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立美术论集(全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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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美术家的美学教程
——蔡若虹《理想的美比实际生活更美》序

蔡若虹同志,是我国美术界老前辈。几十年来,为繁荣社会主义美术事业——特别是加强理论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如今虽届耄耋之年,仍思维敏锐,目光深邃,关注创作动向,关心青年成长,宏文不断问世。我作为后学,从中深受教益。近日又蒙蔡老嘱为文集作序,区区晚辈,实不敢赞一辞。觳觫之余,只能以求知之情,谈点读后所感。

这部书共分三辑。第一辑《与青年美术家共商大计》,收录了《美术作品一定要美》等五篇长篇论文;第二辑《美术评论续编》,汇集美术评论十二篇;第三辑《欧游杂咏》,共选七言绝句十八首。第一辑中的五篇文章,实际上是蔡老针对当前美术创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以渊博的知识和精辟的见解,深刻地论述了美术创作与时代、与群众、与生活的关系,向青年美术家指出了“一条通向美的源泉,通向精品丰收的康庄大道”(见《美术作品一定要美》)。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是一部指导青年美术家进行创作的美学教程。这部美学教程所论述的内容,是当前青年美术家最为需要的,也是美术评论界应该予以更加关注的。因而,在本文中,我主要想谈谈对这一辑的读书心得。

在本辑中列为第一篇的《美术作品一定要美》,实际上是这一辑的总纲。蔡老针对近些年“美术精品较少,不美的美术作品很多”等现象,以大量的实例,讲述了美术作品一定要美的重要性。并且十分明确地指出:“美术作品的平庸无非是来自生活感受的平庸,艺术见解的平庸和造型手段的平庸。”而克服美术作品平庸的主要办法,则是“加强生活实践、加强艺术修养、加强技术锻炼,三者不可缺一”。

什么是艺术作品的“美呢”?蔡老指出:“美的首要特征,是具有吸引人、感染人、鼓舞人的魅力。从这一特征出发,美的形象总是耐看的,总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总是令人心花怒放的。”也就是说,艺术作品的美,是具有情感特征的,能够使人产生快感的。它之所以能够达到如此感染人的境界,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因为“美是一种善,其所以引起快感正因为它是善”[1]。所谓“善”——在美术作品中,表现了一定历史范畴之内的伦理道德的观念与规范。这些伦理道德的观念与规范,合乎当时社会大多数人正当目的的功利行为与思想情感。因而,艺术作品的美能够陶冶人的性情,促使人们更加热爱生活,鼓舞人们为实现崇高的事业而斗争,增强人们对祖国、对民族命运强烈的责任感。所以,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艺术是“人的一种道德的活动”[2]

上述观点,不仅见诸于西方美学著作,在我国古代画论中,也同样占有主导的地位。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美学家,已十分明确地指出:绘画能够“畅神”和“悦情”,同时还具有“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的教育功能。[3]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新时期以来的美术创作,更应该通过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给人以奋发图强、积极进取的精神。所以,蔡老在文章中阐明:“美的形象必定是健康的、正常的、非病态的。美的形象必定是真实的、可信的、非弄虚作假的。”因为艺术形象是“真实的、可信的、非弄虚作假的”,这样的作品才有可能是美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艺术家只有怀着强烈的思想情感,以个性鲜明的生活体验,新颖独特的艺术形式,在作品中涌动着时代的脉搏,揭示了生活的本质和规律,反映了大多数人的精神、气质和愿望的时候,这样的作品才是美的;反之,其作品将会是“丑的”。

不论取材如何,没有艺术之美的作品,必定是丑的。蔡老尖锐地指出:“美和丑是势不两立的,以丑代美,标志着艺术生命的灭亡。”当前美术创作中是否还存在着“以丑代美”的现象呢?我认为仍是存在的。比如:

