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世家(木村拓哉主演日剧《华丽一族》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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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职员入行仪式在阪神银行总行的大礼堂举行。

礼堂里鸦雀无声。正对主席台左侧是万俵行长及六名高管,右侧以人事部部长为首的十二名部长一字排开。中间是一面巨大的湛蓝色行旗,蓝色象征着神户港,旗上三条清晰的曲线象征着海上的波涛。

主持会议的人事课课长郑重地宣布:

“下面,欢迎行长讲话!”

新职员们端正仪表,迎接万俵行长。一头银发的万俵行长站在行旗前面,不言自威。看到万俵行长,新职员们为能够进入视信用与品位为生命的银行业工作而备感荣耀。万俵行长当然明白新职员此时的心情,严肃地说道:

“祝贺各位加入我行。在各地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1],各位能顺利完成学业,并再次从入行考试中脱颖而出,成为我行的一员,对此,我表示衷心的祝贺!你们选择银行职员作为自己的职业,并将为此发挥你们的才华,作为行长,我想送你们几句话。”

说到这儿,万俵行长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会场中的新职员们。在二百名新职员中,有八十名是大学毕业生,一百二十名是高中毕业生。对于人才即资本即生产设备的银行来说,新职员的质量关乎银行的生命。

“银行出售信用,购买信用。人们认为金钱仅次于生命。银行管理人们的金钱,并通过有效利用金钱来获取信用。因此,银行的经营首先必须扎实稳妥。但我个人认为,扎实稳妥的同时还需积极进取,稳妥性与积极性并不矛盾。过于稳妥的话会畏缩不前;相反,过于积极的话则会破绽百出。所以,我认为兼顾稳妥与积极才是银行经营的要谛。”

“最近金融重组之势愈演愈烈,银行间的竞争日趋激烈。面对这一趋势,我们更应该稳中有进,这样才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在不久的未来提升我行在银行界的地位。这是我行所有职员的使命。因此,如果你们中有人认为小有所成即可的话,那是不符合我行的行风的。如果有人真有这样的想法,现在退出还不晚。但是,对于那些期待在今后金融界的竞争中,能够作为本行的一名职员,磨炼本领、发挥才干的人,我们绝不会吝惜对他们的褒奖。在我行,学历、门第等统统毫无意义。我们坚决奉行的是实力精英主义。在此,我保证:业绩突出者必有嘉奖!我期待各位都能有所成就!”

行长的一席话深深吸引了所有的新职员。

仪式结束,万俵神情轻松地回到行长室。虽然举行这种仪式是每年的惯例,但对于领导,尤其是万俵这样的私有银行的行长来说,每年选进新人才、扩大人员规模,会带来巨大的充实感和自信心。

万俵行长放松地坐在转椅上,拿出雪茄来点上一支。过了一会儿,秘书速水走了进来。

“速水,今天各单位都在举行新职员入行仪式,没有来客,行内也没有会议。下午我想去打打高尔夫。好久没打了,你把工作给我安排好。”

万俵抽着雪茄,轻松地说道。速水清秀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说:

“那我就谨遵您的指示。不过,行长您还有一件事要完成。《每朝新闻》的榎本记者来采访新职员入行仪式的事情。”

“哦,榎本?那就见见吧。”

《每朝新闻》的榎本记者是和万俵行长比较熟悉的经济记者之一。媒体方面对于万俵的评价还是不错的。万俵优秀的领导素质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万俵一直重视和政客、官僚、媒体搞好关系。万俵坚信,只要摆平政客、官僚和媒体,所有事情都能够通行无阻。接见一个经济记者,有时候还能收获一些意想不到的企业情报。

榎本记者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说:

“行长,不好意思贸然打扰您。今天的晚报要推出一个特集——社长名言集,刊发各位社长对今年的新职员的寄语。我刚刚听速水讲了行长训话的主要内容。在以扎实稳妥为座右铭的银行界,你作为阪神银行行长,提出‘懦弱者走开’,是吗?”

“可以这样说。你那个特集里的银行家除了我还有谁啊?”

万俵随意地问道。

“还有富国银行的严行长。严行长每年都喜欢引用一些德国哲学家的高深的话语。不过,一想到这位政治言论较多的行长引用康德、叔本华的话,我就有点倒牙。”

榎本记者的话非常尖锐。榎本接着问:

“行长,您不觉得近来富国银行在关西的举动比较奇怪吗?”

听起来好像榎本认为万俵已经察觉到了这方面的情况似的。万俵刚想问问是哪方面不正常,却又欲言又止。在金融重组的关键时刻,同行的举动,特别是四大银行的信息,无论多么细微,万俵都想做到心中有数。榎本记者接着说:

“东京金融界有消息说,富国银行近期要吞并其下属的地方银行。但根据我的直觉,这只是个表象。他们实际上是想要实现城市银行间的大型合并,所以才会不停地物色关西系的银行。”

榎本记者很有把握地说道。榎本的话让万俵非常震惊。

“榎本,你对自己的推理相当自信啊。那你认为富国银行会找哪家银行配对呢?”

万俵假装平静,故意慢悠悠地问道。

“这个嘛,现在还不好说。他们要是瞄上哪家的话,会花上个两三年,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实现吞并的目的。”

说完,榎本记者笑了起来。万俵没有说话,看着窗外。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不是由秘书办公室转过来的,而是外线电话。榎本记者乘机说:

“快到晚报发稿时间了。告辞。”

榎本快步走了出去。万俵把门关好之后才拿起话筒。

“喂喂,我是芥川。”

是东京事务所所长芥川打来的电话。

“哦,是我。”

芥川负责和政界、官界打交道。因此,在和芥川通话的时候,哪怕屋里没有其他人,万俵的声音也会压得比较低。

“这事按惯例下午告诉您也行,但我想了想,还是早点向您汇报比较好……”

电话中芥川的声音很低,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昨天在城市银行协会的恳谈会上,我和富国银行的竹中常务坐在一起。会议结束后,我们随便聊了会儿天。他问我,富国银行和阪神银行两家今后能否在存款收支业务方面进行合作。”

刚刚听榎本记者聊起富国银行的动向问题,芥川的话让万俵下意识地换了只手拿话筒。芥川所说的存款互收互付的业务合作,意思是富国银行和阪神银行两行如一行,合作使用营业网点。

“咱们银行在东京的店面比较少,而富国银行在东京的营业网点星罗棋布。如果能让我们用那岂不是太好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富国银行这样做似乎没什么好处。这一点怎样理解?”万俵问道。

“问题就在这儿。这事听起来对我们太有利了,所以我特地探了探竹中常务的话。竹中常务说,富国银行最近正在向阪神一带发展客户,但他们关西分行的能力有些薄弱,客户颇有微词,因此他们想通过合作,利用阪神银行的网点,实现双赢。他说,眼下正好富士STORE和太平超市在进行合作,两行互相拥有股份,应该借机进一步加深关系。”

芥川压低声音解释道。万俵点了点头,说:

“他们已经提出在信用卡业务方面进行合作了。最近富国银行有些胡搅蛮缠啊!”

万俵想了想又接着说:

“刚才每朝的榎本记者来了。他告诉我说,富国银行正在考虑与关西系的城市银行的合并问题,现在正秘密地物色对象呢。你知道真实情况吗?”

“看来这事儿不是空穴来风啊!这个情况我也是三天前才听说的,现在正让人调查核实呢。昨天富国银行提出存款互收互付的业务合作邀请,说实话,当时我心里吓了一大跳。当然,我这边会加快调查进度,我建议总行方面也密切关注客户是否有异常动向。富国银行如果瞄准了我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接近我行的大客户的。”

芥川的声音越来越低。

“嗯,这件事我会尽快让涩野常务去办。至于存款互收互付的业务合作问题,你就跟富士银行回话说,总行正在讨论。”

说完,大介挂了电话。

刚刚结束的新职员入行仪式给万俵大介带来的充实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悄悄从身后向万俵袭来。金融制度调查会特别委员会的意见还未出台,四大银行就已经开始悄悄寻找合并的对象。如果这一情况属实的话,问题将十分严重。大介明白,像阪神银行这种容易被四大银行瞄上的银行不能再按兵不动、坐以待毙了!是时候叫美马来商量对策了!先下手为强,得赶在被吃掉之前先吃掉别人!

大阪皇家酒店[2]十五层的Royal Top舞厅,正在举办名为“香颂[3]之夜”的朱丽特·格蕾科[4]专场音乐会。

舞台周围共有近三十张圆桌。身着黑色套装和华丽晚礼服的男男女女们围坐在桌旁。万俵银平和安田万树子坐在离舞台很近的地方,喝着鸡尾酒,享受着美妙的音乐。

演出的第一部分已经结束,开始进入第二部分《爱的赞歌》。在双色灯光的交相辉映中,朱丽特·格蕾科身着一袭黑色闪亮长裙登场,栗色长发垂在肩头,双手将话筒拿在胸前,开始了低声吟唱。

“太棒啦!就像在巴黎的夜总会一样。”

万树子边喝鸡尾酒,边将身体慢慢靠近银平肩部,低声耳语道。相亲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今天是两人的第二次约会。相亲过后,万树子三天两头给银平打电话,约银平见面,但银平每次都以工作忙为借口拒绝了。银平并不讨厌万树子,只是和靓妆艳服的万树子走在一起感觉十分别扭。今晚的万树子同样是炫服靓妆,银丝花边晚礼服配着银色的靴子,相当惹眼。另外,作为一名二十三岁的未婚女性,她身上的香水味儿有些过浓了。

银平将目光转向舞台。在蓝色的球形灯光中,朱丽特·格蕾科唱起了《枯叶》。朱丽特·格蕾科瘦削而知性,发自心灵的歌声让听众们如痴如醉。银平突然想起了身在巴黎的小森章子。整整三年,小森章子和银平如胶似漆,却没有提过一句结婚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小森章子对银平说了句“我要去巴黎找回以前的自己”,就去巴黎学习绘画了。当年银平出于对婚姻的不信任,以及为了避免和滩区小酒坊家的女儿谈婚论嫁可能带来的麻烦,最终和小森章子分道扬镳。但现在和安田万树子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同样令银平痛苦。

球形灯光中已不见朱丽特·格蕾科的身影,“香颂之夜”在热烈的掌声中落幕。人们称赞着朱丽特·格蕾科美妙的歌声,纷纷散去。

“万树子,你好!”

一位声音爽朗的年轻女子向万树子走来,突然看到一旁的银平,赶紧抱歉道:

“哎呀,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没关系。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夫万俵银平,这是我在女子大学时的同学吉野春子。”

万树子为双方做了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万树子的铁杆滑友。对了,你结了婚可别忘了老朋友哦!”

高个子的春子朗声笑着说。

“我是万俵。请多关照。”

银平冷淡地打了个招呼之后,躲开了女人们的唠叨,径直向地下停车场走去。

银平驾驶着爱车Mercury[5]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当车子到达高速路口的引桥时,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高速路上的橘色灯光在雨中显得有些昏暗。万树子靠在副驾驶位上说:

“太棒了,今晚的朱丽特·格蕾科,还有LOYAL TOP的气氛!”

万树子心满意足地说完之后,又接着问道:

“刚才我向你介绍我的朋友的时候,你为什么爱答不理的呢?”万树子对银平在闺蜜面前的表现有些不满。

“你啊,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但你也太冷淡了吧。你有过女朋友吧?”

万树子似乎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银平提高了车速,说:

“要说没有的话,那是骗人。”

“那你为什么没有和她结婚呢?”

“你不也一样吗?你可能和我一样,以前也有过恋人。但一提到结婚,你父母不是一样要挑挑拣拣,像挑大餐的原料似的吗?”

