠美人。”
惟希看见一枝碧绿的阔叶间,好几朵含苞待放的白兰花,静悄悄温润如玉,不由得惊喜,接过来取下保护罩,垂头轻嗅。“谢谢!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白兰花?”
小时候祖母一直会掐一支栀子花和几朵白兰花给她别在衣襟上,一边嘴里念叨: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买来戴了头浪厢,香是香来糯是糯……一边用手轻轻呵她的痒,她会开心地滚在祖母怀里。如今老房子早已拆掉,院子里的花树也早已成为记忆里的一缕幽香。
“朋友从海南运来一株给我,放在办公室里,刚才出门前剪下一枝,借花献佛。”卫傥见惟希喜欢得一直埋头在花叶之间,只能看见头顶的发旋,也不催她,“请你吃晚餐,算是替你送行。”
卫傥带惟希到一处小区,将车驶进底下停车库,由电梯直上五楼。
电梯开门处,一层楼面只有一户,傍晚时分楼内也悄然无声,显得十分静谧。
卫傥以密码开门后请惟希入内。“欢迎光临寒舍。”
他的公寓大而空阔,装修极尽简约,除了半开放式厨房里的视野开阔良好的一体式流理台与餐桌餐椅,几乎再无多余家具。随着两人进门,室内的灯光自行亮起,柔和,然而冷清。
“我不常住在这里,所以有点简陋,你随意。”卫傥轻推与雪白墙壁融为一体的白色橱门,门无声地左右滑开。他取出崭新白色居家鞋,搁在惟希脚边,自己也换上室内便鞋。
趁惟希弯腰换鞋的工夫,卫傥进厨房自橱柜里找出一只大肚广口瓶,筹半瓶水,返回惟希身边,接过她手里捧着的一大枝白兰花,插在水瓶里,信手放在厨房餐桌上。
惟希被他宽阔公寓内的智能家居系统吸引。她见过富豪金碧辉煌的豪宅内形同虚设的智能家居系统,只有安防报警系统还在运作,其他功能全都沦为摆设。
“音乐。”惟希试探地说。
“请选择类型:古典音乐、流行音乐、摇滚乐、节奏与布鲁斯……”醇厚的男声响起,倒让惟希有小小意外。
卫傥走过来,偎在她身后,下巴压在她肩膀上:“测试系统时,用了我的声音,要是觉得不习惯,可以换一个。”
惟希微笑:“古典音乐。”
随后又问卫傥:“会不会要继续选择更详细的分类?”
卫傥笑起来,胸腔震动:“不会,因为大多用得起智能家居系统的人,往往都并不喜欢古典音乐。”
说话之间,轻柔似水的音乐在室内流淌,肖邦的G小调第一叙事曲温然明朗的旋律温柔得令人只想拥抱。
卫傥伸出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惟希,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颈侧,让惟希轻轻战栗。
卫傥吻一吻惟希颈畔:“你慢慢研究,我去做饭。”
他转身阔步走向厨房,惟希站在原地,略略发呆片刻,这才在看起来空旷的房间里慢慢观察探索。
卫傥做菜的速度颇快,当惟希刚刚发现隐藏在飘窗与墙壁之间的书架时,他已经做好两人的晚餐,招呼惟希洗手吃饭。
“我还没找到洗手间。”惟希只发现整片白色墙壁背后是偌大一间卧室,一张蓬松柔软的厚床垫直接铺在原色松木地板上,两面玻璃墙形成九十度夹角,望出去是一片茂密的常绿乔木树林,即使在冬季,也碧绿葱翠得让人心旷神怡。
卫傥失笑:“是我考虑不周,在这边。”
晚餐卫傥做了三菜一汤,芝士焗大对虾从烤箱里取出来的一刹那整间半开放餐厨内盈满芝士与海鲜融汇在一处的香气,点缀其上的欧芹末翠绿中带着一点点焦色,显得无比诱人,配着爽口的泰式青瓜沙拉、培根炒抱子甘蓝,和一小双耳锅的芦笋浓汤,引得惟希食指大动。
“临时决定请你吃饭,比较匆忙,”卫傥举一举手中的水杯,“请!”
