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恩重如山
话说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中秋刚过,重病的柒天武回光返照,把张忠民叫到床前传授“秘笈”。秘笈授毕,柒天武突然大笑不止,把张忠民惊得不知所措。
张忠民问道:“柒爷爷,你如此大笑是为哪般?”
柒天武止住笑,得意地道:“我这个老混蛋活到今天值啊,死也瞑目了!从前我走在大街上,就有为数不少的人咒我——柒刽子手啊,你要多积德,否则会有报应的!想想你老了以后怎么办?到时候尸身烂在床上无人收拾呢。嘿嘿,你猜我是如何回敬他们的?”
张忠民摇头:“忠民愚顽,不知爷爷如何应别人。”
柒天武道:“当时我就回敬说,我柒天武的事不用别人操心,别以为你们有儿有女,却不闻‘痴心父母古常有,孝顺儿孙谁见了’?将来伺候我柒老头的人不会比你们的亲生儿女差!他们果然没咒赢我,咸丰五年我们去新宁斩钦犯,我耍了个小聪明串通了匡海鸿、李师屠演了一曲双簧,言我有传世法宝,想不到你小子果然上当。哈哈,你死心踏地伺候我多年,亲儿子也没有你称职啊!”
张忠民面红耳赤,确有被愚弄的感觉,为了挽回面子,就道:“你在说胡话了。”
柒天武冷笑道:“我没糊涂,我捡了个大便宜能不高兴吗?”
张忠民再也忍不住了,说道:“就算你真是耍了我也不用明着说嘛!”
柒天武争辩道:“我就是要挑明,你心里有气,现在也莫奈我何了,反正我不再需要你赡养。拿我的臭皮囊发泄好了——扔到野地喂野狗或是扔下河中喂王八,这都是你的权力。”
张忠民无限屈辱地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柒天武叹了口气,语气认真起来,道:“古人云,‘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有一事还要求你帮忙——我睡的这张床下有七块上等的杉木板,是早年老公差借给我的,如今还得物归原主,老公差已经死了,麻烦你把木板还给他的儿子。我也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那把洪武刀已经被我换酒吃了,还剩一个刀鞘拿回去等将来有了儿子给他当玩具。”
柒天武交代完了两件事,然后安然离去。
张忠民原打算一旦柒天武逝世,就当亲爷爷一样安葬,如今一想起他临终前的表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颇不是滋味。说实在的,就因为最后的那番话,张忠民鄙视他,因为一个稍有脑子的人都是不会那样的。
张忠民到河滩坪的寿材铺花八百文钱买了一具最劣等的棺材,也不给柒天武买妆尸衣,请了几个在城里靠背尸讨生活的闲汉将柒天武入殓,再打发六百文工钱就不再过问了。
八月二十一日,张忠民一早去到衙门点卯,主事的郑正文见到他就道:“听说柒天武已经死了,昨晚上万知州经过停尸间听到里面有响声,不会是有人睡在里面吧?”
张忠民道:“谁脑子有毛病,会去那里睡觉?他听错了吧。”
郑正文道:“那么声音是如何发出的?我是不信鬼的。”
张忠民想了想道:“可能是老鼠,屋里没人了,老鼠就要翻天。”
郑正文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八成是屋里还有破棉烂絮老鼠抢了去筑窝。你不妨今天把它打扫干净,免得衙门里的人走夜路不敢从那里经过。”
张忠民答应了,点完卯就在衙门左阙的石凳上找到李政光道:“柒天武说他床上的七块木板是借你父亲的,方便的话去拿一下。”
李政光道:“嗬?你原来是柒爷爷长、柒爷爷短的,怎么人家一死就直呼其名了?你也太势利了吧!再说,借我家的东西还得自己去拿,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
张忠民心里窝了火,就道:“不成你让柒天武送到你家里去!”
李政光道:“你是他徒孙,他借的东西就该由你去还!”
“我算他哪门子徒孙?伺候他这么多年,得过他一文半文好处?”
