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3年8月
苏格兰 爱丁堡 荷里路德宫
翌日清晨六点,在蓝天凉爽的日光中,侍女将我唤醒。我在我的礼拜堂内念诵晨经,之后在会见厅中,仅同我的侍女一起享用早餐。所有人吃得都不多,我们全都兴奋不已。面包卷和麦芽啤酒的滋味令我近乎反胃。我回到卧房,一个巨大的浴缸已经安置妥当,盛满了热水,我大婚所用的礼服已经铺展在床上。侍女们为我清洗装扮,仿佛我是一个木偶,接着她们为我梳理长发,让它卷曲顺滑地披散在我的肩上。这是我最出众的部分,这头秀发是我珍贵的财富,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赞美了一会儿,然后用多余的丝带将发丝绑了起来。时间过得飞快,忽然之间我们就必须赶紧准备好一切了。我一直把我想要用的,还有我本打算用的东西都牢记在心。很快,我穿好了那脚趾处有刺绣和金蕾丝的婚鞋,精致程度与傲慢国的凯瑟琳的那双婚鞋不相上下,艾格尼丝·霍华德已经在我身后准备就绪,全部侍女排成一列站在她背后,我必须出场了。
我走下石梯,来到明媚的阳光下,旁边修道院的大门一下对我大开,随后我便步入其中,修道院内站满了贵族和他们身着长袍的女眷,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的芬芳,回荡着唱诗班的悦耳歌声。我记得我踏上了一条通道,詹姆斯就站在通道的顶端,我记得圣坛上摆放的圣骨匣金光闪闪,上千只蜡烛被点燃,火光炫目,拱顶凌空而起。我还记得圣坛之上那气势恢宏的石窗,空中楼阁,彩色玻璃的耀眼光芒——还有……其他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觉得这与亚瑟的婚礼同样奢华气派。这固然不及圣保罗大教堂,但我穿着的礼服与凯瑟琳当日的婚服一样精致美丽。我身边的国王更是一件璀璨的珍宝,他是成熟的君主,而凯瑟琳不过是嫁给了一名亲王,何况我已加冕,她尚未得到王冠,那她自然仍只是一名公主,她如今的处境甚至还不如当初。我会有一场双重庆典:结婚典礼和加冕典礼。两场典礼庄严异常,耗时良久,使我一阵恍惚。我跋山涉水,不远万里,一路从里士满赶来,由众多人士见证一切。我已经等待这一天许多年了,父亲谋划的这桩婚事几乎影响了我的全部生活,祖母终于大功告成。我欣喜若狂,激动得难以自持。我才十三岁,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获准在宴会上待得久些的玛丽,我那位小妹妹。我所获得的荣光令我晕眩,接下来我仿佛在梦中完成了所有环节——婚礼弥撒,加冕仪式以及忠诚宣誓,宴会,假面剧,礼堂诵经,送入婚房。这一整天国王的手臂都揽在我的腰间——若不是他,我想我可能会摔倒。这一整天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他到他的宫里去告解和祈祷,而侍女们带我回房,将我领到床上。
她们取下我的衣袖,放到淡紫色的袋子里,解开我的礼裙,帮我脱下紧身胸衣,艾格尼丝·霍华德在一旁指导。我穿上我最精美的睡裙,上面还绣有法式蕾丝边,外面还裹了一件绸缎睡袍。她们让我躺在床上,靠着枕头,将礼服铺在我的脚边,用力拉拽我的袖子,仿佛把我当作一个蜡像,就如母亲灵柩上的塑像那样。艾格尼丝·霍华德将我的发丝扭成卷发,披在肩上,拧了拧我的脸颊,让我显得更有气色。
“我看上去如何?”我问她,“给我镜子。”
“您看上去很好。”她浅笑着说,“一位美丽的新娘。”
“像凯瑟琳那样?”我注视着镜子里孩子气的圆脸。
她端详着我,眼神带着点评和衡量的意思。“不像,”她说道,“并不像她。她是英格兰所有王后当中最美艳绝伦的一位。”
