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病发
大约是因为是新工业区的缘故,初冬的江都,空气中带着一股少有的清新味道。
这个点,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大约因为冷的原因,大家都形色匆匆的。苏九韵改变了坐公交的注意,决定自己走回去。
自从几个月前,她到江都工作后,便在附近租了个小小的两室一厅,虽然她一个人一室一厅就够了,但是考虑到父母可以随时来住,她还是咬牙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本来苏父苏母也想跟着苏九韵一起过来的,但是苏九韵的母亲,宋云芝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父亲坚持工作,所以,在苏九韵再三承诺,自己会照顾自己,且每两三天便会同他们联系一次之后,他们才作罢没有要跟过来。
一阵冷吹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温太低的缘故,苏九韵觉得右边的太阳穴猛地一跳,随后,一股熟悉的疼痛感袭来,她立刻站定,小心翼翼地想要等着这股疼痛感过去。
没事没事,马上就好了,她正这样安慰着自己,但一股有别于以往,更尖锐的疼痛感袭来,苏九韵蹲在地上,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她的头好痛,好像要炸开似的。
似乎有人围了过来,随后有声音远远地传来:“美女,你没事吧?美女?”
“不要叫我‘美女’,现在是个人都能被叫做‘美女’了……”苏九韵在心底模模糊糊地吐槽,但随即,一股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昏迷中。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熟悉的白色,苏九韵抚着额头坐了起来,那股好似要炸裂的疼感已经消失了,不知道是谁送她来医院的……等等,现在是什么时候?今天晚上她必须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的!
苏九韵翻身坐了起来,门在此时被推开了,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看见她的动作,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向她快步走了过来。
苏九韵盯着他的嘴,他张嘴了,他准备说话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对方是陌生人,苏九韵在心中迅速作出判断。
来人在她面前站定,苏九韵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面前的胸牌上:魏来(主任医师)。
魏来?站在面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她听不出声音的这个陌生男人,是魏来伯伯?还是说,他们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这是哪里?”
魏来愣了一下,随后眉头慢慢地聚拢:“江都市,华来医院。”
华来医院是一家私人医院,背后的出资人不详,是近几年才开的一家私人医院。
白色的床单在苏九韵纤细的手指下,留下一道道细且窄的痕迹,她睁大眼睛看向站在面前的人,对方大概55岁左右,头发花白,全部往后梳成了一个大背头,戴着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留着络腮胡,人很清瘦,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所有的特征都和魏来的习惯特征相符合,可是,为什么她认不出魏来伯伯的声音。
苏九韵脸色苍白,张大嘴看向来人,就连瞳孔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着。
“小九?”魏来不由得有些着急,“小九你怎么了?”
小九……小九是她的乳名,从来只有很熟的人才会叫她这个名字。
“魏来伯伯?”苏九韵困难地吞了吞口水,“我好像……听不出您的声音了。”
“什么?”魏来觉得心脏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你必须做一个全身检查,马上!”