李政光笑道:“原来是柒老头没给你留下东西,你有火气也不要冲我来嘛,总之你也没有孝敬过我。那几块木板是刽子手用过的,上面有晦气,我才不要呢,喜欢的话你拿走吧!”
张忠民道:“晦气的东西就给我?你没安好心啊!”
李政光知道张忠民有满肚子气,也不与他计较,道:“吃了亏没关系,相信天理吧,他真要是欠了你的,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还给你。”
张忠民离开了李政光,想起已经答应了郑正文的事,就有点后悔答应得太快,因为他内心极不愿意再进停尸间的门。他又想到了那些背尸汉,忖道:那几块木板就送给他们当柴烧,停尸间的卫生也由他们打扫了。这么想着时,一路走到济州门外的城墙脚——这里是背尸汉们经常聚集的地方。
很奇怪,今天城墙脚下没有了背尸汉,只有一个看八字的袁瞎子在打盹。袁瞎子是个瞎子,口水流得老长,有人到了身边仍浑然不觉。张忠民大声问道:“袁瞎子,谭国民他们上哪里去了?”
袁瞎子这才醒过来,翻动着白多黑少的双眼,目虽不见,耳朵确灵得惊人:“你是张忠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张忠民抬头望望东边的太阳,道:“大约是巳牌时分。”
袁瞎子道:“你再等一个时辰才过来,昨晚他们在外面‘剥鬼皮’(盗墓)忙了一个通宵,这个时辰正在哪座破庙里睡觉呢。”
张忠民道:“他们昨天才从我手里拿了六百文钱,怎么又要去剥鬼皮?”
袁瞎子道:“你那六百文一顿就吃光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给金山银山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命。你找他们有何事?”
张忠民道:“柒老头过世后在停尸间还留下一些东西,我不打算要了,谁帮忙打扫卫生谁拿走。”
袁瞎子道:“他能留下什么东西?听说他连一把古刀都换酒喝了。”
张忠民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无非是几块木板、一点旧棉絮。如果他们回来了,麻烦转告一声。”
袁瞎子道:“这个容易,我转告就是。”
张忠民说完就往家里走,反正今天他是不打算去衙门了,万一谭国民他们不去停尸间,明天再收拾也不迟。因为郑正文跟王守仁不同,他好说话多了。
张忠民走到日升街街口,突然记起袁瞎子刚才提到古刀的事,转念又想起柒天武特意提到那个刀鞘,暗忖:莫非刀鞘里还隐藏了什么秘密不成?想到此处,张忠民赶紧折回了衙门。
张忠民又来到停尸间,果见柒天武睡过的床上有老鼠在筑巢,棉絮被咬破,床上还遗下新鲜的老鼠屎。应该承认,柒天武还算是爱干净的,临终前虽然重病在床,停尸间里还是没有那股常有的霉臭味,只有一股淡淡的中药清香。
记得柒天武在世的时候那个刀鞘就挂在床头的墙壁上,现在居然不见了。张忠民十分纳闷,又在四壁寻了一遍——仍是没有。莫非刀鞘已经被人拿走了?想想他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衙门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和老人打交道,平常从不入停尸间,更何况他刚刚去世,无论是谁都躲之唯恐不及。
既然没有人来过,柒天武临终前又特意提到这古董,张忠民更在意了。时近午牌,再过一阵谭国民他们或许就要过来了,万一刀鞘被他们寻去,说不定那里头还真藏了秘密呢。
张忠民静下来四处看看,床底下也寻了,最后只剩下这张床了。他把床单、旧棉絮一层一层地提出来扔到门外,床上露出了一层垫床的稻草。张忠民小心翼翼地把稻草抱走,一个很老旧的刀鞘赫然出现在铺板上……张忠民抓住刀鞘,感觉很沉重,摇动时似乎有金属相互碰击的声音……也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并夹杂说话的声音,张忠民探了探头,发现是几个背尸汉,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谭国民!
