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守寺人
夜晚,我和药蓠并肩坐在高塔顶端的弧形缺口处,沉浸在这宛若被放逐的宁静中。
“沙沙……沙沙……”风吹过山林,送来缕缕凉意。
向下看,短暂晕眩过后,我渐渐习惯了,只见城堡中的光悉数洒下,在草坪边缘晕染出一丛丛金色“麦穗”。操场如同一个巨大的倒置的字母“T”,一边是被茂密树林环绕的半球体办公楼,现在正又黑又静,估计博士还没回去,一边是黑瓦朱楹的汉唐建筑群,此刻那里灯火通明,挺拔辉煌的亭台楼阁与浩瀚深沉的山脉星空彼此衬托,有一种放肆而孤独的极致浪漫。
忽然,一个人闯进视野里,我眯起眼,认出是枭北辰,看她领着谷雨沿青石板路向宿舍走,正好碰见迟捧着灯从自己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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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节分明的黑爪上托了一只青色渐变到蓝色的圆灯笼,表面用金色线条描绘出月饼和桂花,下端缀着金色流苏。
“上次,看到你望了这样的灯笼很久,很喜欢的样子。”迟低声道,局促地盯着脚下,“刚做好一个新的,正想送给你。”
“啊,谢谢你!”枭北辰惊喜地接过灯笼——迟舒展双眉,那对色彩妖异却气息沉郁的眸中映出红发少女纯真开朗的笑,陡然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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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遮住你蹒跚的步伐,走进床头藏起的画。”药蓠歪过脑袋微微后仰,下巴高高抬起,张开眉毛,垂着眼皮眺望远方,嘴角上扬,陶醉地唱道。
夜空中遍布星斗,密密麻麻的光点有明有暗,隐隐现出缭绕着淡紫色光的银河,奇丽磅礴,璀璨浩大。
药蓠双腿悬空,我没有他胆子大,只是倚墙而坐,两条腿自然地向前伸,闭上眼聆听他的歌声……曾经翻越的山海旷野带着令人无法自拔的滤镜闯入脑海,绵延的壮阔景物模糊了苍蓝色地平线,翻涌出崭新又天真的诱惑,于是,我从桀骜中感受到脆弱,从坚强中感受到渴望。
余音未止,我憧憬地睁开眼,我早已意识到,学院是关不住药蓠的,他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太久,包括我身边……
“谢谢你,阿蓠。”
“什么?”药蓠笑着看我。
“谢谢你带我认识世界。”我注视他,大方地勾了勾唇,那一刻,我眼里的释然多于羞涩。
“噗!”药蓠没忍住笑了,他扭过头,盯着远方平静了好一会儿,又低下头捂着眼笑起来,笑到肩膀直抽,然后“哗啦”一声从坐姿变成手掌和膝盖着地的姿势,仰起脸来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爬向我,黑暗里,那对金瞳明亮英丽,眼底氤氲着迷离的狂喜。
我有些惊恐地瞪大眼,他在快要和我脸贴脸的时候突然收回脖子,盘腿坐下。
“也谢谢你,给了我——”药蓠轻轻托起我的下巴,“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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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川,连绵无尽的贺兰山下,拜寺口。
普蓝色夜空深邃高远,浩浩汤汤的银河从天而降,像仙气十足的飞瀑穿过广袤天穹,浇灌这巨人般的贺兰山脉,溅起沓沓星光。山前荒原上立有两座高塔,如守护山口的左右神祇,漆黑的塔楼肃穆俏丽,每层檐下都悬有风铃,风起,它们集体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像在度化,又像在召唤。
双塔后有一团醒目而昏黄的灯光,是山坡上的一座小小佛殿。殿中供奉着文殊、普贤和观音,一位佝偻着背的白须老人正慢腾腾地扫地,“沙沙沙——”扫把探进供桌与地面间的缝隙,带出不少黄沙。
忽然,老人停下动作,慢慢转身,果然一个高挑神秘的红发女人来到门口。女人身穿兜帽白风衣,里面是散发出冷酷气息的修身背心,下身穿黑色裙裤和黑色马丁靴,右手拄一把修长白伞。
是莫如胜。
看到面前皮肉松弛的苍老面孔和无神的灰色双眸,莫如胜怔了怔,歪过脑袋,柳眉微蹙,鬓角长发垂落肩头。
老人仰起脸,抿着皱巴巴的唇,颤巍巍走来。“这位女施主,可是迷了路?”他在距莫如胜不远的地方驻足,说话含糊嘶哑,但还是竭力表达着。
莫如胜攥紧伞把——
“哦,我能通过你走路的声音,还有你的气场,分辨出性别,”老人让到一边,“请进吧,外面怪冷的!”
