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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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

崔樱再次听到张小申这个名字,是几天之后,芳芳告诉她,张小申失踪了。崔樱没怎么放心上,所谓失踪,在崔樱看来,大不了因为这儿那儿不顺,憋不住一口气,出去溜达一圈,到时候自然会回来,没啥大惊小怪的。只是现在朋友圈发达了,一个人在手机里忽然消失不见,你问他问的,便成了一桩新闻。

后来,无意中又听到张小申的行踪,崔樱倒是吃了一惊。据阿胖说,张小申出家了。这个张小申还真有点邪乎,无缘无故的,出家做什么?

从阿胖嘴里传来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阿胖说,张小申因为个人感情问题受挫,一时想不开,断然看透人生,远离红尘。至于他谈的是哪个女孩,为何分手,阿胖也说不清,他只记得张小申有无数个恋爱对象,走马灯似的换。

这跟张小申留给崔樱的印象是一致的。很显然,长相秀气干净的男孩容易讨女孩喜欢,他肯定被宠坏了,虽然称不上轻浮,但言谈之间却总有那么一点自得。想想他们初次见面那回,他竟敢在她面前把衬衫袖子捋起给她看文身,要不是她及时把窦靖童搬出来,杀一杀他的威风,说不定他还会把上衣都脱光了,当面秀一把他性感的身材。不用说,她对他是警惕的,也不怎么舒服与他成了《西厢记》里那一对才子佳人。他倒把肉麻当有趣,自作多情地加上一个红娘,好像一男二女很光荣似的,他真以为他是情圣,女人都巴不得送上门跟他好啊?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为了失恋出家?崔樱百思不得其解,这在她认识的男孩当中肯定绝无仅有。是不是反过来说,其实他对感情还是蛮认真的,所以才有这么决绝的割舍?崔樱一念及此,便觉得自己有点错看了张小申。

阿胖给她看了张手机里的照片。张小申剃了光头,罩一身灰色僧袍,脚穿黑色布鞋,手拿一把大扫帚,站在寺庙前,那模样就像电视剧里的扫地僧。精神倒相当不错,眼睛黑亮,嘴角挂着丝笑意,说不尽的唇红齿白,挺迷人的。大约谁见了都会叹息一声:“唉,多帅的小和尚啊!”崔樱当时心里也是一沉,手指下意识滑动屏幕,张小申的光头突兀地放大开来,青光光的头皮像只葫芦瓢。崔樱特地留意了一下,头皮上面并没留戒疤,这么说来,他还没正式受戒进入佛门?崔樱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

后来回想,阿胖真是个多嘴的人,他肯定告诉张小申崔樱看过他的照片了。下次再见到阿胖,阿胖献宝似的捧出样东西给她,说是张小申托人带来的礼物。打开了看,是一卷手抄的《心经》。工工整整的小楷,字体清秀淡雅。阿胖说这是张小申专门为她抄写的。张小申还学过书法?崔樱定定地看着《心经》,眼睛落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几个字上,心里奇怪,张小申为何要专门写给她这个?他是劝她也看淡这世界吗?

她当时拒绝了这份礼物,借口她与张小申一点都不熟,受之有愧。她能想象到张小申失望的样子,他写这卷《心经》是认真的,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可她并不在乎。

张小申那儿再也没了消息。有几次见到阿胖和芳芳,崔樱忍不住想打听一下,临了又开不了口,她不是说过跟张小申一点都不熟吗?一个一点儿都不熟的人你又何必关心他记挂他?后来倒是芳芳向阿胖问起张小申,她说:“张小申怎么样了?他难道真的想当和尚啊?”

阿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

芳芳说:“奇了怪了,什么样的女人叫张小申这么伤心?”

阿胖说:“就是,我也想见识见识,我一直觉得,能叫张小申伤心到出家的女人压根儿就没生出来呢!”

于是,夜里,就有一张女人的脸浮现在崔樱面前,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她凑近去,那张脸飘走了,越发神秘。伸手一抓,不料那张脸像纸片一样被撕下来,赫然一张画皮。崔樱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原来是个梦。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她恍然回过神,觉得自己实在莫名其妙,怎么会为了那个其实是陌生人的男人梦见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莫非她是着了魔怔了?

仿佛心灵感应,还真有人来回答她的惶惑与不安了,放在枕边的手机这时候忽然震动,屏幕亮了,唰地进来一条短信。完全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你害我大病一场,这下你满意了吧!!!”

一连三个惊叹号,像三颗炸弹。崔樱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这一夜的遭遇太匪夷所思了,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瞪着屏幕上方的名字:张小申。没错,就是张小申!这深更半夜的,风雨交加之时,他怎么会给她发这样一条短信?不对,等一下,他真是发给她的吗?会不会发错了?发给另一个女人的?比如刚才她梦见的那个女人?

