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艺术的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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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丰子恺一家十人的逃难之路,走过了十多个省,行程近两万里。按当时的交通状况,这样一群老老小小,包括七十多岁缠小脚的岳母,还有逃难途中出生的小儿,可以想见是多么艰辛。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丰子恺都用他的钢笔记录了下来,都用他的毛笔画了出来。丰子恺的这些文章与绘画,大致分为两条主线——宣传鼓动抗日,记录可歌可泣的全民抗战,以及这一路上对岳母的关心照顾和对孩子们的抚养教育。下面就着重说说贯穿本书的这两条主线。

丰子恺是立下“宁做流浪汉,不当亡国奴”的誓愿踏上逃难之路的。他心里很明白,如果不迈出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在逃到桂林的时候,丰子恺曾与中共党员、作家舒群有很多交往。据舒群回忆,丰子恺在彻夜畅谈中“往往要提及那念念不忘的‘缘缘堂’。这座几乎以他毕生之力在故乡石门湾建造起来的家园,是他整个物质的财产、精神的财富,犹如他的生命,却在‘八一三’后,毁于日军的炮火中。讲到动心时,他落泪长叹:‘我今生今世再不能够重建第二个“缘缘堂”了!’还说:‘我出走是很犹豫的、很反复的,是舍不得的,我的书都在那里啊!我为什么最后下决心带着全家逃亡,把“缘缘堂”丢掉了、不要了呢?别人不理解周作人之所以做汉奸,我理解。周作人就是因为舍不得他北平的“缘缘堂”,因为舍不得,他就没有出走。日本人利用了他,由此变成了汉奸。这是前车之鉴,我无论如何不能做汉奸。精神的、物质的财产我全部丢掉,就是因为不能做汉奸!’”

空袭也,炸弹向谁投?怀里娇儿犹索乳,眼前慈母已无头,血乳相和流。

确实是这样,以当时丰子恺在民间的名气与威望,而且还是曾留学日本的知识分子,日本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丰子恺的老师夏尊先生便是一个例子,他因为德高望重并精通日语而被日本人抓获,关在上海的大桥监狱集中营。后来还是内山完造先生凭着日本人的身份全力游说,才被保释出狱,但他的身体也就此垮了。

1921年从日本归来时

在抗战宣传和抗战策略方面,丰子恺身体力行并有自己独到而超前的见解。在桂林师范学校任教时,他带领学生贴标语,画抗战漫画。丰子恺曾赠送漫画《嘉兴所见》给他的朋友、文字学大家林之棠先生,并填了一首《望江南》:“空袭也,炸弹向谁投,怀里娇儿犹索乳,眼前慈母已无头,血乳相和流。”林之棠把画发表在他任教的西迁华中大学校刊《华大桂声》上,学生们读了顿时群情激昂。战火逼近后华中大学又迁到云南昆明,校刊更名为《华大滇声》,林之棠填了首《陌上花·赠桂林丰子恺兄》,在校刊上发表。这首《陌上花》里有这样一句:“丈夫应杀敌,何当后退?此志无人能解,一片丹心,付与绿窗啼。”指的是当时流行的对于迁校的一种偏激认识。丰子恺一定是与林之棠讨论过这个问题。丰子恺这样记述:当时桂林师范学校对于迁校之事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提出迁校到桂林北面的龙胜深山里,还有几所学校赞成并打算同行。如果形势吃紧,甚至还有想让学校学员都改组成游击队,投笔从戎举枪杀敌的。丰子恺说:“我对此说不敢赞成。我为此新生之桂林师范惋惜。桂林师范在广西各中学中,宗旨最为远大,希望最为丰厚。我被邀初到桂林时,会见校长,即承告‘以艺术兴学’‘以礼乐治校’之旨。此旨实比抗战建国更为高远。”丰子恺的“比抗战建国更为高远”的志向,在他1938年11月18日的日记里写得明明白白:“武力侵略,必不能持久。日本迟早必败。我们将来抗战胜利,重新建国的时候,就好比吾人大病初愈,百体疲乏,需要多量的牛奶来营养调理,方能恢复健康。桂师便是一种牛奶,应该把它好好地保藏起来,留给将来,不要在病中当作白开水冲药吃了。”这一观点,在当时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西迁浙江大学的校长竺可桢也这样认为,他在1941年7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八点半开始举行典礼。余报告,励学生以建国事业大于抗战。”在抗战最艰难的日子,能够有这样高屋建瓴的远见,是很不容易的。如果盲目冲动硬拼,损失的是一大批将来建设祖国的栋梁之材。

《华大桂声》

本书的另一条主线是他对老人的敬重与对孩子的教育。

丰子恺的岳母,是在即将逃难的时候恰巧来缘缘堂串门,便加入了逃难的队伍。出行时大家还抱有不久就能返乡的幻想,谁知避寇桐庐一段时间,敌人又逼近了,只得再次西行。丰子恺犹豫不决:岳母年纪大了,如果继续一起逃难,也许身体吃不消,左思右想还是把岳母留下来托人照管。但船行不久,他就后悔了,让人返回桐庐接岳母同行。从此,无论爬山、涉水,岳母都有人陪着背着抬着,直到在重庆沙坪坝定居以后因病逝世。

丰家的孩子大多是丰子恺自己承包教育,在需要考学校时再报名插班学习,参加考试。丰子恺有自己的教育理念。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叫《无学校的教育》,批评民国时期的教学方式。所以丰家的孩子们都不用去上学,缘缘堂时期是这样,逃难路上更是这样。丰子恺信奉他的老师李叔同推崇的文艺观:“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这也就是先学做人,再提高文才学习技艺,也即先器识而后文艺。

丰子恺教孩子算术,只是把基本道理说一遍,然后就让他们自己去想,自己去研究,自己去做练习。到了要报考学校以前,他就让子女到当地的学校去插班读书,然后参加考试。

这种家庭教育中教得最多的是古诗词。与一般孩子背古诗词不同,丰子恺教的是吟唱。他的家乡石门镇位于古代吴越的疆界,用那里的方言来吟唱古诗词是最为恰当的。这种用方言吟唱的方法,即使较长的古诗也能轻松熟读并不易忘记。比如白居易的《买花》《卖炭翁》《新丰折臂翁》《琵琶行》《长恨歌》等,孩子们都会吟唱。吟唱这一学习方式一直延续到丰家的第三代甚至第四代。

抗战时期的丰子恺就是这样的,他克服各种困难,乐观向上不气馁,一直坚持到胜利的这一天。有人说丰子恺是一本书,一本很大的书,一本丰富多彩的书,一本可以读一辈子的书,而《丰子恺·艺术的逃难》,就是这本书里最高光的一章。接下来让我们翻开书页,进入丰子恺的这一篇章。

(本文作者系丰陈宝之子、丰子恺外孙杨子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