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
1
“那是一个意外。”张如故说。
也并不是多么难以形容的事情,顾尔的爸爸参与建设了一座桥,然后,那座桥倒塌了而已。
那是T市一个著名的项目,一系列的商场都建在一座人工岛上,岛的面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是善加利用的话,就变成了公众周末去游玩的好地方。
岛上的娱乐场所一应俱全,商场、影院、书店、餐厅、酒吧、咖啡馆……逛街累了,可以随便找家小店钻进去休息,小岛离市区有一段路程,所以消费也相对较低。
如果你不想买东西的话,也没什么问题,岛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公园,种满观赏植物,可以在那里看书、晒太阳。
而顾常在负责的,就是连接了小岛与市区的那座桥,宽25米,长1300米,为了照顾步行或骑车的顾客,他甚至在桥上也下了不少功夫,沿岸贴满了海报和艺术绘画。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刚刚建好就成了T市最著名的商圈之一,周末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去那里玩,无论贫穷或富裕、单身或是拖家带口、约会或是同事聚会,在那里都能找到合适的场所。
出事的那天是个星期六,下午六点二十三分,很多玩了一天的游客准备离开,又有很多前来聚会的年轻人准备登岛,有一辆汽车的引擎出了问题,导致桥上有些拥堵。
那阵子一家商场正好举办了儿童绘画比赛,参赛的作品都贴在桥上,大家就边缓缓地走着边研究桥两边的绘画,所有人都比往常走得慢了一些。
然后“轰”的一声,桥忽然断了,一开始只是一条裂缝而已,紧接着长达四五十米的桥身都掉进了湖里。所有的游客都惊慌地朝两边跑去,几千个人的慌乱带来的灾难是致命的,后来的情景就可以想象了:由于踩踏带来的伤亡,以及被人挤下去所带来的溺水……那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警察和消防队在整个湖面上营救了四十多个小时,才把所有人都送上了岸。
当然,也并非每一个人都活着上了岸,或者完好无缺地上了岸。
顾尔闭上眼睛,忍不住想象着那一幕:岸边到处是工作人员和急救人员,记者围着尸体拍照,惊魂未定的人们紧紧相拥或者失声痛哭,原本抱着度过一个愉悦周末的想法而来,但很多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张如故有些黯然地安慰顾尔:“不过这不是你爸爸的错……”
“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这么多人死了,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顾尔忽然咆哮起来,她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无法想象那一天,整个城市都被巨大的震撼和哀鸣笼罩着。会有多少人在家里看着电视等着亲友回来,又会有多少人哭泣着朝那曾经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的地方狂奔?
那一天伊莎贝拉一家在哪里?顾尔又在哪里?
张如故却提高了声音道:“你爸爸是一位很好的建筑师,他设计出来的东西绝对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当时调查了很久,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承包商和供货商……”
“那为什么坐牢的是他而不是别人?”
“总得有人去承担这个责任,开发商急着给公众一个交代,你爸爸也自觉有错!”张如故的声音越来越高,来回地踱着步,有些激动地说,“事情到现在都还在调查阶段,你要对他有点儿信心!”
“我要怎么有信心?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顾尔的眼泪忽然也流了下来。
其实她身边一直带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那大概是她刚出生的时候吧,照片上的父亲英俊儒雅,母亲则美丽万分。小小的顾尔还是个婴儿,待在襁褓里,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一脸呆滞地看着镜头。
多少次她曾抚摸那张照片,试图能触碰到一点儿生命才有的温度,可是迎接她指尖的,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纸张。她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他们的眉与眼,想要铭记他们的每一根毛发,然而是徒劳的,他们在她心中,始终只是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而已。
张如故怔在那里,好半天才回到顾尔身边,想要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顾尔却突然推开他跑了出去。
她早就预感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这么多年来连电话都没有通过一个,一定不是普通的罪犯,但还是没有想到……
爸爸啊爸爸,你怎么能够闯出这种祸呢?
