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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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

一开始去馆里工作,我是有点懵懂的,有宝贵老师鼓动的因素,有工资稳定的诱惑,也有我平时见怪不怪的心理在作祟,反正觉得这个单位没什么。开始以为是去开车,顺便帮他们修修车,后来才知道,不光是开车修车那么简单,还要顺带着接收尸体。这个,我稍稍迟疑了一下,也没觉得有多么吓人,就接受了。但接收尸体是要动手的,这可不是什么猫啊狗啊,还有,你不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样的尸体。这个,我有我自己的解决方法,戴两个口罩,戴两副手套,关键是要戴上墨镜,让自己的视线模糊一点。还要在心里暗示一下自己,尸体就是一段烂树桩、一块大石头,眼睛不直视,抬起来就走。当然,这是以前。现在我已经很淡定了,我会双手合十默念一句,也算是祈祷吧:朋友,对不起啦,多有冒犯,原谅我的鲁莽啊。尸体抬多了,我也有了一些经验,知道太平间的尸体好抬一点,白布一盖,只看出个大致的轮廓,基本上不怕。家里的尸体就难说了,经常是龇牙咧嘴的,脱相得厉害,去之前,我都会交代家属,给尸体戴好口罩,或盖好脸,这对你自己来说是卫生,对我们来说是尊重。最难预料的是车祸现场的尸体、火灾现场的尸体、凶杀现场的尸体,七零八落、血肉横飞的,心理素质要好一点才行。这个过程,也都是慢慢适应的。现在,我看到尸体已经没有特别的感觉了。宝贵老师说,要善待你的工作。这个道理很简单,但做起来可不是一般的难。

我没有把换工作的事告诉老婆,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说好。现在的这份工作,除去不太好说的原因之外,其他的都好。宝贵老师对我不错,馆里对我也很赏识,工作节奏不紧不慢,工资旱涝保收。我过去打工,什么时候这么稳定过。但我没有和老婆说,怕她接受不了。这个性质的工作,一般人都很难接受,要有一定的认识和思想境界才会支持。我老婆是个普通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境界。

宝贵老师给我出了个主意,说哪天回云南老家,不妨跟岳父透个风,这种事,老人一般都会开明一点。我觉得宝贵老师说得对,有“铺垫”和“退一步”的意思。正好那一年有机会回去,我就特地去看了岳父。我拐弯抹角地说自己换了工作,说是帮殡仪馆开车。岳父问,殡仪馆有那么多车好开?赚得到钱?我说有,平均每天都有七八趟、十来趟,天气骤冷或骤热则更多。岳父说,你开车还和天气有关?我说有很大关系。岳父是个退休教师,他稍稍地一停顿,马上就想到了关键上。他说,你开车是去接那什么吧?我看着岳父,点点头,心里有些忐忑。岳父盯着我,问:你自己怎么看?我搓着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这事干的人少,相对稳定,我开始也是帮别人的忙,帮着帮着脱不了身了,就留下来了。岳父说,这事难做,做好更不容易。又说,这事在人们眼里不看好,但肯定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这话让我吃了定心丸,心里也宽慰了许多。至于是不是值得做,或有什么更大的意义,我还没想那么多,现在也不好求证。

老婆是慢慢知道这件事的。她这个人有一些灵性和异禀,很多事拐来拐去她就知道了。我的手原来是洗不干净的,修车的手怎么能洗得干净呢,每天在车里摸来摸去,灰尘油污不算,还经常会在柴油里洗一洗,越洗越黑,污垢都嵌进了指甲缝里,染黑了皮肤褶子。但现在,我每天洗无数次手,还都是刻意去洗,用硫黄皂洗,用消毒液洗,洗得白白的,好像皮肤也洗薄了,手也变小了。我的手本来就小,洗白了就更加显得小。也很奇怪,我虽然干的都是粗活,但手一点也不粗糙,皮肤看起来还很细腻,大家都说我的手更像是女人的手。老婆因此就开始怀疑了。