“求搭伙!”惟希夹一筷子青瓜沙拉吃在口中,忍不住赞叹。她自己的厨艺仅仅停留在家常菜的水准,和卫傥的融贯中西菜式相比,差距不是一点点。
卫傥微笑:“好。”
两人用餐愉快,卫傥讲起以前在海外时或者惊险或者奇趣的见闻。
“小小村子,与外界完全隔绝,不通公路,没有水电,生活几近原始,唯一通往文明世界的工具是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我们在建的公路将从他们村子旁边通过,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来围观工程进度,村主任甚至邀请我们去他们的村子里,想请工程队顺便修一条从村子通往外头的小路。”
卫傥伸出一条手臂:“村主任说,只要这么宽就够了。我们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小路,对他们而言简直像是通向自由的道路。为了说服工程队,村主任还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做客。
“小村所有的房子都由黄泥和上干草筑成,层层稻草铺成屋顶。屋子没有玻璃门窗,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就用一块布遮挡,条件差的人家索性就让它去。所有幼童无论男女统统赤身裸体跑来跑去,甚至有些成年女性都赤着上身……”卫傥轻叹,“为了请我们吃一顿像样的饭,妇女们要顶着水罐徒步去很远的地方取水。用来招待我们的最好的食物是玉米糊糊和老鼠肉……工程队长实在看不下去,最后帮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修了和公路相连的小路。回到基地之后,工程队长跑到我们的菜园子里,一个人待了很久,后来他一直说,将来退休回家了,就自己辟一片菜地,没事养花种菜,就已满足。”
惟希听得津津有味,她能理解那种在见过极致的穷困之后,整个人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也偶尔谈及自己经手的案件。
“总觉得他的失踪并不单纯。”惟希对鲁竟先失踪前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无法释怀,“很矛盾,希望他活着,但又觉得他活着对他妻子来说,也许更残忍。”
卫傥能理解她的想法:“你小看了她们的坚强。”
女性一旦坚强起来,男性恐怕要退一射之地。
“是我颛己了。”惟希承认。她接手的保险理赔调查,有不少是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男性因故去世,其妻或者其女,一力支撑起被保人留下的摊子。
惟希印象最深刻是本城一位服装公司老板,与小女朋友拿着公司的公款吃喝玩乐,最后两人搭乘的游轮意外倾覆,老板与小女友一起殒命天涯做了一对落水鬼。
老板的发妻在家里做不问公司事务的阔太已近二十年,人人都当她失去丈夫今后恐怕要拿着亡夫留下的钱就此度日,谁都没料到她处理完丈夫的后事,转身立刻打起精神走进公司,接过董事长遗留下来的摊子,一边请几个上家宽限付款日期,一边督促赶工完成订单,同时四处去下家要账。
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富太大半年时间便瘦成一道闪电,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
“无论真相如何,她们都有能力承受。”卫傥隔着桌子握一握惟希的手,“欺骗与背叛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吃过晚饭,惟希与卫傥一道将餐具收拾干净,送进洗碗机。
“连让我洗碗以示展示自己贤惠的机会都不给。”惟希笑叹。
卫傥闻言忍不住搂过惟希揉一揉她头顶。“我虽然不抗拒下厨,但极其讨厌洗碗。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又怎么能扔给女朋友做呢?当然要交给机器来完成了。”
惟希望一眼他由智能家居系统操作的屋子。“那岂不是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卫傥捧住惟希脸庞,深深凝视她的双眼:“你只要开心快乐,做你自己就好!”
惟希伸出双手,环抱他,低声呢喃:“卫傥……”
她踮足亲吻他的唇角。
他的味道干净,带着一些须后水的冷冽,工作一天后冒出来的胡髭刺得嘴唇有些痒。
他喉间逸出一声叹息,按住她的后脑勺,阻止她后退,蓦然深吻。
情到浓时,惟希也没留在卫傥家里过夜,她有太多事要做。
卫傥送惟希回家,顶住一楼两个大晚上坐在门廊聊天的老阿姨如探照灯般的注视,与女友吻别,这才驱车离去。
惟希朝两位夜谈中的阿姨点点头,打算上楼,楼组长阿姨却不放过她,一把拉住她的手,对另一个阿姨说:“小徐搬过来三年了,我待她就像待自己孩子一样,现在看到她交男朋友了,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又转而问惟希:“快和阿姨讲讲,你男朋友多大年纪?在哪里上班?收入高不高?家里有没有房?”