检测室外,隔着玻璃的魏来看着苏九韵被推送到检测机里面,眉头不由得皱得死紧。看样子,她的病情又严重了。
自从半年前开始,每隔七天,苏九韵脑子里关于异性面容的记忆就会清零一次——也就是说,当上一个七天结束,下一个第一天到来之时,即便对面站着的是天天见面的异性同事,但仅凭外貌,苏九韵是绝对认不出他的。但是好在,她的异性朋友本就不多,而且,上苍还是给她留了一扇窗——她对声音的敏感度很高,她可以根据每个人声音的不同,来确定他们的身份。
苏九韵在发现自己生病后,第一时间打给了魏来,魏来立刻安排她做了全身检查,可是,所有他能想到的相关检查他都做了,但是,没有原因,什么原因都找不到。
这件事,只有苏九韵和魏来知道,连苏父苏母,因为害怕他们担心,苏九韵也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可长时间呆在同一个地方,苏九韵担心自己迟早会露馅,同时,她也不想坐以待毙,于是,她偷偷地给H大营养源研究所投了简历。
H大营养源研究所在江都,它在全国也颇有名气,主攻人类营养源的研究,是行业老大,近些年出了好几个大的研究成果。苏九韵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记忆为什么会定期清零异性的面容,H大营养源研究所是最好的选择。
这件事,除了魏来,苏九韵谁都没有告诉,她对父母也只是说江都有一个非常好的工作机会,自己不舍得放弃,同时,在魏来的劝说帮助和再三保证下,父母终于同意让她去了江都。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只要注意不要结交太多的异性朋友,并且记下他们的相关特征,便会很好区分他们,也会相对安全。
但是没想到,这才短短的几个月,她竟连区分声音的能力也失去了。
“魏教授,这是您要的检测结果。”
魏来接过下属杨医生递过来的检测报告,仔细地看着每一项数据。
“不过,魏教授,苏小姐的父母每年都会带她来我们医院做体检,这次病人也说只是常规的头痛而已,有必要做全身检查吗?”
“她的父母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苏九韵还在麻醉中,魏来的目光从她精致的眉眼划过,落在她纤细的右手手腕上,“也相当于是我的孩子。”
杨医生感动道:“院长,您真是我们全院的楷模,您……”
魏来已然转身:“将她推到VIP病房。”
“哎?是。”
苏九韵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换了一个房间,窗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个人背着双手看住窗外,似乎在想着什么,他的胸前,挂着“魏来”的胸牌。
苏九韵想要翻身坐起,但因麻醉还未彻底消退的原因,浑身使不上力气,魏来听到动静回身,帮苏九韵将病床摇到一个刚刚好的高度。
“谢谢。”
魏来诧异地看向苏九韵,扶了扶眼镜:“小九从来不对我说‘谢谢’。”
苏九韵的目光落在他的胸牌上,随后又转到他的脸上,这个男人,他的胸牌上虽然写着“魏来”的名字,他还叫着她的小名“小九”,可是,自己既认不出他的脸,也听不出他的声音。刚刚在极度的震惊和软弱之下,她失去了思考能力,但是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了,她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他就是她的魏来伯伯。
魏来看着苏九韵,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暗号吗?”
苏九韵眼中有微弱的火苗升起。
半年前,苏九韵在第一时间打给魏来求救,在电话最后,苏九韵问魏来:“魏伯伯,如果,如果有一天,不仅您的脸,连您的声音我都认不出来怎么办?”
没想到,一语成谶。
此刻,苏九韵接过魏来手中的照片:“记得。”
苏九韵的背包就在自己床头,她从背包夹层内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魏来笑了:“那好,我们同时将她认出来——1……”
苏九韵飞快地在照片上寻找着某个人的身影。
“2……3……4……5……”
不到六秒钟,两根手指同时指向同一个年轻的女人。
这是27年前的一张合照,照片上总共有32组家庭,64个人。苏九韵的父母也在其中,当时他们都还年轻,脸上充满了希望,站在倒数第二排靠近中间的位置。毕竟隔了27年,他们的面貌也和以前也大不相同,尤其是苏九韵的母亲,病了这么多年,容貌上的变化更是大,基本上算是变了一个人。此刻他们指向的,正是苏九韵母亲身边的一个陌生女人。
这就是半年前,当苏九韵第一次病发后,他们约定的暗号:指认宋云芝右边的陌生女人。
魏来继续道:“你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嘴馋,爬上了隔壁邻居家的桃子树,但却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左手手肘摔出了血,你害怕爸爸妈妈骂你,所以哭着打电话给了魏来伯伯,魏来伯伯偷偷将你带到医院,给你的伤口处缝了四针,你当时还哭着求魏伯伯,要将你的伤口缝得漂亮一点。这件事,只有魏来伯伯知道是不是?”