银平目视着前方说道。万树子低下了头,不过没多久就盯着银平的侧面说:

“你有种说不出的冷酷。”

“冷酷?我冷酷吗?冷酷主义者可不适合做重视实际利益的银行职员。”

说着,银平咧嘴笑了笑。这时,车子突然打了个滑,银平赶紧踩了刹车。车子横在高速路的转弯处,差点撞上护栏。

“没事吧?你好像没怎么喝酒啊。”

万树子吓得脸色煞白地问道。

“是我开得太快了,刚才到一百二十了。”

银平把车速降了下来。

当车子开到西宫的时候,零星的小雨已经停了,距离安田万树子在芦屋的家也不远了。

“离咱俩的婚礼还有两个半月。咱们要在东京和大阪办两次婚礼,共有六百多个来宾。我最近天天忙着准备呢。”

万树子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太夸张了吧!没那个必要。”

“但你父亲和我父亲,他们的事业跨东京和关西。而且我父母说,我的哥哥姐姐都结婚了,就剩我一个了,要多请点客人。”

万树子眨巴着大眼睛,毫不退让,继续说道:

“而且你们家的高须女士也说,万俵家和安田家的婚礼在东京和大阪两地都得办。她可真是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最重要的是,她十分爱护你。你们家像有两个妈妈一样。”

万树子天真的话深深刺痛了银平的心。但银平依旧平静地说:

“总之,我十分讨厌举办两次婚礼。你看看最近财界那些豪华婚礼,个个使尽浑身解数,非得比个高低上下,简直太可笑了。”

说完心里话之后,银平再也没有话说了。

车子沿着芦屋河河岸下行,来到安田太左卫门家门口。

“你不进来坐坐?爸爸好像也回来了。”

万树子撩起裙摆,边下车边邀请银平。

“上次送你回来的时候见过了,今天我就不进去了。”

“好不容易来一次,顺便进去看看嘛!不行吗?”

万树子站在高高的门柱旁哀求道。银平猛地一把拉过万树子,将万树子的背抵在门柱上,双手捧起万树子的脸蛋,双唇紧紧压在万树子那丰厚性感的嘴唇上。万树子似乎早就渴望这一刻的来临,嘴唇和身体全都迎合着银平的爱抚。

过了一会儿,自认为得到爱的证明的万树子,心满意足地说:

“再见,晚安。”

万树子的声音甜蜜诱人。银平启动车子,刚转过拐角,就用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使劲擦去嘴角的口红和唾液。

看到银平驾车离开,万树子心神荡漾地摁响了门铃。

和银平的第一次接吻让万树子心花怒放。

“您回来啦!”

“辛苦你了。”

好心情让万树子破天荒地和开门女佣打起了招呼。万树子哼着格蕾科的《玫瑰色人生》[6],从玄关走到父母亲的起居室,晚礼服的裙摆仿佛随着歌声在跳舞。万树子唰的一声打开拉门。爸爸太左卫门穿着宽松的和服坐在妈妈佳江对面,两人正在喝茶。

“我回来了。爸爸,你今天也挺早的嘛。”

万树子将漆皮手包放到一边,在爸爸对面坐下。太左卫门身材矮小,面容温和,满面笑容地对女儿说:

“好不容易今天没有饭局,可以早点回家。你今晚开心吗?”

父亲和蔼地看着刚和未婚夫听完音乐会的女儿问道。

“嗯。格蕾科已经两年没来日本了,太棒了!而且今晚银平心情也非常好,和我说了好多话,好开心啊!”

万树子好像还沉浸在和银平的拥抱中,连声音都透着兴奋。

“是吗?那个小伙子也会高兴地和别人聊天啊。”

太左卫门的脑海中浮现出万俵银平的身影。无论是家境、学历还是智商,银平似乎都无可挑剔,但太左卫门总觉得他身上缺少点什么。银平和父亲大介一样面容端正,头脑聪明,具备未来成为银行家的潜质,但太左卫门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莫名的冷漠。太左卫门是大阪重工的社长,每天要接触很多员工,万俵银平却让他有种挥之不去的“雾里看花”的感觉。太左卫门请私家侦探对万俵银平的所有情况进行了暗中调查。结果显示,银平本人的履历、收入、资产、健康状况、品行、交友、思想、信仰等方面都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在品行一栏中写着“喜欢泡吧,偶尔和小姐有肉体交易,但都属于逢场作戏,没有特定的交往对象”。作为阪神银行行长的公子、三十三岁的单身男人,玩女人根本不是问题,没有这个“缺点”反倒有些不正常。太左卫门看到,在银平本人的家庭关系一栏中,记录着其家庭环境、生活状态、父母及兄弟姐妹等情况,这些也没有什么问题,和那些绅士录、年鉴上记载的内容大同小异。尽管如此,太左卫门还是有些拿不准这门亲事,但万树子在相亲回来那天就决定要和万俵银平结婚。

“万树子,你要不要喝点茶?”

妈妈佳江问道。

“不用了。”

万树子看着三米多宽的大壁龛上摆放的订婚聘礼说道。白色的原木台上摆放着缀有金银流苏的礼品单、长礼签、礼金包、扇子、友志良贺[7]、海带、乌贼鱼干、木鱼、酒樽等九种华贵的物品,它们尽显主家的门第与财产。万树子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订婚戒指,三克拉的蓝白宝石熠熠生辉。在关西财界,万俵家的门第和财产屈指可数,而万俵银平本身又风流潇洒。这一切让万树子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这时,妈妈佳江也看着壁龛说:

“这些订婚聘礼真的很不错。到底是世家,每一步都做得合理合规。我也很满意。”

佳江是船场出身,说起话来也是船场话夹着普通话。突然,佳江像是想到了什么,担心地问:

“订婚还有以后的婚礼日期和会场布置、客人人数等等,都不是那家太太定的,而是那位叫高须相子的女管家一手操办的。这是不是有些奇怪啊?”

“奇怪?什么意思?”太左卫门问道。

“当然,他们那样一个大家庭,有个女管家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从她和她家太太的言谈交流来看,我总觉得她家太太有些小心翼翼的。这让我有些担心。”

“那是因为,她家太太是公卿贵族出身,深居简出的,而高须管理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所以在别人看来有些奇怪。”

太左卫门不以为然地说道。但佳江说:

“那位高须就像是银平的母亲一样,从头到尾都是她在策划、处理,总觉得有点儿……”

“有点儿什么啊?”

太左卫门反问道。佳江回答说:

“我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但她能在那个家里掌握实权,难道……和万俵……”

佳江吞吞吐吐说到这儿的时候,太左卫门原本温和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了起来。

“不要乱说话。银行行长和其他企业老总不同,他们保管的是别人的身家财产。他们和从事教育行业的人一样要为人师表,社会对他们的私生活要求非常严格。作为城市银行的行长,不可能存在生活作风问题。一旦出问题,就必须立刻引咎辞职。桃色新闻对银行家来说是致命的。如果像你担心的那样,那个女人和万俵行长有什么关系的话,世上不可能有不透风的墙。可是据调查机构的调查,银平的家庭环境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像媒人伊东夫人说的那样,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她是教导他们的严厉的家庭教师,等孩子们长大了,她就成了统管家中所有大小事务的大管家啦?”

佳江似乎还没有完全消除心中的疑虑。这时,万树子插嘴道:

“妈妈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啊?高须相子是个非常棒的人。说实话,比起他们家那位在温室里长大的贵族出身的太太来,我更喜欢既会说英语又会说法语的高须。她既漂亮又能干。”

在接收订婚聘礼的第二天,万树子在媒人伊东夫人的家中见到了高须相子。在商量完晚礼服和鸡尾酒礼服的事情之后,万树子完全被高须相子的学识与风度倾倒了。想到银平在这样一位深谙西方文化精髓的家庭教师的教育下长大,万树子对银平的好感又增加了许多。但是刚才在车中,当自己无意中问起银平过去是否喜欢过别人的时候,银平那句“你不也一样吗?”的回答,让万树子有些耿耿于怀。

不过,万树子坚信,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和尾形贤一的事情。

万树子认识尾形贤一是在大学时代。一次,万树子去志贺高原参加滑雪俱乐部组织的集训,在山中小屋偶遇大阪某大学的尾形贤一等滑雪爱好者。尾形贤一身材魁梧,滑雪服包裹下的身体给人一种很强的肌肉感。当尾形贤一在雪雾中从急坡上飞驰而下的时候,那充满男人味儿的胆魄与风姿彻底征服了万树子。那时候的尾形贤一经常在大学生滑雪赛中得奖,是众多女生追逐的目标。尾形本身比较沉默寡言,性格也比较随和。不论谁请教他滑雪的问题,他都会耐心地辅导。好出风头的万树子在让尾形辅导自己的时候,忍不住想象着,如果尾形这样的大众情人能够成为自己的恋人,那该多有面子啊!于是万树子主动向尾形大献殷勤。而在尾形眼中,万树子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娇小姐。虽然娇滴滴的万树子让尾形时常哭笑不得,但尾形对万树子还比较有好感。那是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滑雪集训。在那个冬天的某一天,当其他队员都去了滑雪场的时候,在静悄悄的山间小屋里,万树子和尾形的身体自然而然地缠绵在一起。万树子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雪后耀眼的白光透过窗户,照在尾形强健有力的背上。寒假结束后,万树子和尾形还悄悄保持着关系。可是,当尾形大学毕业应聘一流企业失败,最终在一家二流食品公司上班之后,万树子眼中那个在滑雪场上光彩四溢的尾形瞬间变成了一个平庸的小市民。再加上经济条件差距明显,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这一切让尾形非常痛苦。但是万树子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婚姻是由父亲的财力与社会地位决定的。万树子极其干脆地选择了和尾形一刀两断。万树子觉得,万俵银平说“你不也一样吗?”应该是出于他一贯的自嘲与讽刺。真正让万树子担心的是,高须相子会不会从某种渠道打听到了又故意佯装不知。

万俵家宽敞的庭院一角灯火辉煌。工人们正加紧施工,将日本馆的一半改造成南欧式的西洋风格,以用作银平婚后的新居。敲打钢筋的声音和水泥搅拌机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夜空中。

高须相子站在自己的房间窗边看着施工现场,衬衣配长裤的打扮显得干净利落。相子拿起桌上的电话,给阪神特殊钢公司的社长、银平的姑父石川正治打电话。

“我们从今天上午开始制作银平的婚宴喜帖。光亲戚、熟人、朋友就多得不得了。公司方面的客人是不是还在增加?……嗯,我明白。这边家里的人数也不少,所以,根据情况还要……”

政界、官界、财界的来宾以及阪神银行、阪神特殊钢公司、万俵商事、万俵不动产、万俵仓库等相关企业的来宾名单由石川正治负责,而家里的亲戚朋友的名单则由相子负责。

放下电话,相子脚步轻松地走下楼。银平婚礼的准备工作和新居的建设进程都很顺利,这让相子心情大好。

走进起居室,相子看见桌上放着刚开始制定的名单,却不见宁子的影子。刚才在餐厅吃晚饭的时候,宁子告诉相子,饭后就开始制定名单。但现在已经八点多了,宁子还没有出现。相子看了看一旁的大厅,发现了宁子的身影。宁子从装饰架正面放有聘礼收据、礼签、扇子等物的原木台子上取下写在奉书纸[8]上的收据,正出神地看着什么。收据上写着,安田家收到万俵家经由媒人伊东夫人转交的彩礼——五百万日元和三克拉的订婚戒指一枚。

“宁子!”

听到叫声,宁子惊讶地回过头来,将收据放回到原木台上,走了过来。

“已经八点多了,亲戚方面的名单你想好了吗?”

白天的时候,相子让宁子先草拟一份亲戚方面的客人名单。

“还没有想好呢。我不知道该麻烦谁来……”

“白天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嘛!银平的老师和朋友的名单我已经都梳理清楚了。亲戚方面理应由你来负责吧,而且你娘家那边的人我也不认识。”

相子的言下之意是:你娘家除了个贵族的头衔还有什么呀?既没有企业家也没有名人,最好一个都别请。宁子不急不忙地说:

“是啊,你做什么事儿都那么干脆利落。我怎么就这么不行呢?”

宁子歪着头,沉思着。

“现在不是歪头想事情的时候!婚宴不仅在关西,在东京也要举办。到时候,大藏大臣等政界财界各路要人都会参加。石川正治带领着银行秘书课的人正在忙着那方面的名单。家里这边的,就靠你和我了。”

婚宴定在东京帝国饭店和大阪新大阪宾馆举办。

看到宁子对着亲戚名单发呆、无所事事的样子,相子禁不住怒火中烧。

“麻烦您稍微干点活儿行吗?有铁平和一子的先例,这已经是第三次办婚事了,看都该看会了吧!”