2
夜晚的巴黎总是很美,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光照着马路两旁的花与树,年轻的情侣们相拥着走过古老的街道,到处都是音乐声和欢笑声。
巴黎的夜晚全球闻名,咖啡馆像是永远也不会打烊似的,人们在这里举杯、聊天;艺术家们往往都喜欢昼伏夜出,此刻正是他们最活跃的时刻,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路边讨论当代艺术;巷子深处的小酒馆传出音乐声,有时人们在街边就会跳起舞来。
顾尔就在这样的人群中奔跑着,可是,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她看到一辆公交车,便跳了上去。车子缓慢地摇晃着,渐渐地,埃菲尔铁塔就出现在了眼前,所有人都仰起脸盯着那座尖尖的塔,许多人都热爱着那座塔,殊不知,更珍贵的其实是它的灯光。
埃菲尔铁塔的灯光一直由灯光设计师专门设计,无论何时抬头,都美轮美奂。
这一天铁塔的灯蓝白相间,很多的蓝色和很多的白色均匀地挤在一起,看起来就像雪花。
车里的人们都举起了相机,唯独顾尔只是呆呆地看着。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喜欢找个地方去看一眼埃菲尔铁塔,虽然在巴黎待了那么久,但她只上去过一次。
那还是她初到巴黎的时候,有一天张如故带她去买东西,途中经过这座著名的塔,顾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张如故便抱着她从公交车下来,在塔底仰望着直耸云端的尖尖。
顾尔很想上去看看,张如故去售票处问询了很久,才买了一张票给顾尔,拜托了一名中国游客带顾尔一起上去。
很久之后顾尔才知道只有四岁以下的儿童才免票,但很不巧,顾尔那一年已经五岁了。
她满是欢欣和激动地跟着陌生人一起走上第二层瞭望台——顶层更贵一些,但对她来说,光是第二层已经足够了。
巴黎的建筑普遍不高,站在铁塔的瞭望台几乎可以俯瞰整座城市,那条绿色的大河当然是塞纳河,左右对称的长条是战神广场,高大的拱门是凯旋门,圆顶的建筑是荣军院……
她丝毫没有在意张如故如何焦急地等着她,只是因为没有多余的钱买第二张门票。很久之后她才乘坐电梯下去,看到张如故一直紧张地盯着电梯的门,眼睛都红了。顾尔却一下就扑进了他怀里,有些激动地说:“原来塞纳河那么长!”
想到这里,顾尔忽然忍不住捂住脸,她的确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但她了解张如故,如果张如故说他是一个好人,那么他一定不是一个坏人,因为张如故是不会对她撒谎的。
信赖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愿意相信的人,她丝毫不会怀疑;他赞美过的人与事,无论如何都值得她品味一番。
真想知道张如故眼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在自己还未出生以前,大概跟父亲最熟悉的孩子就是张如故了吧?他抱过他吗?看过他的功课吗?有没有送过他生日礼物?
而这些事,他都没有对顾尔做过……
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可是一时半会儿,她也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是为父亲,还是张如故?抑或是自己?
哭够了,她才站起来准备回去,排队买票的人太多,顾尔决定往前走段路再上车。埃菲尔铁塔就挨着塞纳河,她沿着河岸静静地往前走着,忽然听到河中央传来一阵小提琴声,顾尔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大叫起来:“喂!许佑言!”
船开得很快,许佑言只看到一个身影跟着船一起奔跑着,岸边有不少人,她的身影时隐时现,即便是隔着半条河,那双眼睛也一如既往地明亮。
“许佑言!许佑言!”她用力地挥动着胳膊,叫着,跳着,像她的外号“小鸽子”一样。许佑言忽然觉得有一阵风从他的心头吹过,有种不可思议的暖。
他还没准备说什么,一船的游客已经大叫起来:“船长!快停船!”
