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斩首成善举
话说李政光打听到谭国民果然就藏在怡春院,心里却犯难了,因为千里香在都梁是个女强人,衙门里的关系很熟,他一个小公差显然不是对手。他要张忠民拿主意,张忠民道:“我们斗不过千里香,却有人奈何得了她。”
李政光省悟过来道:“你是说郑正文?”
张忠民点头道:“他这个人肯帮忙,又是知州的红人,找他定能摆平。”
李政光抬头望望天,道:“今天太阳快落山了,郑正文会不会在衙门?”
张忠民道:“去看看再说,如果能让他在今天派人把怡春院围了最好,免得夜长梦多,万一不行,先不要走漏风声,明天一早就过去。”
二人来到衙门很顺利就找到了郑正文。李政光备述了详情,郑正文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道:“这事好办,我们就以偷盗案给谭国民定罪,谅她千里香、万里香也不敢阻挠官府公干,明天一早派王红贵带人查封怡春院!”
李政光道:“郑主事为何非要等到明天,今天不行么?”
郑正文道:“今天不早了,就算找到了王红贵,他的手下也不一定都能找到,怡春院不比别处,养了打手,去的人少了他们不会放在眼里。”
王红贵是王守仁的儿子,王守仁凭着他长袖善舞的手腕,在他未死之前,就让儿子当上了衙门捕头。王红贵自小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身边养了一帮为非作歹的流氓地痞,他从街上走过,无人敢对他侧目。但他有一点却秉了父亲的性格——在上司面前奴颜媚骨,也舍得下本钱人情投资。在衙门里,王红贵除对郑正文言听计从,其余人等,他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因此,与张忠民、李政光交往也不是很深。
次日一早,张忠民、李政光一早来到衙门——没料到有人却比他两人来到更早,千里香在王红贵的陪同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郑正文哭诉。张、李二人静心细听,原来千里香正是为谭国民的事而来。事因是这样的,谭国民得了二百两银子的谣言在怡春院传开后,和他相好的粉头“一点红”就动了私心,趁着昨晚夜深静之时两人偷偷溜出怡春院,不知去了何处。千里香哭诉道:“‘一点红’这个没良心的贱人,当初我买下她时才十岁,瘦得皮包骨,是我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如今竟然与嫖客私奔,俗话说‘死了一条鱼事小,脏了一池水事大’,我怡春院的姑娘若都要学她,我的店子还开得下去吗?还有那个谭国民更不是个东西,为了省赎金,竟然偷偷拐跑我的人,在他眼里天底下简直是没有规矩、没有王法了!”
张忠民、李政光见状,惊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政光旋即省悟,向郑正文递眼色。郑正文会意,板起面孔对千里香道:“谭国民与一桩盗窃案有关,我们正要缉拿他你就说他不见了,这事太巧了吧!”
千里香喊冤不迭:“皇天在上,我若不是说真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政光按捺不住道:“郑主事,不如我们先去怡春院搜查了再说。”
郑正文依言,即令王红贵带了十数名捕快去怡春院搜查。张忠民、李政光也去了,结果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谭国民,也不见了“一点红”。李政光又私下向与他相好的粉头打听,也没有结果。
王红贵扑了个空,回去向郑正文复述,郑正文就以“怡春院”放走窃贼为由要罚千里香二十两银子。经王红贵求情,最后要千里香拿出五两银子了事。郑正文就把这五两银子给了李政光。纵如此,李政光还是觉得吃了亏,私下里与张忠民道:“人肯定是被千里香藏了,她与王捕头的关系很好,依我看郑主事这回在和稀泥。”
张忠民道:“一开始我也和你的想法一样,现在又不这样认为了,因为谭国民毕竟没有二百两银子,事情迟早会穿帮。”
李政光道:“问题是现在还没有穿帮,她丢了五两银子能得到二百两,这种赚钱买卖我也会做,等到谭国民穿了帮,二十两银子都花光了,吃亏的总是我。”
张忠民劝道:“能捞到五两也不错了,总比没有要好。再说你也要谅解郑主事,他不能不给王捕头面子。”
李政光咬牙切齿道:“等到谭国民穿了帮,这笔损失我还得要怡春院赔!”
