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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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坏兆头

吴瘸子在齐膝的雪地里来回翻滚的时候就像一头撒欢的驴。

吴瘸子觉得还是不够。他甩掉身上的皮袄,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用力从齿间挤出一连串的恨意。要是不把身上的晦气去了,他和手下的伙计们铁定要倒大霉。

一头扎进雪地,起身向前扑,打滚,再起身再扑。雪从衣领里塞进入,被身体融化的雪水从后颈沿着脊柱冲出一道食指宽的冰冷,直落在尾椎,冰得吴瘸子连打了几个机灵,胯下的睾丸瞬间缩成了花生米。

吴瘸子昨晚踢翻了洗脚盆,洗脚水溅到了脸上。从水里捞食,最忌讳脏东西。吴瘸子洗了三次脸,可怎么洗都有一股子骚腥味。洗不干净就睡不踏实,黑鱼精鲤鱼精一次次在梦里张开黑洞似的大口,撕扯他那条好腿,刀剑般的牙齿把他腿肚子掏出了血窟窿。吴瘸子吓得不敢闭眼,瞪着眼珠子熬了一晚。

昨晚和平时一样,吴瘸子和外甥“小镜子”睡一张炕。“小镜子”勤快,平时把他伺候的稳稳妥妥。昨天来了两名买鱼的主顾,他忙里忙外累得躺下就睡着了,结果忘了倒洗脚水。吴瘸子腿脚不便,也舍不得吵醒小镜子,洗脚盆就放在了地上。

凌晨,敲门声吵醒了吴瘸子。造访网房子的只有两种人,买鱼的老客白天来,“猫冬”的胡子夜里来。吴瘸子连忙下炕开门,结果碰翻了洗脚盆。

说是胡子,又不像胡子。吴瘸子问他“谁呀?”胡子必然回答“我是我”,门外的人却只是敲门,不答话。吴瘸子又说“压着碗”,若是胡子,必然要回“闭着火”。然后扯着嗓子喊一通:“西北悬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我今登高了,马短了,想来你这猫冬!”可门外的人还是敲门,不吭声。

进门的是个小个子,进屋就嚷嚷饿。吴瘸子不敢怠慢,这个不像是胡子的小个子腰间隆起,显然掖着枪。吴瘸子要生火做饭。小个子拦下他,啃了两个冷馒头,灌了一碗白水就睡了。吴瘸子要把最热乎的炕头让给他住,可他的呼噜已经响起来了。

长春向西二百多里是松原,松原五十里外是霍林湖。吴瘸子的网房子就在霍林湖边。

网房子是吴瘸子的爷爷盖的,只在冬天下网捕鱼的时候住。吴家祖孙三代都是“鱼把头”,年年冬天都到霍林湖凿冰洞捕湖鱼。霍林湖大得像海,捕鱼的人也多,吴瘸子凭借祖辈传下来的本事每年还能捞上十万斤左右的鱼。卖鱼换的钱足够吴瘸子和手下这些伙计一冬天的吃喝用度。

冬季是胡子歇枪肥马的季节。江里的水冻结实了,能让一架架马拉爬犁在冰上飞驰的时候,胡子们就在江边大秤分金。之后胡子们各奔东西,有本事的胡子自然分得多,便可以抱着相好的,或者暗娼顿顿喝酒,天天抽大烟,过一冬安生日子。大部分胡子都各自寻了网房子“猫冬”。

吴瘸子在网房子里招待过的胡子不下百人。“吃快当”的胡子在网房子里住几天,吃饱喝足拍拍屁股走了。“住快当”的胡子一住就是一冬天,分文不给,鱼把头除了不准备女人,生活起居要照顾得稳稳妥妥。

东北的冬季夜长日短,吴瘸子顶着星星就爬起来了,在门口码得像城墙一样的冻鱼上揭下了一块鱼鳞,粘了点口水贴在了右眼。右眼还是跳,像是幸灾乐祸的猴子,祸越大它越欢。还得拳打脚踢,还得破口大骂,才能消了晦气。吴瘸子把沙砾般的碎雪扬起一人多高,在呼啸的西北风中抛出了一道闪着银光的雪幕,他趁着雪还在空中吐口水,骂娘。

吴瘸子在雪地里折腾不动了,心里还是别扭。今年第一网就捞出一条一百多斤的大鱼,霍林湖十几年没出这么大的鱼了,况且还是第一网的头鱼。这是好兆头,吴瘸子预感今年他要大丰收了,昨晚他偏偏添了晦气,他担心好兆头就这么没了。吴瘸子觉得晦气和洗脚盆没关系,主要来自小个子。

小个子如果不是胡子,那就好商量,吴瘸子给他塞点钱,请他换个地方。吴瘸子摸不准小个子的来路,万一他是个不懂规矩的胡子,吴瘸子只要开口撵人,他保不准就要翻脸。他可有枪!

一串马鞭声让吴瘸子扭过了头,他看见一片油黑几点猩红停在了网房子门前。

油黑的是拉爬犁的六条大狗,坐在地上像未成年的黑熊,沿着舌头落下的汗珠打湿了爪子旁的雪,露出碗底大的黑土。猩红的是姑娘的衣裳。四个身高体壮的姑娘旗杆一样钉在爬犁上,她们都穿着鲜红的棉袄,杯口粗的麻花辫垂在臀后,腰上挂着两把盒子炮,枪把子上拴着一尺多长的红绸子,风吹绸抖,来回扫着锃亮的黑皮靴。

吴瘸子一边颠颠地往回跑,一边把雪渣子从耳朵眼里,鼻孔里扣出来。

吴瘸子的眼被猩红晃的眩晕:“这回真他娘的倒了血霉。”

爬犁上铺着小山似的狐狸皮,一个更加健硕的女人从里面钻出来,打雷似的打了个喷嚏。

吴瘸子的外甥小镜子早就迎出来了。他看见从成堆的狐狸皮钻出来的女人,抿嘴笑了。

女人和姑娘们的扮装一样,只是剃了瓦亮光头,如同白面馍馍上擦了一层猪油。

小镜子说:“是吃快当,还是住快当?”

女人偏偏细声细语,像被刚揭开盖头的小媳妇:“你牙真白。”

小镜子长了一对兔牙,笑的时候像两块刷了白漆的门板。

吴瘸子总算赶在小镜子惹祸之前赶到了,他狠狠扇了小镜子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