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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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虽然战争时期一切从简,但从那件事定下来,她心里就有了一份期盼和憧憬。区长秘密地跟她谈过,为她挑选的结婚对象当过红军,年龄不大,就要当老十团的副团长了,作战英勇,骑一匹白马,会使双枪,还是骑兵出身,能用马刀杀鬼子。她不小了,姑娘像她这么大没出嫁在她那个年代说出去都有点丑了。

父母逃荒来到这个村子,双双去世后她在村里孤苦伶仃,十里八村没有近支的亲人,按照当时干部党员秘密结婚的规定,事情也不能声张,但她还是提前几天悄悄让人帮着重新裱糊了房子,将早就织好压在箱底的新炕单和为出嫁准备的里外三新的被褥铺上了炕,还剪了一对大红双“喜”字的窗花,要在洞房之夜来临前贴在窗上。然后她就坐下来,脸火烧火烫,心里的欢喜成了一阵阵奔涌不定的海潮。这会儿她能做什么呢,做不了什么,只剩下一件事——等。

虽然从那天起就开始度日如年,但日子一旦到了,她还是惶恐起来,觉得怎么突然快了呢,她还好像什么都没准备好呢。出于安全和保密的考虑,区长自己不能来,就让小通信员送来一个口信:约好了新郎天黑后到,你们见过面的。到了这会儿她本来应当慌乱成一团的,但是心反而定了下来,不就是结婚成家吗?女孩子不都是这样过一辈子吗?再说了,就是不想承认,也就是嘴硬罢了——不是天天都在盼着这个大喜的日子吗?

这以后她一直都在忙着为晚上他的到来做准备,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到底是不是前些天她在孙家铺子炮楼底下认识的那个人呢?如果真是他——真是他就好了,可万一不是——万一不是她会失望的,但也没大碍;不要想了,组织上帮她挑的人,难道会不好吗?可是她还是会想,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哎哟,她一定会非常欢喜的。

吃了早饭,过了一阵子,大雪铺天盖地下来时,她竟担心自己会不会听错了日子。万一呢?又有一会儿她想到鬼子和伪军会不会在她这个大日子里突然开过来“扫荡”?毕竟孙家铺子离赵家垴这么近,鬼子前脚出炮楼后脚就到……不,她一边想着这些自己也觉得可笑的问题,心里真正的事情仍然没有被忘掉。她转过去胡思乱想刚才那些事就是为了避开它不去想,但不想是可能的吗?我的娘啊,区长你倒是让那个小通信员把话说清楚了呀,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人都在传的“白马营长”呢?

这样的白天过得很快,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快黑时她元气充沛,早早地烧暖了炕,照着规矩做了一蒸笼喜饼,本地叫喜饽饽或媳妇饼。胶东姑娘出嫁时都要亲手做出来带到婆家去的,用鸡蛋与香油和面,又甜又酥,可给公婆上寿,又可做洞房里的点心,更重要的是要让她将一辈子心疼和侍候的男人尝尝自己的手艺。她又自己笑起来了:好没羞!今天她和他这么结婚哪里会有公婆在场,但她还要做,给他吃呀,想让他一个人在洞房里吃,吃不完天亮后带回队伍上,给大家一起吃。老十团的副团长,不管是不是他,总是个抗日汉子吧,而且骑着白马,会用马刀杀鬼子,不是他又是谁呢?一定是他!

姐儿房中啊绣呀绣荷得儿包啦咿,

手拿着那钢针儿轻上描儿描。

显显你手段高噢呢,

哎嗨哎哎哟噢,

显显你手段高噢呢。

上绣星辰啊共啊日得儿月啦咿,

下绣上就凉船水嘛上儿漂噢。

黄莺儿呢站树梢噢呢,

哎嗨哎哎哟噢,

黄莺儿呢站树梢噢呢。

小小荷包啊绣呀就完得儿了啦咿,

扬州的那穗子儿绿吧丝绦,

再用那红纸包呢。

哎嗨哎哎哟噢,

送给那郎亲亲你噢呢。

脸烧起来,怎么想起这支歌来了呢,还说自己革命了,不封建了,端的是封建思想大扫除还很不彻底,还想着给人家绣个荷包……喜饼蒸好了,热气腾腾地出了笼。她一个个在上面点上红点儿。

