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7-3
安慧第二天早晨没有惊醒陈芳竹,她静悄悄地早早起来洗漱完,然后让门卫师傅打开门,背着急救箱独自提前离开了幼儿园。安慧不想再应酬家长来送孩子上学时的场面,她要早点回家给先生做早饭,然后收拾完休息一下,等到中午放学的时间再去晨晨的学校,把蚕丝被拿给晨晨,跟晨晨在校外附近一起吃顿午饭。3个月没见,安慧特别想念晨晨。安慧已经计划好,幼儿园的事过去了,看过晨晨之后,她就该联系财务工作的事了。
一个星期后,安慧已经成功地跟一家滨海市的会计师事务所签约,只不过安慧的条件是在金城区的分支机构兼职工作。因为安慧在应聘过程中表现优秀,金城的分支机构又能人有限,况且会计公司挂职的也多,总公司便同意了。这样,安慧便不用去分支机构坐班,而是自行安排时间,只要能及时圆满地完成由她负责的代理公司的财务工作就行了。临时有审计查账等时间紧任务重的工作时,再随时抽调安慧参加。在过去的这一个星期里,安慧心无旁骛倾注了全力,她经过了第一轮入行笔试、第二轮专家答辩和第三轮领导面试,一路过关斩将直捣黄龙。安慧深知这都要归功于富利华的财务总监对她的耳提面命,她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要在审计查账等实务中历练积累熟能生巧的经验了。
这期间,苹果中毒事件同时也在金城区急剧发酵,甚至还引起了滨海市官媒《生活周刊》的关注。一位笔名叫蓑笠翁的自由撰稿人,在《生活周刊》的“社会与家庭”栏目中,用一整篇的犀利文字锐评了这起公共事件。虽然最终这件事还是依照惯例经过热度降温后模棱两可地过去了,但蓬勃幼儿园却因为在处理公共应急事件中的果断、科学、诚信和担当,被蓑笠翁先生在文章中力挺,不但没受到苹果事件的连累,反而因此一炮走红。只是再回头去寻找当天那位在街上奔跑去急救的白衣天使时,因为安慧戴着口罩,各方都一无所获。幼儿园的家长虽然知道是安老师,但是任何人在幼儿园都已经找不到安老师了。而幼儿园则表示安老师只是业余兼职,不清楚安老师是哪里人住在什么地方。安慧成功避开了外界关注,考核刚一通过,便立即处理各兼职单位的善后事宜。
安慧去拜访海天渔港酒店的厨师长于长水主要是感恩,于长水是安慧苏州之行的奠基者,可以说要是没有当初的于长水,就没有安慧今天的一切业务成就。安慧跟于长水虽非师徒却胜似师徒,他们之间已经无需用谢谢两字表达客气了。安慧跟于长水直截了当地谈了今后打算,于长水也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影响安慧的任何追求,这就是一个真正师傅对徒弟的默默支持。最后安慧和于长水达成一致,以后酒店周末繁忙时,随时找安慧去帮忙,工资照大厨标准按天开。安慧以后有时间就到酒店专功凉菜尤其是雕刻技艺,工资照帮厨标准也按天开。由于在滨海地区韩国和日本的企业比较多,有客人预定西餐时,临时再叫安慧过去帮忙主厨。大型的西餐宴请不是很多,安慧的劳务费就按消费提成。其实,安慧本来是打算辞掉酒店兼职的,毕竟她以后到会计师事务所去工作后会很忙,还要打理好家务事,这已经不是兼职赚钱而是安慧确实分身乏术的问题了。但安慧一想到于长水的授艺之恩和酒店的成人之美,又觉得不能让别人以为她是在过河拆桥,便都同意了。安慧虽说是全都答应了,但后来酒店有什么大型婚宴等缺人手时,安慧都是义务去帮忙做保洁等工作,只尽心意没收报酬的。