李政光原估计谭国民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天就会被老鸨和粉头踢出门,可是二十天过去,一个月过去,都不见谭国民的影子。不仅如此,千里香还恨上了张忠民,并扬言不会给他说媒了。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除了李政光仍然念念不忘这件事,人们几乎已经把谭国民给淡忘了。张忠民帮了朋友,却得罪了老鸨,找老婆的事也搁了下来,这让母亲十分焦急,张桃红甚至又做好了牺牲自己去换亲的准备。
在事务上,衙门里偶尔也杀人,但都是一些小毛贼,若不是“长毛”闹事的乱世,根本够不上杀头。
咸丰八年十月十五,张忠民一早来到衙门点了卯,和往常一样就要回日升街,才走几步,就被李政光一把扯住:“张忠民你要去哪里,为何还不做准备?”
张忠民不解其意,问道:“做什么准备?”
李政光道:“今天办人,你说做什么准备?”
张忠民这才省悟过来,道:“原来是办人,你不讲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神仙。”
张忠民和往常一样,去杂物间取了马刀就往“一家坪”赶,也不管衙门里定在哪个时辰斩人,更不问今天要斩首的死犯是何罪状。张忠民虽然不想过问,一路上有人见他肩上掮着大马刀,就知道是要斩人,自然而然就谈到要斩的是何人。张忠民断断续续听到,将要斩首的人原来是一个大胆强盗,青天白日竟敢在大路上抢东西,好像是抢了一锭洋纱。案发后王红贵不到一个时辰就把强盗抓捕归案,在大牢里关了一个晚上就要斩首。张忠民昨天在衙门里呆的时间不长,这些事自然不知道。
张忠民来到孤屋,开了锁,打了半盆水坐下来磨刀,直到把刀磨得吹发可断才罢休。
时辰尚早,估计死犯此刻正在游街。屋内空气不好,推开西窗,对面的乱坟岗就出现在眼前——情难自禁,张忠民就想起了柒天武……想着想着,一种很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一个人,生不知道父母是谁,死不知葬身何处,活着时似乎也没有什么欢乐……
张忠民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就听到洋号声一路吹了过来……张忠民直等到押送死犯的队伍进入“一家坪”,才不慌不忙地用抹布擦拭马刀。他走出孤屋,却见那死犯不敢过“接人桥”,还大叫:“我不想死,我才活出一点点味道!”
张忠民觉得声音有点熟悉,走近看时,竟然认出是谭国民,遂叫道:“原来是你,谭国民你总算出来了!”
谭国民见了张忠民,就像抓到救命草一般,哀声道:“张忠民,我俩是好朋友,今天求你刀下留情,这辈子当牛做马我会报答你。”
张忠民道:“你好没道理,又不是我张忠民定的王法,衙门要斩你,我有什么办法?”
谭国民道:“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宁在世上挨,不在土中埋,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你真的不愿刀下留情?”
张忠民道:“你少说废话,快过‘接人桥’吧,我正要问你,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去了?”
谭国民道:“一言难尽哪,总之都是银子害了我。怡春院以为我真有二百两银子,就要卖一名粉头给我,价钱是一百八十两。和我相好的‘一点红’也想从良,就私下里和我商量,说给了赎金就所剩无几,不如偷偷私奔,去乡下买几亩地过一辈男耕女织的日子。我本来就没有二百两,当然愿意。我们到了乡下,‘一点红’见我只有二十两,就大吵大闹,说我骗了她,扬言如果我不去挣钱,就不和我过日子。我没有挣钱的本事,又不敢回到城里当背尸汉,熬了两个月实在熬不下去了,才想到去抢。”
“我看你是活腻了,为了一个粉头就去犯死罪。”
张忠民说完就向那边的李政光使个眼色,李政光会意,用力在谭国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谭国民一个趔趄,张忠民顺势一拽,就把他拖过了“接人桥”,并且跌跪在地上……谭国民知道过了桥就得死,突然杀猪似的嚎叫:“我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张忠民你是知道我底细的,长这么大我没过几天好日子,睡的是桥头、古庙,三天有二天挨饿,别人嫌晦气的尸体,不快一点还抢先背了轮不到我……直到捡了二十两银子,我才算活出一点点做人的滋味……”
张忠民被谭国民说得动了恻隐之心,一手拄刀,一手抚摸他的脖子寻找下刀位置,道:“我也知道你过的日子猪狗不如,就这样上路等于白来了一趟人世……”
李政光叫道:“张师傅你不要听他叫苦,他是前生造孽太多,此生老天爷要他生不如死来世上受罪,今天他的难日已满,你快快了结他,好让他投胎做人。谭国民,张师傅在帮你解除苦难,为何还不谢他!”