另一个阿姨笑着接口:“我看他一部车子恐怕不便宜,应该有点实力的。”
惟希几乎目瞪口呆。连母亲王女士都没当着她的面追问卫傥身家背景,对她从来都无甚好感的楼组长阿姨竟然能如此自然地将问题直直掼到她面前。
“刚刚在互相了解中。”惟希客气地对两位满脸期待的阿姨说。
“哎呀!小徐,你就不要骗我了!男朋友都在你家里过夜了,还说什么刚刚互相了解啊?!”楼组长阿姨大力一拍惟希手背,朝惟希抛一个“别骗我了,我都知道了”的眼神。
惟希终于忍无可忍抽回自己的手,她总算知道流言是怎么产生的了。
“您慢慢聊天,我先上去了。”
楼组长阿姨也不阻拦她,只管和同伴说:“现在的年轻人哦,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没结婚就住在一起是家常便饭。我们子杰就不这样,女同学请他到瑞士滑雪,说酒店房间紧张,要和他睡同一张床,他都不肯呢……”
惟希上楼,楼组长阿姨的声音在身后渐不可闻,但她简直能想象得到她一边贬损她一边拼命夸自己儿子有多出色时的样子。不过这些对惟希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倘使换一个内心敏感脆弱的女孩子,大概就会因为“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产生各种不愉快的念头。然而相比母亲王女士的杀伤力,楼组长阿姨这种看起来热情无匹其实阴险如毒蛇吐信似的攻击,于惟希完全是毛毛雨。
惟希心理负累一点也无,收拾出差所需行李,洗漱上床。
一觉睡醒已天光大亮。
吃光一碗果蔬牛奶麦片搭配全麦面包和白煮蛋,手机收到短信,预定的专车已抵达。惟希背上准备好的双肩包,锁门下楼。
在楼下又遇见楼组长阿姨,正陪着曹阿婆从小花园回来。
惟希朝曹阿婆微笑:“阿婆锻炼身体啊?”
曹阿婆笑呵呵:“是啊是啊,大宝叫我们去美国和他一起过节,我要把身体锻炼好。”
楼组长阿姨满脸骄傲自豪:“坐飞机要十多个小时呢,不把身体练练好,吃不消的。”
惟希深深替阿婆高兴,无论如何,阿婆是真心对她好。“恭喜你,阿婆!”
“到时候带好吃的给你!”
“谢谢阿婆!我先走了,阿婆再见!”惟希背着包快步走向等候在小花园路口的专车。
耳朵里免不了飘进几句楼组长阿姨对曹阿婆的“劝告”。
“行李超重很贵的,妈妈你不要对什么人都说给他们带东西回来……”
“我只对小徐说……”曹阿婆辩解。
惟希坐进车里,忍不住对阿婆挥挥手,心想:等出差回来,要把祖母从生态农场接回来,住到开春再讨论是否继续回农庄去,也让祖母见一见卫傥。
惟希与唐心在机场碰头,与惟希只有一个简单的双肩包不同,唐心带着两个大行李箱,见惟希以眼神询问,她指一指其中一个三十二寸压花皮质行李箱:“我们两个的登山装备!”