“那比我的妹妹更漂亮吗?”我又说道,努力地想要找到一些自信,好在今晚面对我的丈夫。
又一次,一副在权衡、在评价的表情。“没有,”她犹豫地开口,“不过你不必拿自己同她相比。玛丽会出落成一位绝色佳人。”
我发出一声恼怒的感叹,把镜子推还给她。
“冷静下来,”她劝道,“你是苏格兰最美丽的女王,这就足够了。何况你的丈夫明显十分中意你。”
“我怀疑他的眼睛能否穿过那些胡须看到我,”我生气地说道,“我怀疑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能看到你,”她劝慰我说,“他可不会错过这些。”
宫里的贵族绅士们护送国王来到卧房门前,嘴里哼着下流歌曲,互相取笑,但他并不允许这些人进入我们的房间。他进来时,对着侍女们道了句晚安,于是所有人都退下了,放弃了围观婚床的想法。我认识到这并非出于羞怯,因为他丝毫不害羞,而是好心为我考虑。这真的没有必要。我并非孩童,我是公主;我生来便被如此教导。我尽悉宫闱之事。我早已习惯所有人都对我的事一清二楚,还经常拿我与其他公主相比较。我从未被视作独立的个人,总是被视为四个都铎孩子的其中之一,而此时我又要被视为三位王室姐妹之一。真不公平。
詹姆斯脱下衣服,像寻常男人那样丢开他做工考究的长礼服,穿着睡衣站在我面前,一把将睡衣拉过头顶脱掉。我听到类似沉重的项链碰撞的叮当声,在脱掉睡衣之后,他身体的每一寸都裸露了出来,向我展示着。强壮的大腿上长满又厚又深的体毛,裆部是一团浓密的深色阴毛,他的男根挺立着,就像种马,令人难为情,他平坦的腹部中间有一条黝深的腹线,以及——
“那是什么?”我问道,他的腰上戴着一圈金属环围成的装饰。他脱衣服的时候,就是这个在叮当作响。
“这是我的男根,”他说道,故意误解我的话,“我不会弄疼你,我会很温柔。”
“不是说那个。”我说道。我在宫廷里长大,但我的生活中也伴有马棚和农场里的动物。“我对那个再清楚不过。你腰上那一圈是什么?”
他用手指轻轻碰了他的腰带。“噢,说这个。”
我现在看清了,那东西生生地穿过了他身体。它有倒钩,而且他每动一下,那玩意儿都会扯破他的皮肤。他腰上的皮肤粗糙不平,满是疤痕;他一定戴着这个很多年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刮伤皮肤,这么多年以来,他长期忍受着这种不适的疼痛。
“这是受难带,”他说道,“你肯定以前见过。你这般洞悉世间万物吗,新婚之夜看到了你丈夫的阳具,你却早已知晓了它的一切?”
我笑了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个受难带是做什么用的呢?”
“这个是用来提醒我的罪过,”他解释道,“在我年轻的时候,大概在你的年纪,我干了件非常愚蠢的事情,犯下了大错。足以让我下地狱的错事。我戴着这个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是如此愚蠢,以及我是一个罪人。”
“如果当时你如我这般大小,那么没人会怪罪你,”我向他保证道,“你可以去忏悔。去忏悔,然后补赎罪孽。”
“不能仅仅因为我当时不成熟便能够被原谅,”他说,“而且你也不要有此类想法。不能因为你还年幼,或者你是王室贵族,或者照你的情况,你是女人,心智不比男人坚定,你就能够被宽恕。你是一名王后,你必须依照最高标准来克制自己。你必须识明智审,你必须虔诚,你的话便是你的誓约。你必须对上帝负责,而不是对一个可能宣布你无罪的神父。若你是王室血脉,那便无人能够赦免你的愚蠢和罪孽。你必须确保不会做出蠢行,犯下罪孽。”
我有些受惊地看着他,在我的婚房里,他远高于我,他男根挺立,蓄势待发,粗实的锁链嵌在他的腰上,他严肃得像一名法官。
“那你现在也得戴着它吗?”我问道,“我是说,这种时候?”
