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紧缩”的空间:创伤记忆的表达
或许看起来与视觉印象相反,历史的空场或废墟对于有经验的亲历者而言,往往表现出一种压迫感或一种局促感。集中营的幸存者策兰在他的语言中将这一“局促感”或压迫感发展成一种特殊的句法,一种局促或短促的句法。如策兰应邀为阿仑·雷乃关于大屠杀的影像资料片《夜与雾》所做的德语版的解说词(1956年,在《夜与雾》的德语版中,策兰将原版法国诗人让·卡罗尔诗歌化的解说词译成了德文)。在这里,我想通过策兰本人的语言《紧缩》一诗延展一下《夜与雾》的影像所涉及的记忆的丧失问题。策兰的语言特征表现出一种特有的局促感、断裂感与压抑感。写于1957夏至1958年初冬的《紧缩》与雷乃的《夜与雾》有着明显的互文性,德语的“engführung”(紧缩)的字面意思是被“引入一个狭小、局促的空间”,构成这一词语的“enge”(narrow狭窄)和“angst”(anxiety焦虑)让人有一种认知上的关联。如它的名字所呈现的,暗示一种和空间有关联的焦虑。这首诗也展现了语言的“痛楚、伤口”,面对大屠杀时语言的无奈、绝望和沉默,长诗形式上多处使用省略、星号、换行符、韵脚休止和一些独创的新词。[12]“Engführung”是策兰本人的“夜与雾”,同样是关于历史灾难和创伤记忆的表达。策兰的“紧缩”的语言风格或局促的句法,显示出那个时代里面对大屠杀和创伤记忆的艺术家之间的深刻默契。
*
VERBRACHT ins
Gelände
mit der untrüglichen Spur:
*
[TAKEN OFF into
The terrain
With the unmistakable trace:]
*
被驱入
地带
沿着准确无误的痕迹:[13]
诗歌的第一句就呈现了和《夜与雾》开始场景相同的视觉影像,我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步入集中营那令人不可思议的恐怖之地。Verbracht不是一般的驱入或遣送,而是非主体主观意愿的被运送、押送,策兰对这个词的运用指向纳粹对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是将诗歌的语汇放置在了历史语境中最恐怖的创伤记忆或语义关联之下。但是遗憾的是不论是将它译成中文还是英语(英语中是taken off),都失去了和记忆关联的含义。雷乃的《夜与雾》影像,是从开始的定位镜头湛蓝的天空、祥和的土地镜头下行至带刺的集中营的铁丝网。策兰的诗歌以星号开始,陡然跳至第一个单词verbracht(被驱入),如同《夜与雾》同样局促的影像风格,将观众的目光从天空引向集中营的黑暗地带,以此强调这种被驱入的行为是违背受害者主观意愿的强制和残忍。
Gras,auseinandergeschrieben. Die Steine,weiß,
mit den Schatten der Halme:
Lies nicht mehr—schau!
Schau nicht mehr—geh!
[Grass,written asunder.The stones,white,
With the grassblades’shadows:
Read no more—look!
Look no more—go!]
青草,散乱的字迹。石头,白色,
带着草叶的阴影:
不要再读——看!
不要再看——走!
此刻我们的耳边会响起《夜与雾》的画外音:“一种奇怪的曾遭囚犯践踏的小草覆盖了小路。”它描述了这一记忆“领地”如何被尘封,在现实中如何被无意识地遗忘、人们再次无知觉地穿过。策兰的诗歌以“沿着准确无误的痕迹”加以回应,暗示着令人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事曾经发生,一些人、一些生命曾经在我们来到之前进入这片黑暗之地。面对荒芜的历史事件的空场,如同雷乃所做的,策兰也以诗歌语言提醒读者搜寻遗留下来的“准确无误的痕迹”。“带着草叶的阴影”之后的冒号似乎象征着踏入这一地带的入口,通过它读者进入这一地带,将会发现更多的痕迹。诗歌中的两处祈使性的语句“不要”,对“读”和“看”的阻止,使诗歌开头部分带有了一种含混感。难道策兰认为记忆荒芜之地——石头、青草“散乱的字迹”不应该被审视,不应该被再次观看?或许他本人就抵触将他的诗歌作为对创伤的再现?策兰对创伤的感受和理解使他无意建构一个苦难世界的图像,而认为应该表述的是对死者的哀悼和记忆。而这份沉重的记忆对我们来说正在远离、回避。在长诗中,策兰以记忆图像的缺失来取代对“痕迹”的细致描绘和表述,这像是一种语言局促的“爆破”,时刻体现在短促的诗歌语汇中:如在诗歌中赫然出现的各种标点符——星号、破折号、冒号、括弧以及被拆裂的单词,种种形式上的变形,造成诗歌语言上的碎裂、结结巴巴,与局促、断裂、转折、紧缩、沉默种种元素有关的表达,对我们来说意味着被遮蔽的记忆。策兰只希望让读者费力地捡拾被消除的记忆的残片,而不奢望将失去的记忆重现。对策兰来说,面对日益荒芜的历史记忆,他所追寻的不是一种普鲁斯特般的“过去时光的重现”,语言符号也仿若“痕迹”的“言成肉身”、仿若携带着创伤的“石头”散布于诗文中。
Schoß an,Schoß an
Dann—
Nächte entmischt.Kreise,
grün oder blau,rote
Quadrate:die
Welt setzt ihr Innerstes ein
im Spiel mit den neuen
Stunden.— Kreise,
rot oder schwarz,helle
Quadrate:kein
Flugschatten,
kein
Messtisch,keine
Rauchseele steigt und spielt mit.