惟希朝唐心颔首:“辛苦你了。”
唐心摆手:“小菜一碟。”
惟希想起她每次出国旅行回来带给她的大小礼物,觉得也许是她多虑了。
两人的航班难得准时起飞,准时降落,除了唐心对航班上提供的飞机餐颇有怨言,嫌海鲜炒米粉太干没油水,布丁只有焦糖味不合她口味,中间并没有什么突发状况和插曲。
飞机落地后,惟希与唐心直接用打车软件叫一辆专车前往预定的酒店。
酒店就坐落在鲁竟先攀登的野山脚下。那座山原本并不出名,当地人上山采摘药材也是常事,直到鲁竟先在山上失踪,当地召集大量人力,几乎将山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他,此山才在登山客心中有了些分量。每年都有不少人慕名前来,一为体验攀爬野山的乐趣,二则希望能在爬山过程中,发现鲁竟先的遗体或者遗物。
现今的酒店,五年前还只是镇子上的小招待所,五年后已经翻建成气派的准三星级酒店。
惟希与唐心在前台登记入住时,一名坐在大堂沙发上的男子起身,龙行虎步朝两人走来。
“徐惟希,唐心?”男人嗓音粗犷低沉,一张脸隐在浓密的头发与胡须下面,只有熠熠生辉的双眼和高挺鼻梁无法掩饰。
唐心闪着一双明媚大眼站在惟希身旁,好奇地看着他。
惟希点点头,注意到他的双手虎口有老茧,指关节微微肿胀变形,手部与手腕之间肤色有明显差异。
来人察觉到惟希视线的短暂停留,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是卫的老战友,两位此次的登山向导。”他向惟希伸出手,“方可翰。”
惟希与他握手。
“可汗?”唐心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
“翰,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方可翰人看起来一身草莽气息,讲话却文质彬彬。
“哦……典出《诗经·大雅·生民之什·板》啊。”唐心慢条斯理地说。
方可翰眼中光芒如炬,却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做纠缠,只拖过唐心的两大只行李箱,一边往电梯方向走,一边对惟希和唐心解释行程。
“今天已晚,即使现在上山,天黑之前恐怕也难以下山。我们尽量不在山上过夜,这个季节晚间山上的气温已经相当低。我的计划是明天一早上山,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图走一遍,顺利的话,傍晚就可以回到酒店。”
“如果不顺利呢?”唐心在电梯里问。
“希望你带的装备足够御寒。”方可翰笑睨一眼立在他脚边的两只名牌压花真皮旅行箱。
这两位都市女郎原本定下的登山向导并不是他,是老战友卫傥亲自打电话给他,请他关照两位前来出差做实地调查的朋友,再三交代他一定要保证两人的安全。他这个国际登山联合会的专业登山向导才会抛下正在训练的两名学员,来这座小镇协助她们爬野山。
方可翰送惟希唐心进房间。“两位好好休息,我晚一点过来带你们去镇上吃当地特色美食。”
待他离开房间,体贴地替两人带上房门,唐心猛地一把抱住惟希手臂。
“希姐!希姐!这个方可翰好野性粗犷!”
“你又喜欢?”惟希忍不住掐一掐她红彤彤的脸颊。
“卫傥我只能远观,方可翰应该可以近玩吧?”唐心毫不害羞。
惟希回想与方可翰短暂的接触,确实没有婚戒,不过也很难说,很多运动员喜欢将戒指用项链串着戴在脖子上。
唐心大力拍惟希后背:“希姐你就是想太多!”
她早在电梯里就留意到方可翰十指并无戒指,甚至连戒痕也无,脖颈里也没有其余装饰。
“我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堪的境地。”唐心笑着对惟希保证。
惟希摸摸她的脸:“我相信你。”
她相信唐心,因为唐心经历过家庭因为第三者的介入而几乎分崩离析的痛苦。对唐心而言,成为他人婚姻中的破坏者是最不可接受的罪愆。所以她再如何醉心于男欢女爱,也绝不会跨这个雷池一步。
“再者说,又有哪个老婆能忍受丈夫成天胡子拉碴,亲吻时找不到嘴的模样?”唐心朝惟希眨眼睛。
惟希被她说得哈哈大笑,想象了一下,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两人稍事休息,缓解飞行带来的疲劳。
傍晚五点,方可翰准时前来敲门。
他仍是下午初见时的那一身军绿色猎装风格夹克,里头一件驼色圆领毛衣,内搭米白衬衫,一条牛仔裤一双棕色运动鞋,往门口一站,高大劲瘦,一副让人安心的模样。
唐心原本穿一件驼色风衣,看见方可翰,扬声说:“等我一下!”然后跑进浴室去。不多时,她已脱下风衣,换上灰绿色猎装外套,走到方可翰身边。
“方大哥带我们去吃什么好吃的?”唐心笑眯眯地半抬着头,问。
惟希在两人身后,忽然有种感觉,不管此行能否找到鲁竟先失踪的线索,她的得力助理的心都要搭进去了。
十二月初的闽北地区昼夜温差颇大,从酒店温暖如春的大堂走出来,傍晚的山风吹在身上,顿时感觉有点冷飕飕。
小镇居民并没有什么夜生活,路灯才刚刚亮起,外面已经少有路人,本就不多的沿街商铺更是早早关门闭店,显得整座镇子空旷而冷清。
惟希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身后是矗立千万年的莽莽野山,脚下是小镇顺着山势而建的鹅卵石小路,抬头望去,是城市里见不到的漫天星斗。
不见一丝都市的繁华,却美得教人屏气凝神,怕一个稍重的呼吸,会惊散这静谧的风景。
方可翰带惟希唐心步行到离两人下榻酒店不远的一条小街上的馆子里吃饭。
小馆子大抵是这座小镇唯一还开门营业的餐厅,不算大的店面里已坐了两桌食客。老板娘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热情地招呼惟希一行。
小饭馆并没有太多花样可供选择,但老板娘端上来的扁肉皮子晶莹剔透,菲薄如纸,里头馅料饱满,呈现一种莹润的粉红色,一颗吃下去,滑嫩鲜甜。另一种以猪肉豆腐为馅儿的芋饺看起来黑黜黜其貌不扬,但口感却出乎意料的滑嫩爽脆。
挑剔的唐心吃光一小碗扁肉,另有两个芋饺落肚,表示自己吃饱了。
隔壁桌一个明显饭量很大的中年大叔善意地提醒:“小姑娘只吃这一点可不够力气登山,要多吃些才行!”