谭国民一眼见到了张忠民就大声叫道:“张师傅,你才跟袁瞎子说了的,为何一转眼就反悔了?不是说这里的东西归我们?”
张忠民道:“我没有反悔,在这里等你呢。你们来了正好,这里就交给几位了,要打扫干净一点,不要留下任何东西,免得衙门说我闲话。”
谭国民一眼看到了张忠民手里的刀鞘,伸手就来夺,说道:“这东西给我,我有一把刀正好缺鞘。”
张忠民把谭国民推了个趔趄,叱道:“去去去,我家里也缺个刀鞘。”
谭国民骂骂咧咧:“不给就不给,还要推老子,伤了筋骨要你养一辈子。”
张忠民要离开,末了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忘了问一件事——你们把柒师傅埋在哪里?”
一背尸汉言道:“‘一家坪’附近的乱坟岗上。”
张忠民也不细问,叮嘱道:“我走了,这里交给你们了。”
张忠民走出停尸间,屋里有人轻声道:“搜仔细一点,老刽子手一生杀了那么多人,红包得过不少,我不相信他没有留下金银财宝。”
张忠民听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带着刀鞘大踏步走出衙门。
张忠民回到家里,掩上门,细细打量着刀鞘,发现鞘口是用锡箔封了的。他用剪刀启开锡箔,提了刀鞘向床上一倒——他惊呆了——哗啦啦……竟全是白花花的小锭银子!细细数了一遍,竟有一百五十两之多!
张忠民心里顿时明白,这是柒天武开给他的“工钱”……看着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张忠民泪流满面,才明白柒天武的良苦用心……多么善良、慈祥的老人啊,张忠民一想起自己胡乱将他葬了,心里就无限内疚。
咸丰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张忠民一早就到香烛铺买了祭品及三牲,再绕道来到“一家坪”西头的乱坟岗。
这乱坟岗上葬的都为无主之坟,几乎不见一块墓碑,他们多为“一家坪”无人收尸的没头鬼,或是病死街头的叫花子、无赖。张忠民提了祭品站在山口,举目望去,数以百计的坟包都大同小异。他想着柒天武昨天才新葬,坟包必是新堆黄土,不难辨认。可是仅是新坟也有七八冢之多,无法肯定哪冢是他要寻找的。寻了半天不得要领,张忠民在心里直骂自己混账,千不该万不该昨天偷懒,才招惹这样的麻烦。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谭国民他们把坟认出来,否则时间一长,新坟上长了草,任凭谭国民也记不清楚了。找不到坟包,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张忠民回到家里放好祭品,又马不停蹄地来到济州门外的城墙脚下。只见一群背尸汉正在那里扎堆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张忠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往人堆里挤,一位名叫朱能成的背尸汉发现了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拉到人堆以外问道:“你找谁?”
张忠民道:“我找谭国民——找你也一样!”
“找我也一样?不会是找麻烦吧,若是,你还是去找谭国民好了,我们也要找他。”
张忠民见朱能成要走,一把拽住他:“不是找麻烦,求你帮点忙——昨天你们把柒师傅葬在什么地方还记得吧?”
朱能成犹豫片刻,反问道:“给我多少钱?”
“五十文干不干?不干我喊别人。”
朱能成道:“五十文太少了,就交个朋友吧,不过你要先给钱,这年头都是兵马未至粮草先行。”
张忠民给了朱能成五十文。俩人来到“一家坪”西头的乱坟岗,朱能成很快就指了一冢新坟道:“就这冢。”
张忠民道:“没认错吧?”
朱能成拍着胸脯道:“绝对不会错。”
张忠民随手折了一把树枝插在坟头上为记号,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样的新坟山上有七八冢,你凭什么认定就是这冢?”
朱能成挠着首道:“这个……”
张忠民提示道:“你们作了什么记号没有?”