安慧去看望鲲鹏志诚公司的李志诚老板时,就不止是感激,还是确实有很重要的善后事情需要处理了。这里面涉及到李老板儿子的工厂的财务工作和安慧的保险问题,安慧既要做个工作交待,也准备把保险转到会计师事务所去继续缴纳。安慧认为不在工厂做会计了,就不该再让工厂交保险了。然而李志诚却不这么想,他还是坚持在招聘会上一见到安慧时就准备好吃定了安慧的老原则。李志诚告诉安慧,安慧一回到苏州,工厂就把临时招聘的会计辞掉了,他儿子的理由是试用期内考核不合格。李志诚认为,小工厂没有什么太艰巨的财务工作,重点肯定不是在会计的业务水平上,而是他儿子感觉新会计没有安会计认真负责,况且他安慧姐又回金城了。李志诚坦率地跟安慧说,安慧已经成功地把他儿子给同化了,他儿子现在潜意识里认为工厂离不开安慧,那就说明他儿子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安慧的为人处事和经营思路,这正是李志诚当初最想要的和现在最愿看的结果。李志诚帮安慧分析,安慧不会永远在会计师事务所做下去,金城的会计师事务所池子有限,未来装不下安慧这条大鱼。金城也几乎没有什么公司需要IPO上市,安慧主要还得通过第三方委托的审计等业务,才能接触到有价值的实务。一旦安慧雇主家的家务事忙不过来时,安慧必定会中途辞掉会计师事务所的兼职工作,到那时又要换单位交保险打麻烦,还不如一直在鲲鹏公司交保险省心。安慧明白,李志诚的分析很中肯,但不言而喻的是,安慧要继续帮李志诚管好他儿子的工厂。安慧一想她反正也是在会计公司兼职代理企业的会计,也不差李志诚这一家单位,便大方地主动问李志诚是否欢迎安慧回家。李志诚如愿地诚恳回答,他欢迎安慧好比曹操十里迎郭嘉。这样,鲲鹏公司的事就在李志诚的远望中妥善处理完了。
安慧接下来又去看望了常春藤养老院的王丽萍院长,毕竟3个月没见了,安慧也惦念养老院里的那两个特殊老人。养老院的王丽萍听说安慧去会计师事务所做专业会计了,显得非常高兴,在王丽萍的眼中心里,她的安慧妹子迟早都是要凤鸣九天的。安慧能在养老院起到鲶鱼效应,并且还做出了指导和培训的贡献,王丽萍觉得简直就是养老院的造化,不枉王丽萍当初在金鼎山下真心地守望安慧一回了。说到安慧在养老院是否继续做兼职的事情,王丽萍立即非常爽快地表态,一切都根据安慧的时间由安慧自行决定,只要安慧不离开养老院就行。王丽萍坦率地告诉安慧,她已经知道了安慧一回来就在幼儿园大显身手的事,她很佩服陈芳竹有知人善用的远见卓识,能一直把安慧这个医科生当作奇兵养着,而且还深藏不露保持低调,还时刻提防着安慧被伯乐发现抢走。王丽萍向安慧保证,她现在跟陈芳竹也是朋友,不会做二虎相争的事,让安慧转告陈芳竹放心。王丽萍相信,将来要想把常春藤养老院做成滨海市托老连锁产业的龙头,不止需要安慧的医科生知识和家政综合技能,还需要安慧的经济头脑和财务知识。王丽萍直言不讳,即便其他人比安慧的水平再高,可她只放心安慧的诚信。她就算是养兵千日最终无需用兵一时,也愿意用慈悲之心善待下凡的仙子。事已至此,安慧除了在心中感慨,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安慧离开前,又去看了刘强大爷和那位以前喜欢摸护工脸的伯伯。3个月没见,刘大爷看到安慧高兴得一口一个“丫头”地叫个不停。而那位老伯虽然现在不摸任何人的脸了,可是一见到安慧回来了,还是亲切得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手舞足蹈。那一刻安慧深切地感悟到,养老院将来办成多大的系列龙头产业,恐怕都不会比老人们对安慧家人般的真情更令人激动不已。3个月的分别,让安慧意识到,对于耄耋之年的老人,在身体保养和生活照料之外,还需要情感护理。也许在物质保障终将无济于事的时候,只有临终关怀才是最后的人道。于是,安慧在将要离开养老院时,像女儿对父亲那样,主动用她柔软的手牵起老伯僵硬的手,把老伯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夸奖老伯很乖,所有的护工都不再担心被老伯吓一跳了,让老伯多保重,不忙时再来看望老伯。老伯率真得像个孩子,笑着笑着就哭了------