苏九韵缓缓将左手的衣袖挽到了手肘处,一个隐隐的疤痕露了出来。
忍了半天的恐惧一下子铺天盖地。
七天一个轮回的酷刑已忍了半年,苏九韵以为自己已足够淡定和冷静,但是在更坏的情况来临时,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软弱。
捂住脸,苏九韵的声音里带着朦胧的潮意:“魏来伯伯,我的病……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魏来走到她身旁,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坚定:“魏来伯伯一定会将你治好。”
“您别骗我了,半年前,我不认识爸爸的脸了,也不认识您的脸了,我不认识所有异性的面孔,每隔七天,你们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记得和你们在一起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但是我偏偏不记得你们的脸,可是现在,现在我更是连大家的声音都区分不了……”
右手腕上一股冰凉,一个黑色的手环被戴在了苏九韵的右手手腕上,小巧精致,看上去和和市面上普通的运动手环没什么区别。
“这是一个智能手环,是国内顶尖的技术公司研发的,相当于一个便携多媒体记事本——即便你今天不在,我过几天也会找你的。”魏来给苏九韵演示着手环的用法,“它和你的手机是绑在一起的,上面有一个隐藏的针孔摄像头,可以用来拍照,同时,也可以用来储存信息。我已经将自己的照片和资料存进去了,你来试试。”
魏来站远一点,苏九韵抬手,将手环对准他,下一秒,手机一亮,显示出了魏来的身份资料:魏来,男,55岁,江都市华来医院主任医师……
“这个手环每扫描过一个人,便会将他的资料永久性地存入到它的数据库里,它会替你记住所有你不认识的人。小九,你千万不要放弃,你要相信魏叔叔,你要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出原因,帮你修正面孔识别和声音识别的问题。”魏来拍了拍苏九韵的肩膀,“解决问题——”
“是唯一的现实。”苏九韵接过魏来的话,这句话,她从小听他说到大。
“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妈的。”
“嗯。”苏九韵点了点头。
高高的楼顶,魏来背着手站在窗边,楼下,苏九韵远走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回身看了一眼桌上的笔记本,十几条类似心电图的曲线正在规律而强劲地跳动着,正诚实地记录着苏九韵每分每秒的身体状态。
自从半年前,苏九韵第一次病发,魏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以为已经绝望的事,竟重新又有了机会。于是,他特意让人做了那个手环。
一切,都将重回他的掌握之中。
何时谦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了。
他边拿钥匙开门,边点开手机信息,是何卫东发来的:你姑,我姐正在家里等你,你小子小心点。另:我今晚加班,不回来。
何卫东,35岁,远达制药集团CEO何远达的小儿子,何时谦的叔叔,因为叔侄两个仅隔三岁,又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似兄弟般,所以何时谦一直都是直呼何卫东的名字。
何时谦回国,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直接住进了何卫东的公寓里。
信息刚看完,“咔擦”一声,门已经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周家敏正站在门边,一脸的怒气:“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
周家敏,何远达的女儿,何时谦和何卫东的姑姑,她自小跟着母亲姓,周家敏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一双杏眼看人时顾盼生辉,再加上高挺的鼻梁,不点而红的嘴唇,整个人显得既英气又妩媚。
何时谦越过周家敏,往屋内走去:“墓园。”
于是周家敏刚刚满肚子的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叹了一口气,回身进屋。
何时谦打开冰箱:“姑姑你喝什么?”
周家敏在沙发上坐定:“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何时谦拿了两瓶水,一瓶放在周家敏面前,随后坐到她对面:“您这么晚不回家,姑父不会有意见吗?”
“他敢!”周家敏杏目圆睁,随后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一脸的八卦,同时带着几分期待的表情,“苏九韵,就是姑姑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子,你们今晚见过面了吧?感觉怎么样,快跟姑姑说说?”
