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润生当时正在云南丽江一个白族山村里。云南的夜晚来得比较晚,吃过晚饭后,暮色还未降临,天空有一层近乎透明的蓝色光晕。正是冬天,虽然在南地,白天还好,到了傍晚,气温骤降,竟感觉有些寒意了。润生围着乡村小学走了一圈,乡村小学已变得空空荡荡,不过有一些孩子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几间教室亮起了灯,孩子们开始上晚自习了。一会儿,润生回到乡村小学简陋的宿舍。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联播》,但他没有看具体内容,只把节目当成生活的某个背景,直到那条关于缅甸政府军和果敢同盟军爆发战争的消息在屏幕上出现。他记得这天是2015年2月9日。新闻说,炮弹落入中国境内,同时有大批缅甸难民涌入中国。
这次润生是一个人来的。润生发愿每年要来这座乡村小学上一堂课。乡村小学建于一年前,是润生捐赠的希望小学。润生为此花了不少心血,亲自设计了校舍。润生在世平的陪同下,考察了白族人的生活方式和传统民居。他吃惊于白族建筑的繁复和古旧,有一种类似魏晋时期的建筑风格。润生创造性地吸取了白族民居的传统元素,建筑材料最后以当地随处可见的石料为主。为了营造适度的年代感,润生购买了一些已被当地百姓废弃的石头房子,拆下被岁月风化的石料,随机分布在新的石料中间。润生喜欢的锐角造型,用石料打造后,出现意想不到的、既原始又现代的感觉,看上去像是随意摆放,实际上有着精心的布局。润生发现石头作为建筑材料有着丰富的表现力,石头就像水,有一种低调的“非主角”性和兼容性。润生保留了白族民居屋顶的样式,只是在线条上更多使用几何形状,把原本夸张的飞檐做成庄严的三角形。在三角形造型的立面处,润生的设计采用了白族民居的彩画元素,在云南美丽的蓝天和满眼茂盛的植物间,需要一些鲜亮的色彩,使建筑与环境更为和谐。这座希望小学建成后,被旅游者拍照后传到网上,媒体也做了图文报道,被誉为全国最美希望小学。
诚如两年前山口洋子所说的,当真正的伤痛从体内苏醒,那种撕心裂肺的磨难才开始,无助、悲伤、愤怒、孤寂以及仇恨将成为一个无底洞,不但如影随形,还会发酵和增长。他像一个溺水者,被灭顶的巨浪抛入深渊之中。这两年,润生老是想起山口洋子,山口洋子确实是他的一面镜子,照见了他这几年的感受,其中的解脱之道也和山口洋子所说的几乎类似。
这座希望小学被命名为“一贝小学”。不过,润生这次来后,发现当地人很少叫“一贝”这个名字,而是叫成“石头”小学。润生不计较当地人的这种叫法。他甚至觉得“石头”这个名字某种程度上更准确地概括了这所学校的特征。润生还无端想起一句诗,“有人想把名字刻在石头上不朽”,他看到了“一贝”和“石头”之间构成一种只有他能理解的误读。他不是想让“一贝”不朽,对他来说,这个命名只不过是一种念想或安慰。他分别为一铭和一贝造了一座学校。一铭的建在安徽老家,一个偏远的乡村,那是一铭爷爷的出生地,不过如今那里已没了亲人。一贝的则建造在云南的这个白族村寨里,一个特别的机缘促成了这件事。
天暗下来的时候,冯臻臻来敲门。她是这所学校的支教者,上海人。她在复旦中文系毕业后来到这所边地小学支教。冯臻臻有一天在杂志上看到这座学校的介绍,被学校的建筑以及周边的风光迷住了,怀着某种浪漫主义以及朴素的人道情怀来到这儿。冯臻臻进来时,润生已经服了药,他打算早点睡,明天要给孩子们上一堂关于想象力的课。本来校长说要搞一个仪式,让润生讲大课,所有孩子都可以听,校长还想致个辞,表达对润生的敬意。润生拒绝了这个方案,他说,这一天他只是一个老师,一个志愿者,没有别的身份。这次他带来了一贝留下的日记本,里面有很多只有一贝认识的符号和涂鸦。在一贝离开人世的这两年间,他看过这些符号和涂鸦无数遍,反复思考这些涂鸦的意义,猜测一贝潜意识里的想法。在一幅画里,有三个人脸鸟身的小孩,张着翅膀,排列凌乱。整体看它们显得既惊恐又和谐,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感,飞向遥远的天边。在润生看来,这像某个隐喻。这个想法完全是个人的,他不会同孩子们讲他的私见,他需要用孩子们听得懂的方式启发他们的创造力。冯臻臻说,明天她为他领课。
