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有指望有前途的人:叶圣陶《中学生》自选文篇(1930—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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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文字的改革

上海新出一种半月刊叫作《太白》,创刊号里有胡愈之先生的一篇文字,叫作《怎样打倒方块字》。胡先生说我们中国的方块字重在字形,使学习文字的人养成一种习惯,就是“望文生义”。这“望文生义”是口语跟文字分家的一个主要原因。我们要使口语跟文字接近,必须打倒方块字。胡先生又说对于方块字的问题,目前有两派主张:一派主张用简笔字和注音符号,一派主张把中国文字拉丁化。简笔字仍旧是方块字,注音符号也不脱方块字的形式,所以没有多大的价值。把中国文字拉丁化,那是根本打倒方块字的办法,最可佩服。胡先生又说要从方块字过渡到拉丁化,须有一个预备的阶段,他就提出两个办法:一个是“提倡写别字”,一个是“实行词儿的连写”。什么叫作“写别字”呢?就是声音相同的字尽不妨随便用,“这样”可以写作“这羊”,也可以写作“这央”。什么叫作“词儿连写”呢?就是每一个独立的词儿不管它要用几个方块字来标音,都连起来写,跟别的词儿却空开一些,“打倒”是一个词儿,“方块字”也是一个词儿,个个连起来写,“打倒”跟“方块字”之间却空开一些地位。胡先生那篇文字就实行了他的办法,很引起大众的注意,有赞同他的主张的,也有说他简直是胡闹的。

在一班顽旧的人,自己识了几个字,就认文字是了不得的宝贝,几乎同符箓一样,具有神秘的魔力。他们不但不赞成什么拉丁化,就是简笔字跟注音符号也要反对。他们对于文字喜欢讲求古义、本义,坚持着一点一画的正确,人们没有他们那种癖性,不免马虎一点,他们就笑人家没有识字。他们的意识自有社会的基础,总之要把文字把持在少数人手里,使大众得不到接触文化的重要工具,他们少数人才得永远高高在上,保守着优越的地位。

如果从大众的立场看来,我国的文字的确是该受批判的。学习我国的文字,须得一个个地死认,每一个字有它的意义,跟拼音文字比较起来,麻烦的程度何止十倍百倍。拼音文字只要认识多少个音符就行,用音符把口语写下来,这就是文字了。我国不识字的人占绝对多数,主要原因固然在历来的统治者一向抱着锁闭主义,不让大众认识文字。大众即使为着需要,想跟文字结一点缘分,可是形、义并重的我国文字(我国文字虽说形声字最多,然而那用来标声的半个字本身还是有它的形跟义)终究不是少有闲暇的大众所能学习的。这样的文字只有不农不工闲暇无事的读书人才配去学习。

就是丢开了绝对多数的“文盲”不说,少数的识字的人认识几个字又是何等艰难的功夫。现在算是行学校制度了,学校里有种种的科目,依理论说,该是“教学做合一”的。然而我们试想想我们亲身的经验,国文科不必说了,当然弄几个文字,此外历史、地理科也是文字的记诵跟解释,生物、理化科也是文字的记诵跟解释。有人把我国的教育包括在“文字教育”这一个名词之下,这并不是恶意的讥讽,正是事实的写照呢。如果解除了文字方面的种种障碍,教师跟学生就能腾出许多功夫来,去从“实做”上“教”,去从“实做”上“学”,教育的成效至少要比现在加增十倍。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着想,要促进我国的文化程度,非改革我国的文字不行。最理想的办法自然是胡先生所佩服的拉丁化。在顽旧的人看来,这个办法太荒谬了,他们以为文字是一国的“国粹”,废弃本国文字,等于丢掉“国粹”,那是比失地、丧权、辱国、殃民更不可恕的罪恶。但是在明通的人看来,文字只是一种工具,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依通常的习惯,一种工具不适用了,就换过一种,对于文字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把形、义并重的文字拉丁化,放弃形、义而单只拼音,其实是取得一种比较便利的工具。

不过,这是整个社会的事情,要改变过来,不是谁下一道命令就做得成功的,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达到目的的。在文字尚未拉丁化之前,要把文字改得适宜于大众一点,记者以为不妨采用简笔字。简笔字的来源,大部分是从前刊行的那些通俗小说,如“邊”字作“边”,“體”字作“体”之类都是。胡先生说简笔字仍旧是方块字,固然不错,但是这种方块字把原来的形、义差不多放弃了大部分,使识字的人无从去“望文生义”,所以跟仅仅标音的字母也不相上下了。从前科举时代,考试写错了一个字就不被录取,简笔字当然不会受读书人欢迎。现在学校里,也许有几位欢喜弄一点“许学”的教师,学生写一两个“俗字”当然会受到指摘。然而一般大众却是欢迎简笔字的,我们只要随时留心,就可以知道这个话并非武断。为什么欢迎简笔字呢?理由很简单,因为它容易识,容易写。那么,报纸、杂志自然应该采用简笔字,应合大众的需要。进一步,教科书也应该采用简笔字,使学生节省许多耗费在文字方面的心力。这种主张早就有人提出的了,只因我国还没有简笔字的铅字,所以排印不来简笔字的报纸、杂志跟教科书。记者跟几个杂志的编辑者正在计划,选定多少简笔字,制成铜模,浇出铅字,来排印大家的杂志。这个计划若能实现,可以说是改革文字的第一步。

胡先生所说的“写别字”最使人惊异,想穿了其实也平常,他主张不顾形、义,只取字音,把方块字认作拼音文字的一个“音节”,自然“这样”可以写作“这羊”了。他所说的“词儿连写”极有价值,在十几年前,这办法就有人提倡过,又记得中华书局的《小朋友》有一个时期曾经实行过。从阅读方面说,从前文字不用标点,现在用了标点,读起来就便当得多,不致误会作者的意思。如果进一步“词儿连写”,作者的意义更见得确切不移,当然更不会被弄错了。从写作方面说,这办法至少可以医治作者含糊下笔的毛病。每一个词儿的词性得辨一辨,从文法课得来的经验得拿出来应用,才可以连写得没有错误。果真没有错误,这篇文字至少是通顺的了。报纸、杂志要实行“词儿连写”也不是难事,只要作文的人打稿时留心,排字工友稍稍受一点训练,就成了。

《中学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