其一,以病态为美。在“作品”中反映出来的只是一种极为颓废、晦暗,甚至变态的心理。

其二,以荒诞为美。画人必须是歪脖子歪脸,以胡涂乱抹“开宗立派”,一怪就胡来。

其三,以低俗为美。为迎合市场中的低级趣味,画面充满媚气和腐气,品格低下,毫无独创性。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蔡老对80年代后期,在我国出现的《人孵鸡蛋》等所谓的“行为艺术”提出的批评,在今天依然具有现实的意义。不信请看一件这样的“作品”:

在瑟瑟秋风之际,一位青年于公共场合仅穿三角裤,将一陶罐在头顶上打碎,让其中盛着的颜料顺着颈项流下来,而后赤脚向前走去,谓之“行为艺术”。

我们面对这样的“艺术”,能说些什么呢?这使我想起了在民族危亡、国难当头之际,阿英先生对《论语》等杂志专门爱登些鼓吹“闲适”“幽默”的文章,所提出的批评:“这类作品的流行,其影响,只是把青年读者从现实的社会生活拉开,使他们一天一天的与社会的脉搏远离,使他们慢慢的成为废人而已。”[4]而前面所讲的所谓的“行为艺术”,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导致灵魂颓废的精神鸦片。我真为“创作”这一“作品”的青年,感到惋惜。

美术作品一定要美,它所“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蔡老以精辟分析这段名言为切入点,深入探讨了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论述的文艺创作的几个基本原则。即:“文艺作品是社会生活在作者头脑中反映的产物”“社会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文艺作品必须为工农兵服务”“文艺作品的美比实际生活更美”。进而得出了美术创作不能脱离科学的世界观、艺术观的指导,不能脱离实际生活,不能脱离广大人民欣赏要求的科学结论。这就是《理想的美比实际生活更美》一文的主要内容,也是对毛泽东文艺思想所做的最简明的概括。

什么叫做美术作品“理想的美”?我认为,它是艺术家在作品中对现实生活高度的概括与表现;是艺术家创作的源于现实生活、洋溢着激情之美的艺术形象,所体现出来的具有崇高之感的真与善的理想的境界。这正如蔡老在文章中指出的:“理想”,是“文艺作品的最高境界”;“理想的美”,是“‘文艺作品的美’的代名词”。

毛泽东同志说:“文艺作品是社会生活在作者头脑中反映的产物。”但是怎么样“反映”,这就有个观点问题,立场问题。杰出的美术作品是和艺术家高尚的人格相联的,作品中所显现的审美追求与艺术家的道德水准也是相一致的。清代叶燮在《原诗》中写道:“志高则其言洁,志大则其辞弘,志远则其旨永……”[5]这表明艺术作品趣味的高低,是由作者的理想、情操所决定的。

观点问题,立场问题,说到底,是个文艺作品要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毛泽东同志说:“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在半个世纪之前是如此,在今天也是如此。一切进步的艺术家,总是以庄严的历史使命感,去创作符合广大人民利益,表现他们的理想与追求,并且为之所亲近、所理解的艺术;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总是时代精神的反映。艺术家连同他所创作的作品,都是艺术家生活着的、创作着的具体的历史条件、社会生活的产物。因而,脱离时代、脱离人民的无病呻吟作品,是没有生命力的——甚至是病态的、变态的、丑恶的。当前美术界有些艺术主张,很值得深思。例如:

美术创作,要“将人的理想境界破坏殆尽……清除理想境界正为了本真人的完满”。如果把“理想境界破坏殆尽”,是为了“本真人的完满”,那么什么叫“本真人”呢?据我所知,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离开了一定社会关系的“本真人”,是不存在的。在一定历史范畴之内的大多数人的理想境界,应是生命的源泉,真善美的化身。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完满”的境界与“理想境界”应是完全一致的。如果“将人的理想境界破坏殆尽”,还有什么人的“完满”性可言呢?人们对于“理想境界”的追求,实质上就是对于真理的追求。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通过笔下人物之口,曾经大声疾呼:“假如艺术不能和真理并存,那就让艺术去毁灭吧!真理是生,谎言是死。”

