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几乎一天不落,露茜到我们军营大院来。那一阵,我上午去矿下,下午的时间就在营地过。我每天都收到一个小小的花束(有一次班长检查行装,把它们全都扔到了地上)。我跟露茜相互能说的话很少(只有几句一成不变的话,因为我们彼此没什么可倾诉的,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新闻交流,只是翻来覆去那几句心里话)。除此之外,我几乎天天给她写信,这是我们爱情最为炽烈的阶段。无论是角楼上的探照灯、近晚时分狼狗短促的叫声,还是严控这里一切的那个毛头,在我心里都只占很小很小的地位,我的心整个儿都惦着露茜要来的事。
说实话,当时我无论在那个狼狗看守的兵营里,还是在矿下靠着震动的风镐时都觉得非常幸福。我既幸福又自豪,因为我拥有露茜这一财富,我的伙伴们,甚至那些士官都不如我。我被爱着,人人都没有像我这样能被人爱着,在众目睽睽下不加掩饰地被爱着。尽管在我伙伴们的眼里,露茜未必就是个理想的女性,尽管她的爱情显得有些奇特——在他们看来,但反正是女人之爱,这就引起大家惊讶、伤感和嫉妒。
我们越是远离社会,远离女人,苦行僧似的生活得越久,女人就越是经常地在我们的谈话里出现,并越谈越具体入微。大家议论美人痣,画女人的乳房和臀部(用铅笔在纸上画,用手镐在地上画,用指头在沙上画);大家为究竟什么样的屁股具有最佳曲线而争论不休;还把交欢时说的话,嘴里发出的声音都精确地重现出来。这一切都是被再三再四地玩味,而且总是添加进新的内容。我也同样被盘问到了。伙伴们最感兴趣的是,我谈到的姑娘每天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可以很容易地把我的叙述和她真人联系起来。我不能避而不答,我只有告诉他们才行。我向他们描绘她的身体——其实我没有见到,描绘那些爱情之夜——其实没有经历过,说着说着在我的眼前逐渐把她那娴静的深爱化成了一幅细腻逼真的图画。
我第一次亲近她身体的时候曾是什么样的呢?
那是在她那里,一间公寓里;她已完全脱去了衣服,温柔地、百依百顺地在我的面前,然而还是羞羞答答的,因为她是一个乡间姑娘,我又是第一个见到她裸体的男子。一想到这里我简直冲动起来,这是忠诚而又贞洁的奉献;当我一步步走近她的时候,她退缩着,两手捂在耻骨前……
她为什么总是穿那一双黑色高跟鞋呢?
我是特意为她买的,想让她裸体穿着,在我面前变个样;她觉得难为情,但我要她怎样就怎样;我却尽量拖延着不脱衣服,她光着身子穿着这双小小的鞋走来走去(她不穿衣服而我穿着衣服,这使我太高兴了!),她裸着身子去柜子里拿酒,裸着身子来替我把杯子斟满……
因此,当露茜来到铁丝网前的时候,不仅我一个人来端详她,而且是足足有十来个伙伴都对她了如指掌,知道她怎么抚爱人,抚爱的时候都说些什么,或者她如何叹气,每次他们都以会意的神气看到她又是穿着那双黑色的浅口皮鞋,他们在脑海里想象她裸体的样子,像蹬着高跷似的,在小小的房间里从这个角落踱到那个角落。
我的每一个伙伴都能做到把他对女人的回忆拿出来供大家分享,但除去我,任何别人都没有能力拿自己的女人让大家一饱眼福;只有我的这一位才是真有其人的、活生生的、能够亲眼目睹的。哥们儿义气嘛,我不能不向他们描绘出一幅又一幅露茜的裸体形象,一个又一个露茜的性爱行为的形象,结果使我的欲望越来越煎熬着我,我痛苦不堪。伙伴们在她来到时说的那些放肆的话毫不使我生气;他们拥有露茜的方式并不影响我拥有她(铁栏和狼狗把她和众人,其中包括我都隔离着)。相反,人人都带给我一个露茜:谁都把她形容成一个撩拨人心的形象,大家和我一起来为她塑像,赋予她极大诱惑力。我早已和伙伴们无所不谈,于是,我们大家一起都钟情于露茜。当我接着到铁丝网边去会她时,我快乐得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太想她了。我简直不懂,我这个腼腆的大学生和她交往了半年,怎么竟没有想起来她的女人身;只要能跟她交欢一次,哪怕豁出一切我也情愿。