谭国民不再嚎了,疑惑地看看李政光又看看张忠民,很久才嗫嚅道:“张师傅,我这一去真能投胎转世吗?”
张忠民点头道:“别人都是这样讲的,难道还会有假?”
李政光附和道:“你还怀疑啥,若不是老婆孩子拖累,我都愿意早死早投胎,投到富贵人家去享福。”
“如果是这样,我也想重新投胎,”谭国民终于想通了,“李公差说的一点没错,这样活着真是生不如死啊!”
土坛上的知州万廷一已经宣读完判决书,他身边的人见刽子手迟迟不动手,就催道:“时辰到了,为何还不动手!”
张忠民大声回应道:“死犯有后事交代,请求缓斩片刻!”
公差齐声拖长声调喊道:“缓——斩——片——刻”
谭国民终于想通了,自己走到处斩的位置跪下,回过头对张忠民道:“我这阵子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送我上路吧,如果来生我真投胎在富贵人家,你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张忠民虽不是很相信来生,但想到谭国民与其这样活着受罪,还不如早日解脱。他看准了谭国民脖子上的软关节,正要下刀,突然记起一件事来:“我还要向你打听一事——你把柒师傅埋在哪里,有什么标志么?”
谭国民淡淡地道:“不记得啦,你问这个干啥?”
“你再记一下,我想给他立碑,清明节好上坟。”
谭国民笑了:“给他立碑?乱坟岗葬了成千上万的穷鬼、背时鬼,你见到谁立了碑?葬在那里的人没有谁是活得有头有脸的,活着丢脸还不够,死了还要千秋万古地丢人现眼?”
张忠民亦笑了:“你这话不像是背尸汉说的。”
谭国民冷笑道:“你以为就你们读书人才明白事理?别忘了,书上的道理也是别人先经历了,才被写在书上的。”
张忠民感叹道:“肉食者鄙,我们这些人都不笨,只是错生在庶民之家。”
“我是个没有脸面的人,活着时也是人前羞言祖宗,我死后没有别的要求,求你帮个忙,下葬时不要留堆,给野狗掏出来也无碍,就当我此生没在人世间走过。等我来生做了富人,死后一定大办丧事、大造墓庐,旁边留下三妻四妾的墓穴,坟堆要造得像小山一样高大……”谭国民此时脸上全无临死前的悲伤和留恋,相反,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来生的渴望和憧憬……
张忠民叹道:“你风光的那一天我看不到啦,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谭国民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与乍来时判若两人,道:“我投胎到什么地方会托梦给你的,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恋了,苦难就要结束,新生就要到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你让我走得利索就是帮了大忙。”
“你放心,我会使出手段来的。”张忠民一边说着话,就在谭国民不经意间,一道白光闪过,人头就毫不拖泥带水地滚落在地上。他看到谭国民双目紧闭、面带微笑,说道,“你去得真是干净,好多大富大贵的人都难以享到此等福分,你这辈子算是值了。”
张忠民拭了拭刀上的血迹,谁料到那一群背尸汉趁着知州退场、兵丁离去之机,一齐涌过来,向谭国民的尸体吐口水、扔石块,嘴里还不停地乱骂。准备撒石灰的李政光见状制止道:“不许胡来,人家为了二十两银子把命都丢了,你们还不能原谅他么!”
张忠民亦制止道:“做人总该有慈悲心、怜悯心,你们就是有气,人家已经死了,鞭尸也起不了作用。”
朱能成道:“他死了活该,鞭他的尸我们可以出口气。”
张忠民道:“你们要出气就出吧,我原打算请你们把他埋了,既如此,我不用你们了!”
