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魂兮,雪域(组章)
这片浩大的疆域,雪是干净的,天空是干净的,在泥土里埋下一些词粒,它们立即就鲜活起来,传来神谕。
——题记
雪的昭示
雪下在郎木寺。
心中是佛,眼里是禅。周身是一朵一朵雪莲。风扬起我乌黑油亮的头发,扬起一支雪域久传的歌谣。
雪抛出优美的弧线。在烛光里摇曳,而后在梵音里打坐。
无垠的雪,深厚的雪,静静的。
而我的血在奔涌。向远方深蓝的海、孤独的王一鞠躬。
雪带来天国的精灵,用素洁的手拨动琴弦。盛开的音符如瓣瓣雪莲。雪域之光照亮我身体里的汹涌。
雪和雪相融。融入喇嘛身后的酥油灯。
心中的马,已越过了雪线。
静默了千年,我捧出一颗虔诚心,沿着朝圣的路,按照自己等身的影子匍匐。
空气中弥漫酥油香。时光在我指间醒来。我在雪域遇上另一个干净的自己。告别南方梅雨的斑迹,告别前半生路上的踉跄。
卸下怯弱和盲从,在衣袖里拢紧雪香,在润泽的唇上描画莲瓣。任明亮的额头放逐一片琴音,任身子葱茏成春天,任月光在头顶倾倒一杯美酒……
神鹰
一声嘶鸣如雷霆——
阳光的声音,花朵的声音,青稞的声音,喇嘛诵经的声音,围拢过来。一道身影似闪电,从静默天穹里呼啸而出。
在雪域,独善其身,鹰是公认的英雄。
闪电擦亮天空的蔚蓝,擦亮鹰翅。
一只鹰。它有灼热的心脏,它眼睛里豢养着金色的火焰,它打开的翅膀上驮着世间的枪林弹雨,和雪域的荣耀。
不羁,鹰。与天空谈论历史,谈论箭和弓,谈论群鸟的失散。
它有自己的论道和原则。命运,大雪和烈酒。鹰不退却,不妥协,时时保持着警惕。鹰搏击长空的部分是灵魂突围的部分。
万物,一些生锈,一些重生。人在自然中,也改变不了自身的轻与重。唯有鹰喝下万吨孤寂,阅尽千山万水,在经声里衔来呼啸的风。它上下俯冲,击中我纤细的目光和平静的胸膛。
在雪域,鹰飞过,便见神明。
在雪域,每个牧民的身体里都揣着一只鹰。
而我,在雪域也想有一次搏击长空。我紧握阳光和风,或者雨水。在草木、牛羊之上,像鹰一样俯冲、盘旋。
雪色的天空,醒来。裹挟着鹰的鸣叫,衔来落日。
日落雪域
雪域,黄昏。
一个身着绛红色袈裟的喇嘛,独自吟诵着。
雪线之上站立炊烟,凛冽的风吹着,一点一点隐没下炙热,将熄未熄。大地升起悲悯。
曲调古老,时光新鲜。
卸下包裹,一个远道而来的女子,也没有了可以翻卷的忧伤。
眼睛里的河流,身体里的雪,都在归途。
笑着,把落日想象成是一顶红色的帽子。天空的魔术师,正指挥着它在西天起舞。它渴盼的月亮妹妹,正姗姗出场。
雪域,疆场。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江南,我曾无数次想象。雪如何落进余晖,青稞酒如何举高月亮的脸,举高雪域隐没了的烈性。
那苍茫辽远,那孤独之王,那落日。
命运给予了它浑圆和饱满。修剪了婉约,一条河溢出粗犷。一个人的雪域膜拜前方那一盏灯。
也许更应把落日想象成是一个诗人。它天生的才情当胜过王维或王昌龄。日复一日,写下一路匍匐的朝圣。把钟声写进安静,把苦难写进圆寂。
雪域,盛宴。
当牛羊刚刚咀嚼完甜美的一天,当牧民在一杯青稞酒里保持豪爽,当万物顺心、安详。
落日便完美收官。天地便又如初生般的宁静。
经幡猎猎
天地——
日月,轮回。但涌入雪域的更多的是风。古老的风,智慧的风,带来雪山、黄金、佛音和一腔旷古豪情。
风猎猎。
经幡猎猎。风每吹动一次,以天神的旨意将经幡上面的经文诵读一遍。
