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最完备的官吏病理解剖学教程
按照教科书上的传统套路,我应该说:《钦差大臣》这出喜剧描绘了俄国外省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通过塑造市长等一系列社会上层人物形象,展示出官僚世界的社会关系原则,即官阶崇拜、弄虚作假,以及对罪行暴露的恐惧。剧作家果戈理对他们进行了无情的嘲笑,进而讽刺和揭露了尼古拉一世时代的黑暗统治。
很熟悉吧?因为相当标准。但是会觉得不够解渴,是吧?
确实,对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可以做多面观的,所以在对主题的理解、把握和挖掘上也是有不同层面的。一般说来,主题蕴藏在一部作品的思想意蕴层面。我们都知道文学作品是有层次的,“言、象、意”,就是语言层、形象层(也叫现象层)和意蕴层。既然我们说主题蕴藏在意蕴层,那就先说说这个意蕴层吧。
“意蕴”,顾名思义,就是蕴藏着的意思,在文学作品中,意蕴层指的就是“渗透、充溢在艺术形象中的审美情思”。这个意蕴层,也是可以再分出层次的,可以简单分为两个层次:低的层次叫“形而下意蕴层”;高的层次叫“形而上意蕴层”。“形而下”和“形而上”是我国古代的哲学术语,语出《周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简单粗暴地说,就是“形而下”指有形的、具体的东西,而“形而上”指无形的、抽象的东西。
文学作品的形而下意蕴层,就是指作品的文学形象“通过特定的社会历史内容所传达出的比较明确、具体的情感和观念”。这里的“特定社会历史内容”就像开头所说的“俄国外省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文学形象就类似刚才所说的《钦差大臣》里的“市长等一系列社会上层人物”,那“比较明确、具体的情感和观念”,自然指的就是剧作家果戈理的无情嘲笑和讽刺揭露了。没什么玄奥的吧?跟往数学或者物理公式里面代入具体数据差不多。也就是说,开头我们对《钦差大臣》主题思想的概括,虽然很套路,但并没有错,只不过它是相对浅显的,属于形而下意蕴层面的。
再来说说形而上意蕴层,这一意蕴层“超越了特定社会历史内容,是带有全人类性的,更为普遍、永恒的一种精神体验和哲理思考,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探寻和追问”。也就是说,好的文学作品除了“通过什么反映或展现了什么以及表达了什么”,还可能让我们脱离作品中所描绘的人和事,体悟到一些更高妙的道理,从而拓宽我们精神世界的疆域。
下面我试着围绕《钦差大臣》的主题,看看能否与大家分享点新鲜有趣的内容。
刚刚我说了,一部文学作品的主题是藏在意蕴层的,而意蕴指的是“渗透、充溢在艺术形象中的审美情思”。可见,主题与艺术形象是脱不开干系的。上一节我们已经分析过《钦差大臣》的两个主要人物形象,现在我就讲一讲他们与主题之间的关系。
实际上,从《钦差大臣》一问世,对于到底谁是《钦差大臣》里的主角这个问题,就存在着争议。这里面不仅仅有一个习惯性认定一部文学作品只能有一个主人公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对谁是主角这个问题的回答,其实就包含了对主题的理解。此话怎讲?如果把《钦差大臣》的主题理解为对官吏世界、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和讽刺,就会认为市长是主角。自《钦差大臣》问世之后,这种阐释基本上是通行的,源头是与果戈理同时代的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他在1839年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智慧的痛苦》,在这篇文章里,别林斯基主张市长是主角。他认为假钦差赫列斯塔科夫在喜剧中根本就不是一个主要的人物,是偶然的,是临时出现的。这个看法可以说影响了整个19世纪人们对《钦差大臣》主题的理解。但实际上,批评家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在1842年写给果戈理的信中说:“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认为赫列斯塔科夫是您喜剧的主角,也明白了他确实是它的主角。”只是很遗憾,别林斯基后面的这番说辞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
但是从别林斯基的话里我们能够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果戈理本人认定赫列斯塔科夫是《钦差大臣》的主角。的确如此,而且果戈理一直坚持这个看法。但是大家也都知道,一部作品就像一个婴儿,一旦问世,就意味着它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历史和命运,很多时候作家也奈何不得。《钦差大臣》就是如此。果戈理为了让世人正确地理解《钦差大臣》做了很多努力,包括1842年写的新剧本《戏剧散场》,也包括1846年写的《给那些希望演好〈钦差大臣〉的演员的提示》和《〈钦差大臣〉的结局》。一般“佛系”作家才不管这么多呢,但果戈理显然并不“佛系”,他像母亲牵挂自己的孩子一样,操心世人对《钦差大臣》的态度。他很不满意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剧院演出的《钦差大臣》版本,主要原因就是他觉得没有一个演员把赫列斯塔科夫给演活了,演得像他想象的那样。果戈理甚至都想自己排演一出《钦差大臣》,亲自出马来演赫列斯塔科夫。可见,对于作家而言,赫列斯塔科夫是理解《钦差大臣》的关键。
问题是,为什么一个谎话连篇、虚荣轻浮的花花公子让果戈理如此看重呢?这里面隐藏着什么玄机呢?怎么别林斯基后来也转变看法了呢?