我这里并不是说,我的恋情竟然蜕变得如此赤裸裸,如此庸俗,一腔柔情丧失殆尽。我是想把我当时体验着的欲望——对女人忘乎一切的饥渴——说出来,那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那时我的一切,我的身,我的心,我的俗欲,我的柔情,生活的乐趣和狂躁,既渴想俗欲也需要慰藉,既企盼恒久的占有,又极需哪怕瞬息即逝的欢乐。我思恋不已,神魂颠倒地投入其中,而今天当我再回忆起那段时期,不啻怀念一个永远失去的天堂(由狼狗和岗哨严守的奇特天堂)。
我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以求在营房外和露茜见面。她已经做出允诺:下一次,“她不再抗拒了”,而且我要她去哪儿就去哪儿。透过铁丝网,她向我一再允诺。所以只要敢大胆行动就行。
事情早已在我的脑海里酝酿成熟。洪萨计划的主要部分并没有被指挥官所洞悉。营地的铁篱仍被秘密地开着口子,和那个住在营地旁边的推车工所订的协议也没有作废。当然,眼下戒备森严,想白天偷越根本不可能。夜里卫兵和狼狗在周围巡逻,探照灯也亮着,但归根到底,这些东西其实只是取悦指挥官,而并非真的对我们可能的偷越产生多大作用。要是一旦被逮住就得军法处治,这个险冒得太大了。根据前前后后这些情况,我心想可能多少还有一点希望。
我须得给我俩找到一个离营地不太远的藏身之所。住在附近的大部分矿工和我们乘同一提升罐笼下井,所以我很快就和其中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鳏夫)谈妥交易,他同意(当时三百克朗的代价)借给我屋子。那是一所二层小灰楼,从营地就看得见。我在隔离网那儿给露茜说明了我的计划,并把那房子指给她看。她并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劝我不要因为她而冒这么大的险,但最后又接受了我的计划,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约好的那一天到了。事情一开始就很古怪。我们刚从矿上回来,毛头指挥官就派人把我们集合起来听他那老一套的训话。往常,他总是大谈战争很快就会爆发,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就定将把反动派(在他思想里首先指的是我们)打个落花流水。可这一回,他又加上新内容:阶级敌人已经钻进共产党内;但无论是间谍还是叛徒都该记住:隐蔽的敌人其下场比不隐瞒真实感情的敌人受到的惩罚会更严厉一百倍,这种隐藏起真面目的敌人是害群之马。“而我们中间就有这样的敌人。”毛头指挥官一面这么说,一面让阿莱克塞这个毛头出列。然后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什么纸在阿莱克塞鼻子底下晃了晃:“这一封信,你想得起来吗?”“是的。”阿莱克塞说。“你就是那种害群之马;还是一个告密的,一个暗探。只不过狗咬得再厉害也吵不翻天!”当着阿莱克塞的面,他把信撕了。
“我还有一封信要给你,”他说着把一个已拆开的信封递给阿莱克塞,“大声念一念!”阿莱克塞抽出一张信纸,看了一遍——保持着沉默。“念呀!”指挥官重复道。阿莱克塞仍缄默着。“你不肯读?”面对阿莱克塞的沉默,这个当官的下命令道:“卧倒!”阿莱克塞趴倒在泥水中。毛头指挥盛气凌人,迟迟不说话,于是我们知道了,下面只能是起来!卧倒!起来!卧倒!而阿莱克塞就应该爬起来,趴下去,再爬起来,再趴下去。然而毛头指挥官偏偏没有继续发口令,而是转过身去对阿莱克塞不予理会,慢慢地沿着队列的第一排人踱去,拿眼睛审视着全队,终于到了队尾(用去了好几分钟),又转过脚跟,丝毫不比刚才加快,又回到肚子贴地卧倒的那个士兵身边:“现在,读!”他说。阿莱克塞抬起沾满泥浆的下巴,把右手伸到前面来——他始终紧紧捏着那封信,依然趴着,读了起来:“我们通知你已于一九五一年九月十五日被开除出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地方党委将……”指挥官又给阿莱克塞发了入列的口令,把队列交给一个军士指挥,于是我们开始操练。