导游把这个信息翻译给了船长,船长正在抱怨,一转头忽然看到顾尔,也怔了。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收到了打仗的消息,一群人乘着船南下准备保护祖国,他当时的未婚妻,也是这样奔跑着。
于是他笑了一下,便掉转了船头。
3
船开了很久才在一个有台阶的河堤旁停下来,许佑言小心翼翼地下了船,顾尔则在岸边大口地喘着气,河岸到底湿滑,许佑言险些跌倒,顾尔伸出手去用力地拽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面,一船的人却都欢呼起来,搞得岸边的游客都诧异地转过头来看。
“都怪你,我今天的收入没了。”许佑言微笑着看着顾尔,顾尔刚刚哭过,鼻头还是红彤彤的,可是却笑得格外开心的样子,问:“你拿到通行证了?”
“没有,那位导游是我的熟人,原本是叫我来当翻译的,谁知道被你打搅了。”
“真不好意思啊,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忍不住大叫起来。”顾尔虽然这样说,脸上却一点儿歉意都没有,还是笑眯眯的,腮帮子鼓起来,可爱极了。
许佑言看了她许久,才问:“哭过了?”
顾尔却不置可否,只是问:“你的机器人修好了吗?”
“我带你去看看好了!”他收起小提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没过多久就到了许佑言的家,房门推开,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灯光柔和,花香四溢。
顾尔正准备说点儿什么,小机器人忽然又钻了出来,顾尔只看了一眼就笑出了声,她想起许佑言之前说已经给它装了嘴,可是没想到竟然真的装了一只“嘴”。那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嘴唇图样,贴在一个木板上,又用一根简陋的棍子立在了机器人的脑袋上。
见到顾尔,那机器人比她还激动似的,两只轮子飞快地滚到顾尔跟前,再次说:“Bonsoir,Madame!”
顾尔哈哈大笑着把手递了过去,机器人把那张“嘴”贴在了顾尔手背上,这才心满意足地钻了回去。
“我的天,你真是太好玩了!”顾尔乐不可支地摆弄着机器人的那张“嘴”,又说:“刚才拉的是什么曲子?”
“想听吗?”许佑言又从盒子里拿起小提琴,摆好了姿势,悠扬的音乐就传了过来,顾尔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就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
这时阳台上却响起了另外一只小提琴的声音,顾尔抬头,才看到三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也站在阳台上加入了他们。
许佑言遥遥地冲那位老先生眨了眨眼,一位老太太已经走了出来,先是骂:“大晚上的你拉什么琴?”一低头看到这群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说:“我也来!”
紧接着,她居然抱出了一架手风琴!
顾尔大笑起来,二楼的一扇窗户便也跟着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孩问:“你们在聚会吗?我可不可以来跳舞?”
“没问题,请带些吃的给我们!”许佑言说。
于是一首曲子还未结束,许佑言那个小院子已经挤满了人。几乎整层楼的闲人都跑了下来,带着酒水、饮料、食物,自顾自地跳起舞来。
这就是巴黎最美妙的地方,在这里,谁也说不清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人们相遇又别离,风中洋溢着诗与歌的声音,还是海明威总结得最好——流动的盛宴。
顾尔独自在许佑言的房间里坐着,虽然什么也没做,但光是听到外面那些人的欢笑声已经觉得很快乐。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许佑言的房间,房间很大,却很空,角落里摆着一张床、一个大书柜、一张书桌、几把椅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他的生活比她简朴得多,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开似的,丝毫没有长住的气息。
许佑言看了顾尔一会儿,才问:“你还好吗?”
顾尔这才低下头去,道:“不算太好。”
两个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外面那群人早就打成了一片,那对老夫妇正跳着舞,几个年轻人在一旁鼓掌,有人从自家拿来了烧烤架,还有人捧出了香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筹备了好久的聚会一般。
那个小机器人也蹿了出来,像个神经病一样跟在场所有的女士索吻,大家毫不吝啬地吻着那张“嘴”,它便激动地窜来窜去,仿佛坏掉了一般。
顾尔忍不住说:“也许巴黎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好像随便做点儿什么就忘记了原本的烦恼。”
许佑言只是说:“烦恼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让人遗忘的。”
顾尔转过头看着他,奇怪,他明明什么都没有问,却仿佛什么都懂得似的。她问:“你烦恼的时候会做什么?”