“话虽如此,但我和那些亲戚平常也没有什么来往,即便看了这个名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亲戚关系。”

宁子无奈地接着说:

“幸好不用像贵族结婚的时候那样,连宫内省[9]都要通知到。”

宁子的话说起来没头没尾,不着边际。过了一会儿,宁子注意到相子责备的眼神,没话找话地问道:

“送给来宾的礼品是银茶壶吧?”

“是,是银器,但没有皇族徽章。”

听到宁子提及宫内省,相子故意挖苦道。这时,三子走了进来。

“哎呀,看你们真忙啊,像在办公一样。到底要招待多少人啊?”

“大阪有三百人,东京有三百五十人,所以光做人名册就够忙的了。三子有空也帮帮忙吧。”

相子挽起袖子,在名册上的姓名前一个个做上记号。三子则翻看着桌上银行方面的客人名单,说:

“哇,都是些大人物啊!简直像是阪神银行行长万俵大介的婚礼!关东关西的财界名人全来了,简直群星闪耀!”

三子不断发出惊叹声。阪神银行虽然在城市银行中排名第十,但是以私有银行行长万俵大介的财力和人脉,万俵家的婚礼完全配得上这样的阵容。另外,这次之所以要把银平的婚事办得声势浩大,目的是通过和大阪重工的安田社长结成亲家,强化万俵家原有的裙带势力,以便向财界显示万俵大介的实力。这也是相子一切行动的准则。

三子又看了一眼妈妈面前的亲戚名单,说:

“大川伯伯作为铁平哥的岳父,东京和大阪的婚礼都要参加。那位伯伯的确不是一般人,说起话来超逗。有一次来咱们家,他滔滔不绝地教导我说,‘你爸爸虽然风度翩翩,但你去世的爷爷更有趣,幸好我这个女婿像他爷爷,和我合得来,三子你将来也要找个像你爷爷或者像我一样的人’。”

听到这儿,宁子批评三子道:

“不准乱说。”

相子认为,万俵家的确存在着“大介型”和“敬介型”两种不同的性格类型。银平像父亲大介,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而铁平那微黑的肤色、精干的眼神、魁梧的身躯都酷似爷爷敬介。特别是当铁平盯着自己的时候,相子总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铁平和银平不同,性格豪爽,一般不会找相子麻烦。但因为铁平长相酷似逝去的敬介,所以当相子的眼神偶尔与铁平相遇的时候,相子会不由得想起敬介当年蔑视的眼光。在万俵家,相子一直对铁平敬而远之。在相子眼中,银平的冷漠只是一种虚无的脆弱,根本不值一提。

“银平还没有回来吗?”

相子正在给银平的朋友名册上做记号,这时停下手中的笔问道。

“还没呢,今晚要和万树子约会。真不知道银平哥哥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来装模作样地约会呢。”

三子开玩笑地说道。门口响起了车声。不一会儿,银平从起居室门口经过,径直向二楼走去。

“哎呀,你回来啦!今晚怎么样啊?”

相子问道。

“没什么。”

银平冷淡地答道。

“银平,有关你朋友方面的情况还有问题要问你。”

听到相子这样说,银平走了进来。刚一进来,银平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儿似的,表情变得十分僵硬。

“你怎么了?我正和相子为你的婚礼做准备呢。”

宁子说道。看到妈妈宁子和相子两人为自己的婚事而忙碌,银平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安田万树子说自己有两个妈妈的情景。

“朋友怎么都行,你做得过于周到了。”

银平冷冰冰地对相子说。

“你说什么呀?为了你的婚事,我这么辛苦……”

“那只能说你越帮越忙。怪不得安田万树子说我有两个妈妈。”

“什么两个妈妈?”

宁子说着,伤心地低下了头。相子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

虽然已经是四月上旬,但六甲山的早晨依然寒气逼人,地面霜柱清晰可见。

万俵大介身穿山羊绒毛衣,外披羊毛大衣,悠闲地在山庄内的杂树林中漫步。脚下霜柱嘎吱作响。四周除了野鸟的振翅声和叫声,一片静寂。整座山还没有彻底从冬眠中醒来。

黄莺的叫声让大介停下了脚步。大介将目光转向左手的深谷。虽然不见黄莺的身影,但其叫声听起来却比夏天还要澄净、优美。这些年六甲山的自然环境也不如以前了,野鸟少了很多,但万俵家山庄所在的圣道一带,自然景色依然十分美丽。万俵家山庄所在地是大介的祖父龙介以低廉的价格买下来的。据说龙介买下这块地的时候,不是以亩论价,而是以一座山论的地价。万俵家山庄包括山谷和溪流等在内绵延近二百亩。六甲山大部分的野鸟和植被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大介继续在山庄内的杂树林中漫步,顺便看了眼手表。已经过了十点半。今天是周日。早上七点半大介从冈本的家中出发,坐车来到久违的六甲山,并不是为了休息。大介今天特地把女婿、大藏省主计局次长美马中从东京叫过来,在此秘密见面。两人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十一点。美马现在应该已经从大阪伊丹机场出发了。大介穿过杂树林,回到山庄前院。

“老爷,您快进屋吧,别冻着了。”

正在院中用铁锹培土的管理员老远对大介说道。

“没事儿,我走得快要出汗了。美马差不多该到了。”

“是啊,我们家那口子正在屋里点炉子呢。”

管理员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十五年,说话非常质朴。

大介从阳台来到朝南的客厅,一屁股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客厅的墙面上装饰着扁柏木板,天花板上横着一人粗的松木梁。整个房间充满着山庄野趣。

当大介往烟管里装烟叶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车声。透过玻璃窗,大介看到车子从下面的门口处沿S形道路开了上来。

“哎呀,大礼拜天的,还让你跑一趟。”

大介手拿烟管,以老丈人的身份迎接美马。美马一身轻装,连包都没有带。

“您等了好久吧?飞机晚点了二十分钟。”

说着,美马在大介身边坐了下来。

“山庄现在虽说是淡季,但非常不错。外面早已樱花盛开,这儿冷冷清清的,靠着火炉听黄莺的鸣叫,真是妙不可言啊。”

美马轻轻摇着摇椅惬意地说道。大介往红茶中加了些白兰地,说:

“冈本那边也不错,但最近忙着准备银平的婚事和改建新居,有些吵,静不下心来。永田大臣能出席东京的婚宴吧?”

“嗯。秘书说会尽量安排,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天也请富国银行的严行长吗?”

美马女人般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容。

“我们虽然不想请他,但他是全国银行协会的会长,请他会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啊。”

大介苦笑着,将手中的茶碗放到侧桌上,继续说道:

“上次咱们在电话里谈到,富国银行提出双方在存款收支业务方面进行合作的要求,你是怎么考虑的?如果仅仅以对我们过于有利而认定此举是对方为了吞并我们而下的诱饵,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举行新职员入行仪式那天,当东京事务所所长芥川常务电话告知大介这件事情的时候,大介顿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但是现在,大介看起来非常平静。

“在提及存款互收互付业务合作之前,他们应该先谈到信用卡和新型存款的业务合作了吧?”

作为曾经的银行局银行课课长,美马对这类事情非常内行。

“是啊。二月份的时候,刚刚被万俵商事吞并的太平超市和以富国银行为主银行的富士STORE两家进行业务合作的时候,银行之间也相互拥有了2%的股份。自那以后,我总觉得对方给予我们的方便远远超出了平常标准,好像有种过于献媚的感觉。”

“那融资方面如何?是不是他们也考虑到了?”

“我让融资主管涩野常务调查了一下。上月末,富国银行以法定利率的低利息,一下子投给我行一手扶植了九年的平和HOUSE公司七个亿。听说对我行其他大客户,他们也表现出积极的融资意向。而且据芥川报告,富国银行的竹中常务故意向媒体捏造我行和富国银行的亲密关系。”

在表面推进业务合作的同时,富国银行对阪神银行的大客户实施“微笑外交”,加强业务往来,目的是使阪神银行和富国银行的亲密关系成为既成事实。根据搜集到的这些材料,大体可以断定富国银行正筹备吞并阪神银行。一直在侧耳倾听的美马说:

“富国银行把握政策一向比较准,与政府部门的关系也比较密切,吸收了大量存款,一直稳居城市银行首位。但最近大友银行和五菱银行发展迅速,其霸主地位受到威胁。所以富国银行想尽快完成城市银行间的大型合并,以彻底拉开与其他银行的距离。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瞄准既非财阀银行,又非日银系列和大藏省系列,且为私有银行的阪神银行,实在是高明之举。但是您如果不理他们的话,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美马好像在说:这点事儿还用得着叫我过来吗?大介看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回想着五天来内心的煎熬。在得知富国银行令人不安的举动之后,万俵将所有的担忧独自深藏在心中,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大介沉思了一会儿,说:

“实际上今天我有件非常秘密的事情要和你商量。之所以在你这么忙的时候,让你大老远地从东京到六甲山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大介直盯着美马的眼睛,说:“这件事就是,我打算在最短时间内,为阪神银行找一个合适的‘女婿’,实现合并。这件事要做成,必须借助你的智慧和能力。因为你原来是银行课课长。”

“找女婿?不是媳妇,是女婿?”

美马似乎被大介的气势给吓着了。

“是的。我想和一家比阪神银行大而不是小的银行合并。当然这种合并,并不意味着我们被吞并,而是一种对等的,或者说是我们处于主导地位的合并,换句话说就是以小吃大的合并。通过合并,扩大业务规模,实现分红、利息以及网点的自由化。”

说起这些,万俵情不自禁地双眼放光。

“但是,爸爸,说句实话,这种好事儿,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一般是不可能实现的。您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打算了?”

“没有,还没有具体的打算。但是二月份,我在‘金田中’和永田大臣见面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规模大小并不是银行合并的唯一决定因素,质量也是影响因素之一,也就是说,按照业务发展的具体情况,有可能出现‘小吃大’的局面。而且大臣好像察觉到了我当时的心思,特意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说,条件是存款量的排名必须是个位数。”

“哦?那天你们已经谈得那么深了?”

美马似乎有些不高兴,接着问道:

“那么阪神银行是否计划好在短期内提高存款量呢?”

“我们现在和第九位的平和银行相差五百亿日元。如果我现在命令全行上下九千名职员废寝忘食地拉存款的话,完全有可能超过他们。”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介的声音中洋溢着自信。大介接着说:

“问题在于吞并谁。当然,我们没有能力吞并大友银行、五菱银行等名列前茅的大银行。那些银行我们就不考虑了。重要的是十强中排名居中的那几家银行的业务情况,你能不能帮我查清楚?听说大藏省对银行讲评的各行业务情况,和大藏省留存的那一份有很大的差距。我就想知道那一份的情况。那正好是银行局管的,所以……”

大介的言下之意是:平常我养着你,现在该你出力了。

“岳父您说得很对,各银行真实的业务情况只有银行局掌握。但是这在银行局里也是绝密信息,没法直接弄到手。要是强迫别人干的话,可能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美马平静地答道。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美马接着说:

“这件事很着急吗?”

说着,美马从上衣内袋中掏出记事本,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

“嗯,非常着急。最好是这个月内,你能将从第六位的中京银行到第九位的平和银行的四家银行的业务情况告诉我。只要这个情报弄到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合并对象就会自然浮出水面了。”

说着,大介又往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加了些柴。象征着阪神银行合并计划的第一把火,已经在大介手中点燃。

高须相子开车从六甲山驶向大阪的伊丹机场。

皮大衣配上丝巾,相子显得比平常更为年轻,和美马坐在一起,像是一对周日出游的恩爱的中年夫妻。在大介与美马的密谈结束之后,相子来到山庄,从六甲山宾馆叫来饭菜,招待完美马之后,又送美马去机场。

回想起大介托付自己的事情,美马显得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地抽着烟。相子主动搭讪道:

“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今天是不是还有人邀请你打高尔夫啊?”

美马终于打破沉默说:

“哎呀,彼此彼此啦。你最近也为银平的婚事忙得够呛吧?”