安慧最后一站去的是大美至善。安慧去大美至善就说不清看谁了,而刘美丽安排得也特别,她让能抽出身的员工都到公司一起会餐。姐妹们一见带着大家赚了3个月钱的安总回来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嘘寒问暖。刘美丽却显得很平静,她告诉安慧,她并不在意安慧要去做什么工作,她相信只要安慧回到金城,安慧就一定还是原来的安总。安慧听完心里好笑,某种意义上刘美丽也算安慧的知己了,刘美丽有时候对安慧的直截了当就像自然而然的一种大道至简。安慧便跟刘美丽半真半假地开了一句玩笑,安慧说以后在美丽姐面前要保持一定的神秘。刘美丽一听赶紧岔开话题,说安慧无论戴上什么样的神秘面纱,完美的身材都是关不住的春色,一样还是会满身风景处处诱人。继而,百无禁忌的刘美丽脱口而出的那句满身风景、处处诱人的话,让两个人笑作了一团。
安慧进入到会餐环节时,再也笑不起来了。刘美丽告诉安慧,有一位50多岁的保洁得了癌症,这3个月化疗下来,除了全部头发都掉光了,其他指标没什么太大变化,最后只剩下做手术一条道。患癌的保洁想跟大家聚聚,正好安慧从苏州回来了,刘美丽便安排了这次会餐。安慧一听刘美丽介绍的情况,便知患癌的保洁恐怕时日不多了,就算最后手术本身做得很成功,也难保癌细胞不紧接着更快速扩散,更别说其他并发症了。可是不走到最后手术一途,谁会放弃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希望呢?安慧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不清为什么第一次拥抱了一下刘美丽,然后便去找到患癌的保洁,整个会餐的过程中都一直陪伴在患癌保洁身边,甚至还第一次在大美至善办公室唱了一首歌。安慧的一曲《风雨彩虹铿锵玫瑰》感染了所有的姐妹们,尤其是那位患癌的保洁听完,竟说出了一番既朴实无华又震撼人心的话。她说她想来谢谢大家,她掉光头发还想见大家,就是知道大家不会笑话她;她说她要是哪天不在了,除了她的家人能记得她,恐怕再没人知道社会上存在过她;她说她只有在大美至善上班时,才能感觉到这里的姐妹们都是平等的,这里的所有家庭妇女都是靠劳动收获的,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在社会上存在的;她说她要到这最后亲口说一声,谢谢大美至善没让在座的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中年妇女失业在家,看着老公和孩子的脸色吃饭。患癌保洁的一番话,挑动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女人的情结,大家开始激情地含着泪花放开了唱歌跳舞喝酒,一时间,公司成了撒娇的娘家,大美至善也因为诠释了至善而彰显了大美。安慧不记得那天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回的家,安慧只记住了会餐之后没过两天,正当大美至善的姐妹们都在给患癌保洁捐手术费时,患癌保洁却自杀了。据见过遗书的员工后来跟安慧说,患癌保洁自杀前,留下了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条:治不好的病,花钱也没用。人走了把债留下,还不如省点钱给儿子结婚用。
患癌保洁自杀后,安慧提议公司编排工号牌,1号员工的工号牌永远封存给患癌保洁作纪念。安慧的目的是,要让每一位来到大美至善的家庭妇女都找到在社会上存在的位置和价值。安慧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走出了患癌保洁自杀的阴影。虽然安慧明知道患癌保洁早晚是要走的,也在医院里见惯了生死之事,但安慧却纠结于自杀的方式,自杀的方式让安慧对生命之重的重在承载层面上产生了稀奇古怪的联想。再重要的东西,无力拥有的时候也是无奈,主动放弃和被动放弃又有什么差别?