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救赎心灵
岳父走了,我几乎一路守着他,看着他清清白白地走的。在他病入膏肓的那段时间,我和家人在医院里轮换地守护着,一直生活在抱着药到病除的良好愿望与认识到病情可能无法逆转的复杂心情中,向往着美好的未来和准备着那些不曾想过的而且是不愿去料理的后事。
翻开岳父的那页普通而平凡的完全属于社会底层的人生档案,我看到了一个名门望族在战火中走向没落,再由没落向和平年代复苏的三代人的历史镜像,我沿着这个家族生存与繁衍的曲曲路径不由得发出人生的不易和人生原来是场梦的感叹。
回望岳父的爷字辈,那可是当地于鸦片战争前后时期出现的一代商业枭雄,他们兄弟三人在襄阳古城旁边的商业重镇吴家集完成原始资本积累之后,带着一手精湛绝伦的糕点、酱菜制作手艺,举家进军南漳县城,在文庙街以南的中心地带斥巨资购买城区土地三百余亩,建起了两千余间的手工作坊。一时间,作为县城资产阶级上层人物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腰缠万贯家财,抽大烟,取妻妾,放大鹰,骑马匹,独领人间奢侈风骚,享尽世上寿喜福禄。更令人仰慕的是,三人又恰似一株株南山的不老松,创造了五世同堂、家丁无数、孙子育重孙的奇迹。不料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开始践踏中华民族的土地,岳父的爷爷奶奶和他们的儿女们无法逃脱战火纷飞、山河破碎的厄运,日本侵略者在惨无人道地实施烧抢奸杀罪行的同时,又从战机上扔下一枚枚罪恶的炸弹,使家族的全部作坊在一片火海中化为灰烬,岳父在没有了自己的栖息之地和找不见父亲尸首的境况下,沦落成了寄人篱下的难民。
好在到了1949年,中国人民翻身得解放。岳父在重振山河的浪潮声中,在一家公私合营的建筑公司里当上了一名恢复家园的建筑工人。随后的日子里,他从徒弟到师傅,从小工到工头,一直到了六十岁那年,他才停止了奔波的脚步,舒展着长期在风雨中躬耕的身子,饱尝起有生以来未曾想过的幸福生活。
岳父的膝下有三个儿女,我娶的是他的大女儿。那时候我是一名入职不久的普通刑警。他之所以允许我成为他的女婿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是一名父母过早双亡、懂得艰难辛苦的孤儿。在那个物质匮乏、经济落后的年代,我的全部积蓄仅有一百五十元钱,几乎所有的结婚物品都是人托人赊过来的。他知道我没有多的钱,就让我在他家里举办了婚礼和接待了那些前来祝贺的客人,省去了城里流行甚广的“过礼”和“回门”的礼数。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他坚持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我断定他觉得我将来可能是一个比较有出息的人,我也更知道,他用有限的力量来感化于我,绝对是希望我从今往后能够对他的女儿好一些,至少不会去做对不起他女儿的事情。人心都是肉长的,都说女人嫁人是第二次出生,岳父用自己的方式,力所能及地表达着对女儿的牵挂与祝福。
现如今,岳父驾鹤西去,我作为这个家里排行老大的后辈,除了在脑海中回放和追忆我所知道的他的为人与处世、高兴与悲愤、热爱与恼怒、善良与怜悯的那些过往之外,当然有施行自己孝道的自觉。我完全做到了对前来吊唁慰问的每一个长者双膝而跪,也必不可少地陪同每一位友人给岳父虔诚地送着香火与纸钱。临到安葬的那天,我总觉得在礼节上还有什么残缺,于是赶紧从乡下请来了一班“响手”,让他们在岳父的墓地旁来补充表达我的哀思与怀念。听着听着,那一阵阵悲痛至极的唢呐声,在低沉得不能再低沉的锣鼓声的伴随下,简直把人带入了撕心裂肺的境地,让我这个年近六十的后辈怎么也止不住纵横的泪水。类似这样的泪水还是三十九年前的正月初十淌过,那是我母亲去世的日子。
岳父“五七”当天,是一个双休日。我和妻子及早从省城赶回岳母家里,放眼厅堂和岳父往日习惯倚靠的地方,突然感到岳父为之打拼一生的这个家好像屋顶是“通”的一样没有了支撑,虽是大白天,却比往日暗淡了许多、许多。
我曾经在这个家里重复地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体会过他劳累后的哀叹与艰难时的忧愁,在他不善吐露的心扉里装满了他人不会有过的痛苦与煎熬。他没有倾诉或很少倾诉过,他选择沉默的方式,依靠自己的内力渡过了普通人生的道道难关。这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虽然无从称为伟大,但对岳父本人来说,他完全可以被视为常人的楷模。
想着岳父一生的劳碌,也自然想起了自己四岁丧父、十九岁丧母之后所走过的风雨历程。说自己的命不好,父母走得早,其实是父母的命不好。他们“受尽世间苦中苦,只盼儿女人上人”,但最终落得个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人间的起码尊严与福分便撒手人寰。而我却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沉重包袱之下步履艰难地闯荡着自己伸手无助的生活。我犹如一个朝圣者,踏着坎坷与荆棘在黎明前的黑夜里,用力地掰着那扇朝阳之窗,祈求闯开一条升华人生价值的宽广之路。现在屈指数来,这一程,一闯便是三十九年的时空,一闯便是叩了一万四千二百多个响头。
这期间,尽管受尽了人间的“眉高眼低”和他人的凌辱与非难,但是我咬紧牙关,除了前行还是前行,不知回头也压根儿没有想过回头,无论身为黎民还是位居七品,我以爱憎分明之态,坚持着自己的人格与品行,在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的分水岭上,坚守着自己的初心与使命。现在想着这些,似乎有两种感受同时交织于我的心头,经过反省和自问,我没有做错但是很累;我不会浪漫但很酸楚。
因为这些年来,我好像与风和日丽、春光明媚无缘,始终顶着一片时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时而冰天雪地、北风呼啸的天空,在泥泞中、在寒冷里、在屋檐下、在黑夜里演绎着行进的泪水与歌声,叠加着梦中的惊险和堆积着躲闪时的伤痛。
还是这些年来,在我追求完美人生的过程中,为了体现自己遵德守礼的普世价值,我过多地在意和关注了别人的口舌与目光;在坚持真理正理的过程中为了把持自己弘扬正气的道德底线,有意地忽略了自己的智谋与情商;在对人施以善举的过程中为了证明自己对别人的始终呵护与长期负责,以至于“好心没有得到好报”,总有几个“翻脸不认人”的人,时不时地让我想起《农夫与蛇》的故事,让我无数次地理解着“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等成语的含义。若不是一位尊者对我说过“这种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怎么可能把你当回事呢?”这句话,我真的从这种人的行为表现里走不出来。
好在是我的一些悲伤、一些苦难、一些汗水和哪怕一些少得可怜的快慰一直在行进中与我形影不离,它们于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时候,于信心和斗志瘫痪的时候,总是毫不吝啬地赋予我无穷的力量。
岳父的走,对我这个五十多岁的女婿而言,像是给了我关于人生的提醒,这就是:无论怎样拼啊搏啊,最终都将不自觉地去画那个句号,我们应当趁自己的人生开始下半程的时候,着手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劳累,享受人间的快乐时光,无疑是一种自我解放和自我救赎的灵丹妙药。我想,只要对自己不再那么苛刻,不再那么较真,不再那么过意不去,敢于为自己松开那些自找的束缚,浪漫与洒脱就会春风般地向我们扑面而来,相伴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