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横岭侧峰,心脑交战
你知道吗?在日本文坛有一个词叫“漱石山脉”。它指的不是夏目漱石沟壑纵横的面部肌肤,也不是他茂密丛生的两撇胡须,更不是被他命名为“漱石山房”书斋。这个词可以解释为夏目漱石的丰饶性、厚重性和恒久性。比如,他不仅是小说家、诗人、俳人,也是文艺评论家、文明批评家、思想家、教育家,他对日本的禅学、中国的汉学和英国文学都有极高的造诣。
他的文笔很难用一句话或一种风格概括,时而对仗工整、合辙押韵,不输南朝骈文、唐宋诗词;时而自带节奏、押韵饶舌,犹如“明治rap”;时而风趣幽默却绵里藏针,使人会心一笑却被戳中心窝;时而清新隽永却毒舌腹黑,让人读罢如饮深谷甘泉却肠胃不适。每周四晚上,聚集在“漱石山房”参加“木曜会”的夏目漱石的弟子们,后来也大多成了各个领域的翘楚。他们有大正时代文学巅峰人物芥川龙之介,有夏目漱石研究开创者小宫丰隆,有哲学家、美学家阿部次郎,有日本战后第一任文部大臣安倍能成,有英国文学翻译家森田草平,有东京大学物理学家寺田寅彦,他们在接触夏目漱石的过程中,都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受到了他的影响,正印证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夏目漱石的真面目。
《我是猫》正是“漱石山脉”的早期雏形。上一节我们提到过,这部作品并非从一开始就设计好总体布局然后按部就班完成,而是漱石在友人怂恿下兴趣所至的偶发之作,之后又因为大获好评而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十一篇故事并没有一条清晰的主线勾连,每一章多是闲言琐事,每个人物散发的是闲情逸致,读起来恰如置身群山峻岭,眼中虽有一石一草,一木一鸟,却处处是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一时半会却又看不出山呈什么形状,路通什么方向。正因为如此,很多朋友读过三五章便觉得大致了解了《我是猫》的套路,拔草爬到山腰便半途而废了。殊不知这部作品一山连一山,一山更比一山妙。
第一章的妙处就在于漱石的自嘲,是漱石借猫之口对教育工作者“为刷存在强说愁,为求风雅半途废”的自嘲。在猫的眼中,主人一从学校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房里,几乎从不跨出门槛一步。家人都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学者。他自己也装得很像刻苦读书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并不像家人称道的那么好学钻研,在猫的眼中就呈现出了另一种样子:猫常常蹑手蹑脚地溜进主人的书房去偷窥,这一窥才知道主人贪睡午觉,还不时往刚刚翻过的书面上流口水。主人经常胃疼,可偏偏又是个吃货,撑饱肚子就吃胃肠消化药,吃完药就翻书,读两三页就打盹儿,然后口水流到书本上,这便是主人每天不变的作息。因此猫确信了自己可以轻松胜任教师这份工作。猫是怎样说的呢?原文是这样的:
咱家若生而为人,非当教师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猫也干得来的。尽管如此,若叫主人说,似乎再也没有比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朋友来访,他总要怨天尤人地牢骚一通。
稍稍思考一下,相信不光是教育工作者,每一位读者都可能从猫主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人类的两面性,又何止囹圄于教师这一群体之中呢?
不止如此,猫的主人还是一位喜欢附庸风雅却又天赋与毅力明显不足的家伙。在猫看来,主人没有一点比别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却凡事都爱尝试。他写俳句和新体诗往杂志投稿,还写语法错乱不堪的英语文章。他有时醉心于弓箭,学唱谣曲,有时还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遗憾的是,样样都稀松平常。偏偏他一干起这些事来,却还格外认真着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谣曲,因而邻居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茅先生”。
小说里还有一个情节,主人在发薪水那天偷着买了一大包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装模作样地临摹起了猫,可瞄上一眼猫就炸毛了,心中暗暗懊恼道:“坦率地说,身为一只猫,咱家并非仪表非凡,不论脊背、毛楂还是脸型,绝不敢奢望压倒群猫。然而,长相再怎么丑,也不至于像主人笔下的那副德行。”
仔细想想,小说中的主人和我们普通人其实很像,我们总是会在枯燥的生活中和并不如意的现实中找到安慰自己、麻醉神经的点。有人说鲁迅是受了《我是猫》的启发才写出了《阿Q正传》,挨打以后不敢还手的阿Q常常自我安慰“是儿子打了老子”,于是就满足了,就美滋滋了。如果每个国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阿Q,那么说不定每个日本人的心里也都住着一个猫主人。或者可以说,每个地球人心里可能都住着一个能让自己无处发泄的不满在精神层面巧妙释怀的人。有趣的是,我们无法依靠头脑改变现实时,只要心理得到了满足,似乎活下去也就不艰难了。