“是啊。这次的婚礼包含着很多意义,所以准备办得隆重一些,实在不容易啊。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东京那场婚宴才能邀请到政界、官界的很多大人物。安田先生对此也非常满意呢。”

车行到一个陡坡上,相子的驾驶技术相当出色。

“安田先生家的千金和银平处得还好吗?”美马问道。

“她倒是一腔热情,但银平还是那个样子,不冷不热的。万树子三天两头给银平打电话,他倒好,基本上不理人家。据说前天两人刚进行第二次约会,一起去听了格蕾科的专场音乐会。但我总觉得不太顺,两个都不是省心的主儿。”

“听你的意思,安田家的小姐也……”

“我找了家私人侦探调查了一下,万树子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有过男人。银平以前也有过一个叫小森章子的女人。所以说他们算是半斤八两吧。”

相子边向左打方向避开对面的车边答道。

“对这种家庭的千金你还找人调查?嗯,这种做法倒是很符合你的风格。话说回来,如果对方也动用私人侦探调查我们这边的情况,银平搞女人的问题就不用说了,说不定你和我老丈人的关系也……”

美马说到这儿的时候,车窗外的风吹起了相子丝巾的一角。

“银平也就喜欢泡吧,顶多和一些不特定的女人发生过关系,并没有固定的对象。这就是他们的调查结果。至于我嘛,在你和一子结婚的时候、铁平结婚的时候,都没有出任何问题。你说是不是?私人侦探不是警察,什么都不是。他们也就是把社会上的风言风语和从公司方面、朋友方面打听到的情况综合在一起而已。只要平时在这些方面多加防范就不会有问题。”

“这么说,你认为侦探不如演员啰?”

“好像是啊!呵呵。”

相子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来到六甲山的登山口,从这儿可以看见下面像带子般细长的神户街道与港口。这里的气温也和下面差不多。四月的风吹来,十分宜人。

在大臣办公室开完部务会议之后,主计局次长美马中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上午十一点开始的会议,加上午餐时间,直到下午四点才结束。本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如何削减各机关既定经费问题。如果各机关的经费不受限制的话,那么经费的增加将无休无止。今天以大臣、次官、主计局局长为中心,官房长、主计局次长及主管主计官都参加了会议。

大藏省统管全国的财政,其中主计局有严审各机关预算的权力。因此,即便是在精英荟萃的大藏省内,也没人敢小瞧主计局的官员。将近五个小时的会议让美马觉得有些疲劳,但美马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往银行局方向走去。为了完成昨天岳父嘱咐的事情,美马要先去银行局探探风。当美马从大臣办公室门口走过,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美马!”

美马回头一看,厚生大臣在秘书的陪伴下正向美马走来。厚生大臣好像是来拜访大藏大臣的。

“还是医疗保险那件事。下一年度的预算,还得靠你多多帮忙啊。”

厚生大臣小声说道。

“自上一年度预算以来的情况,我已经比较清楚了。我一定会尽我的微薄之力的。您放心。”

美马殷勤地回答道。厚生大臣又叮嘱说:

“那就拜托了。”

厚生大臣离开之后,美马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因为自己是左右预算的主计局次长,所以连大臣对自己说话都很客气。美马整了整崭新的灰咖色西装和同色领带,以完美的姿态向四楼的银行局走去。

银行局各办公室依照局长办公室、财务审议官办公室、总务课、银行课、中小金融课、检察部的顺序一字排开。回到自己的老地盘,美马熟门熟路地敲了敲检察部部长办公室的大门。秘书告诉美马,部长出去了。其实美马找检察部部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觉得,去找头号金融检察官田中松夫之前,不先和部长打个招呼的话,似乎有些不自然。美马看了看检察部办公室,大部分人都去银行检查工作了,稀稀落落的只有十名左右的金融检察官在办公。美马看见田中松夫弓着背坐在办公桌前,就径直走过去,从背后啪地拍了一下田中的肩膀。田中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是美马,刚想站起来。

“坐着吧。今晚有空没?”

美马假装随意地问道。为了避免别人怀疑,美马表现得很自然。听到美马的问话,田中的脸上露出半是惊讶半是警惕的神情,问:

“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虽然比美马大四五岁,但田中是个长年坐冷板凳的一般职员,而美马是前程似锦的精英公务员,两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田中对美马说话就像在对领导说话。

“方便的话,到弁庆桥的‘染八’。六点左右。”

田中怕被别人听见,赶紧小声答道:

“明白了。我一定去。”

美马点点头,离开了银行局。

当天晚上,当美马来到弁庆桥的小饮食店“染八”二楼的时候,虽然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但田中松夫早已等候多时了。田中四方脸,戴着副圆边眼镜,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在百货店买的普通成品,领带大概是哪家酒吧的老板娘送的,看上去一点品位也没有。看到美马进来,田中立刻盘腿坐直说:

“刚才谢谢您了。太突然了,我有些吃惊。”

当年美马在银行局检察部工作的时候,两人同为检察官。但十六年后的今天,美马已经贵为主计局次长,而田中依然是检察官。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一般东大毕业的精英官员,顶多在检察部担任两年金融检察官,之后晋升的速度就如同坐火箭一般,从课长到部长,再到次长。但私立大学毕业的田中,就像坐上了一辆见站就停的慢车,最终熬成了检察部的“老人”,可谓“万年金融检察官”。

“咱俩这样坐在一起,让我想起了当年在检察部的时候。那时候你帮我很多忙。银行的账簿很难懂,不是那种看看就能会的。多亏你帮我啊。哎呀,咱俩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美马很快点好了酒菜。上酒之后,美马支开了女服务员。

“最近工作怎么样?”

美马边问边为田中倒上酒。田中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说:

“还是老样子,就像上山下乡的演员。您知道,一去各地的城市银行检查工作,一个月回不了家。”

田中无奈地说道。所谓金融检察官,就是按照检察部部长的指示,突击检查城市银行、地方银行、相互银行、信用金库等各种金融机构。检查一次一般需要一个月左右。如果检查报告提到银行存在不良借贷、存款导入等问题,银行将受到银行局的严格监督,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到新网点的开设。鉴于此,银行方面使尽浑身解数力求账面天衣无缝。检察官则需要精通银行会计方面的各种流程。田中松夫凭借二十多年的经验与体会,成为检察界的专家,被誉为“检察界的左甚五郎[10]”。面对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数字变动影响四十多处的复杂如天书的银行账簿,田中如快刀斩乱麻般精准迅捷。美马在检察部的时候,曾经和田中一起去城市银行检查工作。表面上美马是精英领导,实际上是由田中这样的专家为美马把关。田中是加古川人,当地有阪神银行的分行。为了表示感谢,美马常关照田中,并经常请好酒的田中喝上两口。过去的这层关系应该说是今晚的铺垫。

“最近去哪儿检查了?”

“名古屋的中京银行,眼下正在整理评估报告。”

外出检查的时候,一般六七名检察官一组,耗时一个月左右。从查对发票到贷款情况、存款动向、资金内容、贷款对象等,检察官们都要逐条逐项仔细检查。回到大藏省之后,还要花费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整理调查结果,做成评估报告汇报给上司。大银行先不说,对于中小银行来说,评估结果有时甚至关系到银行的生存。美马听到田中提到中京银行,神经立马紧张了起来。昨天万俵大介让自己调查的银行中就有中京银行。

“结果怎么样?最近银行是不是都对合并比较敏感啊?”

“是啊,稍不留神就会被别人吞并了。最近下去检查,总觉得杀气腾腾的,真的可以这么说。”

田中喝完杯中酒,回敬了美马一杯。美马接过杯问: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美马是明知故问。

“我啊,稀里糊涂的已经四十九了,明年就五十了。”

“哦,那你该考虑考虑退出岗位之后的去处啦。”

“是啊。可是,我和您不一样啊。像我这种私立大学出来的一般职员,哪有什么好去处!只是孩子们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家里正花钱呢。我也很着急,想找个稍微好一点的地方。”

“孩子上哪个大学?”

“去年、今年都没考上东大。有我的前车之鉴,哪怕打工复读,我也要让他们考上东大,否则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现在正努力着呢。”

受排挤的父亲和复读的儿子的形象,在美马的脑海中重叠在一起。

“说起来你也知道,我老丈人的阪神银行下属的白鹭信用金库,缺少一个能干的常务。他们正为此发愁呢,还让我帮他找找。”

美马故意吊田中胃口,果然田中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美马故意不动声色地继续说:

“我这个老丈人啊,想知道在城市银行中排名第六到第九的四家银行的业务详情。但我现在又不在银行局,详细情况我也没办法知道,真是头疼啊。”

美马说得很轻松,但田中的表情立刻紧张了起来。业务详情就是评估报告。田中立刻明白,对方要的是复印件。需要说明的是,检查结果以评估报告的名义通知给被检查银行,但其他银行也可以了解到。也就是说评估报告是个半公开的文件。不过,大藏省内还有一份内容更详尽的检查报告。那份报告不仅记载着该银行的经营内容,还有诸如“行长的贷款态度随便”“行长的私生活有问题”之类的信息。大藏省银行局拥有任免行长的权力,而记载这些信息的检查报告自然成为银行局的绝密文件。美马想要复印的正是这类文件。

“但是,那个……详细检查报告的复印件,您知道,属于绝密类文件。”

田中吓得脸色都变了。美马不失时机地为田中倒了杯酒,说:

“当然,站在你的立场上来说,这件事是挺难的,失手了有可能连饭碗都会丢掉。但话说回来,你的饭碗六年前就差点丢掉了吧?”

美马冷酷的话让田中低下了头。六年前,美马还是银行课课长,田中松夫差点因为贪污被免职。按照银行局的惯例,金融检察官在银行检查时,除了咖啡和红茶,其他东西一律不得接受,就连中午的盒饭也得自己交钱,晚上则住在当地财政局的宿舍里。也就是说,检察官是绝对不可以接受银行方提供的吃喝和住宿之类的招待的。那次田中去大阪的某银行检查,结识了某夜总会的小姐。田中和那个小姐的开房费由银行方买了单。这件事让那家银行的竞争对手知道了,就写信向银行局检举揭发了这件事。当时的美马课长帮田中把事情压了下来。看着田中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的样子,美马边冷笑边假装亲切地说:

“那件事只能怪你运气不好。不说了。你也到这个年龄了,要是能在老家安享晚年倒也不错。”

美马的话触动了田中。田中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沉默了一会儿,一口喝完杯中酒,说:

“从第六位到第九位的城市银行的检查报告复印件我那儿不全,我会找相关负责人全部弄到手的。”

田中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那就太谢谢你了。如果在这一个月内收集齐了的话就太好了。和我在的时候相比,现在银行局对银行的行政管理宽松了很多。但对银行来说,银行局仍然拥有绝对的权力。对我们来说不值一提的擦鼻涕纸,银行方面都挤破头想要弄到手。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啊?但是,你和我,我们都是超脱于这种可笑之上的。好了,既然说定了,咱们就轻松地喝酒吧!”

美马不再考虑田中的心情,大声拍手叫女服务员加酒加菜。

晚上十点之后,成城一带静悄悄的,只有街上的车声依稀可闻。

一子让孩子和小保姆先睡,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绣法国刺绣。一子常常以刺绣打发时间,等待夜夜晚归的丈夫。

听到玄关处车停的声音,一子赶紧起身开门。

“你回来啦。今天还挺早的。”

“今晚上不是忙我自己的事情,是帮老丈人跑腿。主计局和银行局的事都得管,真让人受不了!”

美马发着牢骚,换上一子准备好的拖鞋走进起居室。

“孩子们都睡了?”