队形训练后是政治教育,而六点半左右(天已经黑了),露茜就在铁丝网那里等着;我朝她那个方向走去,她略略动了动脑袋,表示一切顺利,走了。接着是晚饭,熄灯,大家就寝;我躺在床上,等着宿舍里的班长睡着。然后我套上鞋,穿着白衬裤和睡衣走出房间。我穿过走廊来到院子里,觉得很冷。铁篱的出口开在营地最角落的地方,医务所的后面,这倒好,万一猝不及防碰上人,我就可以借口说不舒服要去找军医。然而我什么人也没碰上。我绕过医务所的墙,躲进它的阴影里;一盏探照灯懒洋洋地打在一个点上不动(角楼上的那个家伙显然没把自己的任务当作一回事),所以我刚才穿过的院子就始终是黑漆漆的。只剩下一件事让我担心:别撞到那个卫兵手里,他整夜带着他的狗沿着院墙巡逻。万籁俱寂(静得可怕,使我更得戒备)。我待在那儿足足十来分钟,最后终于听到一声狗吠,远在营地的那一头。我从墙脚蹿到那个地方,原来在洪萨的安排下,那里的铁丝已被齐根断开,我肚皮贴地从下面钻了过去。现在不能有任何犹豫,紧接着几步我就到了矿里那推车工家的木栅栏前。一切都安排好了:门没有锁,我进了这所简陋小屋的院子。窗子里(百叶窗放下了)漏出一些灯光。我轻敲玻璃,一分钟以后,门口出现一个庞大的身影,声如洪钟地请我跟他进去。(这种高声粗气的招呼几乎使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才离开营房几米远,提着的心还没有放下。)
我站在门槛上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原来门里桌旁(桌上放着一瓶开盖的酒)很舒适自在地围坐着五个人,他们看见我这副穿戴都笑了,说我穿着睡衣出来一定冻坏了,给我倒了一杯酒;我尝了尝:是只搀了一丁点儿水的九十度白干,他们给我鼓气,我一饮而尽,咳嗽起来,这一来又引起他们善意的大笑。他们递给我一把椅子,很好奇想知道我是怎么“偷越国境线”的,而且望着我小丑般的衣服再次乐开了,戏地称为“出逃裤”。这些矿工都在三四十岁之间,大概常在这儿聚会,喝点儿但不醉。我惊魂稍定,看到他们那副乐天的样子倒也使我一时放下了心事。我没有拒绝第二杯又辣又烈的烧酒。这当口那推车工已到隔壁房间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套深色西装。“不知能穿不?”他问。我看出推车工比我足足高出十厘米,那身材相应就魁伟得多,但我说:“一定能穿。”我把裤子套在自己合体的衬裤外面,不过得用手提着,否则它就会滑下去。“谁有皮带?”借给我裤子的人问。没人有皮带。“来根带子也行。”我说。找出来一条带子,于是这条裤子算是系住了。我穿上上衣,那几个人就认定(我不大清楚为什么)我很像查理·卓别林,就差那顶礼帽和那根拐杖了。干脆让他们高兴,我把脚尖分开,把鞋后跟靠到一起。裤子直拖到大头皮鞋的盖面上,像风箱似的忽扇忽扇,那些人笑得前仰后合,并发誓说,打今晚见面以后,大家都会尽力帮忙。他们给了我第三杯酒,把我送到人行道上。那主人担保说,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敲他的窗户换衣服。
