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灵崇拜与梦的神性化
第一节 初民的梦魂观念
梦魂观念,是古代先民们极为幼稚和愚昧的一种对于梦幻的意识。对于初民来说,梦幻是一种极为神秘的现象,由于它的来源和形态无法认识,他们便借助原始思维,把梦和灵魂联系在一起,用一种虔诚的迷妄的心理去解释和领悟梦幻现象,认为人的灵魂离身而外游,便成为了梦,而灵魂外游直接受到鬼神指使和通引,是一种“神启”。所以,梦中所出现的情境和形象,都是鬼神的安排,体现着鬼神的旨意。这种观念的流传,使得后人对梦怀有一种特别的神秘感,从而导致梦幻迷信的产生。
对于灵魂,初民并没有留下文字材料。初民们究竟怎样把梦同灵魂联系在一起,现在也无法找到直接的证据。但是,如果从原始人的智力水平上去推测,或者从后人继承上古并加以发展了的灵魂观念来看,我们不难推想出初民心目中的灵魂的样子。例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人)何以能久?”《说文》:“魂,阳气也”;“魄,阴气也”。《抱朴子·论仙》:“魂魄分去则人病,尽去则人死。”如此等等,我们约略可以揣摩出古代先民们对于灵魂的最初的观念。
原始民族的宗教习俗究竟能够为我们提供哪些“活化石”呢?斯宾塞认为,“一切宗教的原初形式乃是邀宠于死去的祖先,他们被设想为仍然存在,并有能力对其子孙进行或善或恶的活动”[1]。这实际上是一种“尸体崇拜”现象,也是古代信仰的原始形态。原始人保存尸体,最初与崇拜毫无关系,因为他们认为垂死和死亡是一种睡眠。现代原始民族把死者说成是“睡觉”,其起源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古代。例如,我国东北、新疆和内蒙古地区的鄂温克人在杀食熊的时候,把死熊说成“睡觉了”。墨西哥的狩猎部族在打死鹿之后说:“休息吧,老兄!”当灵魂观念产生之后,人们保存尸体便是因为它与灵魂的存在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也就是“万物有灵论”的起源。
实际上,“万物有灵论”离不开初民的梦魂观念。恩格斯曾经根据北美原始人的材料,对于初民的梦魂观念作了如下的分析:
在远古时代,人们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并且受梦中景象的影响(在蒙昧人和低级野蛮人中间,现在还流行着这样一种观念:梦中出现的人的形象是暂时离开肉体的灵魂;因而现实的人要对自己出现于他人梦中时针对做梦者而采取的行为负责……)于是就产生一种观念:他们的思维和感觉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这个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亡时就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动。[2]
从恩格斯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原始人是把精神现象和物质现象分离开来看待的。他们认为人出生时,“灵魂”就居住在身体里,控制着身体的活动。当他们躺在洞穴里睡眠时,尽管肉体并没有离开洞穴,可是“灵魂”却不安分守己,而暂时走出人体,离开它的住所外游了,于是人就做梦,当它回来时,人也就醒过来了。对于这种现象,王充后来在《论衡》中转述道:“人之梦也,占者谓之魂行。”[3]“魂行”便必有所遇,或遇见人,或遇见物。魂如果上天,就会碰见上帝,即所谓“梦见帝,是魂之上天也”[4]。再后来的梦书对此更有明确的描述:
梦者象也,精气动也;魂魄离身,神来往也;阴阳感成,吉凶验也。……梦者告也,告其形也。……魂出游〔而〕身独在;心所思念〔而〕忘身也。受天神戒,还告人也。[5]
按照初民的想象,人做梦时灵魂可以自由活动,例如出外狩猎,等等。这时,梦中在外狩猎的那个自身,便不是躺在洞穴里那个有肉体的自身,而是一个无肉体的自身或者是不受自己肉体束缚的自身。当然,原始人肯定也会在梦中遇见他们那些已经死去的亲人,亲人的尸体早已被掩埋,甚至早已腐烂,但是他们所梦见的,就不是亲人的原来的肉身,而是一种无肉身的、不受肉体束缚的亲人。这就是“灵魂”。原来,原始人在梦中去野外狩猎,或者在梦中看见死去的亲人,全靠了“灵魂”的作用。所以原始人认为如果灵魂不离身,人就不会入睡做梦。有时候入睡却不做梦,则是因为灵魂在外游时没有遇见什么东西。原始人通过对梦的思考,形成了这样一种梦魂的观念,由此和其他的灵魂观念一道,产生了“万物有灵论”。普列汉诺夫说:“原始人的知识非常贫乏,他是‘根据自己来判断’的,他把自然现象都说成一些有意识的力量的敌意的行为。这就是万物有灵论的起源。”[6]
中国古代先民对自身活动的认识,基本上是以神灵观念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种神灵观念的形式包含着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灵魂,二是梦魂,三是鬼魂。我国东北的赫哲族人就认为人有三个灵魂:一是生命的灵魂,它赋予人们以生命,同人的生命共始终;二是观念的灵魂,即梦魂,使人在梦中离开肉体;三是转生的灵魂,主宰人们的投胎和来世的转生。在这里,梦魂作为一种观念的灵魂,它在离开人的肉体后,同别的灵魂相接触,产生了梦中的活动。这些活动包括狩猎、喝酒以及和死去的祖先相遇。由此,初民们往往把梦象看作神灵或祖先对梦者的一种启示,它对于梦者具有了预兆的意义,正如一位人类学者说的:“梦之于野蛮人,如同圣经之于我们一样,梦乃是神启的源泉。”[7]所以,在赫哲人看来,梦见喝酒得钱,就预示着狩猎会满载而归;梦见骑马行走,则预示着狩猎空手而返。[8]