无论心情多糟,美马都会问一问孩子的情况。

“嗯,早就睡了。阿宏明天要参加学校的郊游,去多摩,兴奋得不得了。阿润的扁桃腺炎好多了,热度也降下来了。两个孩子都早早睡了。”

“是嘛。在主计局工作,连家都顾不了。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受得了的!你想想,平常我们开省务会议或局务会议,经常从上午十点一直开到傍晚,中间就吃顿午饭,没有休息。好不容易开完会了想松口气吧,下面的会签文件又交上来了。忙完这一堆事儿下班就该七点半、八点了。之后又有饭局,有时甚至要赶两场。同样是在大藏省工作,主计局从局长到基层全都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美马酒气熏天地抱怨着。这样的抱怨在美马身上并不多见。可是一子对美马满嘴的“忙,忙”已经麻木了。

刚结婚的时候,美马还是银行检察官,经常以去地方银行检查工作为借口,很少回家。一子一直信以为真。直到半年之后,一子才知道美马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一气之下,一子直接回了娘家。本来一子想和千鹤姑姑推荐的大阪某纤维公司社长的儿子结婚的,但父亲大介看中了美马的“潜力”,和相子两人硬是促成了这门婚事。美马在婚前就和一家酒吧的老板娘有关系,婚后经常以出差的名义住在老板娘家。一子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但还是坚决要求离婚。美马追到了万俵家,向大介辩解说,是老板娘勾引自己,自己绝没有用大介给的钱在外面养女人。

在高级官员中,大藏省的人都是未来掌管大钱的人,因此在花街柳巷很受欢迎。这是公开的秘密。万俵大介还听说,有的大藏省官员甚至花老丈人的钱在外面养女人,反正老丈人有钱。

听完美马的辩解,大介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如果你和我女儿离婚,那么作为万俵家的女儿,她就失去了作为女人最重要的东西,而你也必须放弃你最重要的东西,辞去大藏省官员的职务。”这番话让美马对大介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美马用大介给的分手费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后来长子阿宏出生,之后又有了阿润,表面上看起来夫妻关系和睦,但一子心中的疙瘩一直没有解开。只不过一子像妈妈宁子,性格平和,感情不外露。看到丈夫比平常醉得厉害,一子便问:

“要不要我拿点凉水来?”

美马点了点头。费尽口舌说服田中松夫搜集绝密信息之后,美马自己都觉得有点后怕,于是一醉方休。美马解开领带,仰面靠在沙发上,抬眼看到的是老丈人新送的Bernard Buffet的画作。画上,落叶满地的巴黎街头,光秃秃的树枝直指天空。整幅画的线条感非常强。画刺激了美马的醉醺醺的神经。一子端着凉水过来,以为美马在欣赏画,说:

“画得真好啊。巴菲特那直指天空的美丽线条,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哥特式建筑环境。”

一子的语气特别温柔。美马喝了一口凉水,说:

“按一号[11]十五万日元算的话,十五号就是二百二三十万日元……和老丈人吩咐的事情比起来,绝对不算贵啊。”

一子看着眼前醉醺醺的丈夫。虽然经常接受父亲的接济,但是哪怕父亲拜托美马做一点点小事,美马都会以施恩者自居,现在连一幅画都要换算成钱。一子深切地感受到一种门不当户不对的悲哀。

美马又喝下去一杯凉水醒酒。

“好啦!该向老丈人汇报今天的收获了!”

美马拨的是万俵大介书房的直通电话号码。

“喂,喂,爸爸吗?是我。昨天谢谢您了。您嘱咐的事情,今天晚上我就找了个人谈了谈。但事情比较难办,既要慎重又要精确……没事儿,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会尽力的。”

美马边看着墙上巴菲特的画,边打着电话。虽然已经和田中松夫谈妥,但美马还是故意夸大了事情的难度。

大介身穿大岛绸和服,脚上穿着木屐,站在高处,俯看着正在建设中的银平新房。

大介所站处的右下方,是大介居住的西班牙风格的红顶白塔的西洋馆。正中间是敬介原来住的茶室式日本馆。东侧,隔着一个大大的水池,是铁平住的勒·柯布西耶式的白墙洋房。三幢建筑各有风雅,错落有致。现在日本馆的一半正在改造中。带十三米长的横梁的客厅、佛堂、茶室、衣物间以及全扁柏浴室都保留了下来,只把以前敬介夫妇住的那部分房子改造成南欧风格的新房。

这栋钢筋混凝土的二层建筑约一百五十平方米。屋外的脚手架还没有拆除,但主体工程已经大体结束,只剩下外墙粉刷、内墙贴砖以及水电作业等。工人们进进出出,忙着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对于新房的改造,银平一开始看了一眼设计图,后来基本上就撒手不管了。周末不打高尔夫球的时候,大介一大早就会过来看看。

工地的负责人注意到高处大介的身影,赶忙跑了过来,说:

“哎呀呀,行长,早上好。非常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您来了。”

“没关系,麻烦你们加班加点的。”

“哪里,哪里。周末一大早就吵着您,真是不好意思。说起这个日本馆的改造,您看这大梁、这整板,这么多,太可惜了!”

工头惋惜地说,大介却很高兴地看着这一切。当年父亲敬介花钱建了这座日本馆,现在大介花钱拆掉其中的一半,给儿子翻盖新房。

“这可是新房啊,工期千万不能误了。”

说完,大介转身向池边走去。昨夜美马的电话给大介带来了今天的好心情。大介觉得自己没有看错美马,做起事来有头绪又利索,还自信满满地说,“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了”。大介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会到把一子嫁给美马的好处。

大介在水池前停下脚步。每次站在这儿,大介就想起父亲敬介每天早上拖着木屐,拍着手,给三十多条锦鲤喂食的情景。

这时,大介看到铁平从池子东侧的家中走了过来。

“爸爸,早上好。”

“嗯,早上好。今天休息还起这么早,是要去厂里吗?”

大介看着一身西装的铁平问道。

“厂里一年到头都不休息,我去看看。”

对于铁平来说,去厂里是最高兴的事情。

“爸爸我顺便问您一下,您同意给我们公司贷款吧?”

铁平想要确认一下父亲的态度,大介却没有立刻回答。

“大同银行的三云行长非常积极。通产省方面,岳父也为我做了很多工作。剩下的就是爸爸您的‘行长裁决’了,希望您能大力支持我。”

大介凝视着水面,依然没有说话。朝阳下,大介闪光的银发和端正的侧脸让铁平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位冷峻的银行家。大介缓缓地将视线转向铁平。

“以阪神特殊钢公司现在的规模建造高炉,会不会遭到业界的一致反对?”

大介慎重地问道。

“这一点,我也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而且……”

“好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但是,社会不是那么简单的。你是不是有些过于自信了?大同银行的三云行长恰好是你在纽约时的知己,大川一郎又是你妻子的父亲,我就不用说了。如果没有他们两人的帮助,你能干什么呢?奋勇向前固然不错,但我建议你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

铁平没有说话。

“有了通产省的认可,有了资金,高炉就能开建。但是接下来怎么办呢?你以为接下来的事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行吗?”

“我一开始就没有做不盈利的打算。”

“是嘛。有这样的想法就行。要做就要成功,企业就要有利润。你能做到吗?”

“高炉、转炉建成以后,每吨钢的成本平均可以降低一万五千日元。刨去新设备的折旧费、贷款利息、新增人事费等,每吨也能减少成本五千日元左右。”

铁平坚定地说道。

“那我就照会行内相关人员,在调查部调查之后决定最终贷款金额。但我丑话说在前头,银行贷款是件冷酷的事情,其中不存在父子兄弟关系。”

这种事情不用父亲说铁平也明白,父亲特意提出来反而让铁平觉得有些怪异。

“这是当然。我明白。”

铁平回答得很干脆,心里却觉得父亲似乎话里有话。

铁平不知道阪神银行是如何评价阪神特殊钢公司建造高炉这件事的。既然同意贷款,那阪神银行肯定觉得完全能够收回资金。不过铁平觉得,父亲的话还是有些过于严厉。铁平甚至觉得,过度拘泥于公私关系的是父亲,而不是自己。

“对了,最近好像看不见‘将军’了。”

铁平换了个话题。“将军”是祖父敬介最喜欢的一条体长八十厘米的吉野川锦鲤。

“嗯。”

大介含糊地应了一声。

“是不是死了?”

“不会,肯定是在哪儿待着。你要是拍拍手的话,它就会出来。”“我拍手?为什么?”

“你连拍手都和你爷爷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铁平笑了起来。

“你拍拍试试。”

“不了,没意思。以前曾经有过这种事,但那是偶然的。”

“是不是偶然的,试试就明白。”

大介像是在抬杠一般。铁平虽然觉得很无聊,但还是蹲在池边,向着水面拍了拍手。过了一会儿,水藻静静地摇动起来,三十多条锦鲤不知从哪儿游了过来。

“你看,不是来了吗?”

大介有些兴奋地说道,但是“将军”还是没有现身。锦鲤们成群结队地翻腾着游过来,争抢着鱼食,沿着池边游来游去。铁平又一次大声拍了三下。铁平记得爷爷也是拍三下的。池面泛起微小的波澜。就在波纹慢慢散开的时候,“将军”那黑色的身影悠然浮现在水面上。“将军”是锦鲤中“墨流”类的变种,黑色鱼鳞浓淡不一,鱼背处如黑漆般闪闪发光。在红、黄、红白等形形色色的锦鲤中,这条鱼龄五十年、体长八十厘米的仪表堂堂的“将军”可谓名副其实。“将军”的头露出水面后,向铁平的脚边悠闲地游过来,展开竹筒般的大嘴,吃掉铁平手心里的蚕蛹,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看看,来了吧!”

“真的啊。为什么呢?”

铁平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你是爷爷的孩子。”

“是啊,我真的是爷爷的孩子。好像只有我被爷爷抱在膝上过。”

大介称铁平为“爷爷的孩子”,是因为大介怀疑铁平是父亲与自己的妻子所生;而铁平所说的“爷爷的孩子”,是出于对宠爱自己的爷爷的思念。同一种说法,却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

大介看着水池低声自语道。

“什么?仅仅是什么?”

“没什么。总之,你真的是爷爷的孩子啊,连拍手叫鱼的声音都一模一样。”

大介又重复了一遍。铁平却已经没有时间再纠缠于锦鲤的问题了。

“我该走了。”

铁平打完招呼就向车库方向快步走去。

铁平驾车来到厂里,径直向办公大楼里的专务室走去。正在上班的办事员们看到铁平都有些惊讶。不过,周末的时候,铁平让司机休息,不通知下属,自己开车来厂里也不是一两次了。办事员很快为铁平准备好了工作服。

“你们很不错啊,我去车间转转。”

套上工作服,戴上黄色安全帽,铁平干劲十足地大步向车间走去。

周末,只有一些工人在加班,大路上看不到什么人,噪音也不大。当铁平走近车间时,电炉低沉的振动声、轧钢管时发出的尖锐的金属声让铁平逐渐兴奋起来。对于铁平这种搞技术出身的管理人员来说,工厂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们能够从厂里的声音判断出当天的生产情况。

铁平来到了轧钢车间。轧钢车间像电车库一样呈细长形,面积很大。轧钢机的声音震耳欲聋。电炉加工完的钢坯,需要经过加热炉的再一次加热才能进行滚轧。当加热炉中的钢坯达到一千六百度的时候,通红的钢坯就被传送带运到初轧机前,实施远距离轧钢作业。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灼热的钢坯被从上方加压,之后再从侧面加压,从纵向和横向进行使劲捶打。这样,重达两吨左右的长方形钢坯就像坐上了红色新干线一样,以每秒五米的速度被滚轧成型。被烟熏得黑乎乎的车间内,通体灼热的钢坯闪耀着橙色的光芒不断延长、伸展,展现着别样的美。

铁平正仔细观察压延负荷适度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一之濑厂长。

“今天你也来了。”

一之濑比铁平大一轮多,技术老练,性格温和,明里暗里都支持着铁平的工作。

“你不也一样嘛。”

“彼此彼此,咱们都是一天不来车间一趟就放不下心的人。炼钢部金田部长也来了。”

一之濑自嘲地说完之后,又接着问道:

“通产省的答辩算是圆满结束了,这下放心了。多亏了大川一郎先生吧?”

铁平点了点头。阪神特殊钢公司向通产省提交了高炉的设备计划书之后不久,通产省就召开了答辩会。所谓答辩会,即通产省重工业局钢铁业务课课长、制铁课课长等七八位技术主管官员,听取提交方对设备计划书各个项目的说明。在指定的时间内,提交方负责人要回答技术官员提出的问题,整个答辩会历时三小时左右。在答辩过程中有时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比如技术官员故意刁难、捉弄申请方,甚至要求提交详细数据等等。因为有大川一郎的斡旋,阪神特殊钢公司上周顺利通过了答辩会,接下来就等着由专家和大企业代表组成的产业构造审议会的审议了。

操作员从远距离操作室向平台处跑了过来。

“专务,办公大楼来电话了,说是东京打过来的,转到远距离操作室了。”

铁平跑到操作室,拿起电话。果然,话筒中传来了大川一郎沙哑的声音。

“是我,刚打到冈本那边,丫头生气地告诉我说,你礼拜天也去工厂了。我跟她说,这样挺好的,男人就得这样。还是通产省那事儿。我让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那个说什么光建转炉就够了的家伙,同意了你们的高炉计划。……哎呀,没关系。刚才我在通产省的手下来电话说,正式通知要一个月后才下来。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特别是筹措资金的事情,你一定要好好求求你老爸。我这儿一大早就有五组客人在等着呢。不说了。”

大川叽里呱啦地说完就挂了电话。听完电话,铁平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两年前开始规划但一直没能实现的高炉之梦,现在终于看到曙光了。铁平放下电话,走出操作室,对平台上的一之濑大声叫道:

“高炉建设OK了!刚刚我老丈人大川打电话来了!”