安慧随之又不敢继续往下胡思乱想了,她只能自我安慰,针对生命本身来讲,在救死扶伤的人眼里无疑是自杀太残酷了。就这样,安慧把关于生死的纠结问题搁浅在心底,向来对先生毫无保留没有秘密的安慧,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却没有跟先生提及患癌保洁自杀的话题。直到9月,安慧已经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2个多月时,因为养老院的一位非常熟悉的老人又因病故去了,安慧才跟先生讲了2个月前大美至善有一位得了癌症的保洁自杀的事。
9月的时候,北方即将进入秋末冬初的季节更迭,已经开始降温了。安慧这天下午没有太多的事,便早早回来打理家务。安慧深知,先生的心脏不好,天气降温变化时提前保暖很重要。她先把棉拖鞋等一应换季用品都找出来清洁晾晒,接着把先生的棉毛质地的厚衣物都换置到衣柜上层和前排的明显处,最后把先生的床铺被褥重新整理一遍,铺上电热毯,拿出暖宝放在床头。安慧做完一切,最后浏览一遍先生的卧室,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时,发现了另外的问题。家里只有客厅有台空调柜机,先生的主卧比安慧的次卧大,而且还有阳台,在春秋两季不供暖期间就会阴寒湿冷,这个问题就不是多盖被子能解决的了。安慧发现问题后,随即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打开苏宁易购翻看起来,最终安慧选了一款白色的冷热风机输入住址转账下单。安慧觉得不用冷热风机的时候可以推到阳台去,要比安装空调挂机省事多了,固定的东西总不如移动的东西用起来更方便。
安慧整理完所有的房间,便准备检查指甲洗手做饭了。这时安慧的手机响了,电话是王丽萍打来的。王丽萍在电话里告诉安慧,那位喜欢摸别人脸的老人家突发心梗去世了,也就两三分钟的过程,之前体检也没发现危险征兆。护工去叫老人家起来准备吃饭时,一发现老人家异常情况,就赶紧通知人并打电话叫救护车,其实那时候老人家就停止了呼吸,等救护车赶到已经于事无补了。老人家现在还停放在养老院里,等待老人的儿子儿媳买寿衣回来再转到殡仪馆去冷藏。王丽萍说,在老人家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张老人家的老伴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这样几个字:孩他妈,有个叫安慧的闺女作证,你的老头子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所以王丽萍觉得还是通知安慧一声。安慧接到电话又意外又难过,老伯2个月前给人的感觉还行,还摸着安慧的脸跟安慧说,安慧是个好闺女。谁曾想老伯转眼就走了,生命在大自然中简直太脆弱了------安慧听完没有丝毫犹豫便在电话里跟王丽萍说,她马上就到。
安慧接完电话,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一身白色的西服套装,穿上一双白色的皮鞋出门下楼了。安慧没有化妆,只是检查了一下面容。安慧也没有穿黑色的礼服,她觉得老伯生前是个爱美之人,黑色太压抑,其他老人见了也会感到沉重。安慧快步走出小区先寻找花店,她刚走不远就发现了一家叫“在水一芳”的花店,安慧走进去买菊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花店是芳姐开的。安慧没时间跟芳姐多聊,只是告诉芳姐,她着急买花要去养老院送一位过世的老人。等到安慧拿着花坐上了出租车的时候,才给刘美丽打电话,说低调的芳姐在碧海蓝天园区的门外开了一家叫“在水一芳”的鲜花店。刘美丽一听马上表示,她立即通知安慧的大姐二姐两位经理,帮大美至善推广清洗油烟机业务的恩人开花店了。刘美丽让安慧放心,两位经理马上就知道该怎么做,阿芳低调,大美至善的人也无需表明身份。安慧给刘美丽打完电话,又给先生打电话,她告诉先生养老院的一位老人突然病故了,她要去养老院最后送老人一程,大约晚上6点之前回来。碧海蓝天楼盘跟海天渔港酒店和常春藤养老院的三角距离都不远,安慧打完了电话,出租车也到了养老院。