哎哟我的娘呀,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呢?不能光让他吃干的呀,那会渴住他的。她马上擀了面,放在案板上醒着,等他来了下一锅过水面给他吃。她就这样一边忙着,一边做着活儿,一边笑话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不是第一次走到门口朝后面山路上望了,雪越下越大,都下成了雪白的棉絮子了。再焦急再热烈再清亮的眸子,也透不过重重复重重帐幔子似的雪阵,望到后山他要来的路上去。这样的雪下着,天黑透了,他怎么还不来呢?不会是路上出了岔子吧,不会是上级临时来了命令,说:“你今天不要去赵家垴和赵秀英同志结婚了,你马上赶到某某分区某某队伍上去,那里发现了敌情……”不,这怎么会呢?无论是他,还是她,还是这说好的大喜的日子,都是上级定下来的。就是哪个地方真有了敌情,上级也会想起今天是他和她成亲的日子,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可以派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去呢?把她一个人晾在家,空欢喜一场……发生这样的事情太不可能了,太不可想象,她自己更不愿意想象。他一定会来的,没有人在这种事情上失约,但他真要失了约那就太让她失望了……

当然,这种事以前也有过,说好了某某村的某某大嫚儿,和队伍上的某某营长还是某某团长成亲。到了日子人却没有去,让新娘子穿着红棉袄坐在洞房里白等了一夜,蒸好了媳妇饼,擀好了过水面,结果空喜欢了一场,后来请人去打听,才知道人在来时的路上碰上日本鬼子打了一小仗,牺牲了。新娘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声都没哭出来,人就昏过去了……

啊不,我这是想到哪里去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在整个胶东军区,昆嵛山根据地,就发生过那么一次,何况后来那新娘子还是另外找到了一个队伍上的人嫁了,听说人还不错。有一次带村里民工出去支前,自己还见过这两口子,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光看她那脸色儿眼神儿就知道人家嫁得有多好,对自己的男人有多满意……

再后来她干脆什么都不让自己想了。虽然天黑后一直都在胡思乱想,其实是着急,是担心,但同时也本能地觉得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他还没有到,但是真的就要到了!她已经为他的到来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却忘了今晚的新娘子还没有梳妆打扮呢!天黑前没有早早地做这件事是怕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问她一件什么事,村长这个村长那个,要是被他们看见了,这件事情就保不了密了。但是这会儿是时候了。

她一个人坐上炕,摆开了母亲留下的梳妆匣,面对着一面旧菱花铜镜,先穿上了大红的新棉袄,再把长辫子打散,梳出一个新娘子的发髻,再用红头绳扎紧,自己对着镜子悄悄开了脸,腮上涂了胭脂粉,左看看,右看看,哎哟我的娘啊,只这么一捯饬,人就不一样了,我咋就这么好看了呢!即便他真是那个“白马营长”,也配得上!

她盘起腿坐在炕上等,人还是没到,但是那个时刻更近了,更近了,她那颗心怦怦地跳……想起了春天村边的河水,从山里流下来,泛滥成汪洋的一片,她今夜的心情就是这样了吧!一转念又想到今夜真的不一样,这一夜就像是一个人生的分界,它来到之前,她一直是过去的那个她,而一旦过了这一夜,她就不再是她,就是一个全新的她了。那个时刻越来越近,她的心思开始从自己身上移开,向着屋外,向着后山,向着这一场大雪,再就是那个他——既敬重又盼望的红军和抗日英雄,以后她就是这个男人的媳妇了。

过了这一夜,明天早上他们当然还是会分开,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还会打他的仗,她还会支她的前。但在战场上、在不打仗的时候,她和他还是会经常见面的。这座小小的石头房子,过去只是她一个人的家,以后也会成为他的家,他们的家。再后来……她不能再想下去了,脸上一直像着大火,现在这火像是更旺了,用手摸一下脸都是烫的。她自己笑自己,好没羞,都想到孩子了,哪有那么快的事情!