许佑言回答:“随便找个地方,随便做点儿什么,然后等着被警察追。”
顾尔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许佑言却认真地说:“真的,逃亡的时候再大的烦恼都变得不重要了,只能奋力往前跑,跑得越快越好。”
顾尔莞尔,道:“下次我也试试好了。”
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毕嘉珍打来的,她好像并没有要跟顾尔讲话的意思,只响了两声就挂断了,似乎是在提醒顾尔该回家了。
顾尔这才站了起来,道:“我该走了,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顾尔这时才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走到了许佑言面前,道:“你有没有帽子?”
许佑言却明白她在说什么,伸出手掌道:“这里就可以了。”
于是顾尔便把那枚硬币放在了他手心里,道:“多谢你的音乐。”
许佑言将硬币收好,微笑着看着顾尔像一只小鸟一样钻进了人群,一眨眼就不见了。
4
“你们两个还是慢慢聊吧,真是的,这么大了还赌气?早就说让你喝点儿酒嘛,酒一到,百病消!”毕嘉珍冲顾尔眨着眼睛,顾尔无奈地叹了口气,毕嘉珍却笑眯眯地吻了她额头一下,道,“不许欺负我男朋友哦,打起架来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我明明比你高!”
“我可是跆拳道黑带!”她拍了拍自己的腰部,走到张如故旁边,吻了吻他的脸颊才离开。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两个人,顾尔看了看张如故,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原本想要开口道歉的,可是仔细想想,仿佛又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倒是张如故先开的口,问:“你吃过了吗?毕嘉珍包了一些饺子,你饿的话我帮你热一热。”
顾尔点了点头。
张如故这才走进厨房忙碌起来。
这是一间很大的起居室,厨房连着客厅,中间是一张大桌子。平时放学之后顾尔会在这张桌子上做功课,而张如故在桌子的另外一边准备晚饭。两个人的生活,即便不是亲人,有时也还是温馨的。
窗台上摆着一些照片,都是顾尔的,她喜欢拍照,张如故也喜欢给她拍。到后来有了毕嘉珍,照片上的人才多了一些,但无论跟谁拍照,张如故都有些拘谨,又有些害羞,任由顾尔和毕嘉珍把他的脸捏变了形。
不该冲他大叫的,顾尔再次在心里自责,无论跟谁生气都可以,但不能是张如故,她欠他的,过去,现在,永远。
于是她忍不住问:“毕嘉珍知道了吗?”
张如故点了点头,道:“她不是我们那座城市的人,事情发生时年纪也不大,所以只是听说过。”
“她会不会因此讨厌你?”
张如故有些骄傲地笑了,道:“你也知道,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饺子热好了,他端到顾尔面前,顾尔尝了一个,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可是她根本没有胃口。她说:“我爸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张如故想了一会儿才道:“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你知道建筑师协会奖吗?他是最早获得那个奖的华人,那时他还很年轻,刚认识我爸爸不久,靠着那笔奖金,他才开了自己的公司。原本他可以在世界各地给财团富豪们设计商场和别墅的,可以赚很多的钱,以及很大的名气,可是他没有,他更希望为自己的家乡做贡献,改善城市居民的生活环境。你大概不明白,你出生的地方可不像巴黎这么热闹,那座小城很贫瘠的,周末人们根本无处可去,娱乐场所消费太高,公园又太无聊,你爸爸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说服大家一起去做那个项目,后来,他成功了。”
讲到这里,张如故先是笑了一下,接着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收敛起笑容说:“即便最后出了那件事,他也还是成功了。你想都想不到,那个地方依然运营着,依然是人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他跟我说过,建筑不只是房子而已,建筑能带来的,应该是生活状态,人们值得拥有一个漂亮的,但并不昂贵的地方去玩,值得看到更好的风景,值得与家人和朋友共度一个快乐的周末。”