边地乡村的夜非常安静。冯臻臻没有走的意思。透过窗户,一轮淡淡的下弦月挂在天边的植物之上。润生来之前,世平和冯臻臻联系过,冯臻臻建议这个时候来,因为这个时候孩子们都考完了试,可以放松听润生的美术课。后来,冯臻臻可能从世平那里知道了润生的手机,给润生发来过短信,告诉润生,白族过年前非常有意思,到时候她可以陪他到处走走。润生对白族过年的习俗没有兴趣,设计这所石头学校时,他已完全了解了此地的习俗。
“我看过关于你的故事。”冯臻臻说。
润生或多或少有些吃惊,甚至觉得这是对他的冒犯。他也算是个名人,出事后,有记者采访过他,他都断然拒绝。他怎么可以讲述一铭和一贝?怎么可以讲述易蓉?他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次他上网,无意中搜到关于自己的故事,那是他不愿面对的悲剧。虽然网上赞美了他对希望工程的慷慨捐助,但他不高兴,他不想自己的个人悲剧成为一桩公众事件,并且他觉得自己这些微不足道的善举不配被宣扬出来。他非常生气,找来世平,问怎么回事。他以为是世平做的宣传。世平认为润生这两年所做的善行对公司来说是一笔巨大资产,曾提议为了事务所在社会上有更好的声誉,应该让大众知道。
善行可以变现,可以转换成被信赖感,转换成商业利益,润生明白这个秘密,很多人都在这么干,但润生讨厌这种庸俗的行为。他想,要是自己失去了才华,没有关于建筑的想象力,那么由这些善行带来的项目是有罪的。如果他的建筑不再是完美的,他觉得自己是在辜负大好河山,是在美好的大地上施暴。
“是世平告诉你的吗?”润生问。
冯臻臻说,不是。
想起世平,润生心怀感激。可以这么说,这两年全靠了世平,他才没有垮掉。
也许是因为在边地相对寂寞,冯臻臻见到润生显得很兴奋。虽然这所小学名声在外,偶尔会有城里的年轻人前来游访,不过对冯臻臻而言,乡村支教生活还是过分漫长与单调了。乡村小学的教师基本都是本地人,也有来自镇里的,不过教师们放学后大都回家了。润生建这所学校时向当地教育部门要求过,每年找一个来自大城市的支教者,可以让孩子们长些见识。冯臻臻应该就是这么被找来的。冯臻臻性情热烈,直言直语。她一直看着润生,双眼明亮,这种明亮是年轻而热情的女孩特有的,润生在生活中很少见到这么明亮的眼睛,这让润生对她略有好感。
“没想到你比照片还帅。”冯臻臻说,“照片里你是个帅大叔。”
被人夸当然是高兴的,但润生没有流露出来。要是以前,凭润生敏锐的直觉会觉得冯臻臻多少有点喜欢他,但现在他已无心往这方面想。润生公事公办,同冯臻臻交流了明天上课的想法。冯臻臻说,你是孩子们的恩人,讲啥孩子们都爱听。润生说,你明天领课时千万别说“恩人”这个词,我不配,我只想让孩子们有收获。
电视在重播新闻。缅甸政府军与果敢同盟军的战事再次被报道。润生一直看着画面,这次他看到中缅边境上一些难民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简陋住所。冯臻臻注意到润生注视着电视屏幕,她说:“有一阵子了,听说那儿好多孩子无家可归,有些孩子的父母都战死了。”屏幕上刚好出现一张孩子的脸,孩子皱着眉头看着镜头,背后另一个孩子推了那孩子一把,那孩子转身去追打另一个孩子。“我很想去看看哎。学校放假了,待在学校里也没事,正好趁这个空闲时间去那边看看,但是听说很难进去,到处都是岗哨。”冯臻臻说。