[Shot out,Shot out
Then—
Nights,demixed.Circles,
Green or blue,red
squares:the
world sets its inmost
at stake with the new
hours.— Circles,
red or black,bright
squares,no
flight shadow,
no
plane table,no
chimney soul rises and joins in.]
无数的夜晚,分解。圆,
绿色或蓝色,红色的
方块:这
世界将它深处的内心
投入与崭新时间的
赌博——圆,
红色或黑色的,明亮的
是方块,没有
飞行的阴影。
没有
测量台,没有
冒烟的灵魂上升加入游戏。
这里的语汇处理呈现一种和《夜与雾》的影像表现相同的立体主义色彩,雷乃以影像创作上的多种元素的连接和转换呈现一种立体主义结构:在影像的重叠上,一方面是关于历史过去的黑白影像资料片段,一方面是影片拍摄现场所呈现的奥斯维辛的彩色画面;声音运用上,汉斯·艾斯勒创造的音乐并不着力烘托影像而是和影像形成对位,配合诗人卡罗尔不露任何感情色彩或者说是尽量抑制着情绪的影像解说词。雷乃常常运用令人“惊异”的特写镜头和对位的声音,颠覆影像整体系统的叙述结构。这种对影像时空的解构不断提醒观看者意识到影像—声音结构的断裂,给予观看者一种视觉上的焦虑:无法简单地对所观看的影像主题进行抽象化的理解。而策兰的诗歌也体现出了这一点,即对系统化、总体化整合诗歌语言的抗拒。诗歌艺术形式上的断裂,语言上的缺失、紧缩、局促感对应一种记忆的缺席。“飞行的阴影”、“冒烟的灵魂”,代表的不仅是主体的缺席,甚至连“痕迹”也没有留下。所以灾难性的历史时刻也会像“冒烟的灵魂”一样飞驰而过,但总有些“阴影”留下,如奥斯维辛集中营黑墙上留下的弹痕。
Orkane,Par-
Tikelgestöber,es blieb
Zeit,blieb
es beim Stein zu versuchen—er
war gastlich…
[Hurricanes,par-
ticle flurry,there was still
time,still,
to try with the stone—it
was welcoming…]
风暴,沙粒
飞扬,曾留下
时间,留下,
在石头上尝试——它
曾经是宽容的……
风暴,德文中是orkane,英文的解释是旋风、飓风(cyclone),暗指毒气室天花板上的空洞释放出的齐克隆B氰化物,“风暴”过去留下的痕迹是石墙上留下的受害者指甲的抓痕。策兰的诗,是一群短促的词语,局促的、紧缩的、折断的词语,如此孤单的词语,它一边保留记忆的残缺,表征着记忆的缺失,一边坚持成为“痕迹”、“迹象”,如同草丛、石头、墙壁上的“散乱的字迹”。
Steigt und
Spielt mit—
In der Eulenflucht,beim
Versteinerten Aussatz,
bei
unsern geflohenen Händen,in
der jüngsten Verwerfung,
überm
Kugelfang an
der verschütteten Mauer:
[Rises and
Joins in—
At owls’flight,near the
Petrified lepra,
near
our fugitive hands,at
the latest rejection,
above the
bullet trap on
the ruined wall:]
在猫头鹰出行之时,在
石化的麻风病旁,
在
我们逃离的手旁,在
最后的断层里,
越过
坍塌围墙旁的
防弹壁:
在雷乃的《夜与雾》中,摄像机曾将观众带至神秘的11区,对犹太人执行特别死刑之处。影像的叙述包含这个地带的远景图片,然后跳接黑色死亡墙壁的近景镜头,镜头中有几处阴影投射在墙壁的表面。阴影旁边的墙壁上可见子弹射穿的痕迹。这些影像在《夜与雾》中并没有被给予太多镜头和注解,这面执行死刑的墙壁几乎被记忆封存、遗忘,但在策兰的诗歌中它变得可见、可听。“猫头鹰出行离开”之处是历史灾难留下的巨大空场——一种没有墓地的坟墓。这个“出行”事实上也是一次逃离:对死亡营创伤和悲剧记忆的抑制。与通常的诗歌表达相反,策兰作为集中营的幸存者,在诗歌中一再地对创伤记忆及其情绪进行“抑制”、再“抑制”。他完全避开了任何再现的意图,也逃离了任何抒情的冲动,他唯一允许的是通过痛苦与记忆的“抑制”进行表达:揭示难以言说的痛苦记忆。对策兰来说,逃离开始的地点正是诗歌语言中“紧缩”空间的焦虑。被压抑的经验只有被带至如诗歌揭示的焦虑的现场才不会被消除和遗忘。
Sichtbar,aufs
neue:die
Rillen,die
Chöre,damals,die
Psalmen.Ho,ho-
sianna.