他轻笑一下。“不用。”他回答道,低头解开腰带,取下了它。他来到床边,上床躺在我身边。
“一定要取掉它。”我说,引导他产生或许能够把这条受难带弃置一旁的想法。
“无论如何,你绝不会因为我的罪孽而受伤,”他温柔地说,“与你共处的时候,我就会取下它。无论如何,它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的确没有受伤,因为他动作轻柔而迅速,而且一直注意着不要压疼我——他不像原野上的种马那般笨重,反倒灵巧利落。被人如此抚摸全身,我感到一阵欢愉,就像蜷缩在别人大腿上的猫咪,他的双手在我身上游走,从我的耳后,到发梢,到后背,再来到我的腿间,他仿佛把我肌肤的每一处都化成了丝绸,融成了奶油。这是漫长的一天,我感到晕眩而困倦,并没有一点疼痛,他的进入令我稍微有些吃惊,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很温情,就在他兴奋起来,动作更加用力,厉害得让我难以承受之际,这一切就结束了,我失去了知觉,只感受到阵阵暖意和他的爱抚。
“这就够了吗?”看见他喘了一口气,小心地从我身上下去,躺在枕头上,我惊奇地发问。
“是的,”他说,“至少,今晚已经足够了。”
“我还以为会受伤,会流血。”我说道。
“是流了一点血,”他说,“床单上的血已经足以示人了,艾格尼丝夫人可以向你的祖母交代了。但你不会受伤。这事本该充满愉悦,即便是对女人而言。有医师认为要有欢愉才能孕育子嗣,不过我自己不太相信这个说法。”
他离开床铺,再次套上了他的锁链腰带。
“你必须戴上那个吗?”
“是的。”他扣好腰带,那些金属钩子嵌进他粗糙的皮肤的时候,我看见他疼得面容都扭曲了。
“你到底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呢?”我问道,也许他会愿意在我入睡之前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领着一群造反领主背叛了国王,我的父亲。”他回答道,但是他脸上没有笑意,这也并非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故事,“我当时十五岁。我以为他会设法杀了我,然后扶持我的弟弟上位。我听信了那群领主的话,带领他们的军队,犯下了叛国谋逆的罪行。我曾以为我父亲会成为我们的阶下囚,他会在更优秀的顾问大臣的辅佐之下统治国家,但他看见我时,他没有向前;他没有对着自己的儿子举刀。他是个称职的父亲,而我不如他,于是我与叛军赢得了战斗,他溃逃,可被叛军抓住,惨遭杀害。”
“什么?”我被这个可怕的故事吓得睡意全飞。
“是的。”
“你背叛了你的父亲,还杀了他?”这是违背伦常,违背上帝,违背父亲的罪孽。“你杀了你自己的父亲?”
床边烛火摇曳,他身后的影子落在整面墙上。“愿上帝饶恕我,是的,”他静静地说,“所以我身负诅咒,一个反贼,一个篡权之人,一个弑君者,一个弑父者,犯下了杀父弑君的罪行。只要我戴着这个受难带,我就绝不会忘记思考盟友背后的企图,而当我发动战争时,我会牢记有人身遇不测。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他掀开床帐,上床躺在我身边,这位国王是一个杀手,凶犯。“你会去朝圣吗?”我小声地提问,“你会去参加十字军东征吗?教皇会赦免你的罪吗?”
“我希望如此。”他平静地说,“尽管这个国家从未太平到让我能放心离开,但我想要投身十字军东征,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耶路撒冷——这将洗净我的灵魂。”
“我不懂,”我安静地说,“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他耸了耸肩,扯过被子盖住了肚子,舒展四肢。他的脚快伸到床的边缘,双臂交叉在宽阔的胸膛,好像这整张床都是他的,我不得不挤在一个角落,或者贴着他的身躯。
“你自己的父亲也发动了叛乱,背叛了一位受命于天的国王,”他谈道,好像这并非最可怕的事情,“他还不顾你母亲的意愿,强娶了她,杀害了她的亲人,杀了那些有王室血脉的年轻男子。为了登上王位,保住王冠,有时不得不犯下可怕的罪行。”
我发出一声小小的抗议:“不,他才没有做这些!一件事都没做过,至少,不像你说的那样!”
“有罪即是有罪。”这个凶犯对我说了一句,便睡去了。
第二天的清晨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依照传统,在婚礼的第二日清晨,历代苏格兰国王会赐予他们的新娘应得的土地。我来到詹姆斯的枢密室,和他各自坐在一张大桌子的两边,他签署了一张又一张契约书,将一片辽阔的林场和一座座恢宏的城堡划到我的名下,我意识到我的确富裕得堪比任何王后了。我心情愉快,整座王宫因我而喜气洋洋,众人也因我的收获而得到了不少赏赐。詹姆斯·汉密尔顿参与了婚约的商议,即将成为阿兰伯爵,这是为了他而颁发的头衔,以嘉奖他的汗马功劳,他还被授予国王亲属的荣誉。我的所有侍女都收到了礼物,苏格兰所有领主也都获赐了金钱,其中有些人还获得了新头衔。
然后国王转向我,浅笑着对我说:“我被告知,殿下您不喜欢我的胡须。对此,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请看,我乐意为您成为参孙。我愿为心爱之人削去这些胡须。”
他可真让我惊讶。“你会吗?”我说道,“谁告诉你的呢?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你想我继续把这胡子留长吗?”他捋了捋这一大把胡子,从下巴长到了肚子的胡须。
“不!不想!”我使劲摇头,他又笑了。
他朝一位随从点头,那人打开会见厅的大门。一名仆从端着一个大钵和一把水壶,拿着一块亚麻毛巾和一副金剪子走了进来,外面所有人都在偷看国王和王后要做什么。
我的侍女们马上拍着双手,笑了起来,可我只觉得尴尬,等到大门关闭,那些请愿的人、拜访的人都看不到我们了,我才惬意起来。“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们能找一名理发师来吗?”