冯臻臻走后,润生便躺下了。他一直在想冯臻臻说的那句话,还有就是电视上看到的那两个晒成棕色的孩子的脸。润生的心动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药物的缘故,润生进入了梦境。在梦里,到处都是群山密林,河流狭窄,因而异常湍急,河岸陡峭险峻。光线在树丛中交叉纠缠,一个影子走在林子里,迷失了方向。他想看清那人的脸,但那人始终背对着他。
第二天,润生在教室里给孩子们讲课。讲课照润生原先设计的进行,他给孩子们看一贝的涂鸦,然后润生让孩子们随意画他们想画的,无须有章法,把念头画下来即可。这是发现孩子们天分的好办法。如果哪个孩子真的有天分,润生愿意出钱资助,让他有更好的发展。冯臻臻也在画。孩子们陆续上交了他们的画。润生一张一张翻阅,有些画令他吃惊,有着考古挖掘出来的原始壁画中那种古朴天真的韵味,一种未经知识污染的浑然天成。润生由此联想到艺术和本能,以及艺术和训练的关系。如果艺术可以直接看到灵魂的话,也许过度的训练会败坏艺术家的直觉。这些孩子的直觉是多么好。冯臻臻交给润生两张画,中文专业的冯臻臻并不擅长绘画,她的画几乎和孩子们一样稚拙。润生笑了。他开始仔细看她的画,还是希望从这些画里看出她的思想,他对她是有些好奇的。其中一张画的是昨晚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两个孩子打闹的场景。冯臻臻的造型能力非常勉强,不过她画出了那个瞬间的印象,特别是孩子们的目光,无比复杂,既天真又警觉,同时还有些许兴奋。润生看到另一张画时,吃了一惊,冯臻臻画出的场景和润生昨晚的梦境是如此相似,当然不如润生梦中那么细腻,但基本元素如出一辙,原始森林、光线以及一个无名男人的背影。
中午,校长请润生吃饭。冯臻臻作陪。是学校食堂的师傅做的,除了常见的鱼肉,校长专门请村里的人从山上采了一些野生的食材,手指大的小黄瓜、野茄子、树番茄以及一些蘑菇。或许是因为食料新鲜,尽管做法并不是太讲究,但润生觉得特别入口。润生好久没吃到口味如此纯粹的美食了。校长拿出自家酿的烧酒,让润生尝尝,润生犹豫了一下,拒绝了。他说,我不喝酒。校长不勉强,自己倒了一碗。一股清冽的酒香让润生的肚子痉挛了一下。
“我想去边境看看。”润生突然说。
这两年,润生喜欢到处瞎转,尤其喜欢去人迹罕至的边地。有一次润生独自到了墨脱,那儿边境线模糊,润生不知不觉踏入印占藏南地区,如入无人之境地在那儿游玩了近一个月。这可吓坏了世平,他到处找润生,打不通润生的电话。那儿信号不好,不过即便有信号,润生也不会接世平的电话。直到润生再次出现在世平面前,世平才松了口气。润生说,你不用担心我会想死,要死老早就死了。
冯臻臻向他投来兴奋的目光,冯臻臻迫不及待地说:“我跟你去。”
润生的这个念头昨晚就有了。他想见识一下战争,也想去看看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马上要春节了,虽然事务所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但他相信世平以及事务所的设计师能够应付得来。
“听说很危险,炮弹可不长眼睛。”校长说。
“我知道,你只要给我弄一辆车就行。”润生想了想,又说,“最好是越野车,估计路不好走。”
校长把一碗酒倒到自己嘴中,发出一声舒坦的唤叫,然后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巴说:“学校的那辆小货车可以吗?司机跟你一起去,这样安全一点。”
润生想起那辆小货车,一辆乳白色丰田货车,山区道路的尘埃蒙住了小车本来的颜色,乳白色车身上满是泥浆污迹。就是这辆车把他从丽江车站接到这所乡村小学的。当时润生在副驾驶位坐定,就知道车是新的,从发动机的声音中听得出来车况相当好。只是山路太曲折,司机开车很猛,小货车迅猛的转弯令润生感到头晕目眩。润生让司机开慢点,司机没有搭理,好像润生小看了他的车技,反倒开得更快了。润生不敢再提要求。那天,润生到达学校后,才长长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