后来,老婆又发现我衣服上没有油污了。我在修车铺里的鞋,自然是不穿回家的,那双鞋可以想象,被油浸得翘起来,像小船一样。但衣服,每星期是一定要洗一洗的。修车的人,衣服上肯定都是油渍,机油的、柴油的,那才是修车服特有的样子。她洗我衣服的时候,都是另外泡在桶里的,不打肥皂,也不放洗衣粉,她会放一点点纯碱,说油渍就怕纯碱,浸一浸,油渍就褪光光了,洗起来就不费劲了。但现在,我的衣服不脏了,我一般都穿迷彩服,这种衣服穿着宽松,好干活,外面再套一件白大褂,脏不了。她就更加怀疑了。

真正引起我老婆注意的还是我身上的硫黄皂气味。老婆问,你是在医院开车吗?我说,嗯。老婆又问,开车身上会有汽油味,你身上怎么是硫黄皂的气味?我知道瞒不住了,就招了,我说是在民政部门开车。老婆讪讪地说,这倒是说得好听。听我老婆的口气,她是知道我在开什么车的。她是听我岳父说的,还是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判断出来的?她大致上可以基于三点来判断我的工作性质:一、我会开车,殡仪馆里又有车,殡仪馆的车以前都是在我那里修的,我们的关系接起来还比较顺。二、我的收入稳定了,每月赚多少钱,固定地交到她手里。现在还有什么事这么好做啊,有固定的收入,有固定的客源,在她看来,只有极少数特殊职业满足这些条件。三、是从我身上的气味闻出来的,她起初怀疑我是给医院开车,后来想想不对,医院是“来苏尔”的气味,但我们馆里喜欢用硫黄皂,这肯定逃不过我老婆那灵敏的鼻子。什么地方会长年不懈地用这种东西呢,不外乎几种特殊行业。我知道老婆心里也是忌讳和抵触的,这不奇怪。如果不忌讳,不抵触,这种好事也轮不到我。不过,老婆有她的处理方式,这个不好说,说起来让人笑话。我也只好默默地承受,再慢慢地接受,要不然怎么办,天天吵架打架不成?要不然怎么说我们的工作要承受着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呢。

好在我没以前辛苦了,收入也相对稳定了,在家的时间也比过去多了,也有时间陪陪孩子了,这是老婆满意的地方。但老婆也有顾虑,她问,要是人家问你在哪里工作你怎么说呢?我说,能不说就不说呗。她问,如果一定要说呢?我说,那就说在民政部门呗。她问,你平时开车都戴口罩吗?我说,一般要戴。她说,最好都戴着,戴了人家就认不出你了。看来,老婆对我工作的了解还仅限于开车,知道得并不多,更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化妆师了。

我以前在修车铺时,她经常会来给我送饭,她觉得长远打算就应该这样吃饭,这样省钱,在外面吃就把控不住。有一天,她望着对面的殡仪馆问,那是个什么房子,怪怪的。她这样一说,我才感觉到,那房子确实有点不一样,样子不一样,颜色不一样,气氛也不一样。所谓的气氛,就是没有人气。我老婆说,没有人气的房子,灯也坏得快,开关也容易锈,窗户也是松垮的,不信你去看看。民间有许多有灵性和异禀的人,能预知灾难,能感应生死,能看见野魂,我老婆也许就是这样的。后来,我还真的去看过殡仪馆的告别厅,屋顶的灯,有好几只是坏的;开关的盖子,是用橡皮膏粘的;几乎每一扇窗户,都有破损处,或脱了榫,或散了架;再仔细看看大门,有一爿也已经烂了脚,是用铁丝固定在墙上的,平时基本不关。我老婆神吧?这样也好,有许多话就省得我说了,反正她迟早都会知道的,不知道也会料到的,只要她不反对就好。

现在,我们住在离殡仪馆不远的公寓里,是村里联建开发的,也是当年征地时的政策之一。说是小区,其实也就是前后两幢排屋,住的大多是村里的农民。我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就是图它离殡仪馆近,一大早起来,睡眼惺忪的,也可以摸到馆里去。我把儿女带到西州的时候,他们都还小,现在慢慢都长大了。儿子已经高中毕业,现在在一个网吧打工。女儿也读初中了,成绩马马虎虎。他们读的都是下面的曲县中学,是一个很不错的学校。对城里人来说,这也许不算什么,但和我老家比,那气象是完全不一样的,学校有门台、围墙、操场,有饭吃,有床睡,你还要怎么样。我们没有儿女成才的梦想,他们学校的办学宗旨,也只是说培养合格的中学生。什么叫合格?就是能顺利地毕业,没有走上歪路。至于找工作,那得看他们自己的本事。蛇洞蟹洞,路路相通,不管什么洞,自己都会通的。