夏目漱石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但即使身患重度神经衰弱,留学时他也不愿盲目崇拜西方;即使被学生们打差评,他也没有动一动歪脑筋,用期末成绩和海量作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写作,恰好是夏目漱石对现实释怀的解决途径。夏目漱石去世后,他的妻子夏目镜子回忆道:“这年年底的时候,夏目心血来潮,突然写起东西来……但他一开始并没想过要将写小说当成本职工作,只不过是他长期以来强烈的创作欲望的一种忍耐与积压,因此一旦动笔,就几乎篇篇都一气呵成……看他写东西的时候,似乎心情极为愉悦,最晚时会一直忙到夜里12点或是深夜1点左右。夏目基本上是从学校回来之后,从晚餐前后到10点左右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写完一篇。要问有哪些是要花上几天来写的,我现在对这些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就是《少爷》《草枕》这类篇幅较长的作品,开始动手写直至完成,好像也不到五天或是一星期。记得大部分都是一两个晚上就写好的……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创作热情,简直旺盛极了。”
头脑与心灵的交锋,胜者对身体的支配,潜意识对行为的驱动,这也是打开“漱石山脉”的一串钥匙。与晚年的一日熬千字不同,初登文坛时夏目漱石的创作是激情燃烧的,是不假思索的,是信笔而书的,《我是猫》的第二章里的几个小故事,似乎也在告诉我们,身体有时是不受大脑控制的,欲望往往来自热情,而非冷静。
第二章里,主要人物迷亭、寒月、东风悉数登场。猫主人依旧延续第一章的双面人设,长期苦于胃病还要吃一大碗煮年糕,身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日记中记录的却是散步途中看到的艺伎的俊俏模样和乌鸦悲啼一般的沙哑嗓。看到这样不济的主人,猫当然要煞有介事地做一下点评,猫是这样说的:
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难于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恼怒?是兴奋?还是正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找一丝慰藉?鬼才晓得。他是在冷嘲人间?还是巴不得涉足于尘世?是因无聊小事而大动肝火?还是超然度外?简直是莫名其妙。猫族面对这类问题,可就单纯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恼怒时尽情地发火,流泪时哭他个死去活来,首先,绝不写日记之类没用的玩意儿,因为没有必要写它。像我家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有必要写写日记,让自己见不得人的真情实感在暗室中发泄一通。至于我们猫族,行走、坐卧、拉屎撒尿,无不是真正的日记,没有必要那么煞费心机,掩盖自己的真面目。
看似得出了至理名言,而下一幕,冷眼世间的猫却被疯狂打脸。任性的主人碗里还剩下了一块年糕,面对这碗剩年糕,猫劝说自己不要严于律己,想吃年糕,绝非贪馋的结果,而是从“能吃便吃”的观点出发。但当面对那碗剩年糕时,它的理性却又开始卫道:“其实,咱家并不那么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细看它在碗底里的丑样,越觉得瘆人,根本不想吃。”接下来,猫的心理防线逐渐瓦解,不管怎么迟疑、徘徊,也仍然不见一个人影来阻拦它。于是,猫的心里猛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还不快吃!”结果,年糕粘在了牙上,情急之下只能用两个前爪去挠,就靠两条后爪直立起来在厨房摇摇晃晃,闹得全家都过来围观猫和年糕跳舞,惹来一阵阵的哄笑。原来看似超然世外,比主人高出一个次元的猫也会被瞬间的冲动所左右。
尽管猫一定不会承认这一点,但被心理冲动牵着鼻子走的猫和它的主人,还有主人的朋友们其实都是同类。在西餐厅听信迷亭鬼话的东风;读过老母亲寄来的六尺家书,看到歪脖松树后戚戚然想要上吊的迷亭;对倾慕自己的女子产生恋爱,迷迷糊糊想要跳河的寒月,他们的举动无一不是走心不走脑的。他们看起来都那么愚蠢,却又那么可爱。相反,《我是猫》中的大反派,金田一家却是走脑不走心的。或许,对于明治社会迅速却不彻底、高效却无根基的西化,夏目漱石批判的刀锋不只是不痛不痒地划过社会表象,他还透过猫的双眼,映射出传统社会走心、现代社会走脑的巨大裂变。在这里,我就不一一“剧透”了,剩下的九篇之妙,就留给你去探秘吧。
只是最后一篇里,突然画风一转,醉酒的猫在水缸里被淹死了。夏目漱石手起刀落,给这部作品硬是切出了一个唐突的尾巴。在《我是猫》的下篇序言中,夏目漱石透露了一些答案。出版《我是猫》的书店大约觉得《我是猫》可以写几百集,要求漱石继续写下去,而漱石却顾及猫的面子,没有让它死皮赖脸地转世投胎,也没有让它不体面地从水缸里爬上来,这倒是一生执着我心的反骨文学家夏目漱石的一贯作风。
夏目漱石初期的创作是厚积薄发、文思泉涌、笔随心动的。《我是猫》中的众多登场人物和看似互不相干的小故事,也都是复杂多样的夏目漱石多面体的不同成像。当然,这个多面体不是置身于明治社会之中,散乱无序地反射着不同的侧面,而是将明治社会包裹在猫的瞳孔之中,360度全景呈现整个时代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