顾尔怔了一下,她得承认,即便对自己的父亲充满误会,可是听到这句话,她依然被感动了。“建筑能带来的,是生活状态”,多么好的一句话。
“他很聪明,你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他是靠着奖学金才完成学业的。我念书的时候一直是他在辅导我做功课,那时候我的学校离他的公司很近,放学后我都会先去公司里等我爸爸一起回去,他们都很忙,可是你爸爸偶尔还是会抽空帮我看看作业。我爸爸他……你知道的,没什么文化,根本帮不了我太多,我能有今天,其实全靠你爸爸。”
“可是,如果不是他,你就不必过现在这种生活。”
“现在这种生活?”张如故忽然笑了,有些嘲讽地说,“你说得没错,没有他我的确不会过现在这种生活,因为不是他的话,我连留学的钱都没有。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吗?当然,那个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照顾你的,可是,是因为我想来巴黎,你爸爸才恳求我带你一起来的。”他刻意念重了“恳求”两个字,然后笑着说:“你想都想不到,他给我出学费,以及生活费,然后还会恳求我……”
讲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他打开了一瓶喝剩的葡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才低下头说:“我一直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爸爸,在你还没出生前就开始羡慕了,你爸爸知道,我爸爸也知道,我小时候有点儿眼高手低,总觉得自己应该拥有一个更好的家庭,可是你爸爸跟我说,我父亲能够养活一个家已经很了不起了。”
顾尔忽然觉得苦涩,她说:“给我也倒一杯。”
然后她才说:“的确很了不起,我虽然不认识他们,可是我认识你,你瞧,你养活了我,我不敢说没有你我就一定会死,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也不会是今天的自己。”
张如故愣了一下,顾尔拿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张如故的,才道:“为了活着,干杯!”
毕嘉珍说得对,葡萄酒不算酒,喝起来更像果汁,甜甜的,带着一点儿酸涩。法国到底是个盛产葡萄酒的国家,很多人在很小的时候都会陪着父母喝一杯,可是顾尔从来都不敢,因为,她害怕。
并不害怕会醉,而是怕醉了之后,就再也不想清醒了。酒鬼都是这样诞生的,一杯酒下肚,从此再也不愿意面对整个人间,因为人醒着的时候,苦涩总是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灵魂漏了风,成了一间破瓦寒窑,千疮百孔,无药可救。
可是在此之前,能暂时忘掉也好,顾尔想,哪怕只是睡个好觉也好。
半杯酒喝完,她才站了起来,道:“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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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有句口头禅,写作c'est la vie,意思是:这就是生活。同中国人那句“日子总是要继续的”一样,总是在遭遇困难的时候、疲倦的时候、想要逃避的时候,以及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无奈地笑一笑,说出这句话,再鼓足勇气继续前行。
这究竟算是乐观呢,还是可悲呢?走在学校的时候,顾尔忍不住想。
不管怎么说,先熬过这几天再说。她深呼吸一口气,冷空气便这样被吸进了肺里,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重新整理好大衣的领子。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像男装,其实也是男装。那是张如故的旧大衣,后来被虫蛀了,顾尔觉得丢掉可惜,就拿来自己穿了。那阵子刚好流行宽松的大衣款式,被虫咬出了洞的地方顾尔全都用细丝带缝了简易的蝴蝶结遮住了,看起来倒格外别致。
她正往前走着,布鲁诺突然从身后出现,问:“你怎么没骑自行车?”
顾尔回头,才诧异地看到他骑着自行车,便笑着答:“想走走路。你呢,怎么没坐地铁?”
“别提了,这个月的生活费都被我拿来买球鞋了。”他说着,伸长了腿给顾尔看他的新球鞋,那是男孩子都很痴迷的篮球鞋,在布鲁诺细细的小腿的衬托下,有点儿像卡通画。顾尔笑了起来,说:“你总算存够钱了?”
“还欠了我哥哥不少。”他从自行车上下来,陪着顾尔一起走,犹疑了半天才问:“你还好吗?”