儿子知道我的工作,他是无意中知道的。有一天,我疏忽了,把尸体的手牌带回了家。发生这种事也是非常非常凑巧的,当时,我正好在料理尸体,把手牌摘下来时,正好想起什么事需要回一趟家,就这样把手牌塞到自己兜里带回家了。儿子是怎么看到的,我不知道。我想,他看到这个东西一定是很纳闷的,那上面写着姓名、年龄、性别、几月几日、几号冷藏箱……其实他稍微机灵一点,马上就会知道我的工作,因为我长年累月地忙,工作时间又这么固定,又不愿意接触社会,没事就待在家里不出门……那天晚上,他去网吧上班前悄悄地问我,你那里灯光怎么样?我说,什么灯光怎么样?他又问,那里面有没有惊悚的音乐?见我还在发愣,他就把看到了手牌的事告诉了我,说:我哪天去你那里看看,一定是很有意思的。说着诡秘地一笑。

儿子喜欢看悬疑惊悚片,晚上在网吧上班,白天在家里没事情,就会拉上窗帘看这些片子,什么《异形》《荒林幽灵》《人皮拼图》《来电惊魂》《恐怖照相机》《午夜惊魂路》《吸血鬼猎人》《半夜叫你别回头》等。他的抽屉里都是这类片子,家里的那台老式播放机差点被他用烂了。所以,他对我做的这个工作也不会那么诧异,也许还有一点点好奇。但我还是不放心,不放心他的感觉,不放心他对我工作的认识。我想,他的感觉和认识肯定是过于简单的。后来,我犹豫了好久才问他,对我的工作,你是怎么看的?他嘻嘻哈哈地说,蛮好的,但我不知道你做的是哪一块。说实在的,他对这个工作的认识确实有点简单,但我没有必要和他说得那么复杂,我只是交代他,这事最好不要说起,不要让妈妈和妹妹知道,她们知道了会有压力的。

家里有一个人知道也是好的,至少在孤立的时候,我还有一个同盟军。我感觉自己也轻松了许多,不会像做贼那样心虚,那样战战兢兢。儿子还会到网上搜一些相关的资讯给我,来缓解我的精神压力。按照他的说法,你要了解你这个工作的动态,了解它在社会上的位置,你就会找到自信了。尽管我接受了这项工作,但多半还是跟收入有关,内心还没有完全放开和放下,有时候还会有一点点异样,担心别人知道,担心给家人带来不便。儿子把那些资讯给我看的时候,也会在一旁评头论足,比如有些比较矫情的观点,他就会反驳。有的人说,死人并不可怕,死人是质朴的,你看到的即是你了解到的,而活人比死人可怕,因为活人你永远不懂。儿子说,这些都是好高骛远的说法,不仅矫情,而且还做作,有本事你永远待在死人堆里,看你还觉得质朴吗?有的人说,一个人,一个小房间,有时候单独工作的时候,一站就是几小时,就像医生做了个大手术,很有成就感。儿子说,这是把自己说好了,说高了,医生是救人,把本来可能会死的人救了回来,这是有成就感的,但处理尸体是预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顶多只有完成感。有的人说,我相信人生没有终点,到了天堂又会是一个幸福的开始。儿子说,如果死亡是幸福的开始,那为什么没有人追求死亡呢,为什么人人都怕死?还有同行把自己的工作说得很神圣,说有爱,有温暖。儿子问我,你觉得神圣吗?你觉得有爱有温暖吗?我摇摇头,我努力回想着自己工作时的感觉,确实也谈不上有爱有温暖,只是觉得这是个来之不易的工作,要努力去做,认真做好,人家相信你,把去世的亲人交给你,你就不能敷衍了事,不能对不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