我出门走上勉强有照明的街上。我还要沿着军营的院子绕一个大弯约走一刻钟的路才能到达和露茜会合的那条街。我不得不途经我们军营那灯火通明的大门口,我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完全是多余的:我那身老百姓的破旧装束把我保护得很好,哨兵虽看见了我也没能认出来。我平平安安走到了,打开房门(只有一盏灯照着),我按记在心里的路线往前走(没有来过,全凭矿工告诉我的话找路):上左边的楼梯,楼上,正对面的第一个门。我敲敲门。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露茜给我开了门。
我拥抱了她(从那个上夜班的矿工离开以后,她就来等我,已经有六个钟头了),她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我说是的,并告诉她我来的经过。她说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担惊受怕,唯恐我出什么事。(我真的发现她在发抖。)我对她说我能来跟她在一起有多么高兴;我感到她在我的怀里仍在瑟瑟地颤抖着。“你怎么啦?”我不安起来。“没什么。”她说。“可是你为什么还在发抖?”“那是我为你害怕。”她说,而且轻轻地挣脱我。
我环顾四周。房间极小,陈设也极简单:无非是桌椅床铺(已铺好,床单不很干净);床铺上方有一张圣像;在对面墙板那儿,有一个柜子,上面放有几个装着蜜饯果子的玻璃瓶(这间屋里唯一温情的东西),天花板上,孤零零地亮着一盏没有罩子的灯,很不舒服地直刺眼睛,那光线硬生生地罩住我的全身,于是这身可悲又可笑的服装立刻使我很难堪:宽大无比的外套,一根带子系住的裤子,下面伸出一双鞋面脏黑的老大鞋子;在灯光的照射下,最上面我那齐发根推光的脑壳大约在熠熠发亮,活像一个光影模糊的月亮。
“看在上帝的分上,露茜,请原谅我这副模样来见你!”我求告着,并再次说明自己不得已乔装的苦衷。露茜对我说这都是次要的。由于酒精的作用,我声称在她面前我不能这身打扮,很快我就把上衣、裤子脱掉。然而里面是睡衣和后勤部发的难看透顶的内裤(拖到踝骨),这两件比起一分钟前套在外面的那套西服更要可笑十倍。我把灯扭黑,但房间里一点也不黑,对我毫无帮助,因为街上那盏路灯一直照进屋里。我这么难看可笑,心里的羞愧比身上一丝不挂还难受。我赶紧又把睡衣、衬裤甩掉,于是就赤裸裸地站在露茜面前。我搂住她(我又一次感觉到她在发抖)。我要她脱衣服,把一切分隔我们的东西全摆脱。我一面摩挲着她的全身,一面央告又央告,但露茜对我说再等一会儿,说她不能,实在不能马上来,她不能这么快。
我拉起她的手,一起坐到床上。我把头靠在她的肚子上,呆着没动有好一会儿。突然我觉得自己倒是光着身子,这不对头(现在映射在我身上的是路灯肮脏的微光)。我想起来这种情况和我原来的梦想正好相反:已不是姑娘裸着身子在穿着衣服的男子汉面前,倒是男子汉光着身子依偎在一个穿着衣服的女子的肚子上,简直是被钉过十字架的耶稣被慈爱的圣母马利亚抱在怀里,这个形象马上把我急坏了,因为我不是到这儿来寻找怜悯而是别的东西——于是我又一次吻起露茜,脸上,裙子上,并试图悄悄解开她的衣服。
但我失败了;露茜挣脱了我:我原来的冲动,迫不及待的信赖都不见了,我已经倾尽一切言词和抚爱。我仍躺在床上,木然,赤裸着,露茜坐在我的身上,那双粗糙的手在抚摸着我的面孔。渐渐地,痛苦和恼怒升腾起来:我在心里重新对露茜说,今天为了会她我担了多少风险;我对她说(在心里)今晚这一出走可能给我带来多少惩罚。然而这些愤懑都不是最根本的(所以——虽没有说出来——我可以向露茜吐露这些)。其实我的恼怒,其源头还要深长得多(这是我不好意思吐露的):我想到我的痛苦,命运多舛的青年时代,这些漫漫长日的郁郁不得志,求爱不得的无尽屈辱。我想起玛凯塔,角逐虽然成功却终成泡影;想起在那台农机上的金发女郎;而和露茜,又一次成功而不遂愿。我真想奋力喊冤:为什么要让我成年?难道为了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审判,被开除,被定为托洛茨基分子吗?难道是因为成年把我发配到矿下来吗?而在爱情方面我就难道没有权利成年吗?为什么要对我视同未曾成年逼我忍受这种屈辱呢?我生露茜的气,特别是因为我知道她对我的爱恋,这就使她的抗拒显得十分反常,不能理解,也不能不使我心生怒气。所以我固执地沉默足足半个小时之后,又开始了攻势。