我们先来看看果戈理对这个人物的说明:“赫列斯塔科夫是个魔幻人物,他就像一个虚假的、装扮成人形的欺骗,和三套马车一起,不知要奔向何方去。”这句话很重要,我们理解赫列斯塔科夫这个人物形象,尤其是理解《钦差大臣》的主旨,都要落到这句话上。
首先,果戈理说“赫列斯塔科夫是个魔幻人物”,这里面的意味就很深了。何谓魔幻?“魔”意味着不是人,但是带有人的特性,“幻”意味着不是现实的,是虚构的。果戈理用“魔幻人物”来定义赫列斯塔科夫,就使他凌驾于整部剧作的其他人物之上了,相对于N城和N城的居民,他是个天外来客,而他的假钦差身份也正有一种似是而非的虚幻性。如果说N城是一潭静水,赫列斯塔科夫就是从天而降的妖魔,漫不经心地用魔法棒搅动起这潭水,让水里的一切都动了起来,现了原形。其次,果戈理说赫列斯塔科夫“和三套马车一起,不知要奔向何方去”,这里面的三套马车让我们不由联想起《死魂灵》第一部结尾的那段话来:
哦,三套马车!飞鸟般的三套马车……俄罗斯,你不也像勇敢的、不可超越的三套马车一样飞驰着吗?……奔驰起来了,那受着上帝鼓舞的三套马车!
这么一联系,是不是有种“不明觉厉”之感了?至少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在果戈理那里,三套马车是俄罗斯的象征,是和《死魂灵》的主题紧密相连的,那么果戈理把赫列斯塔科夫与三套马车绑定,意思就不言而喻了。赫列斯塔科夫这么一个自身没什么内涵和心机、微不足道又心性不定的人物,实际上是被果戈理当作照妖镜而祭出的。在1842年版的《钦差大臣》中出现的题词“脸丑莫怪镜子歪”,可以作为我们这个想法的佐证。这也非常符合果戈理的创作思想——有意识地把恶收集在一起进行嘲笑。以赫列斯塔科夫这个形象为着眼点看《钦差大臣》,其主旨就不再单纯是对尼古拉一世时期官僚制度的讽刺和揭露,而是对整个俄罗斯的超越时空的道德检验,就像后来布尔加科夫在《大师与玛格丽特》里设置的沃兰德这个形象一样。
说到“脸丑莫怪镜子歪”这个题词,我们还可以尝试对《钦差大臣》的主题做进一步的挖掘。“脸丑莫怪镜子歪”本是一句民谚,但是根据俄罗斯学者沃罗帕耶夫的研究,这里的“镜子”指的是“福音书”。果戈理时代信仰东正教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且在宗教信仰上把福音书理解成镜子一样的东西,这在东正教意识中是早已有之的。果戈理从教会神父和导师的著作里做了很多的摘抄,在他的摘抄里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笔记:“那些想要把自己的脸洗干净和洗白的人,通常去照镜子。基督徒!你的镜子是上帝的教诲;如果把它们摆到自己面前并聚精会神地往里照,那么它们会把所有的污点、全部的晦暗、你心灵的全部的不堪都显现给你看。”再联系我上面引用的《死魂灵》中的话——“受着上帝鼓舞的三套马车”,意即俄罗斯是受上帝鼓舞的,是上帝的选民。如此联系后,我们就会发现,俄罗斯人必须在宗教信仰的层面上对镜自查自己的德行,这在果戈理的思想意识中是一种必然的逻辑。也就是说,在《钦差大臣》的主题中还有宗教信仰的基底。这里我们完全可以借用俄罗斯宗教哲学家布尔加科夫在评论契诃夫时说的话,用他的话来评论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布尔加科夫认为这里体现了一种“俄罗斯式的对信仰的追寻、对生命的最高意义的眷恋、对俄罗斯灵魂的无尽的担忧以及这一灵魂的痛苦的良心”。
当然,作为一部传世之作,《钦差大臣》的主题必然有它更为普适和永恒的形而上的层面,也就是超越俄罗斯的元素。这方面苏联文艺理论家洛特曼的分析给了我们启发:赫列斯塔科夫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在那个时代说谎的人不少,不过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了一种分裂,一种对自己真实存在的嫌弃,他试图通过谎话与自己分离,成为另一个更好的自己。这种分裂尽管对于“十二月党”时代的俄国人而言还是很陌生的,但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那里就已经习以为常了。赫列斯塔科夫想象出来的自我有很多个分身,有著名的作家,有机关的长官,甚至还有土耳其使者,等等。赫列斯塔科夫的想象有两个主要的特点:一是异国情调;二是最高级别。这与《狂人日记》里的波普里辛是一样的,波普里辛不是就想象自己是西班牙国王吗?“西班牙”属于“异国情调”,“国王”属于“最高级别”。这里面也体现出赫列斯塔科夫的自弃和对自己所不在的空间的一种向往和追求。其实赫列斯塔科夫的这一特性是很普遍、很有代表性的,这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风景在别处”,好生活都在别处。这已经超越了俄罗斯的民族局限,是在全人类共通性层面上进行的一种哲理探讨了。这才是果戈理说“任何人都至少做过一分钟(如果不是数分钟)的赫列斯塔科夫”那句话的本意吧。
可能正是由于《钦差大臣》主题的深刻性和多层次性,别林斯基才会说:“果戈理的戏剧作品是俄国文坛上一种稀有的现象,有了果戈理的剧本,就什么剧本也不能读,什么戏也不能看了。”尽管有些夸张,但有一点还是说得没错:果戈理的戏剧作品是俄国文坛上一种稀有的现象。其实还可以再加上一句:《钦差大臣》是果戈理戏剧创作的巅峰之作。
【注释】
[1] 1普特 ≈16.384千克。——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