感觉?何时谦的眼前浮现出苏九韵的样子,身体瘦削,圆脸圆眼,还穿着一身奇形怪状的衣服,试图吓跑自己。
“哎呀,你快说话呀。”
何时谦嘴角带着一丝被夜色浸染过的笑意:“老样子。”
“什么老样子?你们以前见过面吗?怎么可能?”周家敏摇了摇头,思索了两秒,又恍然大悟,“你是说以前别人给你介绍过的那些女孩子?我跟你说,苏九韵不一样的,她不仅……”
“姑姑。”何时谦看了一眼时间,起身送客,“您早点回家休息吧。”
“不是,你总得给我一句准话不是?再说这么晚了,我这么有气质的美女独自回家很危险的,要不你送——”
下一秒,一阵敲门声不疾不徐地响起:“家敏,是我。”
“接你的人来了。”何时谦看了周家敏一眼,走过去打开门,“姑父,您来得够快的啊。”
周家敏的丈夫张均,H大营养源研究所的院长。为人和蔼可亲,不慌不忙,同周家敏的风风火火刚好互补。
二十分钟前,在收到何卫东的信息时,何时谦便第一时间给自己这个院长姑父发了信息。
姑父憨笑道:“我刚好就在附近。”
“哼!”周家敏瞪了丈夫一眼,又不甘心地回头道,“那个……
“姑姑,”门廊上的灯在何时谦脸上留下厚重的阴影,“以后请不要自作主张。”
周家敏张了张嘴,可到底什么都没说。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苏九韵给周家敏打了个电话,没人接,随后,她给周家敏发了一条微信申请调休——他们前段时间加了几天班,每个人可以累计调休两天,只需提前申请就行。大半个小时过去了,苏九韵都到家了,还未收到周家敏的回复——这个点,大概是睡了吧。
之后,手机没电,自动关机,苏九韵也并未在意,她一个人在家里里关了两天,除了吃饭上厕所,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电脑前度过的。苏九韵找出国内外各种各样关于记忆、听觉,甚至所有感官失调的案例,但是没有一例和她的情况一样。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因为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开始做梦,她梦到一扇又一扇的门,可推开每扇门后,都是一条条的悬崖峭壁。
半年前,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入了谷底,她的记忆以七天为一个周期,固定清零所有异性的面孔,但那个时候,自己还可以根据不同的声音来分辨不同的人,但是现在,她连每个人的声音都无法分辨了……她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又聋又瞎,连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在欺骗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相信什么。
第三天清晨。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满了苏九韵周身,她本能地拿手挡住脸,指缝间,金色的光线随着米色的窗帘飘动着,深深浅浅,仿佛肆意舞动的琴弦。
苏九韵起身,将窗户彻底推开,一股冷飕飕的空气混合着冬日特有的清新扑面而来,她足足站了有十来秒,然后哈出一口白色,在玻璃上画出一颗笔直的树。
该去上班了。
这世上,除了死生无大事。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只要活着。
洗漱完毕,苏九韵打开抽屉,从最底层拿出一个黑色的U盘,自从半年前第一次病发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便会将当天所接触的异性资料都整理好,放到一个U盘里——而白天上班时不方便,她便会将解除过的人和事都记到一个笔记本上,晚上再倒进U盘里——现在,她便将所有的资料都拷贝到了手环的数据库中。
虽说已经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但是当苏九韵真的走到研究所门口时,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双手拉住双肩包的带子,看着身边不时走过的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镇定地抑制住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
“苏九韵,你来了,没事吧?”有人从她身边经过,一脸微笑地同她打招呼。
又一个陌生的“熟人”。
“没事。”苏九韵笑得一如往常。
对方并未察觉到苏九韵的异样,道:“那就好。”随后,匆匆忙忙地向办公楼所在的方向走去。
苏九韵抬头,历经几十年风雨不倒的H研究所矗立在朝阳下,显得巍峨而又庄严。在这里,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工作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便是解开人类基因的秘密,弄清楚人之所以存在,和为什么存在的原因。
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弄明白,她的眼睛和耳朵,为什么会欺骗自己。
苏九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自己所在的部门走去。
虽然她来H大研究所已经几个月了,但由于平时刻意缩小社交圈,同事之间有什么聚餐,她基本都是推脱有事不去,所以认识的异性朋友,也就仅限于办公室的王海洋和许志明。其他部门同事说起对营养源部的苏九韵,有的根本没注意到她是谁,更多的人则说她是一个圆圆的女生,圆圆的脸,圆圆的眼,非常安静,但是性子比较冷,自己和她不熟。
办公室就在眼前了,一想到王海洋和许志明,苏九韵不由得一阵头痛,自己好不容易精准掌握了每个人声音的不同,可是现在,他们连这个最显著的区别也没有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苏九韵刚进办公室,一位男人便冲着苏九韵跑了过来:“九韵!”