安慧来到老伯的房间前,门口已经站了几个人正在商量着什么事。经过王丽萍介绍,安慧知道除了院长和两位护工外,一位陌生的男士是老伯的儿子,一位陌生的女士是老伯的儿媳。安慧一看到老伯的儿媳,自然地想起了老伯说过的话。老伯的儿媳确实长得很好看,难怪老伯很自豪并且还说不能摸儿媳的脸,想来老伯当时大有一种维护全家人的气概。安慧听完王丽萍介绍,跟家属打过招呼,便走进开着门的房间,把菊花端放在床头柜上,双手合什向床上的老伯遗体行了一礼。礼毕,安慧才发现老伯还没换衣服,安慧心想耽搁久了身体僵硬就更难穿衣服了,便回身走到门口询问缘由。王丽萍满脸歉意地解释,养老院的人没做过这种事,这两个护工不害怕留在这帮忙就已经很难得了。再看老伯的两位亲属,抱着寿衣的儿子显得谨小慎微,只是唯唯诺诺地看着老婆,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倒是老伯的儿媳勇于担当不怯场,圆滑地解释说,正商量谁能找到人帮忙穿寿衣呢,这种事连养老院也不负责处理,都是怕冲撞什么就不吉利了。
安慧全听明白了,养老院毕竟不是纯粹临终关怀性质的,没有涉及殡仪的服务项目算情有可原。可听老伯儿媳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家属怕冲撞什么,也算情有可原的意思。都情有可原了,那让老伯的在天之灵又情何以堪?安慧当即做出一个大胆决定,最后问家属同不同意让安慧给老伯穿寿衣。安慧说她在手术室里给病人备过皮缝过针,她什么都不怕冲撞。在场的人听了安慧说的话都大吃了一惊,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各自心中的想法。老伯的儿媳尽管也是吃惊,却知道该怎么表达她心中的想法。老伯的儿媳依然勇于担当不怯场,立即表示同意让安慧给老伯穿寿衣,并且圆滑地解释说,因为安慧是专业的。安慧不在意家属解释什么,只要家属同意就行了。安慧得到明确的答复后,立即吩咐护工去拿干净脸盆和新毛巾,准备好温水,等会要用。安慧安排完准备工作,告诉大家她去冲个澡马上就回来。这时候大家都明白了,安慧不仅要给老伯穿衣服,还要给老伯擦身体,甚至还要用冲澡的庄重仪式表达对生命的敬畏。老伯的儿媳一见安慧的所作所为,竟然脸上一红,连忙转过身一把抱过老伯儿子捧在手上的寿衣,大声地命令老伯的儿子赶紧去帮护工端水。
大约不到15分钟,安慧麻利地冲完澡回来时,一应物品都已经准备齐全,大家正肃穆而庄严地静候着安慧。安慧便在老伯的儿子和儿媳的躲闪游离的目光中,端庄大方地走进了房间。安慧先去拉上房间的窗帘,然后绕过摆放着水盆、毛巾和寿衣的两把椅子走到床前,准备向老伯做最后的道别。此时,眼前的床已不是医院的病床而是养老院的睡床,床上的人也不是需要救治的病人而是等待入殓的故人,这不由得让安慧一下子就联想到了电影《入殓师》。安慧随即领悟了一个道理,有生就有死,让生命有尊严地离开和救治生命同样都是对生命的尊重。循生死规律是道法;赋生命尊严是禅心,如此足矣!随即安慧开始平静如水地告别说,老伯是心中有爱的人,也是有爱美之心的人,想来曾经也是鲜衣怒马的追风少年,历经了人世间的悲喜得失和冷暖聚散。所以安慧敬畏生命之重,不敢亵渎生死之事,特意沐浴更衣来送老伯最后一程。安慧愿老伯再无俗事烦心,洗去尘埃穿上新衣到天国与大娘重逢。安慧并非专业的入殓师,只是不敢辜负老伯叫安慧一声好闺女,稍尽绵薄之力,不周之处只能见谅。安慧祝老伯一路走好,早日跟大娘再续前缘!道别的最后,安慧说了一句,关门!
