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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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蓉一夜没合眼。她一直看着窗外。窗外黑暗一片,甚至零星的灯火也仿佛是黑暗的一部分,好像唯有光亮在显示黑暗的存在。黑暗有着空寂而宁静的气息。她注意到清晨是从天际线慢慢涌上来,而不是从天而降的,好像大地醒来后,使了力气把黑暗推开,推到天上去,同时也把寂静推到了天上。声音比光线要来得晚一些,从远处传来的声音透着黑夜残存的气息,易蓉听不清那些声音里偶然飘过的说话声。

易蓉在医院已经九天了,明天要拆线了。她想象自己站在镜子面前,想象一个骷髅一样的面容。昆剧院里有骷髅这种道具,易蓉小的时候每次到剧院,看到这种东西,她就会感到恐惧,一种见到鬼的恐惧。鬼是什么?在她的想象里,灵魂是优美的,可以飞升上天,而鬼是灵魂的残渣,是灵魂的不洁之物。她知道即便她破了相,还是能够活着。她今年40岁,如果上天想要无休止地折磨她,她与死亡的距离至少还有四十年,她还处在生与死的中点。在她的余生中,她的脸只能让人想起鬼。她相信灵魂有着优美的表情,假设失去了表情,自己还算是有灵魂的人吗?是不是灵魂在她破相的那一刻就从她身上飞离,只留下一堆残渣?

出事以来,除了亲爱的儿子一铭和女儿一贝,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脸。一铭和一贝的离去已把她打入地狱,如同她对润生说的,是她亲手害死了他们,她是个刽子手。她并没有对润生说出“刽子手”三个字,但在心里她这样对润生承认了无数遍。也许她只配拥有骷髅一般的鬼脸,像鬼一样在人间生活,不配再成为一个人。她还想,如果她死去,也只配下地狱。如果上天足够宽容,可以让她每年见一次天堂里的一铭和一贝,那么她即便在地狱也心满意足了。

她的脸比她想象的更为可怖。缠在头上的纱布被解下,镜子里的自己让她想起废墟这个词。和润生在日本度蜜月时,他们到过广岛,润生曾说过,毁坏有种意想不到的美,比如原爆废墟。当时易蓉说,你这么说可是反人类啊。现在易蓉认为,润生的想法不但反人类,而且是绝对错误的。也许物质世界的废墟有一种意外之美,但对于人脸,如果和废墟联系在一起,不会有任何美感。现在,尽管易蓉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当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是被深深震撼到了。她这会儿看上去比一颗骷髅更为可怖。好在边上只有医生和护士。她把看护早早支走了。她想自己做得对,她警告过润生,她拆线时不允许他在边上。她说,等我接受了自己后,你再来看我吧。她这样说只不过是谎言,她心里早已另有盘算。

此刻她是冷静的。她意外于自己的冷静,没有表现出震惊的神情。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自己。她想,人归根到底是一团肉体,容易受伤,却很难修复。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想呕吐,好像镜中的脸是肮脏污秽之物,让她感到恶心。

人们对残疾有天生的抵触,对此易蓉深有感受。在人群中,如果看到有断肢的人,她会回避。有时候在车站或广场碰到那些靠乞讨度日的残疾人,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逃离。人们说,这些人并非天生残疾,有些是假扮,有些是他们背后的组织把他们弄残疾的。她对他们的悲悯是天然的,无论他们出于何种缘故行乞,她都会施舍,然后迅速逃离。她反思过自己见到残疾人而引发的身体抵触是否存在歧视倾向。或许可以称得上歧视,或许仅仅出于一个健全的人的本能反应。她由此推演自己往后的日子,整形技术现在还没有发展到可以给她换一张脸的程度,她将终生以丑陋示人。

医生在她的脸上套了一个用来固定下巴的套子。医生说,你的下巴脱落了,骨头上打了钢条。说完,他在她的脸上套上套子,从病房出去了。他应该见惯了像她这样的病人。她的房间对着一道长长的走道,走道的尽头投来光芒,她觉得光线像是要把医生融化了,医生好像不是走在地面上,而是在缓缓飘移。有那么一刻,医生回头看她。他脸上的表情带着警觉,好像他知道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她站着,目送着他走远,然后她关上门,把床上的被子和自己的物品整理好。其实也没有多少物品,出事时的衣服她都让看护扔掉了,后来润生送过来一些她平时穿的衣物,包括裙子和围巾;出事当天戴在身上的首饰放在床边的柜子里:一只结婚戒指和一件翡翠平安扣。整理物品是她的拿手好戏,在做家庭主妇的这几年,她日复一日干着这些事。在没换衣服之前,她穿着病号服来到窗边,她觉得病号服带着天堂的气息。很奇怪,在她的想象里,天堂里的人们都穿着类似病号服的宽松衣服。没有比这种衣服更适合天堂的了,在天堂,人们无所事事,需要这种透着和平与放松状态的服饰。她缓慢地打开窗子,好像打开一扇天堂之门。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一切就如她预料的,已经没有退路了。但是她需要给这个世界留下遗言。有一些人间事务她还没有完全放下,她必须这样做。这是她能为活着的人做的最后的事了,也许于事无补,或者徒增困扰。也许她真正应该做的是带着秘密去天堂或下地狱。她不知道,她看了看天空,好像在请求上天原谅她的鲁莽。