在初民的神灵观念中,灵魂、梦魂和鬼魂是以不同层次的面目出现的。灵魂观既是最早的生死观,也是发生形态的灵性观念。原始人无法正确认识生与死的区别,把生解释为一切运动着的事物的特征,把死解释为这些事物的静止,进而按照人的生命活动的性质去理解生物界乃至各种生物。梦魂观是一种成熟形态的神灵观念。如同无法解释生与死一样,原始人同样不能理解睡眠、梦境及幻觉这些生理心理现象,就把梦幻中的自我看作第二自我,进而认为一切事物都有一个第二自我,并赋予这个第二自我以某种超人的特性。泰勒说过,古代野蛮人哲学家观察了梦和幻觉,认为它们“是身体的映象或者它的第二个‘我’”[9]。鬼魂观是一种高级形态的灵性观念。在这里,原始人已经有了灵魂脱体的意识,他们认为鬼魂是一种独立的个体,可以单独存在和活动,由鬼魂可以构造人类社会的另一世界的影像,这也就是万物有灵论所结晶出来的那一批人神。
上述三个层次的神灵观念,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原始人都承认灵魂是可以转移的,可以从人的肉身里脱离出来,并在不自觉的虚构(即集体无意识)下,将一切化装起来。即便是做梦,也要“把不愿意彰显究明的意识化装起来”[10]。这也就是列维–布留尔所说的,原始人“首先把梦看成是一种实在的知觉,这知觉是如此确实可靠,竟与清醒时不知觉一样”[11],这就是“化装”后的成果。列维–布留尔进而举例说明,在澳大利亚,土人有时候梦见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或者其他什么,一句话,抓住了属于他所有的什么东西;这种梦如果重复做了几次,他就会信以为真,并告诉他的朋友:他如此经常梦见的“那个人”大概手里掌握了属于他所有的什么东西。在梦中体验的东西,如同在清醒时见到的东西一样是实在的,这种梦的实在性,对于原始人来说,就是一种经过了意识的“化装”而产生的第二个自我。他们承认灵魂的转移,但不一定承认他们是在做梦。所以,古代先民的梦魂观念是一种实在的知觉,它与灵魂之一的影子具有不同的性质。影子是神秘知觉。格罗特指出,中国人对于影子也有一种谨慎,“在棺材快要盖上盖的那一刻,大部分在场的人,如果他们不是至亲,都要稍稍退后几步;或者甚至退到耳房里去,因为如果一个人的影子被棺材盖住了,这对他的健康是十分有害的,对他的运气也有损”[12]。列维–布留尔在援引格罗特的话时认为,“中国人拥有与生命和可能实体的一切属性互渗的影子的神秘知觉,他们不能把影子想象成简单的‘光的否定’”[13]。这说明,古代先民的梦魂观念之所以比灵魂观念成熟了一大步,在于他们从灵魂(影子)的“神秘的知觉”里,看出了梦魂所具有的“实在的知觉”。所以,原始人十分信赖自己的梦,把在梦中见到的东西与在清醒时见到的东西放在同等地位上看待。
正因如此,古代先民们注意到可以借助梦获得某种预见或启示,“在他们看来,梦又主要是未来的预见,是与精灵、灵魂、神的交往……他们完全相信他们在梦里见到的那一切的实在性”,因为“梦被认为是神为了把自己的意志通知人们而最常用的方法……梦常常被认为是精灵的命令”。[14]所以,在古代契洛基人那里,存在着这样一种风俗:人要是梦见自己被蛇咬了,就应当受到真正被蛇咬时所施行的那种治疗。因为梦见被蛇咬,在“实在的知觉”看来就是“蛇妖”咬了他。如果不这样做,他的身上就会起一种被蛇咬伤后所出现的浮肿和溃疡,尽管这也许只是在几年以后才可能出现的事。这就是梦所赋予他的某种预见和启示。《原始思维》里还援引了这样一件事:一个战士梦见他在战斗中被俘,为了预防那噩梦向他预示的命运,他醒来后就把朋友叫到一起,央求他们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他。于是,朋友们向他猛扑过去,扒去他的衣服,把他捆绑起来,吆喝着连打带骂地拖着他游街,甚至在结束时强使他走上断头台。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帮助他消除灾难,而这种灾难正是梦象所给予的一种“实在的”启示。
当然,梦魂观念本身并不能等同于梦兆,它仅仅是梦兆迷信的思想基础。倘若按照灵魂观——梦魂观——鬼魂观这个三段格式去看待原始人的灵性观念的发展的话,只有把梦魂观与比它更高级的鬼魂观(也即鬼神观念)结合起来,把梦看作神灵或鬼魂对梦者的启示,才能出现梦兆迷信。因为在初民看来,作为第二自我的梦魂,总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一种超自然物的力量的支配。这个力量便是鬼魂,便是神灵。这也就是古代赫哲族人所认为的,灵魂的活动(包括做梦)当然要由神灵来支配,因为灵魂是神灵所给予的。这样,梦兆迷信就不是孤立的行为,而是与原始信仰的神灵崇拜联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