忽然一切想象都停止了,下炕跑到门前去看,她刚才分明听到了声音,看清楚了却是风雪压垮树枝从山上倒下来一大片。雪还在大下,不是絮状的了,简直就是连绵不绝的棉花团,密密匝匝地下落,不但遮没了村子,后山也被遮没了,连后山外的群山众壑全都遮没了。冷不丁想到他人生地不熟,毕竟只来过一次,会不会迷路,她的心就真的慌了,想着要不要出门去,到后山迎一迎他。可是从村子通后山的路又在哪里呢,过去一出门就能看到,就在眼前,现在有了这场遮没了天地的大雪,就连她出了门也找不到这条路了。

很快她又释然了,笑自己:这是什么事儿,天天打鬼子,枪林弹雨的,死都没怕过,今天结一个婚就怕成这样了。接下来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就笑不出来了:去年冬天小鬼子就趁着下这么大的雪,突然进山“扫荡”,根据地遭受了巨大损失,赵家垴首当其冲,第一个被烧光。今天的雪这么大,鬼子不会再这么来一回吧?

她出了石头屋子,走到旁边那间没有拴任何牲口的棚子里,将村里的一门闹捻军时的旧土炮抱出来,在石头屋子进门的地方放好,连同火药、铁砂、炮捻和一应点炮的家什,这样万一有情况她扛着它就能跑出去,对着村口放一炮。乡亲们就知道有了情况,马上撤到后山去。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她的心猛跳起来,虽然风急雪大,但那一串急遽的马蹄声还是穿透山上山下的风雪呼啸,让她远远就听到了。一抬头他和那匹高大健壮的白马已经进了院子,做院门的栅栏她一直都为她想象中的那匹白马开着。

这时的他人是白的,马是白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一下子就热辣辣起来,热辣辣地喜欢上了马上的人,也热辣辣地喜欢上了这匹高大健壮的白马。我的天哪,真的是他!她什么也没说,急急地奔过去,接过了他扔下来的马缰,待他一跳下马,就快步牵着白马,把它牵进牲口棚里,拴到早就空出的一架驴槽后面,她在那里为它准备好了细草和精料。

这中间她只和那个男人对望了一眼,脸就红了。他也认出了她,冲她一笑,她的脸再一次起了大火。从牲口棚里出来,进屋找到扫炕的笤帚,跑出来帮他从头到脚扫净全身的雪,她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支前的时候,见到山东军区罗荣桓司令,她也从来都是大声大气地说话,前几天在孙家铺子炮楼前,她也这么跟他说过话,为啥到了这会儿人就像被堵住了喉咙一样啥话也说不出来呢,是什么让她变得不一样了呢?其实她是知道的,是喜欢让她的喉头堵上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转了身走,都没有招呼他一声,这算是什么呢,平常部队来了人,她迎出来,也要招呼人家一声呢……不过好像也没关系,他跟在她后面,也是一句话没有,就这么进来了。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先开口呢,就像在孙家铺子炮楼前,两人第一次见面,他主动上前和她用力握了一下手,开口就说:“你好,欢迎你们参加战斗!”从那个时候,冲着他这一句话、一个笑容,她就暗暗喜欢上他了,虽然还没想到会有一天嫁给他……很快她自己也在心里笑了:他进来了就好,他要是不进来,就那么站着,那倒更好笑了呢。今天对他也是一个不一般的日子呀,哪怕他是全胶东女孩子都在眼馋的那个“白马营长”。

两人就这样走进了烧得暖暖的石头屋子,他们的洞房。天黑后炕上的新被褥又被她重新铺过了一遍,炕头上多加了两根灯芯的豆油灯映照着大红双“喜”字的窗花,也映照着那一大笸箩点了大红点又加了大红剪纸的媳妇饼。石头屋子是自己的,窗花是自己剪的,被子和炕单是自己做的和织的,整个洞房都是自己布置的,可是就随着他走进来,随着这屋子里有了他的呼吸、他的声响……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这间洞房和洞房里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是双“喜”字、新被褥,还是多加了灯芯的豆油灯,它们都化作了某种新的、喜气洋洋的存在。每一种都显得有点陌生,却又有一种异样的亲切和温暖,就连满屋的空间里,也都一下被某种红光充满了,喜气如同清晨山林的雾一样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浓得让人的眼睛都看不太清楚他了。虽然一直回避着他,可她的眼神、她的心魂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他也不客气,真当这就是他的家似的,进了屋就关门,还插上了门闩。她的心大跳起来,他要干什么?这时她忽然敢直视他了。这是她今晚上第一次和他认真地对视,他和她就这么相互地打量对方,都欲言又止。她看到他嘴咧开想笑一下,但不知为什么这笑又僵硬在嘴角,他在心里挣扎着,突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张开双臂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她大吃一惊,心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可真是有劲儿呀,再看他时那脸上有了更大的火焰毕毕剥剥燃烧起来,不由得起了娇声,说:“你干什么?”嘴里这么说着,其实并不指望会听到他的回答。