这张完全陌生的脸彻底打破了苏九韵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侥幸:说不定新的一周还没有开始。
半年前,苏九韵还会刻意地标记一下每段记忆清零的起始和结束时间,可是后来,她发现这个周期非常固定,而且,当自己看到每个异性的脸都不认识的时候,便表明,新的一周重新开始了。
苏九韵装作不经意地将垂下的发挽到耳后,手环正好对准对方,马上,手机提示音响起,她快速扫了一眼手机:王海洋,男,28岁,博士后,H大营养研究源员工,主攻方向:营养代谢与食品安全。
“王海洋,怎么了?”
王海洋将苏九韵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细地检查了一圈,带着略浮夸的哭腔道:“九韵,你没事吧?”
王海洋比苏九韵小一岁,长相是时下典型阳光帅哥,浓眉大眼,再加一头天生的自然卷。他是家里的独子,再加上家庭条件不错,从小没受过什么苦,一路顺风顺水地走过来,所以性子比较张扬跳脱。
苏九韵貌似无意地与他拉开一点距离:“我没事,就是前两天突然有点不舒服。”
“从不迟到早退的你居然消失了两天,两天啊!我想去找你,可是你连电话都不接,我也不知道你住哪儿……”
“对不起。”苏九韵有些抱歉。
这两天,她的手机根本就没有开过机——反正父母如果有急事找她,打不通她的电话,也会打给魏来伯伯的,魏来伯伯自会给她圆谎。
“苏九韵。”一个消瘦的身影拦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
苏九韵还未来得及反应,王海洋看向对方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不屑:“许家明,你又想干什么?”
许家明,他们小组的组长,在H营养源研究所以超级古板和超级严谨闻名,常年都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和王海洋向来都有点不对付。王海洋觉得许家明过分严苛,许家明觉得王海洋太过懒散。
许家明一如既往地对王海洋的话充耳未闻,只是看向苏九韵:“周教授找你。”
“哦,好……”苏九韵刚转身,立刻便想到周教授找自己的原因,她对王海洋道,“回来再说,我先去一下所花办公室。”
所花,是研究所里的年轻人对周家敏的别称。
周家敏办公室门口,苏九韵停了两秒,这才伸手敲门。
周家敏的声音传来:“进来。”
苏九韵推门进去,周家敏正整个人趴在电脑前,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自从每七天,自己的记忆会固定清零一次异性的面孔之后,苏九韵就会格外关注一些细节,比如每个人偏好的发型,他们喜欢佩戴的首饰,穿衣的风格或者习惯性的动作。
这些都是除了声音之外,能够让苏九韵准确区别每个人的关键性证据。
周家敏今天穿了一件银色的呢子大衣,里面撞色配了一件浅蓝色的薄款大衣,脚下穿着一双黑色的短靴,显得时髦又英气。因此,虽然她实际年龄已经五十多岁了,依旧艳压研究所的小年轻们,成为研究所的所花。
“教授,您找我?”
