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从苏格兰男人的“裙子”说起
文化的砥砺说明每个民族、每个个体都生活在自己的“格子”里,未必能时时“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格子”划定了文化的边界,壁垒森严得让人望而却步。能否突破中国人自己固有的“格子”呢?试试看,试着走出我们自己的“格子”,走进英国人的“格子”,试着体会、接受他们的热忱、幽默、婉转、矫情,这也算是颇具玩味的、“国际化”的历练了。
英国文化五彩纷呈,让人过目不忘。在这里留学、工作、生活,最根本的不是学位证书,不是工资条,也不是每天的柴米油盐,而是一种英式的文化存在感。
2003年来英国留学的第一站是苏格兰。那里的苏格兰男人穿着方格呢裙,喝着威士忌,打着高尔夫球,吹着风笛,吃着haggis(羊的内脏杂碎做成的肉肚子)……
叫方格呢裙实在是归功或归咎于“形象翻译法”。说“归功”,是因为这种服装的英文译音叫基尔特(kilt),但完全不知所云,而“方格呢裙”则既描述了式样——裙子形状,又突出了图案——方格子,还点出了所用材质——呢子。确切地说,是羊毛花呢这个翻译很立体,跃然纸上,一语中的。
而说“归咎”,是因为中国人看到这个中文解释后,头脑中的印象基本上只锁定了“裙”字,难免以偏概全。十几年前,在格拉斯哥大学商学院MBA专业的“破冰聚会”(ice-breaking party)上,一位苏格兰同学提出“你们对苏格兰的印象是什么”的问题时,中国同学回应说,“你们苏格兰的男人是穿裙子的。”其他同学也附和,认为这是个最大的特点。而这位同学当时却耸耸肩,迷茫而无奈,甚至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但他还是耐心地解释说:“那不是裙子,而是基尔特。”
她还特意补充说,基尔特起源于三百多年前(甚至更久远)的苏格兰高地地区(Highland),在多风、湿冷的环境里,牧民用一块长方形毛料(采用苏格兰羊毛做原料)做成从头到腿的大披风,还把布料浸了油,可以防雨,打开腰带可以做防寒用的毯子。这种披风式的服装逐渐被大多数苏格兰人所接受,并不断改进,后来披风被拦腰剪开,于是就成了现在的裙子式样的服装。腰带下面悬挂一个大腰包,挂在裙子前面的正中央,里面装着酒壶。
我听得津津有味,会后去查了资料,又有了新发现:
基尔特大体风格有两类。一种是平时穿的“便装”,装饰性部分较少,主要包括上装、裙装和袜子三部分。另一种是参加晚会、舞会等正式场合的礼服,装饰物较多。总体上,基尔特包括:坎肩,前排有两至三个纽扣,普通纽扣适用一般场合,银纽扣则用于正式场合;坎肩里面是衬衫,配领带(有苏格兰条格状图案)或领结;外面是专门配裙子的西装,比一般男式西装短很多,一般刚刚过腰,但袖子是正常的长度,看上去有些像中国的马褂;料子都是羊毛的,适合苏格兰的天气,即使是夏天也不觉得热;下面是毛料裙子,不是圆筒的,而是一块长方形的毛料,穿时在腰间一围,两边的扣绊一系,再配上一条二指宽的小皮带,裙子就穿上了,长度恰好到膝盖;再往下是一双中长筒厚线袜,长及小腿肚再往上一点,然后一个大卷边,形成袜边;脚上穿皮鞋,一般是黑色的。[1]
而方格呢裙的格纹图案也很讲究。方格子图案的官称叫tartan,种类繁多。“苏格兰格子注册协会”记载着成百上千种不同的格子图案,有些以姓氏命名,代表着不同的苏格兰家族(clan),显赫的家族一定还是严格继承tartan的传统,每逢节日或重大活动,一定会把以tartan为图案的民族服装披挂整齐,以示身份。
连一些机构,比如苏格兰的古老大学(格拉斯哥大学、爱丁堡大学等)也有自己的tartan。对于中国人而言,这种花色并不陌生,很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女孩子外衣的款式,很有些怀旧的感觉。只不过中式的格子小,颜色和式样也少,但即便如此,在那个崇尚质朴的年月,这也算是“流行”款了。鉴于当时中国和苏格兰之间几乎没什么文化交流,因此应该没有互相效仿的嫌疑。
留学时第一次“披挂”上这装束是在MBA室外课上,我所在的小组去格拉斯哥市内的基尔特店做商业考察,店主热情地允许我们试穿。在店员的指导下,我们都换上了“裙子”和袜子,第一次与这种民族服装亲密接触,很兴奋。大家站成一排、勾肩搭背地照了合影。小组里五个来自不同地域的人(中国大陆、中国台湾、荷兰、加拿大和格鲁吉亚)被颜色、图案不同的基尔特连接在一起,不同的文化却同属于相同的文化载体,这种奇妙的融合可谓兼容并蓄。宝丽金的快速成像照片一出来,他们都指着我的形象大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围上基尔特时,竟还穿着衬裤!这种“中西合璧”太难看了。