听到安慧最后命令说关门,站在门外走廊上的两位护工赶紧动手把房间的门关上。房门即将完全关闭的瞬间,在老伯的儿子的抽泣声中,响起了王丽萍院长的一声清晰而悠远的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安慧晚上回到碧海蓝天园区的时候已过5点半,还不到6点。安慧不知道先生是否已经下班,或者在不在家里,反正她走到房门前的时候没有开门进去,也没有给先生打电话。安慧拿出钥匙才意识到一个难题,她现在回家是否合适?她要是回家不合适,那给先生打电话也就不合适了。安慧站在房门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并不后悔在养老院的举动,临走时也跟王丽萍商量好,重阳节搞个家属联谊活动,缓解一下老人们因为听说身边有人故去而产生的低落情绪。养老院那边已经没有什么眼下要去想的事了,安慧现在纠结的是回家进门的事。安慧想,如果入殓师下班先去别人家里,别人会怎么想?所以安慧站在先生的家门前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了。
将近晚上6点,先生回来了。先生一见安慧站在门前,便诧异地问:
“没带钥匙?你可是不管什么情况下,从来都没疏忽过任何事啊!”
安慧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了两步,如实地跟先生解释道:
“我刚在养老院给去世的老人穿完寿衣,不知道回家有没有禁忌。”
先生这时候已经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他见安慧依然保持着某种禁忌的距离,没有进去的意思,便索性也没进门,就站在走廊里问安慧:
“你在医院处理完病故的患者,下班去哪?”
安慧回答说:
“我下班肯定是回家。但那是在医院,我回的也是开发区的家。”
先生又问道:
“殡仪馆的员工下班回不回家?你除了开发区的家还有几个家?”
安慧一时语塞,殡仪馆的员工下班肯定回的也是他们自己的家,可安慧不仅没有几个家,而且连开发区那唯一的家都早已不是她的家了。所以安慧才站在门前没走,她确实不知道现在还会有谁家一定能百无禁忌地欢迎她。这也不止是谁家忌不忌讳的事了,还有安慧愿意在谁家住的问题。
先生见安慧没有说话,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是我离开人世了,你会不会为我入殓?”
安慧听了吓了一跳,慌忙上前要抓住先生的手臂摇晃,一想不对又赶紧半途放下了手,情急地制止先生说:
“先生别乱说!我就是不想把养老院的事带回家,才没有进门的。”
先生平淡地微微一笑,继续刚才的严肃问题问道:
“没关系,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我想知道我走时有没有收尸人。”
安慧不再回避,她想起在养老院领悟的道理,循生死规律是道法;赋生命尊严是禅心,最后让生命有尊严地离开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安慧严肃认真地回答先生说:
“假如真到了先生位列仙班那天,安慧发誓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都会恭送先生一程。只要是安慧能有幸陪伴在先生的身边,安慧就要亲手给先生理发剃须沐浴更衣,让先生穿着最华美的礼服,在天堂的国度依然点尘不染风度翩翩。”
先生望着表情紧张的安慧神秘地笑了,转而轻松诙谐地说:
“那么一折腾,就没有人羡慕神仙了,呵呵!既然你也能为我更衣送别,那么现在你再想想,你面对生死的事情时,跟在医院或在养老院或在殡仪馆有什么关系?我辞世的时候,又跟在医院病故者或在养老院终老者或在殡仪馆冷藏者有什么区别?难不成你送完了我,我的家人反倒不敢跟你握手表示感谢,我最后还得自己坐起来亲自跟你拥抱一下才能走么?”