周家敏这才从电脑前抬起头,递给苏九韵两份资料,给她交代了两份工作。
“好的,周教授。”苏九韵松了一口气,周教授没有提相亲的事,看来何时谦已经在自家姑姑面前拒绝她了。
苏九韵又在原地等了几秒,周家敏依旧一声未吭。
“教授,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
“坐。”
这就是要详聊的意思了,苏九韵心里“咯噔”一下,走到办公桌前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周家敏起身,双手捧着玻璃杯,红色的指甲在寥寥的热气下,特别亮眼。她靠坐在办公桌上,一双杏眼将苏九韵上下来回地扫了几次,扫得苏九韵心里有些发怵:“教授……”
“你,居然没看上我侄子?”
虽然一直都知道所花是个直肠子,但是她竟连迂回都没有,甚至连“你对我侄子印象怎么样”这样客套话都没有。
“怎么会。”苏九韵立刻站起身,连连摆手,何时谦那样的神仙人设,只有他挑人,哪有人挑他的。
“那就是看上了?”
“也不是……周教授,我,”苏九韵实话实说,“我暂时,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那还是没看上。”周家敏将玻璃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面上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那个侄子,你人也见了,不是我自夸,那容貌,那人品,天上有,地下无的,他这刚刚回国,就不知道多少人找我要牵线搭桥,我都没给介绍,这样的好货色我特意留给你……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好货色……有姑姑这样形容自己侄子的吗?苏九韵不由得想笑,但当她试图将这三个字和何时谦的脸对应起来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认识何时谦是在上一个记忆周期,在现在这个记忆周期里,虽然她还记得他讲过的每一句话,但是他的脸,她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教授,感情这种事讲究两厢情愿,既然我和您侄子,双方都对彼此无意……”
“谁说他对你无意?”
苏九韵一脸不相信地看向周家敏。
“那个,他虽然没有亲口和我说这句话,但我就是知道!”周家敏喝了一大口水,差点把自己呛到。
看着周家敏教授的表情,苏九韵便猜着了七八分。虽然不是她的错,但依旧辜负了自己上司的一片好心,苏九韵莫明地觉得抱歉,她站起来,对周家敏道:“对不起,教授……”
周家敏伸出右手看了看,随后用食指拨了拨额上的牛海,眼神微微上挑:“你知道在我这里,每一个‘对不起”都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吧?
“……知道。”
除了“直肠子”,关于所花的另一个传闻,便是“睚眦必报”。
“知道就好,”周家敏绕道办公桌后,“你为什么旷工两天?”
“旷工?我向您申请过调休了。”
“你是向申请过调休,可是,我同意没有?”
苏九韵愣住了,她确实没有收到周家敏批准她调休的信息,她在事后也并未再打电话过去核实。那是因为,所里明文规定,只要不耽误工作,所员可以自行错峰调休。
即便知道周家敏是刻意的,苏九韵依旧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对不起教授。”
“不要觉得我欺负你,我问你,什么叫旷工?”
“旷工是指职工在正常工作日不请假,或请假未批准的缺勤行为。我的确旷工了。”
“知道就好,出去吧。”
苏九韵走出周家敏的办公室。
所花向来只在科研数据上对他们严格要求,但在生活上,对他们一向都是非常地关心和体恤,向来和颜悦色的所花这么做,看来是真生气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苏九韵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带锁的褐色记事本。记事本已经用了一大半了,苏九韵拿出笔,在空白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关于周家敏的点点滴滴:2021.12.15,周家敏教授,短发,银色耳钉,黑色呢子大衣……
从目前来看,虽然她的记忆只会定期清零异性的面孔,但是苏九韵担心,害怕将来的某一天,同性的面孔,也会像之前记忆中的声音一样,消失不见。她需要随时随地都记下这些信息。
她的世界,已经在悬崖峭壁了,她只能拼尽全力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哪怕是一根稻草,在找到解救自己的办法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