“是嘛!高炉终于可以见天日了!”

一之濑也非常感慨。铁平说:

“咱们赶紧讨论技术方面的问题吧。叫上炼钢部金田部长到我办公室来。今天谢绝一切访客和电话。”

说话间,铁平向办公大楼走去。

一之濑和金田来到专务办公室的时候,铁平已经把高炉设备计划书铺在桌子上。一台八百立方米的高炉、两台六十吨的转炉、一台阿塞尔轧管机及其他附属设备,总投入大约二百五十亿日元。这份计划书,三人已经反复斟酌、修改过无数次。

“首先是高炉交给哪家企业来做的问题。我觉得专业制作高炉的五菱重工不错,得尽快让五菱重工进行详细的估算。”

铁平提议道。年轻气盛的炼钢部金田部长说:

“炉底直径七米、炉高六十米的八百立方米的高炉,从规模上来说属于小型高炉,所以我觉得可以引入最新的设计理念,在炉顶部装高压装置,通过加压到一定磅数,提高出铁量。咱们需要引入这项技术。另外,为了提高炉内的通风性,提升还原率,减少燃料费,还需引入大量吹氧和重油的设计理念。至于矿石的传送,当然要采用量大又安全的传送带式。”

“这是自然。高炉建好了,每吨钢就能节约成本五千日元左右。所以,为了从根本上改进阪神特殊钢公司的生产,我们也要引入最新的设计理念。下面的问题就是原材料。我们一年需要七十二万吨的铁矿石、二十五万吨的焦炭、三十一万吨的煤,这些原材料大部分需要从澳大利亚和巴西进口。我们自己直接购买的话比较困难,最好是和某家高炉企业协商,采用合作进口的方式。”

铁平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一之濑喝了口办事员端来的粗茶,润了润嗓子说:

“问题是高炉的操作技术该怎么解决?”

“高炉操作者必须有经验。要不拜托帝国制铁进行技术指导,要不从别的公司物色专门人才。这方面我心中有数,交给我吧。”

铁平自信地说道。

“剩下的就是资金筹措的问题了。阪神银行会和我们一条心吗?”

一之濑深知铁平容易忽视资金问题的缺点,所以特意提醒铁平。

“这件事,今天早上,我来公司之前又问了父亲。父亲对咱们的高炉计划似乎还心存疑虑,但既然通产省都认可了,父亲肯定会支持我们的。”

铁平的语气中充满着对父亲的信任。

阪神银行的行长室竟然还亮着灯。

万俵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吸着雪茄,一言不发。万俵把大龟专务叫来了,现在却好像忘记了大龟专务的存在。房间里鸦雀无声。大龟知道,万俵行长肯定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从秘书课课长干到现在,大龟已经为万俵服务了二十多年。当年在担任营业部部长的时候,因为手下的大额不良贷款问题,大龟也曾“败走麦城”。但是万俵行长高瞻远瞩,大人不记小人过,肯定了大龟废寝忘食的工作态度,后来还将大龟提升为专务。因此,大龟对万俵行长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对万俵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声咳嗽都倍加关心。现在的大龟,通过一个小动作就可以读懂万俵行长内心的想法。

万俵颀长的身体随意靠在沙发上,夹着雪茄的指尖时不时神经质地抖动着。

“要不要来点儿茶?”

大龟想帮万俵放松一下心情。

“不用。”

万俵摇了摇头,视线转向天花板上的浮雕。万俵犹豫不决时,常会看着浮雕沉思。这种浮雕只有在二战前的老建筑中才可以见到。看着古典、华丽的浮雕,万俵就能心静如水了。想当年,万俵敬介行长还健在,万俵大介还只是个年轻董事。跟随在大介董事身边的大龟秘书就知道,大介仰头看天花板上的浮雕,不是在思考工作,就是在为女人烦心。在大介和公卿贵族出身的嵯峨宁子结婚之前,大龟就为大介处理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女人问题。当年大介因为花边新闻被三流小报敲诈的时候,是大龟瞒着敬介行长,动用了大笔资金,为大介解了围。换句话说,大龟专为大介“擦干净屁股上的屎”。重要的是,大龟不仅口风严,而且从不居功自傲。在工作上,大龟先后主管了秘书课和业务部两大银行核心部门。综合以上各点,大龟和被称为“管家专务”的小松专务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小松只是因为对万俵家资产守护有功才荣升为专务的。

“行长,您是不是在想什么大事儿?”

万俵转动视线说:

“大龟,我在考虑咱们银行合并的事情。”万俵第一次向本行的人透露了合并的意图。

“合并?和哪家?有具体意向了吗?”

大龟倒吸了口凉气问道。

“还没有,我正在考虑。”

万俵取下嘴中的雪茄。

“行长,我说句不该说的。的确,我们银行的业绩算不上超群,但现在还不至于到了要和别的银行合并的地步。我一想到万一合并不好可能出现的悲惨结局就……比如,过去和大友银行合并的南大阪银行,到第二年的时候,原来的职员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第四年只剩十分之一,现在七年过去了,一个都找不到了,所有职员都被彻底淘汰了。合并行和被合并行不是一字之差,而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因为目睹了太多的被吞并银行的惨状,大龟的声音在发抖。

“因此,对于像我行这样大银行垂涎欲滴的合并对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主动进行同等合并或是主导合并,以小吃大。”

“您这种想法是不是有些过于轻率了?从以往的例子来看,表面上说是平等合并,但实际上还不是大银行支配小银行?最重要的是,城市银行之间的合并时机还没有到。”

“时机未到?已经不早了!前些日子,富国银行就提出信用卡业务的合作,接着又提出存款互收互付的业务合作,让咱们感觉像是捡了个大便宜似的。但是同时,从上个月开始,富国银行就以法定利率的低利息贷款给咱们辛苦培养多年的平和HOUSE。综合以上情况,很明显,富国银行已经悄悄地把手伸到咱们银行来了!”

大龟终于明白了万俵刚才沉思良久的原因,明白了万俵内心的不安与焦躁。但是,大龟依然坚持以防守为主的思想。

“话虽如此,但急着考虑合并的话,是不是有点早?我觉得咱们应该稳扎稳打,保住咱们一贯与阪神经济圈密切合作的银行定位为好。”

对于大龟的意见,万俵摇头表示否定。

“我觉得这不是性急,也不是时机未到。今年年初我就决定要合并。我让女婿美马联系了大藏大臣永田,并在二月份和他见了面,悄悄告诉他我们的合并意图,想借此探探永田大臣的反应。最近我又让美马帮我从大藏省把排名第六到第九的四家城市银行的绝密信息弄到手。”

大龟惊愕地看着大介将自己的计划一步步道来,但还是不能完全同意万俵的想法。

“说实话,我还是觉得这么做异常危险。行长,您要是决心合并的话,找一家比咱们弱的银行,这样至少安全一些……”

大龟刚说到这儿,万俵就打断了他的话说:

“如果找一家比咱们弱的银行搞一个半吊子的合并,那么不久以后咱们会再次面临重组问题。既然要做,就要做到一步到位,至少找一家和我们同一个水平的,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那我最后问您一句,万一失败了,九千二百名职员的未来,以及自您的父辈开始就苦心经营的阪神银行行长的地位该如何是好?您是否充分估计到这一危险后果才决定合并的?”

脸色苍白的大龟严肃地问道。听完大龟的这一番话,万俵暂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万俵说:

“想到日夜辛苦工作的九千二百名职员的未来,和我自身的行长地位,万一失败的话,结果将非常可怕。不过话说回来,无所作为、坐以待毙的话,更让人……”

万俵说不下去了,神情变得不安与软弱。万俵的这种神情绝对不会在美马面前表现出来。只有在大龟面前,万俵才能放心地表现出常人的软弱。面对芥川、涩野、荒武等干将,万俵无法流露的弱点,在大龟面前却暴露无遗。当作为企业领导不知如何决策的时候,当忐忑不安的时候,当作为银行行长名声有可能出问题的时候,万俵一定会找来大龟,一吐心中的郁闷。说完之后,大介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打个比方:人要是感觉肚子不舒服,就会赶紧去找厕所。对于大介来说,大龟就像“厕所”。对此,大龟十分清楚。但大龟的性格决定了他很乐意充当这一角色。

万俵站了起来,目光越过对面的楼群,眺望着夜色中神户港的海面。金融界的重组,就像这夜空下的海面一样,表面上波澜不惊,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却暗流涌动。作为行长,就要敢为天下先,抢在别的银行前面,先一步发现问题,然后当机立断,决定本行的发展方向。想到这儿,万俵回头看着大龟说:

“我绝对不会因为合并而丢了行长一职,这种傻事我绝对不会去做。银行合并最终是顶层力量的角逐,谁有实力谁掌权。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些打工行长不同,我是私有银行的行长,我有充分的能力和自信置对方于死地。而且我还通过美马一直和永田大臣保持着联系。我会尽量考虑周全的。大龟,你一定要帮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龟明白,万俵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动摇。既然这样,作为万俵的心腹,大龟只有挺身而出,全力配合了。

“行长,我已经明白了您的决心。请让我为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吧。”

“好的,我现在就给你布置任务。五月份召开的全国分行行长会议的中心议题就定为大干快上、吸收存款,争取将我行的存款总量从现在的第十位提高到第九位。你要记住,增加存款总量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合并资本这件事,目前只有我和你两个人知道,以后我会再找机会告诉芥川和涩野等人的。”

叮嘱完这件事,万俵接着说:

“还有一件事。要和那些政客、官员搞好关系,需要钱,像捐款之类的,账面上不能体现出来,你想办法操作一下。”

这种活动经费一般被称为B类账。大龟小声说:

“这件事您尽管放心。”

说完,大龟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高须怎么办呢?”

万俵家高须相子的真正身份只有大龟一个外人知道。在银行业开始大规模合并之后,媒体的活动也必将活跃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作为银行家,万俵最需要忌讳的私生活问题很有可能被媒体曝光,而这将是万俵的致命伤。万俵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不耐烦地说道:

“不要管得太宽了!”

万俵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大行长。

关上起居室的电视,二子瞄了一眼钟,已经晚上九点半多了。

“银平哥哥不会又要到明天上午了吧?”

二子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订了婚也不见有什么变化,每天晚上出去泡吧,是不是在外面有女朋友啊?”

三子开玩笑地说道。相子责备道:

“这种事情不要乱说。银平虽然没有告诉我们,但实际上经常和万树子约会。今晚上说不定也有约会呢。”

听了相子的话,宁子放心地说道:

“那太好了。离婚礼还有一个半月,真希望什么事情都没有,平平安安的。”

尽管宁子是个只管生不管养的甩手妈妈,但儿子另立家庭,还是让宁子有些感伤。

“你说什么呢!不是还住在这儿吗?听起来好像你儿子要去很远的地方一样。”

听到大介这么说,相子也说道:

“是啊。日本馆不就在旁边嘛。而且那种南欧风格的设计,真的很棒。纤细,明朗。室内装饰我也和设计师谈过了,已经全部下订单了。就剩照明灯具了。没有好的灯具设计,这一点倒是挺烦人的。”

相子将银平新房的建设情况向大家汇报了一下。

看着相子,大介想起大龟说的那句“高须怎么办呢?”万俵家背靠天王山,占地三万多平方米,家庭生活可以说完全与世隔绝。铁平和一子结婚的时候,相子的事情都没有暴露出来。但世上的事情就怕万一。银行重组大潮即将到来,大介也不得不小心谨慎。话虽如此,大介丝毫不打算放弃相子。像大介这种人,在外面越是冷峻严肃,在家里越追求身心的放松与愉悦。比起白净、娇小、被动的宁子,主动挑逗的相子更能满足大介的快感。特别是今天,和大龟谈了半天银行合并的事情,神经正处于异常兴奋的时候,大介渴望和相子“大干一场”。就像外科医生在有大手术的日子会性欲勃发一样,越是在工作累了的时候,大介的性欲就越强。但是今晚轮到宁子和大介同房。大介不好直接提出让相子代替宁子。这十几年来好不容易形成的妻妾同房的平稳局面,大介不想随便打破。

“怎么了?我给您拿点白兰地吧?”

