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梦文化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章 殷商时期的人神沟通之梦

第一节 “梦”字的出现与“殷人尚鬼”的文化心理

在中国历史上,梦和占梦的行为有了可靠的证据和真实的记载的,当从殷人开始。因为在殷人的甲骨文字中,开始出现了比较规范的“梦”字。这为那些神职人员的占梦活动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此外,殷代社会文化观念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信奉神灵,“殷人尊神,率民从事神,先鬼而后礼”[1]。殷人总是让民众尊崇神灵,先讲求鬼事,然后再考虑人世间的礼,可见神权在殷代具有极大的影响。与黄帝及尧舜禹时代联系起来看,殷人的梦与占梦活动正是承续了前代的神性观念,并加以发挥,这就是当时人们将梦进一步看作人与神沟通的一种渠道。

“梦”字的出现,说明了我们的祖先对于梦的探索的开始,也标志了古代梦兆迷信开始走向规范化。“梦”字字形是从甲骨文起步而多次演变的。我们今天说的是“做梦”,而古代中国人说的却是“见梦”或“梦见”。南朝文学家谢灵运有诗曰“觉谓寝无知,寐中非无见”;慧影《智论疏》曰:“人睡眠中梦见虎畏号叫,觉者见之知其梦耳。”这都是有根据的。因为在甲骨文的“梦”字中,就包含了“见”的意思。

下面是殷代甲骨文的四个“梦”字。

这四个字都是同时代的,那时候的字是会意字,你只要把意思画到了就行。这字似乎应该横着看,一张有腿的床上睡着个人,头部有只大眼睛。从图三看,睡在床上的人似乎指目,表示睡眠中目有所见,即“见”梦,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做梦。图一中有两笔竖着的头发,还有张开的双手,这可能表示“怕”——怕得毛骨悚然,意思是在梦中“见”了鬼。现在的繁体字“梦”字上的草字头,据考证,可能就来源于那两根头发。图二、图三和图四这三个“梦”字,都是图一的“梦”字的简化。

《礼记·表记》曰:“殷人尚鬼。”这是殷人的一种宗教心理。殷人具有浓厚的迷信观念,并有着极其频繁的占卜祭祀以及大规模的人殉人葬习俗。人们既要祭祀或祈祷祖先,又怕从祖先的鬼魂中看出了什么凶兆,所以常常对鬼梦(即梦中见鬼)抱着十分恐惧的心理。殷卜辞里经常提到畏梦,说是人在床上被魇住的情形,实际上这也是鬼梦的一种。例如:

庚辰卜,贞:“畏梦多亦弗至于囚?”贞:“巫畏梦多亦亡疾?四月。”丁未卜,王贞:“畏梦多亦亡未?”[2]

这个梦被当作带来祸患的前兆,或者是走向死亡的预感。对于殷人来说,它恐怕是过多地充满着魅蛊和神秘。

殷商时期,凡是王者占梦,常常都有记录。殷卜辞里就有不少殷王占梦的记录。根据文献记载,殷王多鬼梦和怕鬼梦,在殷王的所有占梦记录里,占鬼梦无疑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例如:

癸未卜,王贞梦,余勿

丁未卜,王贞多鬼梦,亡未

庚辰卜,贞多鬼梦,不至田。

庚辰卜,贞多鬼梦,、广见。

□□□,贞多鬼梦,、言见。[3]

上例中,“”为祭名,“”为艰难,“、疒、言”为人名。前两条的意思是,殷王梦见手执武器的鬼,便占问是不是不能举行祭仪式了?他又占问自己多次梦见鬼,是不是有什么艰难的事情在缠绕着他?

