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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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3 |
Stories and Books: Start to Finish
短篇与长篇:从起点到终点

充分认识短篇与长篇
Recognize Stories, Envision Books

什么是短篇小说?——以格雷丝·佩利的《和父亲的对话》为例

好的作品中有生动形象的人物、起承转合的情节及鲜明独特的语言,所有这些融为一个优秀的整体,读者只要看了开头就停不下来,直至读到结尾才长舒一口气,还会时不时地回味——这类好作品是怎么做到的?

将稿纸上散乱的文字整合成文学作品已经不易,让读者发出赞叹更是难上加难。什么时候该收尾?对一个短篇来说怎样才算有料?构思长篇时如何在兼顾人物和情节的同时保持头脑清醒?

阅读品味因人而异,对有些读者来说“超短篇”也是五脏俱全的好作品,而有些读者则觉得语焉不详。不过,寥寥数语的“微小说”(sudden fiction)或“闪小说”(flash fict ion)[1]大行其道,证明大部分读者对其是表示认可的,也可以说故事的完整性与长度没有必然联系。但读者和作家立场往往不同,以微小说为例,偏爱短篇小说的读者觉得,这种瞥几眼就能看完的东西虽然只有五十二个字,但已经很完美了;相反,吝惜笔墨的微小说作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会觉得“五十个字不行,好像缺点什么”,非得再加几个字才算完。在作家眼里,即便是几个字,分量也很重。

如果没有两三个事件支撑,短篇小说就会显得别扭。不论以何种事件开场,接下来的故事情节至少应有两次转折:原来的局面因故发生变化,接下来要么回归原点,要么深化变局;人物陷入恐惧或欲望的情绪中,接下来这种恐惧或欲望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成真,或者在惴惴不安中爆发出别的问题。总而言之,短篇小说必须要有几个事件,而最后一个事件必须有足够的确定性,得像一个“结尾”才行。

我们不妨以格雷丝·佩利[2]的《和父亲的对话》为例进行解读。这部短篇小说选自佩利的第二部小说集《最后一刻的巨大变化》,出版于1974年,是佩利较具代表性的作品。除对话的父女之外,故事里的所有人物均为虚构。小说中的父女针对写作产生了不同意见:父亲想不通为什么女儿不继续写“容易理解的故事”,在他看来,人物的性格及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都需要详细交代,事出得有因。女儿对此十分抗拒,因为这“会毁掉一切可能性”。她对读者说:“不论是真实还是虚构的人物,都有权体验生活的不确定性。”

接下来,不知是为了满足父亲的要求还是故意跟他对着干,她写了下述故事:女主人公因为空虚寂寞,开始跟有毒瘾的儿子一起吸毒,后来儿子戒毒成功,与她断绝了母子关系。由于没有交代女主人公样貌及背景之类的细节,这个故事并未得到父亲的认同,他相信性格决定命运,所以想知道女主人公受到了什么蛊惑,又是怎么堕落的。于是,女儿将故事扩充,写出第二个版本,但依然没有交代女主人公的出身背景等情况,反而增加了更多主观感受及细节描写。父亲依然不服气,他说这故事太过悲伤绝望,但女儿认为悲伤中仍透着希望,虽然女主人公最终未能与儿子和解,但开始接受治疗,而且戒毒所里的经历本身就是人生中的珍贵体验。父亲觉得女儿强词夺理,他认为女主人公不会改过自新,所以这就是悲剧。“你什么时候才能承认它是悲剧呢?”他读完第二个版本后问道。

父女俩对女儿作品的讨论涵盖了结构和内容两方面。从结构上看,父亲是正确的。第一个版本中,虽然故事一直在继续,但显然没有交代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儿子本来是瘾君子,后来成功戒毒——“过了一阵子,出于某些原因,他戒掉毒瘾,嫌恶地离开家乡和母亲。”事件之间要有起承转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儿子吸毒与戒毒这两件事之间是没有连接性的。有个小孩堆了沙堡,然后下雨了,雨水冲垮了沙堡。这种单薄的描述显然不足以构成一个故事。但如果家长事先提醒待会儿要下雨,孩子再去堆沙堡的行为就带了点违抗家长权威的叛逆色彩,这时候天降大雨冲毁沙堡,会让孩子的无助显得更残酷,也更为连贯生动,更有故事感。

第二个版本更侧重母子二人中儿子的转变:他认识了一个拥有健康饮食习惯和虔诚宗教信仰的女孩。实际上,佩利在逗弄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读者——并非指故事中的喜剧元素——这两个版本结构都不完整,都称不上是小说。但不论父亲作何感想,《和父亲的对话》本身结构还算不错。女儿为父亲写小说的桥段不是虚构事例,而是格雷丝·佩利对自己真实生活的戏仿。

父亲在阅读了两个版本后,并没看穿女儿的伎俩。格雷丝·佩利没有将现实生活照搬到故事中,但还是充满趣味,人物也都出乎意料地突破了困境,时而心碎,时而紧张。总的来说,佩利只是想突出那种“生活中的不确定性”。

《和父亲的对话》本身结构完整,这种完整性在于父女之间对文学的讨论,而这种讨论正好发生在父亲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小说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八十六岁了,卧病在床”。身为叙事者,女儿告诉读者,自己“早就向全家人承诺,和父亲争论时永远让着他”。最后父亲摘掉“鼻孔里的氧气管”跟女儿说:“可笑,太可笑了。”故事集中于很短一段时间内,只有几个由对话支撑起来的场景,但每次场景转换都会使叙事者或读者产生相应的情绪变化。小说主题是爱与死亡,父女之间的争论就是表达爱的手段。不论女儿写出怎样的故事,都无法让父亲起死回生、重获健康,这件事父女二人都心知肚明,读者最后也会明白。父亲一直希望女儿能以契诃夫和屠格涅夫为楷模(我想他是希望女儿能够在创作中呈现出伟大的悲剧主题),但当他为了张口说话而摘掉鼻子里的氧气管时,已经成就了小说的悲剧主题——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与分离。随着情节的推进,读者对人物了解不断深入,亲情便越发真实动人。相比之下,戏中戏的母子故事就有点儿不真实。另外,故事里也具备了足够多的事件:父亲先提出要求,女儿创作故事;父亲做出评价后,女儿修改出第二个版本;随后父亲再次做出评价。这一切都发生在父亲弥留之际的病榻旁,父女二人以讨论文学及悲剧的方式共度最后的时光。

完整的短篇必须有足够的事件支撑。不必轰轰烈烈,但数量要足够,不能让读者一眼看穿结局,还得让他们带着兴致读下去。这些事件虽然不一定对人物产生影响(尤其是那些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变化的人物),但一定会影响读者:看了开头,产生了心理预期;一路读下去,结局有时在意料之中,有时在意料之外。但凡是一个合格的短篇,不论其中的人物是否发生变化,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一定会进行自我调整,哪怕只是变换坐姿,比如看到结局后,释然地倚着椅背发出感叹:“啊,原来如此!”;或者接近尾声时才发现有点儿出乎意料,不禁紧张起来、正襟危坐,合上书后才又放松下来;又或者瘫坐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又自鸣得意,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看到结局后如遭雷击,猛地坐起身来。总之,读者的情绪会随着情节的转换不停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