唐心笑嘻嘻与大叔搭讪:“您也来爬山?”
大叔摸一摸剃得锃亮的光头,看一眼默不作声的方可翰:“正好得闲,与几个朋友出来随便玩玩。”
惟希任唐心和大叔聊天,问方可翰:“明天的天气适宜上山吗?”
方可翰点头:“最近三天天气晴好,周末开始有一次降水降温过程,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那就麻烦你了。”
方可翰微笑,带动脸上的大胡子:“不麻烦,能令卫欠我一个人情的机会实在不多。”
惟希失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唐心忽然钩住她手臂,笑靥如花地问方可翰:“不会要卫大哥以身相许偿还吧?”
方可翰先是一愣,随即冷清的眼里浮上好笑的颜色:“他肯我也不肯啊!”
惟希捏一把促狭鬼唐心的脸:“我看你是真吃饱了。还不去结账?”
唐心哈哈笑,跑去找老板娘结账。
“抱歉,小孩子乱说话,我回去会批评她。”惟希歉然。
方可翰摆摆手:“她这样很好。”
惟希侧首,注视着边结账边和老板娘攀谈的唐心。
是啊,她这样很好。
第二天惟希和唐心早起在酒店餐厅吃过早点返回房间不久,方可翰便来敲门,与两人一同检查过登山装备后,三人一同离开酒店,徒步上山。
这座野山如同这个小镇一样,在闽北古老而默默无名,海拔不算高,但山势险峻。小镇在山脚之下依山傍水而建,沿地势往上走出小镇,转瞬之间仿佛人间天山两个世界。
山中林木葱茏茂盛,清早晨雾还未散去,山林仿佛笼在一层轻纱里,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却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无向导,惟希推测以自己的经验,想要不在这座山里迷路,有点困难。
方可翰在前头用丛林刀拨开树木枝叶带路,惟希和唐心紧紧跟在他身后。
鲁竟先失踪前打印的卫星山脉地形图他已事先看过,地形图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与惟希交给他的当时他们沿途拍的照片与后来当地组织搜救过程中拍摄的照片叠加对比,便浮现不少疑点。
鲁竟先一行人在有卫星导航的情况下,逐渐偏离原定路线,最终导致迷路。山里手机没有信号,无法拨打电话的情况很常见,但手持卫星定位仪理应照常工作才对。
方可翰停下来核对照片与地形图,指一指图片上日期和时间:“看这里的树木在地面与阴影形成的角度,还有树干背面的青苔,他们在这里开始偏离路线十度。”
雾气漂浮弥漫,方可翰的须发很快沾染了一层水汽,他毫无所觉:“五年时间山里草木生长变化,环境和五年前相比肯定有所不同,但除非人为改变,否则地势不会有明显差异,就是这里。”
惟希点头,唐心眼里放射出崇拜的明光。
“好厉害!”