朱能成支吾道:“记号没有,我认定就……”
张忠民更不放心了:“你可别认错了,错了柒师傅会托梦给我,那时我立碑、祭奠的钱你得赔我。”
朱能成道:“可能不是这一冢,我越看越不像。”
张忠民蹲下来仔细辨认土堆,却发现缝隙里长出了鹅黄的草芽——这堆土没有五六天是不会有此种现象的,可以肯定,这一冢绝对不是柒天武的坟包。
张忠民用同样的方法又排除了五冢新坟,最后剩下三冢都是鲜土,但具体是哪冢呢?朱能成急着要走了,就一口咬定了一冢,可是要他拿出证据来,他除了哑口无言还耍起赖来:“你把我留在这里,少分了东西你要赔我!”
张忠民随意问道:“你们分什么东西?赃物就是赃物,还说得那样冠冕堂皇。”
朱能成争辩道:“谁讲是分赃?我们这次真的没有剥鬼皮!”
张忠民冷笑道:“你们这伙人还能干正经事,你自己说,不是赃物又是什么来路?”
朱能成憋红了脸,半天才崩出一句话来:“这回反正不是赃物!”
张忠民道:“你也是个鬼,一点不老实,刚才我明明看到谭国民在人堆里,你还说他不在。”
朱能成嘿嘿笑道:“你若找了他,这五十文就不是我的了,再说了,今天他也走不开,东西在他手里,大家都守着他。”
张忠民觉得再找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想着改天多喊几个背尸汉来认一认或许有所突破。他说了一句“今天算了”,朱能成于是如获大赦般飞也似的跑了。
没有找到柒天武的坟,张忠民良心上总是不安,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竟然全是柒天武的恩和义,老人不曾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他。自从父亲去世后,柒天武给予他的就是父爱,并且还添加了几分慈祥,使他并无失怙的凄苦。
张忠民回到日升街,却见街上停了一顶花轿,两名轿夫正坐在街沿石上抽旱烟,一名身着旗袍、打扮妖艳的女子一边扇着手绢一边焦急万分地像要打听什么。奇怪的是平时都四门敞开的街坊都把门掩了,仿佛在有意回避这位女人。女人一眼看到张忠民,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奔将过来:“小哥哥,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张忠民定睛一看这女人,见她少说也是五十开外,脸上却擦了厚厚的胭脂粉,一眼看出就不像是正路上的人。遂问道:“大姐是哪里人,要打听谁?”
女人自我介绍道:“我是武陵井怡春院的妈妈,艺名千里香,想打听一个叫张忠民的年轻人。”
张忠民知道柒天武有一位老相好叫千里香,就道:“我是张忠民,找我有何事?”
千里香夸张地惊叫道:“啊呀呀,你是林子里的穿山甲、水里的王八,真是难找啊,今儿个我总算找到你了!”
张忠民随意问道:“你老人家来了好一阵了吧。”
千里香粉手一指道:“你没看见那两个轿夫屁股生根了么,嚷着要加工钱呢。你们这些街坊都不是东西,不问则可,一打听你的住处,先是不肯讲,后来竟然还把门掩了,把老娘当麻疯病似的。老娘若真是有麻疯,偏要挨到他们身上去!”
张忠民道:“妈妈大老远来找我有何贵干?”
千里香道:“山上说话鸟听见,路上说话旁人听到,这事还得去你家里方可说得。”
张忠民把千里香引进屋里,正在织鞭炮的陈氏、张桃红见来了客人,递了茶就悄悄从后门走了。
千里香闻了闻茶,觉得不太如意就随意放在桌子上,然后认认真真地四处查看房子。张忠民道:“这房子原先是租的,去年被我买了下来。妈妈找我有什么事呢?”
千里香这才招手要张忠民和她坐在一起,道:“是这么回事,柒天武身前就对老身有了交代,说是在他去世后要我作主给你找个老婆。看在他的份上,这个忙我要帮,可是你屋里这个样子,哪个女人愿意来呢?”