将天空、祥云、火焰、江河和大地默念一遍。
围着经幡,转动,膜拜。神明降临。
山顶山口,江畔河边,道旁以及寺庙。上苍诸佛保护一切制造和悬挂经幡的人。
朝圣的人,怀虔诚之心,扔掉内心的锯或斧、傲慢或脆弱、放荡或贪欲的魔鬼。一路匍匐,叩首。
以草的责任,树的态度,风的狂野,水的清澈,鹰的高昂。
在雪域,与炽热的星辰对话。
风动经幡。让爱和美德之根蔓延吧。不磨损,不玷污,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辽阔内心的蓝。
飞升,超度。帮助西西弗斯把石头推上山顶。
而我愿在无数的膜拜者抵达之前,先一步提起神灯,照亮自己的经筒。“坚韧才是秘方,可医治路途折断的翅翼。”向经幡飘动的方向匍匐,前行。
无视鬓边早到的秋霜和孤独。
创造自己真正的宽阔,让被毁的美、淡定和勇气一一复活。
修行的羊群
雪域——
捧出草地,捧出辽阔,捧出蓝,捧出白云。这雪域的织锦,供我在梦里漫步。
我的身子里,也是绿色连绵一片。
鹰沿着我胸腔的辽阔,俯冲、盘旋,或者飞升。但我更喜欢羊群,怀抱白云的羊群。梦见炊烟,有美好嗓音的羊群。
陪着青稞一茬一茬地生长。
一声叫挤出洁白的奶。饱满的圆润声腔,立于一个月明之夜。
把雪域比作一个王国,那么羊是最忠诚的臣民。它们在草地上描绘自己的理想。
思考青草为什么那么绿,格桑花为什么那么鲜艳。
一只只羊,把热乎乎的身子贴近草根,汲取大地涌出的精血。
风吹草低。这是一个安宁、自足、理想的国度。
羊在不能删去的季节里,身披雪花,留住了盛大的乡愁。一只又一只羊,也填充了雪域的孤寂。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修行的羊群,让我想起浆汁饱满的麦子和女人临产的阵痛与喜悦。
让我也变作一只羊吧,把身子迎向雷声或细雨,把乳香递给春天。
篝火正唱起歌谣。月亮下的格桑正在雪域的梦里跳起锅庄。
九曲长河
九曲回肠,一条河。
丰茂的草甸做了河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那安卧雪域的身子,闪着亮光,与晨露和晚霞在一起。
大野无垠。宽厚的风,饱满的雨,拉长雄浑的声线,给了河以生命。
河,应接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在雪域的腹地,少有鸟鸣,羊群安详,花朵缀满了寂静。
三两个远行之人沿河而来,命里的跋涉,带着盐巴、茶叶和布匹。
更多的人在河边安居,生儿育女。不问世间悲伤和生死,只顾劳作,只顾喝酒,任天空的额头在酥油香里暗淡下去,又一日一日被晨光擦亮。
他们用清凉的佛音洗心。
用纯净的河水叩击灵魂。选择做一棵草的邻居,与青稞为伍。
而瘦马黑灯,一条河的落难,被磨砺的命运鲜为人知。
一条河彻骨的呜咽只在深夜,只在自己的耳边。
它携带了善良和悲悯,亘古,流长。它长过时间,长过红尘。如一盏神灯和转经筒明了沧海桑田。
让它安静地流吧。在雪域,在梦里。我以一个江南女子的绵柔去抚慰。与它一尺的静,不去弄脏它,破坏它,不让它腥气横陈。
任它把残雪抱紧,把瓷碎的血光抱紧,把墓地的风声抱紧。回肠九曲,一路行远。
一条河,它长长的一生,是神的恩赐。
一条河,它的命运与我的祖父,我的祖国,如此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