殷王的梦,有些是他自己占的,而大部分是由专职的占卜官员来占问。所以,殷王经常问他手下的神职人员,他的梦是不是有灾祸。殷王对其梦的吉凶的极度关注,以及多鬼梦和怕鬼梦,与后来的《周礼》提到的“惧梦”,无疑是相类似的。在殷人看来,殷王之所以多鬼梦和怕鬼梦,主要是梦见了先公先王或先妣这些祖先神。如他梦见过三位先王:大甲、祖乙和羌甲[4];梦见过三位先妣:妣庚、妣己和妣戊[5];梦见过三位父兄:兄戊、兄丁和父乙[6],这其中有不少是多次进入殷王梦境中的。殷王每次在占问他的异梦是不是来自某一位先祖时,若结果是某一位先祖在梦中召见他,他必定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以禳除灾难,惠福保佑。

殷王多鬼梦和怕鬼梦,反映了“殷人尚鬼”的宗教心理。史籍表明,殷人的宗教感情极为虔诚强烈,宗教崇拜活动极为狂热,一切民事皆被涂上了神事的色彩,其占卜的频繁和祭祀的繁多,亦为世所罕见。殷人宗教崇拜的内容,除了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山川土地乃至动植物等自然神灵外,膜拜上帝(天神)及膜拜祖先乃是殷人日常生活的基本内容。《礼记·中庸》称:“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郊社乃祭天地神祇之礼,尝则是祭祖先人鬼之礼。祭祀活动之外,便是占卜。根据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和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里的分类,殷人的占卜辞有卜祭、卜告、卜享、卜出入、卜田猎、卜征伐、卜年、卜风雨、卜游观、卜旬、卜夕、卜日月食、卜有子、卜娩、卜梦、卜疾病、卜死亡、卜求启以及杂卜等,贞卜范围相当广泛。殷人入主中原以后,虽然日趋深化的社会分层逐渐破坏着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氏族组织及其宗法原则,但氏族组织的基本结构及基本精神并未消亡,以其为基础的祖先崇拜更未中止。殷人祭祖活动的频繁和隆重,在卜辞里多有表现。如“癸卯王卜贞,□祀多先祖”(《殷契佚存》860),“甲后卜贞,王□□祖乙、祖丁、康祖丁、武乙”(《殷虚书契后编》20.5)等。徐中舒先生认为:“殷人对于祖先之敬事,较之事天尤为隆重。”殷人幻想从其祖先强有力的灵魂里获得护佑,所以将祖先崇拜作为其宗教生活中的重要事件,这无疑为殷商以后中国传统宗教文化的人文取向,提供了一定的基础。

殷人崇拜祖先的一个精神缘由,即祖先死了以后,其鬼魂游荡在天地之间,可以用“复”的仪式招魂。特别是那些重大人物死后更被奉为先祖先妣,并实行追孝、享祀,从而使殷人以为祖神“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并以自己的心灵、元气加以感格,实行沟通。所以在殷人看来,用招魂的方法把祖先升天的魂气、精气和阳气招复回来,是一种“归”的过程。《说文》曰“人所归为鬼”;《论衡·论死》曰“鬼者,归也”,又曰:“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礼记·祭义》亦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礼记·效特性》还说,人一死去,“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可见,殷人对于“鬼”的概念,当是由人的形魄之气转化而来的。这也正是《列子·天瑞》里所说的那种“归其真”:

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黄帝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因此,对于祖先神灵的崇拜,尤其是对于先祖先妣的鬼魂的祭祀,是基于“殷人尚鬼”的宗教心理和文化心理。由此来看殷人的鬼梦,特别是殷王的多鬼梦,这实际上是一种“通鬼”或“通神”的心理沟通。虽然,这种心理沟通对于殷人来说,毕竟感到恐惧,但是他们所害怕的,倒不是在梦中见到先祖的鬼魂,而是预感有什么困难险阻或灾难即将临头。所以,殷王总是无梦不占,并且总是要问,他所做的鬼梦究竟是不是祸乱或灾孽的前兆。这是一个方面。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殷人尚鬼”和殷王多鬼梦,还反映了殷商时期的人神相互沟通的梦象心理。在我国的原始神话时代,人们总是以为梦境是由神管理的,受到神的支配。而到了殷商时期,人们便从对于祖先神的顶礼膜拜和许许多多的祭礼仪式中,看到了人神之间有一种沟通的存在,从而把对于梦象的理解往前推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