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草花山的顶上是片草甸子,有两个碗大的泉,日夜发着噗噗声,积怨宿愤似的往出吐水泡。两个泉也就相距几十丈,却一个泉的水往南流下山,是了长江流域,一个泉的水往北流下山,是了黄河流域。草甸子上还有四间房的一个屋院,从中分开了,各有各门,住着姓钟和姓段两家人。其实这是同母异父的两兄弟,姓钟的年纪轻,有媳妇,也生了儿子,姓段的已经四十五岁了,还是一人。
四十年前,五岁的段凯随娘改嫁来的钟家,他坚持了生父的姓。那时钟家在山下的村子,继父在草甸子上给公社放牛,常常太晚了,或者刮风下雨,就住在草甸子搭就的草棚里。为了一家人能在一起,继父把他和他娘也接了来。过了十二年,娘就在草棚子里生下了钟铭。后来,公社取消,各家自主,他们把草棚盖成了四间瓦房,再不养牛了,开垦荒地,就一直住下来。
段凯皮肤黑,长了个圆头,因为家里没个女人,便不注意收检,喜欢蜷脚,随时随地就躺在地上,不避肮脏污垢。但他会做各种农活,舍得出力,一天到黑都忙在地里。而钟铭一对小眼睛总是眨巴,耽于想象,自作聪明,孩子才周岁,就跟了山下村子里的一些人到城市务工。他是出去三个月就回来一次,回来了带着收音机呀、手电筒呀,或是手摇压面机和缝纫机。第三年秋天,回来自己掏钱从山下村里往草甸子上拉电线,家里有了电灯,就买了电视机。他给段凯也接上电线,段凯不要。
段凯给镢头新安了镢把,用瓷片倒刮过无数遍了,坐在院门口吃烟,双手还是在镢把上来回地搓。他就爱他的那些农具,锄、锨、筢子、砍刀,甚至笸篮、簸箕、土筐子,每次用过了就擦拭,件件光滑锃亮。钟铭走过去,说:哥,你还是不拉电灯?段凯说:天一晚就睡了,睡就睡在黑里么。钟铭说:那你要看电视了,就到我那儿去。段凯说:我不看,也看不懂。钟铭说:啊你得把你生活搞好。段凯说:好着哩,有米有面的。钟铭说:不光是米面,要吃些肉呀菜呀水果,再回来我给你捎些麦乳精和蛋白粉。段凯说:不捎,吃啥还不是拉一泡屎。钟铭不知道再说什么,段凯却说:你那块红薯地也该翻蔓子拔草了。
钟铭又一次回来,买了烧水壶、洗衣机,这一天,坐在院子里喝茶,突然看着房子想,这梁上搭椽,分两边流水,最早是咋设计出来的呢?门是两扇,上下有轴,一推就开,一合就闭,门闩子上就能挂锁?有门了还要有窗,厢房里是方窗,门脑上是斜窗,山墙上还是吉字窗?窗上为什么有棂有格,还刀刻了图案?刀是谁第一个做出来的?那柜子、箱子、桌子、桌子上的茶壶,哦,有了茶壶又有了茶盘、茶杯、茶盅?还有茶,咋种的?有茶了煮茶,那灶、风箱、水桶、火钳,灶台的锅盆碗盏、勺子、铲子以及孩子吹的气球,媳妇的发卡,手指上的顶针,爹留下来的烟袋、掏耳勺、老花镜,世上的东西太多了,不说城市里的,就仅家里这一切,都是如何发明的?钟铭就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了别人的创造中,竟在这以前浑然不觉,习以为常。
太阳把院墙的影子挪了位,钟铭被晒着,他端了凳子又移坐到树荫下,院外是一阵一阵鸟叫和虫鸣,烦嚣像空中起了风波,他脑袋嗡嗡的。
他开始琢磨自己也应该给这世上添些什么呀!比如,把擀面杖插在土里能不能开花呢?在枕头上铺一张纸,会不会就印出梦呢?到山坡上的田地里去送粪,到后山林子里去采蘑菇,或者去山下的村子,路太远了,能不能呼来一朵云,坐在云上,说去就去了呢?
钟铭兴奋起来了,浑身膨胀,大声地叫他媳妇。他媳妇在厨房的案板上切南瓜,刀和案板碰得咣咣响,没有回应。他便想,有什么办法我不张口,心里的意思她就知道呢?媳妇切完了南瓜却走出来,说:你在院里发啥呆的?我熬南瓜呀,瓮里没水了,你到泉里担水去。钟铭说:又让担水,泉那么远的。哎,几时我买些皮管子,把水从泉里接过来。媳妇说:这顿饭就没水。钟铭说:南瓜不熬了,咱炒着吃。媳妇说:你就是懒!钟铭还说着:懒人才创造呀!媳妇把两只空桶咚地放在了他面前。
这时候的段凯正在地里挖土豆。今年的雨水厚,土豆结得特别多,每棵蔓子下都是三四个,有拳头大的,甚至还有碗大的。他早晨起来没有洗脸,因为那个搪瓷脸盆底烂了,盛不成水,现在挖了半畦土豆,一身的汗,手在脸上搓痒,搓出了垢甲。那不是垢甲,是土撮撮。人是土变的么,越搓土撮撮越多。肚子咕咕叫起来,是饭时了,想着回家也是一个人做饭,不如就在地里烧土豆吃吧。他放下镢头,在地塄上掏出一土洞,把地头的柴草塞进去点着,火燃红了,再放进去五个土豆,土豆上又再塞上柴草,然后就把土坷垃垒上。让土豆慢慢去煨熟吧,他将挖出来的土豆堆在一起,就坐土豆堆跟前吃烟。地头上壅了一行葱,葱长势好。那三排用竹棍儿撑着的西红柿枝上,结着的柿子还没有红,却一颗上面有了虫眼。他便自言自语起做了个梦,自己也是个蛀虫,竟然钻在了一个苹果里,但他见过苹果并没有吃过苹果,怎么就梦苹果呢?
钟铭到底还是担了桶往泉里去,他的儿子撵着他,手里拿着一嘟噜气球,媳妇在喊:拿好拿好,小心飞了。钟铭却对儿子说:给我两个,系在桶梁上了,或者担着轻。他和儿子经过那片土豆地,地塄上有烟,闻见了一股土豆煨熟的香气,却见段凯靠着土豆堆,嘴里还噙着烟锅子,睡着了。睡着了的段凯,头和土豆一个颜色,那头就是一个大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