他只是紧紧抱着她,而她的心也就在这瞬间——极短的瞬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在这个过程中曾停下来看她,说:“我们不是要做抗战夫妻吗,我们做夫妻,和小鬼子熬个十年八年,抗战一定能胜利!”他在这个时刻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让她吃了一惊。他可能还说了些别的话,但她已经听不见了,记不住了。从这一刻起,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全然没有准备,但它就那么发生了,她又觉得也是挺好的,不,比她想到的还要好。

他似乎一直在说话,而她则一直努力在听,用自己的心回应他。她那么近地看到了一张仍然沾着几粒冰屑的胡子拉碴的脸,脑瓜里闪过念头他真的还很年轻,忽然又觉得这张脸英俊得不得了,浑身骨头跟着就软了,她这会儿已经非常喜欢这个铁塔般的男人和抗日英雄了。

啊,“白马营长”,自打组织上通知她,她想到了可能是他,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猜对了,她的命是这么好,心里对他有的就只是温情、顺从、欢乐和幸福了。豆油灯灭了,这一夜会发生一些事情,刚才还只是觉得它们发生得太快了,都让她来不及去想一下,但奇怪的是这一切发生后她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这真是一个让她一直都在眩晕的夜晚哪,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一夜就成为了他的女人,这个夜晚是她几天来甚至做姑娘时都在盼望的事情。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夜晚,和一个男人成亲是一件多么奇幻的事啊。这个夜晚还没有过去,才刚刚开始,她这个刚刚还是形单影只的姑娘就变成了一个有自己的男人、自己家的年轻媳妇了,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那多好哇……

她重新点灯穿衣下炕洗手,端出那一笸箩喜饼,上面还盖着大红双“喜”字剪纸呢,红着脸笑着说:“你吃吧,过水面马上就好。”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看他的目光、待他的心情全都不一样了。他由一个外人、一个传说中的英雄,成了一个她这辈子都要像今晚上这么喜欢、这么温顺贤惠侍候着的男人了。

参加抗战工作并入党后她也天天学习,知道共产党将来要建立的是男女平等的新社会,但才过了这么半个夜晚,她就觉得自己一个平常风风火火带领全村青壮年支前的女村长,一下子又像山里所有没上过识字班的女人一样了。想到这个男人从此就是自己终身要依靠的人了,她的一颗心被越来越高涨的欢喜满溢着。男人即使不像面前的这个人这样英俊,这样有出息,这样声名远扬,哪怕他只是个平常的战士,大队伍中的普通一员,一旦嫁给了人家,她也要一辈子心疼他,像世上最好的女人那样知冷知热地喜欢他、疼他,侍候他吃饭穿衣,让他头是头脚是脚地出门。不是为这个家顶门立户,而是去做大事业,打鬼子,干革命,建立新中国。啊不,她和他一样,也是革命者,不能再做回封建制度的小媳妇,但就她这一会儿的心情,真回去为他做一个这样的小媳妇她也心甘情愿。

她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忙活,过水面很快好了,她看着他呼噜噜狼吞虎咽吃下只有为了他才会这么用心下的面,咔咔嚓嚓啃下也是只会为他一个人做的喜饼。最好一辈子都这样,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吃,看着他笑,守在这间春意融融的石头屋子里再也不出门。

从他看她的眼神里她知道他吃饱了。她又不敢看他了,她盼着他像方才那样过来抱她,她为自己这个近乎疯狂的念头而浑身打战。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呢,女孩子一旦嫁了人都这样吗,还是就自己这样?今天夜里她还是第一次和这个男人做夫妻呀,除了在孙家铺子炮楼前见过一面,他和她差不多还是陌生人哪。

他像是被她躲闪的目光点燃了一样,将她抱起来。“我只有一个晚上,天不亮就得回去,军区敌情通报说烟台青岛平度的鬼子有趁着大雪进山‘扫荡’的迹象。”他开口说话了,是异乡人的口音,来自江西的红军都是这么讲话,她对这样的口音并不陌生,红着脸点头说:“我知道,我们也接到了指示,要提防鬼子对根据地发起突然袭击。我们村还是他们进山的必经之路呢。我今晚上不睡了,一直守着你,天亮时喊醒你送你走。”但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个,他抱着她,回到炕上去。啊,这时她觉得这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他们这一对抗日夫妻的炕了,将来他们会在这盘炕上吃饭、说话、做针线,她还要在这炕上为他生儿育女呢。