“我们先回屋了。”

二子和三子先回房间睡觉去了。

相子刚要为大介倒白兰地,大介说:

“先给宁子倒上。”

大介表现出了少见的温柔。相子注意到了大介微妙的眼神,神情随之变得邪恶起来。他立刻给宁子倒了杯白兰地。

“请品尝。”

宁子虽然不大会饮酒,听到相子这样说,还是顺从地端起了酒杯。

“我也给您倒上一杯吧。”

说着,相子走到大介身边。

“今晚上你也一块儿吧。”

大介悄声说道。看着静静地喝着白兰地的宁子,相子眼中闪耀出妖艳的光芒。

很久没有三人同床了。宽敞的卧室中放着三张床,大介在正中间,宁子和相子在两边陪侍。这种异常的性生活曾经导致了宁子服用安眠药自杀。自杀未遂之后,宁子更加明白了自己的软弱无能,明白自己连死都做不到。不过,宁子虽然放弃了反抗妻妾同床的屈辱,但仍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行为。因此,大介和相子尽量不让宁子察觉到两人的诡计。

“十点半过来。”

大介翻看着报纸,小声告诉相子。

宁子身穿白绸睡衣来到卧室。大介仰躺在中间那张双人大床上,宁子习惯地问了句:

“可以了吗?”

问完,宁子静静地挨着大介躺了下来。

“老公,银平是个很恋我的孩子。一想到银平要结婚了,独立了,要离开我了,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撕裂了一样。”

宁子说得泪汪汪的。

“做父亲的也一样啊。男人只不过没说出来罢了。来,过来。”

大介将宁子娇小的身体拥入怀中。这么多年来,宁子对大介的身体只是被动地接受。但今晚,因为对银平即将结婚有些感伤,所以当被大介强壮的身体包裹着的时候,宁子顺从地接受了大介的爱抚。宁子双脚雪白,静脉清晰可见。大介玩弄着宁子的双脚,用宁子的纤纤玉足摩擦着全身。酒后的宁子很快兴奋了起来。

房间里突然飘来一股浓郁的JOY香水的味道。宁子一下子坐起身来。蒙胧中,宁子看见身穿睡衣的相子就站在床边。

“你让我十点半来,我就来了。”相子对大介说。

“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才让我喝白兰地的?”

宁子脸色变得煞白。

“是啊。”

相子来到床前。

“你,连你也……用这种方式欺骗我!……讨厌!”

宁子回头责问着丈夫。刚才那个体贴的丈夫现在满脸淫笑。

“好久没有三个人一起了……”

说着,大介用右手摁住无力反抗的宁子,同时将相子丰满的身体揽入怀中。

宁子夹在汗津津的大介和相子丰满的乳房中间,越反抗越不自由。而大介同时享受着宁子的反抗和相子的挑逗,享受着不同的欢愉。

“停下!”

宁子不断地叫着,反抗着。大介的手稍稍松了一下。乘着这个间隙,宁子翻身下了床,匆忙裹上睡衣向门口跑去。

“喂!别傻了!要是让用人看见了怎么办?!”

大介恶狠狠地叫道。相子也冷笑着说:

“您一直那么高雅,别破坏了自己的形象!”

宁子停顿了一下,没穿拖鞋,光着脚冲出了卧室。

宁子用白色丝绸睡衣裹住胸部,飞快向房间跑去的时候,看见昏暗的走廊对面站着个人。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宁子只看到他站在玄关上楼处,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这边。宁子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人影轻手轻脚地向她走来。

“妈妈。”

是刚刚回家的银平。银平站在妈妈的面前,凝视着妈妈慌张的样子。连大夏天都从不脱袜子的妈妈,这时候却没穿袜子,光着脚站在走廊里。

“哦,是你啊。回来啦。”

宁子似乎害怕见到银平,勉强打了声招呼就想赶紧回房间。

“妈妈,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本来在你爸爸房间的,可是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就想回自己房间。”

“那我送您回房间吧。”

说着,银平为妈妈打开了房门。宁子的房间由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起居室和一间略小的卧室组成。虽然整座建筑是欧式的,但宁子的房间装有横框[12],铺着榻榻米。

“我好多了,你早点去休息。”

宁子冷淡地拒绝了银平的关心。宁子觉得自己身上还沾着大介和相子的汗水,不想让儿子看见灯光下的自己。

“可是,妈妈,您的脸色好像有些苍白,您最好早点休息。”

银平不顾妈妈的劝阻,紧紧抱住妈妈柔弱的身体,正要走向卧室的时候,突然闻到妈妈身上有一股浓郁的JOY香水的味道。毫无疑问这是相子身上的香水味。银平低头惊讶地看了眼妈妈,宁子却条件反射般地侧过脸去。这时候,银平彻底明白了妈妈身上发生的事情。想到美丽高贵的母亲在妻妾同床的兽性游戏中被玩弄、被压迫,仿佛自己被侮辱般的憎恶之情涌上银平的心头。但是银平明白,现在对母亲最好的安慰,就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银平压抑住心中的痛苦,问:

“妈妈,真的没事儿吗?要不要我给您拿点儿药来?”

宁子低着头说:

“谢谢,什么都不需要,那个小抽屉里有药。”

宁子的声音十分微弱。

“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来?”

宁子终于恢复了母亲的平静。

“我去喝了点酒。男人的交际总是比较多。”

“和万树子的婚礼越来越近了,你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唉,我也只是想想,什么也帮不了你。”

“妈妈,这不能怪您……”

银平想说都怪相子,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这时候,银平和妈妈都不想提到相子。

“妈妈,您休息吧。”

说着,银平让妈妈在铺有三层缎面褥子的床铺上躺了下来,却发现妈妈的右手指有血渗了出来。

“妈妈,您的手……”

银平没有往下说。银平能够想象出,肯定是三个人扭在一起的时候,相子的长指甲划破了妈妈的手。宁子想把手藏到被子里,但银平没有让妈妈那样做,而是用自己的双手握住妈妈出血的手,仔细地看着。银平觉得,妈妈可能至今都认为,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十几年前自杀未遂的事情。银平有种冲动,想要告诉妈妈,那件事情只有自己知道。银平想要安慰妈妈,也想得到妈妈的安慰。

但是告诉妈妈又能怎样呢?只要爸爸爱着高须相子这个女人,只要这个女人还在万俵家,那么妈妈就会在这个宽敞的房屋的一个角落里,被蔑视,被欺侮。银平从抽屉中取出双氧水和脱脂棉,轻轻为妈妈拭去血迹,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高须相子的痕迹彻底清除掉似的。银平一直盯着双氧水的洁白泡沫,平日里毫无表情的冷漠的双眼中,此刻似乎要喷出火来。

第二天,相子说要去大阪的心斋桥购物,实际上是去心斋桥的MIGNON美容院做全身美容。三人同床后的第二天,为了防止纵欲后容颜衰老,相子都会悄悄去做个全身美容。

至于为什么要特地去大阪,原因只有一个——MIGNON美容院的全身美容出类拔萃。推开美容院外面的玻璃门,里面是一间沙龙式的接待室,宁静而且华丽,特别适合关西上流社会的太太们聚会使用。在这家美容院做美发美容都需要预约,绝对不会出现拥挤的情况。专职美容师一看见相子,就连忙招呼道:

“高须小姐,我们正等着您呢。”

专职美容师热情地将相子带到单人贵宾间。房间里贴着大瓷砖,配备有蒸气浴和按摩用的美容床。相子依次脱下外套、胸罩和内裤,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前。身高一百六十三厘米,腰围六十五厘米,臀围八十七厘米,胸围九十厘米。体形十分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昨晚纵欲过度,大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

“请。蒸气浴已经准备好了。”

专职美容师让年轻助手为相子卸了妆。相子戴上浴帽,进入箱形的蒸汽室中。蒸气浴时,只有头部露在外面,蒸汽作用于全身,使得全身汗如雨下,毛孔完全打开。蒸气浴后,美容师会用含有香水的浴液为客人擦拭身体,再用温水冲洗,之后再进行全身按摩。

相子裸身仰躺在床上。专职美容师和助手为相子全身抹上润肤霜,然后按照脸、颈、胸、腹、手、脚的顺序按摩,历时一个小时左右。不管脸蛋多么漂亮,化妆后看起来多么年轻,脖子和指甲、脚后跟处都会暴露女人的真实年龄。相子已经人到中年,这几个部分需要重点按摩。年轻的助手按摩脚后跟,美容师则在相子的脖颈处抹上身体专用精油并反复按摩。如果遇上一个差劲的美容师的话,会感到自己像被搓衣板揉搓般痛不堪言。而一个技术娴熟的美容师,则会带给人一种发自肺腑的舒服与放松。相子在美容师熟练的手法下舒适地闭上了眼睛。

“高须小姐,您真年轻啊。您的肌肤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十岁。我为您做按摩都觉得很自豪。”

美容师说道。

“哎呀,你真会说话,我都四十岁了。”

“不是我会说话,您看您的皮肤多细腻,多有弹性,即便是三十多岁的人,有的皮肤还不如您呢。你看看,这弹性……”

按摩师捏着相子颈部富有弹性的皮肤说道。在全身按摩结束之后,美容师打开了床上的振动器开关。舒适的震动感顿时传遍全身。相子放松身体,想起了昨夜卧室中的情景。

大介原计划先用白兰地灌醉宁子,然后享受三人同床的快乐,不料宁子在关键时刻跑了出去。不过,这并没有影响相子和大介之间的疯狂。可能是经常打高尔夫球的原因,大介依然保持着四十岁的体力,昨夜让相子高潮迭起,“性”满意足。与宁子相比,相子觉得自己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振动停止了,按摩也结束了。相子下了床,冲了个澡,擦干全身。一度失去光泽的肌肤又重新恢复了生机,润润的,散发着樱花色的光芒。

“辛苦了。我觉得身体轻松了很多,真舒服啊。”

相子高兴地说道。穿上玫瑰色套装,相子再次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脑海中闪过宁子那白皙的肤色。相子觉得,宁子的皮肤只是比自己白些而已,别无长处。相子满意地离开了美容院。

走在心斋桥的人群中,相子突然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在大阪,相子不用像在神户一样介意别人的眼光,更何况大阪还是相子的故乡,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相子想喝杯咖啡,看到眼前就有一家B·C咖啡屋,于是推开门。店内是统一的温莎风格的桌椅,客人以男性为主,看起来多为常客,只有角落处的一张桌子是空着的。相子坐下来,点了杯乞力马扎罗咖啡。

“不好意思,你是高须吗?”

旁边座位上的男人突然问道。相子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但实在想不起来名字。这个男人穿着一件常见的藏青色西装,装模作样地戴着副眼镜,高矮胖瘦都属中等。

“您是哪位?”

“加纳啊。你忘了?以前我老去你们家。”

“以前?”

“你们家在天王寺的房子被战火烧毁之前。那时候你还在上学。”

相子记得,那个时候,爸爸在高等师范学校的那些年轻学生常来家中,而且相子能感觉到,他们并不全是来看爸爸的,有的是为了见自己。或许眼前的加纳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老师去世多少年了?”

说着,加纳没有征得相子的同意,就自来熟地搬到相子桌上来了。

“已经十五年多了。”

“听说你去美国留学,后来在那边结婚了?”

相子喝着咖啡,脑海中浮现出前夫理查德·金知性的面容。相子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理查德了。

“听老师说你在美国结婚了,说实话,当时我还挺失落的。”

看到自己轻率的话语明显引起了相子的反感,加纳赶紧说:

“哎呀,这种话就不提了。对了,你现在在哪儿住呢?”

加纳偷偷观察着相子右手的绿宝石戒指和刚刚美容后年轻漂亮的脸蛋问道。

“我住在阪急电铁[13]沿线附近。”

“那边好像发展得不太好啊。你又结婚了吗?”