背尸汉听说要请他们埋人,立即住了手,朱能成嘻皮笑脸道:“其实我们已经不恨他了,还是让我们埋他吧。”
张忠民也不多说,当即就把刚得到的“红包”赏给背尸汉。背尸汉们就从孤屋拿了锄头,七手八脚地把谭国民葬在乱坟岗,也不留土堆。
在回家的路上,李政光对张忠民感叹道:“我总算想通了,记得当初袁瞎子说过,谭国民是天生贱命,得了这笔横财绝不是好事,现在果然就应验了。我也明白啦,这二十两银子也不属于我。”
张忠民点头道:“人都是这样,要经历了才会明白。”
两人回到衙门,就听到千里香在大吵大闹,说现在已经真相大白,衙门冤枉了她,罚没的五两银子应该归还。郑正文答应了千里香,可是刚刚才说了“已经想通”的李政光在银子问题上又想不通了,不愿退回那五两银子。郑正文道:“你不想还我也不为难你,但你得说出不还的理由来。”
李政光一时语塞,千里香气势更焰,叉腰跺脚道:“他有什么理由,无非想白吞我的银子!我的银子是姑娘们卖身得来的,是地地道道的血汗钱,想不还,天理不容!”
张忠民见状就道:“妈妈你不要生气,李公差不是不还,可能是暂时手头紧,这银子我代他还了。”
千里香这才停止了叫骂,破涕为笑道:“这才像是柒天武的徒孙,这银子你什么时候给我?”
张忠民对郑正文道:“我到公家借五两银子,改天我还来。”
千里香拿了银子欢天喜地走了,张忠民随后也回了家。
又过了数日,张忠民在蒙蒙眬眬中就有一个人向他走来,他一下就清醒了,认出是谭国民,他吃了一惊,大声问道:“谭国民你不是死了么,还来找我干啥!”
谭国民很有礼貌地向张忠民鞠了一躬,道:“张师傅我是来向你致谢的,你帮我脱离了苦海。明天我就要去南门大郎巷十六号一大户人家投胎转世,衣食住行比乡下强了不知多少倍,是你帮了我的大忙,这份情我会记在你的阴德簿上,求菩萨保佑你早娶亲、早生子。”
张忠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但谭国民的影子依稀还在眼前……他再也无法入睡,越想越觉得奇怪,因为他在都梁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大郎巷”。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起床后,张忠民去衙门和李政光提起这事,李政光也没听说过有一条大郎巷。张忠民较真了,点了卯,他来到“巷子深”向钟有元打听,钟有元告诉他,大郎巷在济川门那边,紧靠城墙,一般人很少去那里。
张忠民费了一番周折,果然找到了大郎巷,但发现此处根本没有深院大宅和富贵人家,只有一条极窄的鹅卵石路,两边是参不齐的破烂瓦屋。这里十分偏静,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个干瘪的老头坐在屋檐下捉虱子。每捉住一只就放进口里“格嘣”一声,比赛谁的虱子嚼得更响亮。张忠民在巷子里站立静听,很久也未闻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心里想着婴儿这时候可能是吃饱奶睡熟了。他上前向捉虱老头打听道:“老人家,这条街今天是否有人新添了儿子?”
老头摇头道:“我们这里没有谁家添丁。”
张忠民仍不死心:“或是怀孕快要生下来的?”
老头道:“怀孕的有没有我们不知道。”
张忠民不再多问,就顺着小巷逐间数两边的门牌,但数来数去只有十五号和十七号,根本没有十六号。张忠民十分纳闷,正想再去向老头打听,忽听到与十五号门牌相邻的土围子里传来小猪的叫声……张忠民走近看时,原来是一窝才出生的猪崽正在争先恐后地抢食母猪的乳汁……
张忠民好生奇怪,越想越感到事情蹊跷,忍不住就去济川门外向袁瞎子讲述:“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经历此等事,时间地点与梦中无异,连门牌都不曾有错,更怪的是,我让他由人变成猪,他应该怨恨,为何还托梦谢我?”
袁瞎子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冥冥之中这世界多有不可思议之事。想通了,见怪不为怪。至于他为何谢你,这更加不足为怪。谭国民原本是猪命,他偏要不听老天的安排来世上变人,如今你帮他恢复了原样,他当然要感谢你。道理很明白,让猪披着人皮在世上过日子,受这份罪比任何惩罚都要残酷。”
张忠民恍然大悟,忖道:“原来如此,我在法场斩人,并非造孽,而是帮助枉居世上的可怜人解脱痛苦,送他们早登极乐!”
张忠民终于找到了当刽子手的感觉。
他立起身准备回家,却见张桃红在不远处匆匆行走,他赶紧叫道:“妹妹,这样急你要去哪里?”
张桃红看到了他,立马折回来:“哥你原来在这里,我正满世界找你呢!”
张忠民一惊,长这么大妹妹满世界找他一共只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是父亲病危——不知道家中这一次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欲知后事,下文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