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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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听到出事的消息,庄润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思维在那一刻被抽空了。他听到血液冲击脑门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晕眩。疼痛要许久才会出现,就像手被利器割破,要过上一阵子,钻心的痛才会传导到脑子里。

电话是甘世平打来的。世平原本平静的声音里有一种少见的紧张。世平遇事沉着,任何难题在他那儿总能找到解决办法。润生对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关注到世平的紧张感到奇怪,好像反倒是世平的紧张更令他不安。

世平问润生,现在在哪儿,需不需要他来接。润生说,我自己过去。

润生坐到车里,思维依旧处在空白状态。车窗外是明晃晃的大白天,阳光照彻大地上的事物:建筑、汽车、行人、树木、花卉、草丛,但润生觉得自己正穿越在一条黑暗隧道中。有一刻,他觉得自己穿行在自己设计的充满谜语的建筑里:光线就在远处,人们不知道光线下最终会呈现怎样的谜底。后来,他觉得在那纷乱的时刻想起建筑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世平正在医院门口等他。世平面色忧戚,问,先去看易蓉还是看孩子。润生想了想,说,先去看孩子吧。

世平带着润生去医院太平间。有电梯直通太平间的地下室。出了电梯,看到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上有一排椅子,应该是给死者的亲人们准备的。走道的尽头透出一道雪亮的光芒。

从走道的尽头向右拐就进入一个明晃晃的世界。灯光亮得如同白昼。一排排冰冷的铁柜立在大厅里。刚才进来时,一个神色阴郁的老头认出世平,世平从口袋里摸出单子——润生猜想那应该是存放儿子和女儿尸体的凭证,老头摇了摇手,表示不需要。老头领着润生和世平来到其中的一排柜子前,上面标着56号和57号。那老头看了看润生,递给润生一颗药。老头说,你吃了它。润生拒绝了。那老头把药递给世平,让世平拿着。世平接了过来。

在润生晕过去前,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竟然是飞来寺那位高僧圆寂时的模样。那座建于地下的禅院原是高僧生前的心愿,可以说是为高僧所建。他以为高僧圆寂时应该体态完好,不是的,高僧缩成一团,血肉模糊,不像是圆满的羽化,更像是因为某种疼痛而自绝。寺院方面最初建议在新的建筑里放置高僧的肉身佛像,这和润生的设计理念相悖。接替高僧主持寺院的新方丈早年游历各地,见多识广,他游历不丹时收藏有一尊半米高的千年小佛像。在润生的劝说下,开明的方丈同意地下禅院做成一个人生的迷宫和冥想之所。高僧的肉身被烧成了灰,置于那尊千年小佛像之内,放置在地下禅院的中央,供人礼拜。对润生来说,设计的要诀在于充分地留白。

儿子一铭的尸体还算完整。出事时,一铭应该是坐在后座,但明显已不是全尸,裹在沾满血污的衬衫里。当润生看到女儿一贝的样子时,他突然放声大哭,她那张美好的脸面目全非,她的下巴和脸分离,锁骨断裂,白色的骨头裸露在一堆凸凹不平的肿胀的皮肉中。世平一直扶着他,但他还是晕了过去。

润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世平已经走了,留了一张纸条:

我先去处理一些事,你醒来电话我,我马上过来。

润生再次想起在太平间目睹的惨状,身体慢慢蜷缩成一团,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声地抽泣起来。他拉断了吊针的橡皮管,针头滑出血管,在他手背划出了一道血痕。护士赶了过来,劝说他。他蒙着头,浑身颤抖。护士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一会儿,他又睡去了。在睡梦中,他看见儿子和女儿灿烂的笑脸,他看到孩子们的身上披着华光,好像他们成了天堂的孩子。

半夜,润生醒了过来。也许因为药物,他感到没有任何力气,甚至情感也有点麻木,但还能想得起刚才的梦境。他感到自己被热闹的尘世剔除,置于某个荒芜之地,四周空空荡荡,好像整个医院只有他一个人。

正是黑夜最安静的时刻,凌晨马上要降临了,窗外的建筑漆黑,天空倒泛着灰光,好像一个风平浪静的巨大的湖泊盖在万物之上。隔壁床上的病人在梦中发出奇怪的呓语,含混不清,仿佛说着天堂或地狱的语言。润生想起自己刚才梦到的一铭和一贝,想到他们此刻正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间里,感觉像是另一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