她戴上戒指和平安扣,然后换上了裙子,再用丝巾把自己的脸包得严严实实,只留出眼睛。这让她看上去像个穆斯林妇女。她需要回一趟家,把遗言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发给一个人。电脑在家里。她本来想让朋友送一台笔记本电脑过来,这些年她和往日的朋友疏远太久了,她竟想不起合适的人。刚辞去公职那会儿,她还去和同事聚会。有一次,董事长来了,酒后失言,讲起有一次特意带易蓉出差去法国,曾经半夜去敲过易蓉的门,没想到易蓉打电话给了总台。保安上来把董事长架走。董事长不会英语,更不会法语,结果被关了一整宿。第二天,易蓉同保安解释,才让董事长重获自由。那天董事长酒后伤感,对易蓉说,我没记你仇是因为你是我的女神,我把你供着。董事长还夸易蓉,嘴严,这事儿滴水不漏。易蓉早把这件事忘记了,这辈子她被男人骚扰的次数太多了。这之后,易蓉就不再去参加老同事们的聚会了。她也替董事长考虑,他不是个坏人,只是好酒,当然也好色——男人的通病,他对自己酒后失言应该后悔至极,在别处倒也罢了,在部下面前说这种事,总归有损形象。易蓉害怕是非。这一切润生都不知道。易蓉从来不同润生讲起这种事。

当然眼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愿让朋友们看见她这张丑陋的脸。

她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夏天的阳光慷慨地照耀着大地,光华一片。她在阴冷洁白的医院待了十天,双目已不适应强烈的阳光刺激,她怕自己晕眩过去,微闭眼睛。一会儿,她适应了。阳光下的景物散发着新鲜的生命活力,令她感到世间依旧美好如昨。

她打了一辆的士。司机一直在后视镜上看着她,目光警觉,好像在担心他载了一位恐怖分子,宽大的裙子里藏着炸弹,等他的车子开到人多的地方,后座的她就会引爆身上的炸弹,用血肉之躯送人们上西天。仿佛是为了安慰司机,也仿佛想做一个恶作剧,易蓉把丝巾揭开了一点,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可怕面容。虽然她戴着医生给她的固定下巴的护具,但露出的部分依旧骇人。司机一下子变得面色惨白。因为慌乱,出租车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车子上。易蓉重新包好脸孔,温和地对司机说,你放心开车,我只是一个病人。声音透过丝巾发出来,显得有些沉闷。司机再也不敢看她一眼。司机就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里她再次确认自己有多么可怕。

一会儿,司机把易蓉送到了家。

如易蓉所料,家里没有人。已经有十天没回家了。没有了一铭和一贝的家是如此冷清,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屋子比她走的那天乱了些。这些天来,润生估计回到家也只是独自哀伤。她刚刚看过厨房,没有生过火的迹象。

她先来到一铭的房间。在飘窗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许多人偶:各种颜色的奥特曼和变形金刚,还有伏在地上的蜘蛛侠、超人以及小丑。一个各种动漫人物混杂在一起的场景。它们本来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一铭把他们召唤到一起,友好相处。这些动漫人物陪伴一铭经历了略显孤单的童年,陪伴他进入梦乡或打发看似用不完的长长时光。而一贝的房间则是另一番景象。一贝喜欢动物,她找来各种文鸟的图画贴在自己小小写字台的墙上,还在地板上放置了一个模型,那是一片绿草如茵的田地,上面有树枝做成的栏栅,一只雄鸡站在栏栅上,正引颈打鸣,几只小鸡三五成群地啄着地上的食物,母鸡正在下蛋,一只憨厚的猪在追逐一只小猫。易蓉拿起扣着的一个日记本,里面画满了符号,只有亲爱的一贝自己认得的符号——润生称之为一贝的绘画。她还不识字,她是在用这些符号记录自己的心情吗?有时候,易蓉会让一贝把记在本子上的内容说给她听,一贝便有些害羞地给易蓉讲一个小小的毫无逻辑的故事。如今一贝再也不会读给她听了。她感到自己软弱极了,软弱到不敢去触碰孩子们的物件,好像她一碰,这些事物就会跟着消失。