张忠民是读圣人书长大的,自然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心里也想着要娶亲,加之年纪也到二十岁了。有人上门,他觉得是件好事,遂道:“妈妈你看待点,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是女的、能生儿育女,其他的都不论。”
千里香道:“柒天武原来说好了去我院里赎一个,可是我们院里的粉头最少也得二百两银子,你这家境,恐怕没那么多银子,这条路不适合你,刚才那位是你妹妹吧?许了人没有?”
张忠民道:“还小呢,才十四岁。”
千里香道:“十四岁还算小?我算是见识了新鲜事,想当年我开脸才多大?十一岁!依我看,你们换亲最好,我帮你去物色一户人家。”
张忠民道:“谢谢妈妈的好意,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把妹妹牵扯进来。”
千里香道:“这又何苦呢,俗话说‘女大不能留’,她迟早是别人家的,能为你们张家做点牺牲,也算是你父母没有白养她。”
张忠民道:“我妹妹是个苦命人,几岁丧父,俗话说,‘长兄为父’,我不疼她谁肯疼她?再说了,凡好人家谁会换亲呢?我岂不是害了妹妹。这事断然不成!如果妈妈那里有合适的,赎一个最好,只是二百两银子太贵,小地方的粉头哪值这个数。”
千里香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有钱,既如此我帮你留意就是。今天就说到这里,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张忠民道:“我还想打听一件事,我想给爷爷立个神位,只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千里香道:“这就难办了,他无父无母,哪来的生辰八字?”
张忠民道:“只是估算一下,我想尽量估得准确一点。”
千里香道:“他是嘉庆十年农历七月十五出的道,这一天后来就成了他的生日。那时老刽子手去衙门造册时把他定为十六岁。据他自己说他的实际年龄至少有二十岁,只是他长得文静加之个子小,老刽子手就把他的年纪估小了。如果按这样算的话,他应该生于乾隆五十五年左右,今年快七十了。你跟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些都不知道?”
张忠民觍颜道:“惭愧,我是个不孝的孙子。”
千里香叹道:“他是个好人啦,好人怎么偏偏要去干坏人干的事……好了,我不打搅了。”
张忠民从口袋里掏一百文钱道:“妈妈这是车马费,可能少了点。”
千里香叉开手挡住了张忠民:“车马费柒老头早就替你付了,我还以为你待他有多孝顺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张忠民羞愧得面红耳赤。千里香走后,他猛然记起今天还没去点卯,要是在王守仁手里,那是非扣俸钱不可的。郑正文虽然好说话,但最起码也得跟他打声招呼。张忠民急急赶到衙门,除了守门的,已经空无一人,正懊悔,郑正文从一条小巷里出来并向他打招呼道:“张忠民,我正要找人喝酒,肯赏脸吗?”
张忠民道:“老是让你做东,怪不好意思的——我此来向你请罪,今天一早去给柒爷爷上坟忘了点卯。”
郑正文道:“我知道你家中一定有事,偶尔一两次关系不是很大。”
张忠民道:“郑主事是个大好人,如能长期当我们的头那就是大家的福分了。”
郑正文道:“天下哪有此等事,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什么时候万知州一走,我也得跟他走——那时你可得小心,别叫新主事把俸钱给扣了。”
两个人在衙门外的路边酒家喝酒,眼见日将西沉,张忠民才辞了郑正文回到日升街。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别的原因,张忠民一回到家中就困意上来,刚躺下,就看到柒天武立在床前。张忠民一个鲤鱼打挺般爬将起来,叫道:“爷爷我正在找你!”柒天武见状,抽身要起,张忠民一把拽住他,“你不要走,我有话要问你。”
柒天武停下来道:“有什么话你快点问吧。”
张忠民道:“我有很多话要问你,你坐下来咱们爷孙俩慢慢细叙。”
柒天武仍然站立不动:“我不能在此久留,你还是快讲为好。”
张忠民未言先泪流:“我问你,为何要给我留下那么多银子?”