安慧笑不出来,反而皱了一下眉头说:
“先生,您的话怪吓人的,要是别人听了一定会害怕。像刚才在养老院去世的老伯的儿子就是个怂人,不用老伯坐起来跟他道别,他都不敢给他父亲穿寿衣,老伯的儿媳还美其名曰怕冲撞了什么。当时我就想到了先生给母亲洗澡的事,我想老伯要是有女儿,也一定会让她的父亲清清爽爽地走。所以我才决定为老伯入殓的。大美至善有一位保洁得了癌症,为了省下钱给儿子结婚用,没做手术,2个月前自杀了。也不知道保洁的儿子会怎样送他母亲一程,会不会像老伯的儿子那样,以后娶了媳妇忘了娘!”
安慧的话音刚落,先生已经用一只手拉开虚掩的房门,把另一只手臂向外弯作弓状,一边脸冲着安慧朝门内一摆头,一边对安慧说:
“所以嘛!我们该回家了,等下要是让邻居看见你晚上穿着一身白衣白裤白鞋站在走廊里,会感到奇怪的。你想好了没有?这可是最后一个家了。你想好了就回家,我可抱不动你,但我不害怕挽着入殓师的胳膊。”
安慧终于笑了,不是因为晚上白衣吓人的幽默,也不是因为最后一个家的诙谐,而是因为我可抱不动你的戏谑。安慧这一笑,立马驱散了方才的忧心忡忡,回归日常的心无芥蒂。她自然地挽起先生的手臂,嬉笑道:
“回家又不是上花轿,不用您抱。”
安慧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又有点天真率性了。尤其不假思索就真去挽起先生的手臂,更有点撒娇之嫌。安慧赶紧放开手,恰好在后面关门。
房门关上了,禁忌也就关在了门外。家还是心灵的栖所,人还是归巢的云雀,一切都在友爱中和谐。安慧刚关好门,就听先生接着宽慰她说:
“是上花轿,我也抱不动,更何况我都饿了。”
安慧知道先生怕她有所顾忌放不开手脚做事,在暗示她可以安心地去做饭了。因为先生从来没有说过他饿了的话,也没有催促过安慧干活。安慧一边给先生拿拖鞋,一边跟先生解释说:
“我又没说要上花轿。就算我真上花轿时,只要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也不用人抱上去。如果像去世老伯的儿子,别看他长得挺高大的,就算给我当上花轿的马凳,我都不会去踩。所以,不管先生是不是真饿,都请先生务必稍等片刻,我洗个澡换了衣服就做饭,很快的。我毕竟刚刚接触过遗体,跟封建迷信无关,是家庭卫生需要。您先吃糕点暖暖胃可以吗?”
先生似乎本来也没饿,只听他模棱两可地搪塞说:
“其实我也不太饿,如果先吃了东西反而一会又吃不下饭了。你可别一着急,再把饭做糊了。倒是你说的那位自杀的保洁令人肃然起敬,同样是面对生死之事,能自己让自己有尊严地转身,还能不给身后留下任何麻烦,某种意义上讲也不失为平民中的巾帼英雄了。我去躺一会,正好面对道法禅心摆件想想,我以后怎样才能不让你最后还要为我悲悯敛骸。因为我走时你肯定会折腾我,我肯定不想折腾任何人,我要自己潇洒地走。”
安慧没想到先生竟有如此一说,一时怔立在原地,心中一片茫然。她望着先生走向客厅的背影五味杂陈,既欲哭无泪又欲语还休。安慧深知先生是外表弱不禁风,内心壮怀激烈的人,此刻无论安慧再劝什么,都会变成适得其反的加重关注度。安慧只能暗自警钟长鸣,别管什么老话说病体多长寿,对体弱多病的孤家寡人而言,闭口不谈涉及生死之事才更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