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里运河 二十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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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缅怀古贤哲,高卧得神趣

明永乐迁都之后,地处运河之畔的德州由一个偏僻小城一跃而成为政治中心的辐射地域。这不仅给德州带来了经济的繁荣,更是让曾经处于政治边缘地带的德州人一下子拓宽了视野,赋予了他们一个关注政治、关注世界的历史机遇。政治文化再一次浓墨重染熏陶着他们,进而激发起这一区域的文化底蕴,被人评价为“人文飙起,名卿蝉连,实甲山左”之城(胡朴安编撰《中华全国风物志》),形成了一批有影响力的书院和有着影响力的德州学子。

明清时,德州由于受到政治中心的影响,州学兴盛。在不断繁荣州学的过程中,德州人寻找到了自己文化传统的立足点。这一文化传统可以追溯到西汉。当时,德州旧城西门外,古运河东侧,一位古代名儒在此下帷读书讲学,以治《春秋》,专注求索,“三年不窥园”,提出了治国安邦之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代名儒。他就是董仲舒。《史记·儒林列传》曰:“董仲舒,广川人也。”田雯《长河志籍考》曰:“董子,广川人。德州者,唐元和十年所徙之长河县,汉信都国之广川县也。”可见,古代广川包括今之德州。据《德州志》记载:“我德为董子故里。”德州古人为纪念董仲舒,曾在董子读书讲学之所,建立了董子读书台。据考证,读书台至少在隋朝已经建成。清人马翥在《陵州杂咏》中写道:

春入柳湖三面青,仲舒曾此驻传经。

迄今繁露沿题额,旷代诸生溯典型。

明正统八年(1443年)知州韦景元在重新修葺州学时挖掘一石刻,知是董子读书台遗迹,故在旧址重建读书台。明成化九年(1473年),知州王缙及分督庾事户部主事毕孝,于读书台后营建祠堂八楹,将董仲舒与其他德州乡贤合祀,建立董子祠。名曰“聚贤祠”。明弘治八年(1495年),山东参政林先甫来德州巡视,见董子祠圮陋,扩修董子祠,并重筑读书台。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知州马明瑞将废圮已久的读书台和董子祠一并移至旧城西门之外、古运河东岸的一块高地上,并一同创建了醇儒书院。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山东督粮道朱廷桢对书院重加修葺,又筑亭植柳。在董子读书台旁有一小湖——“柳湖”,朱廷桢据此将醇儒学院改称“柳湖书院”。在柳湖书院旁边,当地名士田霡又出资修建了“数帆亭”。柳湖书院左俯古城,右傍运河。从此,董子祠、读书台与运河岸边的书院成为德州文化昌盛的标志。“时延文士校艺其中,亦一时盛事”(乾隆《德州志》)。

运河更是将董子祠、读书台与书院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源源不断地将进出京城的学子举人、骚人墨客运载于此,每每登台游赏,吟诗题赋。一时间,运河岸边书声琅琅,吟咏唱和,文人墨士雅聚其间,成为德州学子与天下文人的习文研习之所。清人田致在《陵州四时词》中唱道:

柳湖西畔御河隈,芦荻萧萧两岸苔。

酒户词场多少客,登高齐上读书台。

这种浓郁的文风也深深感染了康熙、乾隆皇帝。他们南巡必驻跸德州,留下了歌咏德州的诗歌共79首。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乾隆皇帝南巡,驻跸德州,在董子台写下了《繁露台》一诗:

天人三策对贤良,已见春秋大义彰。

那更高台演繁露,转思董子失之详。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乾隆皇帝再次南巡,在德州又为董子台题咏:

故里千秋疑信猜,城楼耸处久称台。

都传繁露春秋演,谁识竹林与玉杯。

沐浴在文风浓郁的书院中,一批批德州学子从这里走出,走向了中国历史的政治、文学舞台。相对于江南文人而言,这里作为政治中心的辐射地域,学子们较多受到政治文化的影响。而在柳丝轻拂的运河岸边、柳湖之畔,“岸旁一湖水,阁下数帆秋”(清卢中伦《董子读书台诗》),优美的读书环境,学子们与天下学子的研习读书,尤其在进京赶考的江南学子的感染下,他们也融入了诗人气质。在走向历史舞台的同时,他们将政治文化理念与诗人气质合而为一。据统计,明清全盛时,德州共涌现进士124名。

清康熙年间,德州走出了人称“德州先生”的“山左”诗人田雯。他勤于著作,文学造诣很高,其诗歌成就仅次于当时“山左”诗派的代表王士禛。他用诗一样的语言撰写了德州地方志《长河志籍》,其开篇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诗言之矣。”(《长河志籍考》)将诗人气质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养育自己的土地上。其诗《舍弟江南之游,作此寄之》更是将德州故园描绘得美妙绝伦,犹如江南柔美之意境:

鬲河之水流清渠,数间茅屋城西隅。

桃花李花二月发,落英满地如氍毹。

亭前老树缠风雨,上覆檐溜枝扶疏。

故园景物颇清美,行歌被酒真吾庐。

田雯《长河志籍考》中的《九河图》

而有着诗人气质的他却在险恶的仕途中走得较为平坦,这都源自故乡政治文化的影响。德州官员管辖着天下粮仓,其涉及层面较广,触及利益较多,受到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的关注,出现半点差错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谨慎小心成了德州官员的处事风格。

田雯在这种环境影响下,在任期间谨慎小心。康熙帝称赞田雯曰“持躬克谨、莅事惟虔”“秉质纯良、持心端谨”“慎以持躬、敏以莅事”(清田雯《蒙斋年谱》,清德州田氏刻《德州田氏丛书》)。他先后任职江南学政、湖广湖北督粮道、江宁巡抚、贵州巡抚、刑部右侍郎,以户部左侍郎致仕。在贵州三年,他政绩斐然,把德州的浓厚文风引了过去,兴建学堂,倡导文化,一改贵州荒陋之气,被当地人称为“德州先生”。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康熙南巡驻跸德州,驾临田雯家中,田雯喜出望外。他奉圣意自选“寒绿堂”三字得御书匾额。他解释曰:“寒者如臣,年已衰暮。绿者,发生之意。”意思说,我已经老了,而老了还能枯木逢春,受到皇上赐给这么高的荣誉,一生足已,就这是田雯。

卢见曾编纂《国朝山左诗鈔》抄本

乾隆年间,德州又走出另一位才子卢见曾。康熙五十年(1711年),卢见曾赴乡试中举,康熙六十年(1721年)中进士。雍正三年(1725年)出为四川洪雅县知县。此后,先后调任安徽蒙城知县、六安知府、亳州知州、江宁府知府、颖州府知府、两淮盐运使、滦州知州、永平府知府、长芦盐运使等职。

德州浓郁的文风培育了他好书、好才之性格。卢见曾平生最喜藏书、刻书,在世之日,在德州筑“雅雨堂”广藏天下图书十余万卷,并将自己收藏的珍、罕版本刊印发行,嘉惠士林。

任职期间,每到一处,必兴学造士,先后创修了四川洪雅书院、六安赓扬书院、永平敬胜书院、长芦问津书院、扬州安定书院等。他一生两次任两淮盐运使,在人文荟萃、风景如画的扬州,他筹资沿小秦淮修建了“红桥二十四景”及金焦楼观,成为名人学士云集之所。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中曰:

卢见曾,字抱孙,号雅雨山人,山东德州人。公工诗文,性度高廓,不拘小节。形貌矮瘦,时人谓之矮卢。辛卯举人,历官至两淮转运使。乾隆丁丑(二十二年,1757),修禊虹桥,作七言律诗四首云(见附录)。其时和修禊韵者七千余人,编次得三百余卷。