顾尔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才说:“不好又能怎样呢?毕竟这就是生活。”
布鲁诺却小声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昨天你走后大家就翻出了那条新闻翻译成了法语,现在全校都知道了。”
顾尔怔了一下,继而又想,有什么好惊讶的呢?那天伊莎贝拉冲自己大叫的场景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大家始终不知道才奇怪呢。
“我也吓了一跳,死了一百多个人,真可怕。”
顾尔再次僵住,她并不知道这个数字,因为无论是多少,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布鲁诺看到她的表情才反应过来,立刻道歉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些……”
“没什么的。”顾尔强装镇定。
也幸好布鲁诺跟她说了这些,那一天她才能够假装平静地度过。如她所料,一走进教室,教室里就安静下来。
顾尔旁若无人地走到座位前坐下,才发现伊莎贝拉已经把自己的位置换到了朱丽叶旁边。
朱丽叶正小声跟伊莎贝拉说着什么,见顾尔进来,她也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布鲁诺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想要安慰她几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尴尬的一天,没有人跟她说过话,对待这种事情,恐怕全世界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在真相还不够明朗的时候,能躲远一点儿是一点儿。反而是那些顾尔完全不认识的人胆子更大一些,顾尔去上公共课的时候,一个女生突然尖锐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蝴蝶结是别人的血?”
顾尔很不客气地把蝴蝶结解下来给她看,道:“我只知道这是虫咬的洞,丝带一毛钱一米。”
那人反而意外了一下,仿佛在思索着用同样的办法改良自己的衣服一般,小声地问:“好缝吗?”
顾尔啼笑皆非,道:“不难。”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学后顾尔独自往外走,朱丽叶叫了她一声,似乎想要说什么,顾尔却主动说:“没关系,你陪着伊莎贝拉吧,她更需要有人陪。”
朱丽叶有些难过地看了她一眼,顾尔故作潇洒地转身,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一个人影蹿了上来,一个巴掌就打到了顾尔的脸上。顾尔觉得脸上像是烧起来一般,火辣辣地疼,她呆了半天才转过头去,看到伊莎贝拉的妈妈正怒气冲冲地冲她大叫:“你爸爸真是不得好死!你为什么还有脸活着?”
她依然按照国内的生活习惯在生活,才十月,已经套上了羽绒服,一脸的愤恨,更显得苍老。顾尔还没来得及反应,伊莎贝拉已经冲上去抱住她妈妈的腰叫道:“妈妈!”
她却不顾女儿的阻拦,继续朝顾尔冲着,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顾尔面前,捉住了伊莎贝拉妈妈在空中的手腕,一字一顿道:“阿姨,在法国打人是要坐牢的!”
伊莎贝拉的妈妈这才怔了一下,挣脱了自己的手腕道:“那些人在天有灵不会让你好过的!”
说完,她才拉着伊莎贝拉走了。
正是放学时分,学校门口聚集了不少人,等顾尔回过神,才发现大家都一脸震惊地盯着她。公众场合打一个未成年,到底是大事,朱丽叶和布鲁诺一起跑了过来,顾尔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是蔡洋川,他看到顾尔脸上的红印,有些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
虽然是这么说,她却忍不住把脸埋进了他的胳膊上,用他的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她看到伊莎贝拉抽噎着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歉疚,也有羞耻。打人者与被打者,也说不清谁更丢人一些,可是顾尔知道,伊莎贝拉跟她一样,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在学校里正常地生活下去了。那座桥在十三年前断掉,可是有一些桥,却是再过十三年也无法修复的。
蔡洋川揽着她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停了下来,顾尔问:“你怎么来了?”
蔡洋川只是扯了扯嘴角,没说话。顾尔顿时明白过来,他也知道了。
那就意味着,整个巴黎的华人都知道,或者更糟糕,是全世界都知道了。
仿佛为了印证这个想法似的,顾尔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她打开,看到是之前想要跟顾尔合作制造那串灯泡项链的网站发来的邮件,对方说,由于种种原因,这款项链不会公开发售了,希望顾尔能取回样品。
顾尔深呼吸一口气,才问蔡洋川:“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做个体力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