[Visible,once
Again:the
grooves,the
choirs,back then,the
Psalms. Ho,ho-
Sannah.]
可见,再一
次:那
沟槽,那
唱诗班,回到那时,那
诗篇。和,和——
散那。
记忆被驱入最深的“紧迫”之处,策兰的书写转向由墙壁的“沟槽”发出的尖叫。这些痕迹不仅是可见的,而且也是可听到的。求助于上帝的“和散那”被硬性拆开——“和散那”(hoSannah),希伯来语义为“求你拯救”——这一呼告音节的被拆散强烈地表达着绝望,亦如同影像中犹太人被摧残的身体的一个隐喻。[14]在“和——散那”凄厉的叫声中,创痛赫然可见可闻。作为集中营幸存者的策兰以诗歌语言自身的变形、割裂来见证个体的毁灭和历史伦理价值的瓦解。“石头,白色”中我们所不能了解的痕迹,在墙壁的沟槽中变得可见,“那个时刻”不在场的唱诗班的歌声也变得可见。《夜与雾》影像中搜寻缺席的受害人踪迹的过程,在策兰的“紧缩”、“局促”语法中转变为一种必要的对“他者”求助、呼叫的倾听。
…Ho,ho-
sianna
Also
Stehen nochTempel. Ein
Stern
Hat wohl noch Licht.
Nichts,
Nichts ist verloren.
Ho-
siannah.
In der Eulenflucht,hier,
die,Gespräche,taggrau,
der Grundwasserspuren.
[…Ho,ho-
sannah.
Therefore
temples still stand.A
star
may still give light.
Nothing,
nothing is lost.
Ho-
Sannah. ]
[At the owl’flight,here,
the conversations,daygray,
of groundwater traces.]
……和,和——
散那。
因此
那儿仍有寺庙。一颗
星
可能仍有光。
什么都没,
什么都没失去。
和——
散那。
在猫头鹰出行之时,这里,
谈话,天灰色,来自地下水痕迹。
“天灰色”似乎暗示着白天的来临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地下水痕迹浮现到了表面。策兰在被压抑的一切和记忆之间画出了一条界线。被封存的事件不是和语言的再现发生了关联,而是和语言的无法言说发生了关联。但这里依然存在言说的悖论,一方面记忆只有进入表述才能被打开并转向认知,一方面是幸存者记忆自身的紧缩感与压抑感,让他们陷入无言,因此他们最真切地保持着记忆。对策兰来说,语言如同“黑暗地带”封存的“痕迹”,也是记忆的残片,他既不能消除记忆的抑制,也不能消除语言的紧缩。他的语言表述一旦为人感知,也就如同记忆的痕迹、残片能够被人拾起、了解。从《紧缩》长诗一开始,策兰就不断抛撒出种种记忆的“痕迹”、“残片”,让语言和影像(几乎就是《夜与雾》的影像)呼应,由对痕迹的感知进入记忆的隐秘通道。
(—taggrau,
der
Grundwasserspuren—
Verbracht
ins Gelände
mit
der untrüglichen
Spur:
Gras,
Gras,
auseinandergeschrieben.)
[*
(—daygray,
the
goundwater traces—
TAKEN OFF
into the terrain
with
the unmistakable
trace:
Grass.
grass,
written asunder.)]
(——天灰色,
来自
地下水痕迹——
被驱入
地带
沿着准确无误的
痕迹:
青草。
青草,
写成碎片。)
《紧缩》一诗的结尾处以谈话的省略起始,“天灰色”之前的星号、破折号传达出一种策兰惯有的停顿和省略。括号之中的内容似乎和下文的诗歌呈现两种独立存在的形式。括号构成一种空间上的紧缩,给予读者视觉上的“局促感”。同时,在德语的字面意思中,破折号也可代表思想的线条,似乎在启示读者以自身的想象补充此处的空白及省略的内容。
诗歌结尾处的词语返回到了开始部分,形成一个呼应的回环。在破晓之前的读者恢复了对失落记忆的有意记忆,曾经潜伏于地下的痕迹浮出水面,这个痕迹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对于创伤的记忆。《紧缩》无意于探究灾难性历史事件的原因,也并非试图通过诗歌形式上的封闭、展开和回环达到对创伤记忆或创伤经验的诗学治疗,而是对历史伦理困境中无法逃脱的焦虑记忆的一次“迫奏”。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策兰的局促、紧缩、压抑、断裂的诗歌句法,是玄奥难解的,然而对于幸存者,及后来者面对历史事件的空场时,人们或许才能够听懂他紧缩、局促的句法所表达的痛苦。或许可以说,策兰将《夜与雾》的废墟影像、将历史空场的影像转移到了语言的紧缩感之中,将无法复现、无法言说的被压抑的记忆感知紧缩到了他的句法形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