还有,张小申真的病了吗?他得的什么病?若真是病了,他干吗要给她发短信?她怎么害了他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都莫名其妙冲她来了?背后有没有人在捣鬼啊?崔樱脑子一片混乱,等她稍微理出了点头绪,她说服自己这可能不过是场误会,很奇怪,她反而又有点沮丧了。

这一夜,她第一次失眠。

然后,又是石沉大海,什么消息也没有了。这中间,家里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机关里的公务员,家境非常好,有房有车,她父母特别满意,催着她去见面。她提不起兴致,不过约会那天还是精心修饰了一番。她的美貌在相亲的男人面前总是效果非凡,这次也不例外。公务员肯定见过她的照片,见到她真人时依然喜出望外。想来他在单位侍候领导惯了,谨小慎微,在她面前更是唯唯诺诺,一副提前要做模范丈夫的样子。其实两人并无多少话可说,公务员不停帮她夹菜,避免了许多冷场和尴尬。她也努力显得有教养,面带笑容,细嚼慢咽,全心全意地把碗里堆得满满的菜全吃下去。

这一餐,她吃撑了,逃也似的跟公务员告别,扶着电梯门出来,居然有恶心感。她便又匆匆折回,跑进卫生间。抱着抽水马桶,她让自己痛痛快快吐出来,真是翻江倒海。吐完了,她一屁股坐到马桶盖上,无端地觉得委屈。

往下的时间无聊又讨厌,她跟自己闹起了别扭,那是深埋心底的怨恨:你为何要答应跟这么无趣的男人相亲?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又是什么?怨恨一旦开启,便漫漶到无边无际,推己及人,她生父母的气,也生公务员的气,连公务员的殷勤都变得十分可憎了。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闪过张小申的影子。要是他看到她今日的遭遇,会不会嘲笑她?这样一想,她眼前便现出了张小申那张秀气干净的脸,幸灾乐祸的,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坏笑。“你这家伙!不理你了。”她赌气走开,他却换了个姿势,双手叉腰,故意露出胳膊上的文身——两把滴血的宝剑。像是要显摆给她看,他把脖子也扭过来,露出藏于颈项后轻易不见的小宝剑,仿佛那是他与她之间的特殊暗号。“哈,别跑啊,”他说,“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三剑客!”

她被逗笑了,“三剑客”,亏他说得出来!武侠小说读多了,他还以为自己有多能呢,三剑合体吗?她冲他“呸”了一声,想跟他说句什么,一眨眼,他却像刮过的一阵风,消失不见了。

崔樱茫然地站在马路边上,不相信刚才那一幕是幻觉,身前身后车来人往,没一个是她认识的。他们与她何干?她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她怎么会在这里?她顿时有时空错位的荒诞感,以前读过的好些哲学命题不期而至,把她带到虚无之境。

她于是决定去云水寺看看。

云水寺在邻省境内,没通火车,她是坐长途汽车去的。车子过了平原,渐入山区,一路景色优美。最美的是竹林,顺山势绵延起伏,重重叠叠。其间小溪环绕,云起雾罩,恍如人间仙境。还没到云水寺,崔樱已明白过来这“云水”二字的意思,难怪张小申要来这儿出家,他还是有点眼光的。

愈往山里走,愈显冷清,人迹罕见处,美到惊心动魄,精彩绝伦,像看一幅山水长卷,一路铺展开去,目不暇接。终于到了站点,下了长途车,换乘当地农民的小三卡,突突突地响,摇摇晃晃开过一段土路,停在山门前。

云水寺比她想象的要小许多,却又比她想象的要热闹。为何如此这般模样?她的想象又从哪儿来的?她不及寻思,便被山门前卖香烛的妇女叫住了,那妇女不由分说塞给她一大包香烛,说:“买吧买吧。”

她一脸迷糊:“干吗?”

妇女责怪她:“哪有进庙不烧香的?小姐你好不懂事呵。”

果然人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的香烛,那就买吧。她顺从了妇女的意思,掏出钱来。妇女却一摆手,问她说:“你来求什么?婚姻还是子女?”

她脸一红,说:“我还没男朋友呢。”

妇女说:“求恋爱也一样,烧一个人的哪成啊?双份!”

结果她捧着妇女硬塞过来的双份香烛,进了云水寺。这时候她才想起,要是见到张小申,她该怎么说?她总不能说她是来看他的吧?

她马上庆幸自己买了双份的香烛,在前殿烧一把,再到大雄宝殿去烧,顺理成章把整个庙都逛遍了。假若她足够幸运,她会碰上那个“扫地僧”的。这种场景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过,今天自己也要亲历一番了,崔樱觉得好笑,却也禁不住耳热心跳起来。

庙里间或有和尚走动,老老少少各种年龄,也有留着头发却穿僧袍的,不知是不是俗家弟子。崔樱双手合十,装模作样烧香磕头,眼光却在和尚身上瞟来瞟去,像个不正经的女人。饶是如此,她仍一无所获。凡经过她面前的,没有一个名叫张小申的年轻和尚。

崔樱犹豫着要不要找人问问,转身进了院子,机会来了,她看到一个和尚在路边扫地。和尚背着身,僧袍宽大,在风中扬起,看上去好不潇洒。不假思索地,崔樱就把他当作了张小申,也许崔樱的潜意识里,在云水寺当和尚扫地的只有他张小申这个人。

“是你啊,张小申!”她脱口而出。

和尚扭过脸来:“施主,你叫我?”

也是个年轻和尚,却不是张小申,她认错人了。崔樱当即尴尬地站住,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一双眼睛只顾在崔樱身上转来转去:“施主来云水寺也想出家吗?”

这是什么话?这和尚也太莫名其妙了。不等崔樱回答,和尚又道:“我们寺庙有出家体验班的,施主要不要尝试一下?”

原来出家也有体验班,这和尚是在推销生意呢。崔樱恼了,大嚷一声:“谁要出家了?!”她的声音突兀尖利,像平地刮起的冷风,把和尚呛得倒退两步,唯唯诺诺的,再也不敢多嘴。

崔樱的云水寺之行,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她坐在回程的长途汽车上,看着窗外被暮色遮蔽的荒野,忽然怨起了张小申。都是他!他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出家?害得她白跑一趟。下次要是遇见他,非找他算账不可!

这句话刚在心里头对自己说出来,崔樱便愣了一愣,随即冒出个念头:她与张小申,难道还有下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