“你来理,”他调笑我说,“你不想要我的胡子,那你来剃掉它们。怎么,你害怕了吗?”
“我才不怕。”我大胆地说。
“我觉得你在害怕,”他说,他笑容满面,透过他那把胡子都能看见,“不过艾格尼丝夫人会帮助你的。”
我望向她,担心她不允许,但她也在笑。
“我可以吗?”我怀疑地开口。
“如果参孙前来剃发,谁会拒绝他呢?”艾格尼丝·霍华德说道,“但我们不想剪掉你的神力,陛下。不论如何我们都不会伤到你。”
“你要让我变得如一名英格兰侍臣那样英俊潇洒,”他宽慰她说道,“若是苏格兰的小王后殿下不想一把漂亮的高地胡子出现在她的床上,那她就不需要忍受这点。她拥有了勇猛无比,能满足所有女人的国王本人——她也不需要这一把漂亮胡子。”
他坐到一张矮凳上,把面巾塞到领子后面,将剪刀递到我面前。我接过剪刀,紧张地剪了一刀,一整簇红色胡须就落到了他的腿上。我有些惊恐地停下了,但国王大笑着说:“厉害,厉害,玛格丽特王后!继续!”于是我一刀又一刀地剪下去,直到胡子都掉光了。他仍然留有厚厚的一层胡楂,但那犹如瀑布一般垂到胸口的胡髯现在已经落到了地上。
“那么,艾格尼丝夫人,”他吩咐道,“我相信您知道如何修剪胡须。请向王后殿下展示一下这个过程,您可千万不要剪到我可怜的脖子。”
“我们真的不找一位理发师吗?”她问道,就如我先前的提问。
他哈哈大笑。“噢,请让高贵的您为我修理一次吧。”他请求道,我看着艾格尼丝夫人唤来热水和剃刀,还有精制的肥皂,开始为他修剪,国王取笑着我惊骇非常的表情。
最后她用温热的亚麻面巾包裹住国王的脸,他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光洁的脸,对着我取下了面巾。
“你觉得如何?”他问道,“我让你开心了吗,王后殿下?”
他的下半张脸皮肤白净,远比其他部位的肤色要浅,他的胡子令其免受阳光和风霜的侵扰,而他的脸颊和眉毛晒成了深色。他眼周有不少白色笑纹。他看上去有些奇怪,但他的下颌线条明显,还有一点浅浅的酒窝,他的嘴巴很性感,唇瓣饱满又有形。
“你让我很开心。”我简短地回答道,因为我几乎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他在我唇上落下一个温暖的亲吻,艾格尼丝·霍华德鼓起掌来,好像这都是她的功劳。
“等他们瞧见我的模样,”他说,“我忠诚的领主们将会明白,我的确迎娶了一位英格兰公主,因为我已经变得衣冠楚楚,非常有英格兰的风度。”
我们在荷里路德宫一直住到了秋天,宫里经常举行比武大赛和庆典。有位法国骑士德拉巴斯蒂爵士安托万·达西,备受宠爱,他发誓说,若非他早已向布列塔尼的安妮许下诺言,他本会成为我的骑士。我假装出被冒犯的模样,但他紧接着就告诉我,以安妮的荣誉为证,他身穿纯洁无瑕的盔甲与装饰,这才是最适合他的穿着,他实在不愿着绿色打扮。这让我开怀大笑,我接受了他今生都要做一个“纯白骑士”的志向,但我知晓,他也明白,他的心属于我。这是相当荒谬的话语,尤其是出自一个长相英俊,举止迷人的年轻人之口,不过赢得他人的爱慕也是一名美艳王后的职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