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3
行动的勇气
香帅
著名金融学者
香帅数字经济工作室创始人
曾任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我大概是在2015年6月读过伯南克的《行动的勇气》。当时正处于A股市场最惨烈的流动性危机中:市场静默得像丧尸电影,3000多只股票停牌,任何股票开盘几分钟就会被牢牢锁死在跌停板上,“恶意做空”、公安部门入市的段子和消息此起彼伏。当时监管机构为救市与否也纠结得厉害,众多市场原教旨主义学者坚定地认为,救市等于干涉市场。那时候政策讨论的氛围还很宽松,声音也五花八门,虽然纷乱,但回头看,允许各种声音讨论本身也是最终科学决策的土壤。
我当时和几个北大博士生领了个任务,紧急做一个流动性危机的课题研究,对当时的市场后果做一个比较全面的量化分析,作为政策制定的参考。就这样,一个毛毛虫样的年轻教授带着几个更幼虫的博士生,几个人怀着一腔爱国热情,连着两三个通宵跑数据、盯夜盘、翻文献,晚上就在光华楼四楼西头的会议室里东倒西歪地和衣而卧。分析结果出来后还是很让人震惊的,发现市场正在陷入一个急速下行的流动性螺旋:市场下行,投资者抓紧先卖出流动性欠佳的资产,导致其价格更快下跌,引发预期进一步恶化,资产价格加速下跌,更卖不出去……市场流动性快速枯竭,陷入流动性危机的泥沼里。
把分析结果给市场里的朋友看,大家都是声嘶力竭地反馈:“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们都快撑不住了!”几只大小毛毛虫就这么写了结论:必须以最快速度给市场注入流动性,阻断螺旋,否则市场将面临崩塌风险,甚至可能影响到银行体系的稳定(因为当时银行资金通过伞形信托、场外融资等各种渠道大量流入了资本市场)。接下来就是很多股民记忆犹新的“证金王”救市的故事了。再之后,证金公司入场注入流动性,稳定市场,慢慢也成了惯例。
日子久了,这些事也就被渐渐淡忘了。那些年,中国央行和美联储是全球表现最可圈可点的政府决策机构,很多决策都果敢智慧,让人感觉“行动的勇气”是大国央行的必要条件。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美联储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启了超级放水模式,直升机撒钱(发国债发钱)强力保消费,然后由美联储大量购入国债——这其实就是“货币财政化”,理论上是违反美联储的“独立”原则的,也被主流经济学界所严重诟病。但回头看,对储蓄率极低、财富水平分化极高的美国来说,在供给几乎停滞的时候,这场水,避免了需求雪崩,也避免了美国底层彻底返贫可能造成的社会动荡。美联储几乎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将美国从彻底的衰退和潜在的混乱中拉了出来,一场专注于摧毁线下接触的世纪疫情,居然没有对世界第一消费强国、最大的服务业经济体造成毁灭性打击,也没有对货币稳定造成冲击!
你不得不佩服美联储在“纸面理论”和“现实行动”中快速应对的智慧、果断决策的勇气。要知道,对抗“传统”“理论”“经典”“历史”从来是政策制定者面临的最大挑战,他们无法躲在传统的羽翼下,而要独立担责。所以这是很高的要求,一方面要求政策制定者有勇气,另一方面,有勇气也是由于看得深远、看得准,这是智慧。
2020年中国疫情防控得法,中国央行拿到了一手好棋,两三个月的宽松后,迅速回归稳健姿态,一直稳健到了凄风冷雨的2021年、举步维艰的2022年。到2021年下半年,中美两国经济周期已经进入逆向而行的方向:过旺的需求、断续的供给让美国通胀居高不下,美联储开始小心翼翼地引导预期,一步步让市场对“缩表加息”做出反应,一直到2022年3月,顺利开启了波澜不惊的第一次加息,虽然艰难,但毕竟在路上。与之相反,在各种外因内力的叠加下,中国经济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快速下行,进入2022年后,俄乌冲突、疫情防控、全球通胀、美国加息等各种压力接踵而来,政策空间一点点被逼到了增长、通胀、汇率的几个舆论三角区中,显得左支右绌。
是左支右绌吗?这个时候看《伯南克论大萧条》,就觉得极其精妙了。伯南克开宗明义地说:“总需求冲击(对大萧条)发挥了重要作用。毫无疑问,在不同时期,影响不同国家总需求的因素多种多样,但我始终强调,货币冲击是其中极为关键的一个因素。”
伯南克接着论述,当年对金本位制的迷恋(迷信)是如何束缚了货币政策的手脚,导致政策无法影响社会信用的扩张收缩。他自己的一篇论文,就集中讨论了所有国家大萧条的根源——货币紧缩是非常显著的特征。1931—1932年,那些脱离金本位制、可以更自由地实施扩张性货币政策的国家,萧条造成的伤痕明显要好很多。
另外,伯南克还谈到了“债务型通货收缩”。比如,企业陷入财务困境,无法再持续经营,也无法再融资,同样一个家庭收入减少,消费大概率会降低,企业和个人都陷入需求下降的通道,而需求减少会进一步刺激供给不力,导致通缩的局面。换句话说,金本位原教旨主义相当于货币政策的自宫,以为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其实后半句是“若要成功,不必自宫”。
我半躺在沙发里看这本书,读到这里,一瞬间有点儿恍惚,不知道读的是历史,还是现实。《伯南克论大萧条》分析的虽然是什么导致了大萧条,为什么大萧条会蔓延至全球,并且持续了那么久,但实际上更是对一场危机如何帮助避免下一场危机的研究。想起2015年时读的伯南克那本畅销书《行动的勇气》,7年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年后伯南克会心有余悸,又充满骄傲,毕竟,突破自己思维的桎梏,是一个人、一个机构乃至一个国家最大的勇气。
2022年4月29日 星期五
北京海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