这一夜他和她几乎没有睡觉,一回到炕上他就用力把她搂在怀里,生怕她会跑了似的。她在心里笑自己,也笑他,刚才两人的手忙脚乱,可这也正是她心里喜欢和盼望的呀。这一夜彻底让自己成为他的人吧,她应该疯一下吧,应该拼命往他的怀里拱吧,感受男人胸膛的滚烫——不害臊了,为什么要害臊,从今往后一辈子她都属于他,他也只属于她,任谁也甭想再从她怀里将他夺走,或者从他怀里把她扯开。

她是多么爱这个男人,多么心疼他啊,为了他可以去死。是的,这是战争年代,她陡然间开始为他每天的安危担心了,打日本的日子以后还要一天天过。想到这里她本应当发愁……可这个正在流水般过去的夜晚她是如此幸福,那些将来应当担心的事,她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想了。

她想对他说说自己的身世,参加革命后受到的教育,参加过的支前战斗,但她希望他先说。他是红军,参加过长征,心里一定藏着许多她无法想象的故事,从这一夜开始,它们也应当和这个人一起属于她。和他相比,自己的一点革命经历又算得了什么呀……她刚刚想到这里,他就像听懂了她的心语一样说起来。不,不是说他自己,他开口说起了他先头娶的女红军。

她不会计较也没想计较那位已经牺牲的人。但他一开了口就收不住了,他讲他和她在大草地的相遇,讲他们在西路军的浴血苦斗,讲倪家营子、高台、嘉峪关和星星峡,讲她在延河边为了救烈士遗孤的牺牲……她有点悄悄地忌妒那个牺牲的人了,不,那是不应该的,但她已经心痛了,不是为了那个女人的牺牲,而是她的牺牲带给身边这个已经属于自己的男人的永久的痛楚。但她也是第一次非常清醒和理智地想到,这是一个对自己的妻子多么好的丈夫啊。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如此深情,让她在深深地震惊之后突然就感动了。

天亮前他到底睡了一小会儿,呼噜打得山响,房梁都要被他震塌了,但男人的呼噜声她并不讨厌。今夜,他仅仅讲了自己和他去世的妻子,她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是革命,真正的牺牲是什么样的。她一夜都醒着,天快亮时她听到院门像被风雪吹开,有人窸窸窣窣踏响满地厚雪跑进来,用力打门,急切而低声地喊:“大姐,鬼子进村了!”

灯光从屋门透出去,她看清了跑来打门的是村妇救会副会长、她最得力的助手赵大秀。匆匆一瞥之际她注意到了赵大秀也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头上梳成了发髻,扎着红头绳,脸上涂了胭脂粉。虽有一丝诧异,但她没工夫问,回头就朝炕上那个男人大喊:“你快走!”

男人边披挂边冲出去,转眼间就从牲口棚里牵出没卸鞍子的“飘雪二郎”并且利索地翻身上去。她不容他说什么就朝马屁股上用力打了一笤帚,受惊的白马奋力一蹿直接跃过院墙向后山林奔去。架在村口的小鬼子的歪把子机枪这时打响,子弹蝗群般飞来,打在院子里的树干与石头墙上,从她和大秀的头顶与身边飞过。她最后只来得及看他一眼,这一眼也只模糊地看见了伏在白马身上的他,穿过纷飞的拖着红尾巴的弹雨,向依旧灰暗一片的积雪厚重的后山飞驰,转眼就消失在林子里不见了。

白马又一次救了刘抗敌的命。直到他带着自己的半个警卫班——他们昨晚上和他随行,借住在村里另一户人家,不去打扰他和女干部的新婚之夜——驰上村后高高的山岗,还没来得及回头朝下面山洼里的赵家垴望一眼,就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随即回头看到了那让他撕心裂肺的一幕:他和他新婚妻子的洞房,那间石头小屋子一定是刚刚中了炮弹,整个燃烧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映亮了村子和下面山洼的夜空。山下的弹雨直飞到山顶,他无法驻马,但是仍然望着那个熊熊燃烧的地方——他和她的新房,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她死了!