柒天武道:“那是你应该得到的,我没有资格让你白白照顾。”
张忠民道:“就算我照顾了你,较劲起来也不值那个价。”
柒天武道:“你认为不值,那是你贱估了自己,但我得凭良心付报酬。”
张忠民又问:“临死之前你为何要说出那番话来?”
柒天武道:“那些话我已经憋了几年,我不说出来难道要我带到另一个世界还背负包袱?”
张忠民道:“你这一句话不打紧,让我草葬了你,这在我身上难道不是包袱?事已至此,悔之无及,我只求你指出葬身处,我要为你立碑,子子孙孙上坟祭扫。”
柒天武道:“我是个无根无本的人,让我回归到无声无息之中是最好的结果。你不要枉费心机了,无论如何你是找不到我的坟墓的。”
张忠民泪流满面道:“爷爷,你是我的亲爷爷,你我祖孙一场,你难道连这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柒天武不为所动:“我说过你不要枉费心机。你我并非嫡亲祖孙,不过是萍水相逢一段缘分。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人还算好,那无非是我凭良心没有亏欠你而已,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你要因此而感恩戴德,你就是要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你最好的报效方式,就是把我忘了——这正是我不让你找到坟墓的原因!”
张忠民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爷爷,你的要求太苛刻,我做不到,无论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我也忘不了你!”
柒天武道:“我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我给你想了个办法——找一个老婆,生一堆孩子,然后我就会在你的脑海里消失。我约了个人,他立马就到。”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妖艳的女人,却是千里香。她一进来就挥动粉拳打了柒天武几下:“老不死的,你好为难老身呀,你这个徒孙是刽子手,我手里的粉头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你说,这该怎么办?”
柒天武横蛮地道:“我不管你怎么办,我只要你给忠民娶房妻了,你答应过的,办不到我跟你没完!”
千里香道:“我物色了一个,是半边街的,当家的原是棺材匠,去年害黄病过世了,留下一儿一女。那女儿是姐姐,真个是如花似玉,心灵手巧,绣的花在都梁无人可及。更难得的是,她还是位大孝大义的懿德贤女。她为了延伸娘家的一脉香火,毅然放出话来要与人换亲。”
柒天武问道:“她的那位弟弟如何?”
千里香道:“容貌很不错,玉树临风的样子。只是脑子有点不太清白。”
张忠民问道:“不清白到何种程度?”
千里香道:“他不太认得人,他管姐姐有时叫姐姐,有时喊妈妈。”
张忠民生气道:“明明是个十足的傻子嘛!”
千里香道:“傻子有啥不好,你妹嫁过去就能当家,没有小姑欺,不受婆婆凌,自自在在做人。”
柒天武问道:“刽子手家庭她愿意么?”
千里香道:“她不问职业、家境,也不论男方是傻子、瘸子,只要能够延伸娘家的香火,下地狱她都乐意!”
柒天武赞道:“真是位难得的懿德贤女,忠民这是好事啊,得动作快点,让人抢了先,后悔莫及!”
张忠民道:“这明明是把我妹妹往火坑里推嘛,我不干!”
柒天武劝道:“忠民啊,你要想清楚些,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别忘了你是刽子手,你妹妹是刽子手的女儿。就算你心疼妹妹,难道你忍心张家断子绝孙?”
张忠民窝上火了,梗着脖子道:“断子绝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也是没有后代么!”
柒天武生气了,骂道:“你个忤逆不孝的孽障,算我看走眼了,一个连祖宗都不顾的人,你有何面目言疼你妹妹?无非是找托辞罢了!我看你十有八成不是个真男人,不懂得行鱼水之乐,不然哪有此等道理!”
躲在一旁的张桃红听说要把她嫁给一个傻子,便嚎啕大哭起来。张忠民被妹妹哭毛了,一觉醒来,却是一场梦,奇怪的是妹妹果然在内室哭泣。不知张桃红为何哭泣,下文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