郑燮、陈撰、厉鹗、惠栋、沈大成、陈章等前后数十人与卢见曾相交,皆成为卢见曾的上客,借此也成就了秩然可观的“扬州学派”。“筑苏亭于使署,日与诗人相酬咏”“主东南文坛,一时称为海内宗匠”。当时直隶总督那苏图曾与乾隆皇帝谈及卢见曾,称他“人短而才长,身小而智大”。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卢见曾告老还乡。他又一次沉浸于浓厚的文风中,沉浸于运河岸畔的醇儒书院中,与诸名士结社于此,饮酒赋诗,相互唱和。乾隆三十年(1765年),乾隆南巡路过德州,御赐书“德水耆英”匾。运河改道西迁后,醇儒书院旁的柳湖逐渐淤积干涸,卢见曾作《柳湖》一诗以表惋惜之情:

环水亭台有画图,下帷争效汉名儒。

河干断碣分明在,不见城西旧柳湖。

卢见曾有着与田雯一样的书卷气,却没有与田雯的一样的幸运仕途。虽然为官小心谨慎,但依旧脱离不了被诬陷暗害的仕途命运。据《两准盐法志》记载,当地盐商勾结官府侵占灶户(盐民)盐池,在所有权问题上,双方久讼不决,盐民深受其害。卢见曾到任后,做出了“灶属商亭,粮归灶纳”的判决,并核发文契,维护了盐民利益,堵塞了不法盐商的财路。同时也得罪了贪官污吏及不法盐商,他们纷纷蜚语,陷害诬告。乾隆三年(1738年),卢见曾被诬罢职,四年(1739年),郑燮作七律四首赠之。诗后题云:“乾隆四年十月廿日,恭赋七律四首,奉呈雅雨山人卢老先生宪台,兼求教诲。”乾隆五年(1740年),卢见曾被革职充军,发配塞外。后经查明,冤案昭雪,平反赐还。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不曾想又因“盐引案”被人诬告,死于狱中。三年后,大学士刘统勋为其昭雪。

《德州乡土志》(官绅校订本)

生活诗意、仕途谨慎在德州学子身上截然分离开来,它应该就是当时德州学子的共性。而这种共性是在繁荣的经济基础支撑下,在书院浓厚的读书氛围中,在与天下学子的交往中逐渐形成的。这一共性又是脆弱的,其中任何一个条件的消失,都会扼杀掉这一共性的存在。运河成了毁灭这些条件的始作俑者。

雍正四年(1726年),德州城西的运河改道西移,董子读书台旁的柳湖没有了运河水源的灌溉,逐渐淤积干涸。缺少了一泓湖水的润泽,柳湖书院也名不副实了。曾经风景如画的书院失去了往日的生动与秀丽。在美丽意境下产生的生活诗气渐渐在干燥的土地上蒸发掉了。衰落后的书院,只能被借用为义塾,留下的只是“之乎者也”的四书五经之谈。清道光时拔贡马洪庆在《董子台即事》中说道:

旧河曲绕董生台,台畔黄花寂寞开。

文苑销沉诗社冷,村童侵晓抱书来。

至清光绪年间,不仅书院的原有建筑多处坍塌,已成废墟,董子台也消失在历史的沧桑之中。

此时的运河,也因为海运的兴起,黄河的改道,逐渐淤塞了。至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漕运全线停运。民国期间,铁路的修筑,德州段运河更加残破。至20世纪50年代,德州段运河还能进行小量运输,而至20世纪80年代后,运河已经变成了季节性河流,失去了运输的航运作用。那曾经繁忙的码头残骸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长满青草而干涸的河道。1996年夏,运河上游大规模放水,我兴致冲冲的跑到岸边,看着晃荡荡即将溢出的河水,我的思想也回归到了从前。一想起史料上记载的因运河而繁荣的德州,想起那曾经的辉煌,想起那站在读书台吟诗唱和的文人,心中不免有几分酸楚。当所有的一切都融入了漫漫长河中,我们只能在对史料的细细梳理中重温那曾经的辉煌和寂寞,寻求当年的精神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