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戛纳狼群就在离灰满几十米远的马鞍形山洼地里分食着那头该死的野猪。山洼一片红光,分不清是猪血还是夕阳。几丛衰草,几片残雪,早春的日曲卡山麓,荒凉而寒冷。狼群已经两天没觅到食物,无论大狼、小狼、公狼、母狼都饥肠辘辘,谁肯放过眼前这顿美味可口的野猪肉?以死野猪为轴心,围着四五十匹狼,你抢我夺,不时传来争食的嗥叫。
很快,山洼的雪地里只剩下一副被肢解开了的奇形怪状的野猪残骸。
狼们吃饱了,三三两两朝灰满躺卧的雪坑溜达过来。灰满朝狼群瞄了一眼,每一匹狼的肚子都胀鼓鼓的,有的打着饱嗝儿,有的舔着嘴角的血丝,显得心满意足。它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不会成为驼峰第二了。狼虽然还保留着同类相食的陋习,但这种惨不忍睹的事一般都是在饿得眼睛发绿丧失理智的时候才会发生;只要胃囊里还有内容,同伴的肉就不会引起狼的食欲。
狼群散落在灰满四周的树底下和草丛里,有的蹲坐,有的躺卧;没有奔跑,没有喧闹,也没有嗥叫,安安静静,似乎在等待什么。
灰满心里很明白,狼群是在等待新狼酋的产生。它报废了,站不起来了,当然也就不再是狼酋。狼是社会性群居动物,不能没有首领,不然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好几匹成年大公狼的眼睛闪闪发亮,比饿着肚皮在雪地里瞧见了小羊羔还要兴奋。人类把费尽心机往上爬的家伙比喻为野心狼,并非凭空栽赃诬陷。狼群中经常爆发为争夺地位而战的血腥厮咬,可以这么说,所有的公狼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灰满知道,此时此地,觊觎狼酋高位的大有狼在。
灰满躺卧的浅浅的雪坑旁有一座隆起如龟甲的雪包。登高是权力的象征,按照古戛纳狼群的行为规范,一匹大公狼只要跳上雪包傲视众狼,长嗥三声,没有谁扑上来争抢,就算是新狼酋了。
豁嘴宝鼎朝象征着狼酋高位的雪包跃了两步,突然猛地刹住脚,扭头跑回树林,似乎撞着了一堵无形的墙;跛脚哈斗围着雪包绕了小半圈,也一甩狼尾返回原先的位置,似乎雪包背后有一支猎枪正瞄准它;骷髅库库一口气蹿上雪包,在顶上才逗留了几秒钟,没见谁来撵它,却连滚带爬地撤了下来,似乎上面太陡太滑站立不稳。还有几匹大公狼你瞧着我,我瞪着你,忸忸怩怩似乎不好意思跳出来逞能。
这些家伙怎么变得谦虚起来了?不,“谦虚”这两个字在狼的生存词典里是永远找不到的。灰满当过半年狼酋,对手下的臣民了如指掌,这些家伙之所以在做梦也垂涎三尺的狼酋高位面前踟蹰不前,唯一的原因是害怕肉陀。
肉陀是古戛纳狼群中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上半身毛色焦黑如炭,下半身毛色洁白如雪,集黑夜恐怖与冰雪冷酷于一身。这家伙肩胛上长着鹅蛋大小的一块疙瘩肉,活像瘤牛隆起的鬐甲,这一生理特征使它得了“肉陀”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它的身躯比普通草狼要高出半个肩胛,同灰满不相上下。灰满和肉陀同年出生,各有各的绝活。灰满善扑,曾从几丈高的山崖上扑倒过一只藏在绝壁间的岩羊;肉陀善咬,曾一口咬断一头疾跑中的公鹿的喉管。老狼酋波波还在世时,灰满和肉陀就是古戛纳狼群中并驾齐驱、平分秋色的双杰。个体雄性之间社会地位越接近,其紧张度就越高,灰满和肉陀当然也就不可能和睦相处,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了,但有狼酋波波管束,谁也没敢轻举妄动。波波一死,恶斗立即开始。谁都想自己去填补波波留下的狼酋空缺,谁都想把对方踩到脚底下。好险哪,灰满虽然体格、胆魄和争夺高位的意志都不亚于肉陀,但那时它已经断了一只前爪,扑咬起来到底受点影响,在肉陀凌厉的攻势下,差点就被咬翻了。它和肉陀在古戛纳河西岸边展开了恶斗,那段河岸的地势特别险峻,没有平缓的金沙滩,而是怪石陡立,水流湍急。它的腿弯和脖子已被咬伤,流着血,在河岸的怪石间且战且退。眼看做狼酋的美梦就要破碎,突然,发生了意外——肉陀取胜心切,穷凶极恶地连续扑咬,不料最后一下没扑准,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咕咚一声滑进河去。狼不是两栖动物,狼是陆上猛兽,不谙水性,不善泅泳。河水又深又急,水面还旋着涡纹。肉陀在水里吃力地划动四肢,企图爬上岸来。灰满才不是那种会给对手喘息机会的大傻瓜。两雄相斗,没有君子。它赶到肉陀企图登岸的地方,以逸待劳地守着,等到肉陀的上半个身体好不容易攀上岸来时,它照着那只水淋淋的狼头毫不客气地就是一口。肉陀立足未稳,为了躲过致命的噬咬,不得不松开爪子跌回河里去。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灰满占尽上风,轻松得就跟玩儿似的。肉陀在河里泡了三五回,野心泡湿了,傲骨泡酥了,威风泡没了,灌了一肚子凉水,再也没有胃口来争勇斗狠了。它终于像条死狗似的趴在河边的一块卵石上,呜嗬呜嗬地朝灰满发出求饶的哀嗥。
可以这么说,半年前在古戛纳河西岸那场狼酋高位的争斗中,灰满能赢肉陀,起码有一半属于侥幸。现在它报废了,狼心一杆秤,谁心里都清楚,这狼酋高位非肉陀莫属。
肉陀就在灰满正面十多步远的一丛枯萎的牛蒡里,后肢盘拢蹲坐着,一会儿舔舔前爪,一会儿梳梳腹毛,神情闲适安详。这家伙刁钻得很,肯定在心里头仔细掂量过了,古戛纳狼群中没有一匹大公狼是它的对手,它料定谁也不敢跳出来同自己争抢狼酋的位置,所以才从容不迫,一点儿也不着急。
半个太阳沉落到日曲卡雪峰背后了,肉陀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在众狼迎候的眼光中,迈动轻盈的步子蹿上雪包,仰天长嗥三声。“嗷——嗷——嗷——”那声音尖厉高亢,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在山谷久久回荡。
狼们一个赛一个地发出嗥叫,欢呼新狼酋的产生。有好几匹母狼携带着狼崽登上了雪包,谦恭地舔肉陀的体毛,表达自己对新狼酋的心悦诚服。
这家伙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狼酋,白捡了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