刚刚他还吃了她为他做的过水面、喜饽饽,做了她新婚的丈夫,转眼间她和那间给了他一夜温柔与幸福的石头屋子就不在了,和她一起葬身在火海。就像他当年后悔自己为什么到了延安要答应和前妻成亲一样,那个拂晓过后,刘抗敌很久都在恨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和这个名叫赵大秀的根据地女村干部结婚。有一阵子他痛苦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命里就不该结婚,不管谁跟他结婚怎么结局都是这么不幸?但这个拂晓下山寻找她的遗体又是他做不到的事:鬼子大队已经进了山下的赵家垴,表明前几日情报中显示的日本人的年关“大扫荡”正式开始,他必须马上回到团里去指挥部队投入战斗。

一眼瞥见给她留下终生印象的白马“飘雪二郎”,带着她的亲人,从最初一波弹雨中逃脱,她想都没想就回头从屋里抱出了土炮,身后那个同样穿着一身嫁衣的女孩子赵大秀也想都不想帮她带上了其余的东西。两人出了院门立即转向村口大树。鬼子正从大树下拥过来。但她们还有时间。两人只用了几分钟就在积雪覆盖的村道中央架好了土炮,装填上了火药和铁砂。她极其冷静地用火镰火石打燃纸煤,点着炮捻,拉起大秀转身就跑。

土炮轰的一声响了,因为用的是缴获鬼子的黑火药,真正的火药,不是村里民兵自己一硝二硫三木炭碾成的,那炮声竟然响得像一声巨雷,炮口的火光喷出了十几米远,村头日本人的歪把子机枪顿时哑了,正冲向村子的鬼子呼啦啦倒下去一片,其余的叫着退了回去。再回头看,一道火焰已经喷上了自家的石头屋子,是鬼子的喷火器——石头屋子瞬间烈焰冲天,燃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身边的大秀看她一眼,喊:“大姐,鬼子把你们家点着了!”

这时候别说家,她连他也不能想了,相信骑着那样一匹高大健壮的白马的他已经脱险。现在她想到的只是村里的乡亲,她冲着大秀大喊:“快带乡亲们上山!”

乡亲们已在上山的途中,刚才她俩对着村口放的那一炮给乡亲们的撤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时的她又只是村长兼村武委会主任了,她和大秀最后离开村子,走上后山。山下全村的房子都被鬼子点着了,大火映亮了上山的小路。

她再次注意到大秀身上的嫁衣,才赶紧问:“秀儿,你这是——”

“大姐,我也正要问你呢!”借着下面村里的火光,大秀也惊奇地看着赵秀英身上的嫁衣。

“啊,我结婚了,组织上安排的。”

“组织上也安排我昨晚结婚,可我等了一夜,人没来。”

她并没有多想,这时最需要盯紧的还是山下的鬼子,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你的结婚对象是谁?”

“老十团的,副团长,年龄不大,当过红军,名叫刘抗敌。”大秀说。

“我这个叫刘德文,”赵秀英说,心里不知为什么会泛起一丝不安,“也是老十团的。”

大秀抹起眼泪来,山下村子里被点燃的石头屋子中,有一间是她的家。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让人家空等一夜。他们烧了我的洞房。”

“或许被事情绊住脚了。咱们快上山和乡亲们会合,安置好了去找县大队,‘反扫荡’开始了。”她说。

第三天,在昆嵛山中的军区指挥所,赵秀英遇上了组织部一个不认识她的女同志,问:“大姐,有件事打听一下。我是赵家垴的,组织上给我们村的赵大秀,就是我们村的妇救会的副会长,安排的结婚对象,叫什么名字?”

“怎么了?”女同志反问道。

“他在约好的日子让大秀白等了一夜,人没去。”

“你掌握的情况不准确。刘抗敌同志不但去了,还和他的结婚对象成了亲。吃了人家为他准备的过水面和喜饽饽。”女同志惊讶地看着她,停一下又说,“你也是赵家垴的?”

她想都没想就撒了个谎:“不是。我表姐是。我表姐是赵家垴的村长和村武委会主任赵秀英。听说她也结婚了。对象是谁?”

“原来你是赵秀英同志的表妹。”女同志说,“她的结婚对象也是老十团的副团长,名叫刘德文,家是咱山东沂蒙山的。你表姐没结婚。约好的日子到了,刘德文同志被山东军区罗荣桓司令紧急调去了鲁西南,那里的局面比胶东还要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