“我们要加快脚步,此地离他们迷路的树林,以现在的速度,想在中午前到达有难度。”方可翰并没有因为要照顾两位女同伴而刻意放慢脚步,也没有额外分担两人的负重。他始终保持着一个惟希唐心跟得上却又没精力稍事喘息停顿的速度。
每遇沟坎涧溪,方可翰都会事先提醒,饶是如此,都市里生活长大的惟希和唐心也难免有些狼狈。惟希虽然远不如她在平地那么迅捷灵敏,但总算体力还跟得上,唐心就已明显体力不支。
临上山时,唐心将头发扎成一束戴在登山帽里,这会儿已经有几缕头发不听话地自发绳里滑脱出来,湿嗒嗒黏在她脸颊上,一同贴在她脸上的还有两片不知道从哪里沾的碎草叶。
太阳升起的同时,山林里的雾气渐渐散去。惟希回首瞥见唐心气喘吁吁地拄着登山杖,勉力不让自己落后的样子,伸手:“唐心,加油!”
走在前头的方可翰在两人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他受卫傥所托,本已做好了领两个都会娇小姐上山要当一路保姆的准备,但这两个久居城市,一看就没什么登山经验,也没有接受过攀山培训的都市女郎竟然出乎他意料地一不叫苦,二不喊累,跟着他的节奏和速度,一路爬到近半山腰的地方,倒让他有些佩服了。
方可翰再次停下脚步,对比卫星图片和两方提供的照片,挥手一指他们所处的茂密树林,确定:“就是这里。”
惟希取出自己的手机查看,信号十分微弱,她尝试拨号打给师傅老白,电话成功拨通,但通话效果不佳,几乎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
五年前也许通讯质量更差。惟希在无法电话求援的选项上打钩。
这片树林原始而茂密,树干笔直入云,树冠葱茏如盖,只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落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所有的树望出去都长得一模一样,稍微走几步,再一回头,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惟希取出指南针,指南针运作如常,并不存在调查报告里几个证人所反映的指南针失灵现象。
“什么情况下会使得指南针和卫星定位同时失效?”惟希征求专家意见。
“磁场干扰。”方可翰也对惟希提供给他的照片上失灵的指南针十分介意。自然界导致指南针失灵的情况不是没有,如果周围有大型磁铁、铬铁矿的话的确有此可能。然而现在他们的指南针都没有出现异常,也不见周围有矿藏被开发过的痕迹,那只可能是——
“人为受磁!”惟希望向方可翰。
方可翰赞许地点点头。其实这些疑点恐怕警方也都已掌握,只是没有更多人力物力去寻找罢了。
惟希垂头在自己的随身记事本“指南针失灵”一项上打一个问号。
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手持卫星定位仪的失效。
最重要的证据手持定位仪随着鲁竟先的失踪一道下落不明,没有办法获取更多的线索来判断究竟是技术故障还是遭到了其他外力的干扰破坏。
“他们一行人在这块空地扎营,等待救援,而失踪者则拿着卫星导航设备,背着他的登山装备,独自一人前去探路……”方可翰举着驴友拍的照片与警方搜救时拍的照片,在树林空地上慢慢地转了一圈。“他从这里下山……虽然他们上山时与原定路线偏离了角度,但他去寻找出路时走的路,却又修正了路线。”
“所以,他带着一群驴友从错误的路线上了山,自己却从正确的路线下山去了?”惟希听得一清二楚。
方可翰将所有图纸照片都塞回登山服里。“我们原地休息二十分钟,赶在天黑前下山。”
下山的路,看起来没有上山时那么坎坷崎岖,可真走起来一点不比上山容易。唐心两度从斜坡失足滑下去,两手在地面拼命抓划,全靠抓住山石缝隙里生长着的野草,才没有摔得太惨。
即便如此,天光渐暗,三人出山的时候,唐心的脚腕已经肿得不成样子,碰一碰都疼得钻心。
她白着一张脸,紧咬着牙,强忍疼痛,不肯在方可翰面前示弱。
惟希实在不忍心。“登山包给我,我来背。”
她话音才落,方可翰却把自己的登山装备解下来递给惟希:“麻烦替我拿一下。”
说完大步走到唐心跟前,半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一向豪爽的唐心声音细细:“我很沉。”
方可翰拍一拍她的腿:“别废话!”
唐心慢慢伏在他后背上,下巴贴着他一边宽厚的肩膀,他稳稳地起身,背着她阔步向前。唐心闻着他身上混合着山野气息的汗味儿,倏忽侧首,眼里有泪,泪中带笑。
惟希背着自己的登山包,手里拎着方可翰的装备,望着在弥漫开来的夜色里背负着唐心稳步向前的方可翰,忽然觉得,满山的花,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