相子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们这样的人,都不再结婚了呢?”

“大家的问题都一样啊。”

相子打断了加纳的话。加纳暧昧地笑着说:

“那你现在一个人舒舒服服地住在高级公寓里了?”

相子没有回答。

“实际上我也是一个人。现在在大学教书。和女人不同,男人一个人不太方便。”

加纳自顾自地说着,拿出一张印有大阪某私立大学文学部副教授的名片。

“您太太去世了吗?”

问这个问题,相子仅仅是出于礼貌,可加纳显然期待已久。“没有,那个恶女人,幸好没有孩子,分手了。”

说着,加纳探过身来问:

“你弟弟还好吗?好久没见他了。”

相子的弟弟在高中当老师。

“托您的福,挺好的。”

“是嘛。我常想,老师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爸爸要是活着?”

“是啊,你的事情好歹能帮上点忙了。话说回来,在这儿能遇见你也是缘分啊。”

相子知道加纳在想什么。相子一方面觉得十分可笑,一方面又想道:父亲如果活着的话,说不定会劝自己和这种男人结婚。如果嫁给一个大学的文学部副教授,过着平凡的家庭生活,说不定自己也会在某个学校教书呢。

在到万俵家做家庭教师之前,说实话,相子并没有什么梦想。结束了和理查德仅仅一年的短暂婚姻回到日本的时候,等待相子的是父亲受到上司贪污罪的牵连,遭到免职。相子本想回国后重返母校——奈良女子大学的研究室,走学术研究这条路。对于被婚姻伤害的年轻的相子来说,这是她唯一的心愿,但是就连这唯一的心愿也因为受到父亲的牵连而破灭。在那个时代的日本,填饱肚子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摆在相子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工作,要么再婚。可是因为父亲的原因,相子无法找到心仪的工作,而和外国人的婚姻经历又成为相子再婚的一大障碍。

万俵家招聘家庭教师的时候,正是相子的自尊心被撕得粉碎的时候。相子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当家庭教师,之所以应聘,完全是看在高额报酬的份上。当时,二万五千日元的月工资相当于一个一流企业课长的工资。相子想,有了这笔收入,弟弟就可以上大学,就先忍到弟弟大学毕业吧。这是相子当年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是,到万俵家之后,相子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完全背离了她的初衷。相子看到了以前从未想象过的巨大财富,并亲眼看着这巨大的财富随着裙带关系的缔结而不断膨胀。这一切让相子头晕目眩。在和万俵大介有了情人关系之后,相子的野心被点燃了。相子希望依靠和万俵大介的关系,成为万俵家的总管。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眼神,相子想说:我这种女人怎么能和你这种男人交往?

“我先告辞了。”

相子站了起来。加纳也赶紧站了起来。

“那我也……”

相子觉得这个男人简直像块牛皮糖。

“我现在还有点儿事,不好意思。”

相子用蔑视的眼神拒绝了加纳,下楼离开了咖啡馆。走到外面,相子突然想去看看刚才加纳提到的弟弟一家。好久没去看弟弟了。如今,弟弟是相子唯一的亲人了。

弟弟的家在高楼林立的“千里新村”住宅区中部C17楼。相子看着楼号,下了出租车,上了电梯。

身穿玫瑰色套装、头戴玫瑰色无檐帽的相子站在四点过后的电梯中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手提购物筐的主妇们,将视线齐刷刷地聚集在相子刚刚美容完的光洁的皮肤和高雅的服装上。八万日元的纪梵希套装和七千日元一次的全身美容,对于这些住在公营住宅中,依靠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的主妇们来说,如同神话般匪夷所思。

相子来到五楼,找到走廊中部写有“高须彻”的房门前,按响门铃。“哪位?”

是弟媳的声音。门上的小窗开了。

“哎呀,姐姐,稀客。有什么急事儿吗?”

幸江穿着围裙,对两年没见的大姑姐的来访非常惊讶。

“没事儿,没什么事儿。”

坐在客厅小桌前,相子注意到幸江警惕的眼神。那是普通主妇特有的一种眼神,好像在说“无论什么事情,最好离我远点”。相子敏锐地感受到了弟媳的警惕。

“我正好到这附近有点事,顺便过来看看。富子和悦子呢?”

这时候,一直在隔壁房间偷看的姐妹俩,拿着铅笔走了出来,站在妈妈身后,害羞地看着相子。姐妹俩一个上小学六年级,一个上小学四年级。

“跟姑妈打招呼。”

幸江摁着孩子们的肩部说。

“姑妈好!”

姐妹俩向相子鞠躬。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两个人都长高了。这是给你们的礼物。”

相子将红色丝带包扎的点心盒递给姐妹俩。看着点心盒,六年级的富子眨巴着和爸爸一样的大眼睛,高兴地问道:

“这是糖渍栗子吧。我最喜欢了,就是没怎么吃过。”

富子仔细地打量着相子漂亮的衣服,问:

“姑妈,你是做什么的?”

相子顿了一下说:

“家庭教师啊,就是在别人家里教书。”“那个孩子几年级?”

富子眼中充满了好奇。

“是大学生。”

相子说的是三子。

“噢,上大学了还要姑妈教,她学习也太不行了。”

“是啊,就是。”

“不过,姑妈好厉害啊,教大学生。我爸爸才教高中生。”

四年级的悦子天真地说道。姐妹俩像是看着什么伟人似的看着相子。对于相子来说,只有弟弟和两个侄女是自己的亲人了。两个侄女惊讶的眼神让相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悲凉。

弟媳幸江知道相子住在万俵家,但并不知道相子具体干什么。对于幸江来说,这位高雅的大姑姐离自己的世界太远了,她不知道该谈些什么,脸色明显有些尴尬。

“那个,他说今天会早点回来。”

“我没什么急事儿。”

“姐姐还是挺忙的吧?”

“你不用管我了,你不是在准备晚饭吗?忙你的去吧。”

听到相子这样说,沏完茶的幸江终于松了口气,继续去厨房忙晚饭去了。孩子们也有些不太自然地拿着点心盒去了隔壁房间。相子喝着茶,看着对面的公寓。主妇们都在忙着收衣服、打扫卫生。幸江把锅放到煤气灶上,边煮东西边说:

“竹笋这段时间比较贵,但我们全家都爱吃。”

相子想起爸爸最爱吃竹笋。在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每到竹笋上市的季节,爸爸都会就着竹笋喝上点小酒。爸爸非常自律,有些过于谨慎,相对来说妈妈比较时尚,热心孩子教育,有点像现在的“教育妈妈[14]”。尽管在大阪府厅学事课工作的爸爸薪水微薄,但妈妈还是省出钱来让相子学钢琴。可惜在相子十六岁、弟弟十一岁的时候,妈妈因结核病去世了。如果妈妈还活着的话,爸爸作为课长,说不定不会受到上司贪污罪的牵连,说不定可以顺利地渡过那个难关。可惜的是,在被免职之后,爸爸每天借着廉价的烧酒排解心中的不快,最终因为脑梗而猝死。

门铃响了,是弟弟阿彻回来了。

“回来啦!我在等你呢。”

相子对弟弟说。

“呀,姐姐,好久不见!你怎么突然来了?”

弟弟惊讶地问道。

“什么突然,不行吗?”

“不是这个意思啦。姐姐你又不常来,现在没打招呼突然过来,我就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没有。正好好久没来大阪购物了,今天过来转转。刚才在心斋桥的咖啡馆,我遇到一个叫加纳的,好像是爸爸以前的学生,据说现在在大阪的某个私立大学做副教授,聊起爸爸过去的事情,他还问了问你的情况,我就想顺便来看看你。”

只有面对弟弟的时候,相子才会如母亲般温柔。

“哦,加纳啊!他曾经在我们语文老师主办的‘母亲读书中心’做讲师。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呢。”

相子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穿着土气西装、戴着眼镜的加纳,给人一种明显的装模作样的感觉了。

“要是没什么事儿,今晚就住在这儿,好不容易咱们姐弟俩一起吃顿饭。”

弟弟随意的话中包含着纯真的亲情。相子正想留下的时候,听到正在厨房切着什么的幸江突然停顿了一下。

“不用了,别忙活了,和你说会儿话我就走了。”

“怎么啦?有那么忙吗?”

“嗯,这段时间他们家的二儿子银平快要结婚了,财界就不说了,政界、官界的请帖、回礼等各种琐事,我都快忙死了。”

姐姐的回答让弟弟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既然这么忙,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为什么会来我们家呢?

“姐姐,来阳台一下。”

阳台非常狭窄,一边放着洗衣机,剩下的空间只够放得下五六盆花。在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中,姐弟俩能说悄悄话的地方只有阳台了。相子和弟弟靠在铁栅栏上。弟弟小声问相子:

“姐姐你为什么不结婚,光是照顾别人?”

相子没有回答。

“将来你打算怎么办?我一直想问问你,你不可能一直待在万俵家吧?”

弟弟对姐姐在万俵家的情况似乎有些不放心。

“你为什么这么说?”

“幸江说姐姐可能是来商量再婚的事情的。”

想到幸江背着自己偷偷跟弟弟说这种话,相子心中有些不舒服。

“所以你才问我为什么不结婚?你是不是担心我找个什么人结婚,再给自己找一堆麻烦?你们不用担心。我现在报酬又高,过得也很开心,不用你们担心。”

相子不想让弟弟知道自己在万俵家和宁子分坐妻位的事情。

“你和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同,我也说不了什么。可是在我看来,姐姐你并不幸福,你光照顾别人。我希望你能够多考虑考虑自己的未来,能够有幸福的婚姻生活。”

弟弟的话让相子有种空虚感。虽然和大介一直保持着情人关系,但相子从没怀过孕,没有自己的孩子,一直照顾着宁子的孩子。

“我一直都在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今后也一样。”

相子一口否定了弟弟的担忧。

“姐姐你可能是在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但是在我看来,姐姐在美国离婚之后,就失去了一个女人真正的幸福生活。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是吗?那是你多虑了。”

相子冷淡地说道。昨晚的疯狂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相子的脑海中。相子如果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教师的话,早就被万俵家炒鱿鱼了,或者说早就来和弟弟商量今后的生活了。但是现在的相子,和万俵保持着情人关系,和宁子分享着女主人的权力。相子是万俵家裙带关系的缔结者,拥有着和万俵的妻子宁子同等的甚至超越其上的权力。作为大介的“贤内助”,相子与大介一道为万俵家的繁盛而奋斗着。但是听完弟弟的一席话,相子突然觉得:即便自以为大权在握,实际上也只是个被大介操控的玩偶;即便自己为万俵家的兴盛尽心尽力,也只不过是对大介没有任何能力的正妻宁子的嘲讽;自己作为女人,梦想得到大介的爱、梦想“扶正”的心思实在是浅薄而可笑;机关算尽,自己只不过是在大介的手心里翻跟斗罢了。

“怎么样,姐姐,在这儿吃完晚饭再回去?”

天黑了,对面的公寓已经亮起了灯。

“不用了,我还有好多事儿。以后再说吧。”

相子想起了万俵家的餐厅,今晚该轮到自己坐在女主人的位置上了。想到这儿,相子恨不得马上坐上出租车,赶在晚饭前回去。

注释

[1]本文指的是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日本的学生运动高潮。

[2]皇家酒店:Royal Hotel。

[3]香颂:来自法语“chanson”一词,本意为歌曲,是法国世俗歌曲的泛称,也是法国流行歌曲的代名词。

[4]朱丽特·格蕾科:法国著名歌唱家。

[5]Mercury:水星,美国福特汽车公司唯一的自创品牌。

[6]《玫瑰色人生》:《La vie en rose》,法国浪漫香颂名曲。

[7]友志良贺:一种糕点,象征白头到老。

[8]奉书纸:一种高级日本白纸。

[9]宫内省:日本律令制下太政官管辖的八省之一,负责一切宫内设施、用品等的调度。

[10]左甚五郎:江户初期著名的雕刻家,后成为“名匠”的代名词。

[11]号:计算油画画面大小的单位。

[12]横框:日式房间门口地上钉的木横档。

[13]阪急电铁株式会社:日本一家大型私营铁路公司,运营线路连接大阪梅田、神户、宝冢、京都等地。

[14]教育妈妈:专心致力于子女教育的日本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