主张以西方的“波普艺术”“庸俗艺术”打进中国的“大众”底层,“试图以‘底层攻入’方式在社会文化中发生文化时效,重立更切合中国自身的精神理想和文化价值,以脱离文化霸权。”很显然,作者所陈述的是一种这样的思想:即“试图以”西方的“波普艺术”“庸俗艺术”“攻入”中国“大众”的“底层”,并以此促使中国文化“脱离”“文化霸权”——自新民主主义革命以来我国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主流,“重立更切合中国自身的精神理想和文化价值”。这段精彩的论述,使我想起了老舍《茶馆》中唐铁嘴的一句台词:“英国的香烟,日本的‘白面’(海洛因),两大强国侍候我一个人!”时下某些赶时髦的“理论家”好像也在效仿唐铁嘴,妄图靠引进西方文化领域中的“香烟”和“白面”,“重立更切合中国自身的精神理想和文化价值”。这套“理论”,真让人不可思议。

因而,蔡若虹同志在本文结尾时写的:“理想的美,代表文艺作品的最高境界”;“理想的美”,应该成为“文艺工作者毕生追求的目标”。这是非常正确的。

在《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画外功夫”与“形象思维”》《关于技术方法的几个问题》三篇文章中,蔡老主要论述了艺术家认真做好“生活、艺术、技巧这三门功课”的重要性,并指出了这是取得“精品的丰收”关键之所在。(《美术作品一定要美》)

《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一文,从毛泽东同志所讲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唯一的源泉”的观点出发,深刻剖析了“精神面貌——人物形象的特殊性”“情调与表情——山水、翎毛、花卉的形象特殊性”“历史面貌的改变——前进中的时代风貌的特殊性”“英雄辈出——社会主义精神面貌的特殊性”。蔡老在上面所谈的几个“特殊性”归结为一点,就是:艺术家要从现实生活出发,以捕捉生活现象的“特殊性”涵盖现实生活的“普遍性”,以鲜明的艺术个性创作生动的艺术形象,在作品中反映出人民创造历史的激昂热情以及时代的精神风貌。

深入生活,不能浮光掠影,不能只带着照相机咔嚓咔嚓满处跑。明代李日华在《六研斋笔记》中写道:“……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何为。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水怪悲诧而不顾。噫!此大痴之笔,所以沉郁变化,几与造化争神奇哉。”[6]这里所说的“沉郁变化”,乃是黄公望经过观察、分析、概括与升华,对客观物象在艺术上所做出的主观的判定;而“与造化争神奇”,正如蔡老所说,艺术家在作品中所揭示的“理想的美”,要“比实际生活更美”。由此,我们可以说,艺术家在艺术上的独创精神,是与对生活认识的深刻程度相一致。当代艺术家只有注重深入生活,与人民建立水乳交融的情感联系,才有可能创作出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并以此真实地反映出现实生活的本质。

《“画外功夫”与“形象思维”》,其主旨是谈画家修养问题。蔡老在文章中明确指出:“‘画外功夫’决定着画内功夫,古今中外,莫不如此。”“画外功夫”,是指艺术家在哲学、历史、政治、自然科学等方面的学养,对包括文学、戏剧、影视、音乐、舞蹈各文艺门类的借鉴与学习,当然也要包括亲自参加社会调查、民间采风等活动。

正如蔡老所说,从提高形象思维能力而言,艺术家更多地关注一下文学,这将是非常有益的。平常讲“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可以看出二者之间有着何等密切的关系。比如,同是描写“山”,宋代画家郭熙云:“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写出了山之貌。金许古《行香子》道:“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传出了山之神。然姚成一《霜天晓角》更为精彩:“烟抹,山态活。雨晴波面滑。”[7]这“烟抹,山态活”仅五个字,则虚实相生,气韵流荡,俨然是一帧米家山水或黄山烟雨图。所描写的山态极富有动感,较之前两例更为出色。所以,只有描写了客观物象之“真”、之“活”,才能使作品达到神与趣会的至高的艺术境界。文学是如此,绘画也不例外。蔡老在《美术作品一定要美》中曾经指出:“美术作品最忌讳的是一副毫无表情的冷面孔;所谓平庸,就是冷面孔的代名词。”美术作品的不“真”、不“活”,是造成“冷面孔”——平庸的根本原因。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艺术家就应加强包括文学在内的全面的艺术修养。