易蓉来到润生的书房,看见书桌上放着黑色和红色两只盒子。她明白那是一铭和一贝的骨灰盒。她的头脑中浮现车祸发生时的画面。两个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了。一铭在死去前一直看着她,带着对世界的重重疑问和惊诧。当时他的目光里没有恐惧,就好像仅仅是一个正在玩的游戏戛然而止。

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终于伸出手去,把两只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她觉得这会儿自己的嘴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不能呼吸。从书房的落地玻璃窗里,她看到自己脖子上的经脉由于窒息而绽开来,像一些青色的蚯蚓缠绕在脖颈上面,她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拼命拉扯缠在脸上的丝巾,好像是丝巾让她呼吸困难,可她就是拉不下来。直到她听到自己几乎是嘶吼的哭声从喉咙深处迸出,才顺过气来。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痛哭,由于情绪过分激动,她的心脏好像从身体里蹦了出来,在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她明白,语言是多么苍白,一切都已无济于事。

透过蒙眬的泪眼,她看到有两只鸟儿从窗外飞过。远处,小区花园里的喷水池突然涌出泉水,轻柔的音乐紧接着响起。一天中有一到两个小时,这处喷泉会在满眼绿色间绽放。有时候会播放歌剧《今夜无人入眠》或《费伽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在她当家庭主妇的日子,她曾长久地凝望那泓高高喷出的泉水,水洒在四周伸展的树枝上,树枝轻轻摇晃,仿佛微风吹拂其上。这一景象既让她感到生命的坚韧,也让她莫名地感到生命的脆弱,因为有一天,一个孩子在那泓泉水里差点呛水而死。

后来,她累了,慢慢平息了哭泣。她把骨灰盒放到地板上,然后躺在它们身边。她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她想,兄妹俩就像他们各自房间里的玩具,性格迥异。

易蓉曾搞来两只宠物鸟,学名叫七彩文鸟,兄妹各一只,一铭的是黑头,一贝的是红头。有一阵子,一贝走到哪里都带着红头。一铭对鸟类没啥兴趣,所以两只鸟其实都由一贝照管着。一贝经常让两只文鸟在院子里飞,让它们在竹林里钻来钻去,院子顿时充满生趣。有一次润生和易蓉带一贝去南京玩,一贝走前,一定要一铭照顾好两只鸟。一铭满口答应。但每天给文鸟喂食并且要给文鸟倒粪令他不耐烦,一贝走后第三天,他就带着两只鸟去了北高峰,把两只鸟放走了。一贝回来后,一铭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说一天他在街上遛两只鸟,结果来了一位灵隐寺的和尚,和尚说这两只鸟是寺院的壁画里飞出来的,因为听了百年的经文成仙了。既然是仙鸟,不应该在普通人家养着。

可能是一铭觉得自己把一贝的心爱之物放走有些过分了,他特意买了一贝一直想要的一套哈利·波特全球限量版魔法纪念币送给她。一铭说,这是魔法币,你晚上只要许个愿,黑头和红头就会围着你飞啊飞,你还是能见到它们的。

一贝一路上都在叨念她的两只文鸟,回家后听到一铭说把文鸟放走了,自然是伤心不已。润生看穿了一铭,一铭是故意的,他是不耐烦照顾这两只文鸟,所谓的灵隐寺和尚只不过是一铭编的借口。

润生对一铭如此自私而生气,他怎么可以把一贝的心爱之物轻易丢掉呢。润生要一铭向一贝道歉。一铭是个倔强的人,不肯认错,他不以为然地看着润生,目光里充满了轻蔑。润生忍无可忍,抱起一铭,狠打一铭的屁股。易蓉扑了过来,用身体护住了一铭。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孩子?易蓉对润生吼道。润生松了一口气,易蓉的吼叫让他找到了台阶下。他不想打一铭,可一铭太倔,不知妥协。

那天易蓉从南京带来了润生爱吃的盐水鸭,润生一口也没吃。易蓉想,他在生自己的气,在对自己刚才的粗暴感到不安吧。易蓉看到他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窗外植物的枝叶浓密得像一个个绿色的圆球。那泓泉水就在圆球的后面。一贝来到润生的书房,安慰他说,爸,没关系的,它们会回来的,不怪哥哥。

七彩文鸟再也没有回来,而一铭和一贝却走了。

灵魂会携带这些记忆吗?如果灵魂能带着这些记忆离开身体,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