莫如胜随老人来到里屋。老人娴熟地划亮火柴,取来一只蜡烛点燃,放在桌上照明……这是一个很逼仄的房间,四壁光秃秃的,只有一套桌椅、一张干草填铺的简陋床褥、一个脏兮兮的灶台和一只放炊具的架子。
“老伯一个人住在这里么?”莫如胜瞥了眼老人端来的热茶,没有动。
“才不是!”老人从菜篮里取出一只土豆,对着砧板郑重地敲了三下,笑出深深的鱼尾纹——
“笃、笃、笃。”
莫如胜眯起眼,却见三条野狗颠颠地跑来,为首那条是纯黑田园犬,棕色眼睛闪闪发亮,见到老人,它摇两下尾巴,不急不躁地坐下,它身后是一只金里透黑的LS犬,仅有下嘴唇和四爪是白色的,脖子上系着红绳,全身上下、尤其是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奇长无比,一路拖地,加上双眼也被毛发遮住,它不得不昂着头小跑,第三个是只灰扑扑的橘色狐狸,瘦到已经皮包骨了,步伐却比两只狗更加轻盈,路过时,它瞟了一眼桌边的莫如胜,一对黄眸竖瞳贼溜溜的。
“我在这里七年,它们啊,一直是我的伙伴!”老人边说边在砧板上切土豆,“黑色的是「玄卫」,我住这儿的第一个冬天,它带着伤倒在门口,奄奄一息,是我给救活的,伤好以后它就走了,现在偶尔来蹭一两顿,晚上再帮我看门。小的那个叫「秋珠」,是游客丢的,那些人在无人区喂了一下,它就一直跟着,他们不肯抱回去养,就留给我了。狐狸嘛,狐狸还没有名字,这几天才认识,玄卫领过来的,是个小姑娘哩,胆小得很……”
老人放慢手中的活,不无宠溺地看向三个小家伙——两只狗蹲得最近,秋珠“吧唧吧唧”舔着唇,玄卫则默不作声,小狐狸站在角落,时不时向门口或窗口张望,目光警惕。
“狗粮也是特意为它们买的,有人定期运来,想着天天喂土豆,一是没营养,二是怕它们不吃,就不来了。”
在常人几乎看不清事物的光线下,失明老人有条不紊地切着土豆,还游刃有余地同拜访者攀谈,刀起刀落,娴熟平稳,硬而翘的白须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捏了一把汗的同时,心中存疑的莫如胜甚至有些不忍打断这个至少看起来淳朴善良的老人。
“我这样很久了,即便看不见,手也熟了。”老人很是敏锐,“七年前,总要请教景区的人,现在比他们还厉害哩!”
“您为何选择这个工作?”莫如胜问。
“嘿嘿,别看我盲,当初我也是和子女来旅游,我跟他们说,你们不能因为我残疾就把我关起来啊,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想趁着能喘气出去走走。然后,我们从青海一路玩过来,到银川。那天是中午,天很蓝,我仰望双塔,突然风吹过……”
终于做完了,老人把土豆碎倒进三只碗,又挨个儿掺了狗粮。碗刚沾地,两只狗便把嘴伸进去,铁碗随着它们的拱动“哗哗”向前移。狐狸先嗅了嗅,才矜持地开始吃。
老人取来发夹,贴心地夹起秋珠脸上快泡进饭里的长毛。
莫如胜托着腮帮子,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除了老人这洞察力……念及此,她耐住性子咬紧下唇,竭力敛起情绪。
“呼!”老人忽然挥臂,口中模拟风声,莫如胜一惊——
“风吹过,塔上的铃响了,清亮,空灵,悠扬……”老人来到桌前,坐下,阖上眼,声音更加嘶哑,“我一下子哭了。”
话音落处,他的脸上升起一抹复杂的虔诚,莫如胜抬眼凝神。
“虽然看不见,但我从那个声音里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呼唤和劝慰,祂安抚我,治愈我,让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年轻了,敏锐了,恍然懂得了存在的意义,好像我前世就属于这里,今生也该魂归于此。”
说完,老人睁开眼,莫如胜似确定了什么,静默片刻,她冷冷挑眉:“那最近——山里发生的怪事,老伯可了解?”
老人一怔,随即放松下来,笑着端起茶,抿了一口:“施主是问石棺一事?”
见莫如胜不语,老人语重心长地说:“施主莫怕,你们所谓的怪事嘛,我这么些年,不只听说,还碰见过不少。知道为什么贺兰山叫‘鬼山’吗?因为古时这一带常常打仗,埋葬了太多战士,加上许多地方至今鲜有人迹,怨气、灵气全在这里汇聚,有怪力乱神,很正常。”
他说到一半,小狐狸忽然“哐啷”打翻碗,从窗口窜了出去。两只狗也似觉察到什么,抬起头来直勾勾盯住老人,四肢紧绷,背毛倒竖,牙齿半龇不龇地露着。
“但是,”老人若无其事地放下空杯,双手交叉,空洞的灰眸一动不动,语调渐渐森然,“它们都有自己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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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学院后山。
“沙沙——沙沙——”山鬼穿过密林,终于在一处高地上找到迟。
一盏包裹着跳闪火焰的孔明灯正从迟的掌心升起,飞向深色天穹,渐渐成为一枚醒目的橘色光点,去往远方。
迟若有所失地蜷起呈捧托状的爪,犹豫地侧过脸,眼帘低垂。他一袭白衣,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还有探头探脑的文身,从后颈到腰部的曲线美好又脆弱。
“我好像感应到……”在山鬼的注视下,迟轻轻开口,“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