《关于技术方法的几个问题》,其内容主要是:提倡速写和默写;强调绘画的形式美,主张画面构成诸因素的对立和统一;弘扬民族文化精神,主张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向民间美术学习,强调“装饰美”与“理想美”。我以为,蔡老从60年代到今天历时三十余年所大声呼吁的“默写”,应该特别引起美术界的重视。

画家为了能在作品中以艺术的形式,对现实生活做出能动的反映与表现,于技法方面,在平时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是:对客观形象敏锐的感受力,高度的记忆力,丰富的想象力和独具个性的创造力。而训练这种素质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则是速写;以及速写的高级阶段——默写。

速写与默写是锻炼画家直观艺术感受性的最有效的办法。所谓直观艺术感受性,即画家对客观物象记忆的敏锐性、准确性和长久性。画家在速写——特别是默写中,能动地表达自己对客观物象记忆的敏锐性、准确性和长久性,是产生创作灵感的重要条件。因而,“默写”应该成为画家深入生活最主要的手段之一,也是画家在创作中挖掘社会生活底蕴、强化艺术形象精神特征的最重要的手法之一。

蔡若虹同志曾经在《小品不小——看辽宁小幅油画展》一文中写道:“……艺术成败的关键是在于形象,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形象的构成,主要依赖于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不是那种走马观花、一掠而过的观察,而是反复的、多方面的,不找出对象特点决不罢休的观察。美术家的深入生活,应当和深入观察是同义语。因为任何美的形象,任何真实、生动的形象的创造,只有在深入观察中才能够发现它的胚胎。”(《美术》1984年第1期)事实上,能“找出对象特点”的最“深入”的“观察”手段,则是默写。

在历史上,有许多不朽的美术作品,都是通过默写完成的。比如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写道:“……明皇天宝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吴生驿驷,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宣于大同殿图之。嘉陵江三百余里的山水,一日而毕……极其妙也。”[8]很显然,此图是吴道子漫游嘉陵江之后,没有“粉本”而根据默写创作的。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南唐中书舍人韩熙载,“以贵游世胄,多好声伎,专为夜饮,虽宾客揉杂,欢呼狂逸,不复拘制。”后主李煜闻之,“乃命顾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9]这幅划时代的千古绝唱,也是默写完成的。默写对于深入生活、完成创作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总之,还应该强调蔡老那句话:“加强生活实践、加强艺术修养、加强技术锻炼,三者不可缺一。”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蔡若虹先生于今年6月25日曾经和我谈到,他所反对的只是把人画成畸形怪状,“以病态为美,以不真实为美”,并不排斥除此之外的一切风格流派。不排斥抽象派。他认为抽象和具象两种表现手法是既对立又统一的。抽象派可以搞隐喻、搞象征题材的作品。关键是美术作品以其外在的形式所表现的思想内容,必须是美的,应该反映时代精神,使人受到鼓舞。

我很同意上述看法。

(写于1998年7月,原载《美术》1998年第12期)

注释

[1] 《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41页。

[2] 转引自李元洛《诗美学》,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03页。

[3] 以上三处依次引自南北朝时宗炳《画山水序》、姚最《续画品》、谢赫《古画品录》。见《中国画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

[4] 引自《现代名家随笔丛选》。

[5] 《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19页。

[6] 《中国画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49—50页。

[7] 《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63页、52页。

[8] 《中国画论》第一卷,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9] 引《宣和画谱》卷七。同上,第5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