后来在英国工作期间,我所在的Motherwell College市场部要制作国际化宣传海报,选我做中国人或东方人的代表(我当时也确实是学院里唯一的中国人和东方人),于是又穿上基尔特,与来自欧洲、中东、印度的几个学生漫步在校园旁边的小树林里,一起摆pose、照相,这回我坚决地脱下了衬裤。回到市场部选照片,同事们说我拍得最好。基尔特,再加上中国人自然而诚恳的微笑,很和谐,符合国际交流的主题。
可能是缘分,那花格呢裙始终没有淡出视线。2012年11月30日,作为格拉斯哥大学东亚区首席代表,我受邀在北京的中国大饭店参加了Caledonian Terry Society[2]举行的庆祝圣安德鲁日(St Andrew's Day)[3]的舞会。在这一天,全球各地1亿多苏格兰后裔都要翩翩起舞,仿佛我们中国人过中秋、端午一样,普天同庆。刚到前台,只见大厅里已经汇集了二三百人之众,满眼的苏格兰方格呢裙。
风笛开道,三五成群的人流在组织者的指挥下,瞬间变成了10人一排的方阵,但并非阅兵的分列式,那种秩序化的个体淹没在这里是很难存在的。踏着音乐的节奏,每个人都眉飞色舞,被红酒和威士忌熏染得有些绯红的面颊上,洋溢着期盼和满足。我那肃穆的西装裹挟在欢腾的方格呢裙里,显得笨拙、窒息,跟不上步点,一会儿就浑身大汗。之后,方阵又变成了两两牵手的双人舞队列,行进中组成了两个相交的大圆圈,舞伴也在圆的移动中转换。
擦着汗“败下阵来”的我,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欢腾的人流。舞会上热浪翻滚、群情激昂,高潮一幕便是穿方格呢裙的一排苏格兰男人们在一片尖叫、喝彩声中,俯下身,撩起裙子……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我呆立在前排,而身边拥挤围观的人群已经在狂笑中前仰后合了。
英国人有时会表现出热情、自由、奔放的一面,但这并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生活在“方格子”的世界里,也有一定之规。
“格子”便是英国人的处世之道:
我的与你的是有明确界限的,而跨界的风险又在模棱两可的软磨硬泡中消解;
好的与坏的是泾渭分明的,而褒贬的评判又一定要披上辩证与客观的外衣;
是与否是清晰划定的,而表达是与否的方式又是含蓄的、藕断丝连的;
对与错是水火不容的,而善后的处理又是一团和气的宽容、理解。
在崇尚制度、法律、理性的西方,找到这么多柔性的元素,看似东方式的包容与接纳,毕竟还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拿捏起来并不总是信手拈来。
英国人“刚性”的一面酷似钱钟书在《围城》中提到的“鱼里隐藏的刺”,总是不经意间刺痛咀嚼菜肴的人。
他们对侵犯自己边界的行径(即使是“善意”的)有时会严辞拒绝,而对有利于自己的馈赠有时也会不以为然地贴上“节外生枝”的标签,他们对简单的判断题有时会无限期地拖延,不予作答,他们对颠扑不破的事实有时会执拗地“维持原判”。
毕竟他们是英国人。我自诩是个浸染在英国文化中的人,但仍然免不了摩擦与碰撞。文化的砥砺说明每个民族、每个个体都生活在自己的“格子”里,未必能时时“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格子”划定了文化的边界,壁垒森严得让人望而却步。能否突破中国人自己固有的“格子”呢?试试看,试着走出我们自己的“格子”,走进英国人的“格子”,试着体会、接受他们的热忱、幽默、婉转、矫情,这也算是颇具玩味的、“国际化”的历练了。
留学英国,如果没有这样的文化存在感,确实有些Low,虽然谈不上白学了,但总感觉拿到的学位有些掺水。文化存在感是英国留学的最高境界!
注释
[1]引自《落脚英国》 杨立新 著 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1997年第一版。
[2]Caledonian Terry Society是一个由苏格兰人牵头组织的半官方慈善机构。
[3]圣安德鲁日(St Andrew's Day)是苏格兰人纪念他们的保护神圣安德鲁(St Andrew)的日子。据说这位苏格兰领袖被罗马人钉死在X型的十字架上,于是这种十字架被称为圣安德鲁十字架,被印在苏格兰的旗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