我扑在她身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撩起她的裙子,扯破她的胸衣,抓住了裸露出来的胸部,但露茜抵抗着我,并越来越猛烈(也和我一样,受着某种盲目的强力的支配),她挣脱我,从床边跳开去,全身紧紧抱住柜子。
“你为什么不肯?”我狂叫着。她无力作答,嗫嚅着要我别生气,别怪她,可含糊其辞的,而且语无伦次。“你为什么不肯?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你真疯了!该捆起来!”我恨恨地骂她。“那么,你就把我赶走吧。”她说,身子还是贴着柜子。“是的,我要把你赶走,因为你不爱我,因为你拿我开心!”我吼叫着,向她发出最后通牒,要么她把身子给我,要么我就不想再见她,永远!
我又朝她走去,拥抱她。这一回她没有抵抗,偎依在我怀里,一点没有气力,像死了一般。“你干吗非要守着身子呢?你要为谁守着呢?”她不说话。“你干吗不说话呀?”“你不爱我。”她答道。“我,我会不爱你?”“你不爱!我原以为你爱我的……”她哭得泪人儿似的。
我跪在她面前,吻着她的双脚,求她别哭。她呜咽着翻来覆去说我不爱她。
蓦然间,我的怒气升了起来。似乎总有一股超乎自然的力量非要堵我的路不可,一次又一次把我要的,我追求的,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从我的手里夺走;就是那一股力量从我这里抢走了党,抢走了我的同志,我的学校;就是那股力量每一回都把我剥夺殆尽,而且总是要夺就夺,不知为个什么。我明白了,那股超自然力又拿露茜来跟我作对,于是我恼恨露茜竟充当它的工具。我一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心里想着打的不是露茜,而是那一股敌意的力量。我大声吼着我恨她,我不想再看见她,永远不见她,一辈子!
我把她那件栗色大衣(脱在椅子上的)朝她扔过去,喊叫着要她走。
她穿上大衣,出去了。
我后来扑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很想把她叫回来,因为刚才就在我要打发她走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因为我还知道,有一个穿着衣服、不听话的露茜要比没有露茜强千百倍。
凡此种种我都清楚,然而我还是没有动弹去叫她回来。
我光着身子躺在这间借来的屋子里很久很久,现在这个光景,我怎么回去见人,怎么回到那家紧挨着营地的人家,怎么去和矿工再开玩笑,回答他们那些粗鄙的盘问。
最后(夜已很深),我还是穿上衣服走了。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路灯还是照在我离开的这屋子里。我绕过营地,敲了敲那所独屋的窗户(现在是黑着的),等了三分钟,当着那个呵欠连连的推车工的面,把身上的那套旧衣服脱下来,他还问我好事怎么样了,我支吾过去,(重新穿着睡衣和衬裤)走向军营。我在灰心丧气之中,对什么都无所谓了。那巡逻兵带着他的狼狗走到哪儿了,我也没去注意,也没有去想探照灯不探照灯的。我钻进铁丝网,从容不迫地朝我的营房走去。当我正在沿着医务所的墙走的时候,突然听到:“站住!”我停下来。一支手电照在我身上:“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
“我正在呕吐,中士同志。”我一面解释,一面用一只手支在墙上。
“你吐你的,你吐你的!”这名士官回答道,带着他的狗重又巡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