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今天我父亲带着他的新娘回家了。他们乘坐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拉车的马匹前额舞动着一支因旅程沾满尘土的鸵鸟羽毛,咯噔咯噔地穿过旷野而来。也许他们是乘坐插了两支羽毛的驴车,这也有可能。我父亲身穿黑色燕尾服,戴着高筒大礼帽,他的新娘戴一顶宽檐太阳帽,穿着腰部和领口束紧的白色礼服。更具体的细节我说不上来,除非添枝加叶,因为我根本没留意他们。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午后半明半暗的光线呈现翡翠绿的色泽,我在那儿看书,或者更真实地说,我仰面躺在那儿,脸上蒙着一条湿毛巾,忍受着偏头痛的煎熬。我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书、写作,要不就是跟偏头痛较劲儿。这个殖民地的姑娘全都这样,可我想,没有谁像我这么过分。我父亲总是在地板上来回走动,穿着黑靴子拖着缓慢的脚步,走过来又走过去。现在,来了第三个人,来了他的新妻子,那女人很晚才上床。这就是书中的反派们。
2
说说这新娘子。这是个贪图享受的大懒虫,一个百媚千娇的女人,生一张笑着的大嘴巴,那双黑眼睛就像两颗莓子似的,两颗精怪的黑莓。她身个儿挺大,腰身很好看,手指纤细修长。她吃东西的样子津津有味。她睡觉、进食、发懒。她伸出鲜红的长舌头把鲜美的肥羊肉舔进嘴唇。“啊,我喜欢这个!”她说,随之翻动眼珠子微笑起来。我像被催眠似的老是盯着她的嘴巴看。接着,她宽大的嘴巴和精怪的眸子便朝我做出笑脸。我通常受不了她的笑容。我们不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一家子。
3
她是新娘子,这就是说老的那个已经死了。他原来的妻子就是我的母亲,但因为死去的年头太久,我都不大记得起她了。她死的时候我肯定还很小,也许还是刚出生的婴儿。从记忆的深坑中追根刨底挖出来的某个印象,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灰色影像,那脆弱的灰色影像是一个文弱而慈爱的母亲,在地板上缩成一团,这是任何一个处于我这般境遇的姑娘都会为自己想象的一幅图景。
4
我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我的母亲,是一个文弱的温柔女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丈夫的淫威之下。她丈夫从来不肯原谅她没能给他生出一个儿子。他没完没了的性需求导致她在分娩时死亡。她太文弱了,没法给我那一心要想男嗣的父亲生出个粗野健壮的儿子,所以她死了。医生来晚了。送信人骑自行车去喊他,他坐着驴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四十英里田塍小路来到这儿。当他赶到时,我母亲已经平静地躺在灵床上了,面无血色,心怀歉疚。
5
(可他为什么不骑马来呢?那时候有自行车吗?)
6
我父亲带着他的新娘子在家中穿梭时,我没有去看他们,因为我在自己位于西侧的黑屋子里暗自神伤。我本该面带微笑站在一边迎候他们,为他们端茶送水。可我没这么做。我没露面。并没有人想见我。我父亲也没留意我在不在。对我父亲来说,我从来就是一个不露面的人。所以,原本应该给这个家庭带来女性温情的我,一直以来却是一个零,一个无,一个让一切向内部崩塌的真空,一团紊流,被遮蔽着,模糊不清,像是穿过走廊的一道凉风,不为人注意,暗藏报复之心。
7
夜晚降临,我父亲和他的新妻子在卧室里嬉戏作乐。他们手握着手抚摩她的子宫,注视着它抽搐和绽放。他们缠绕在一起,她的肢体紧缠在他身上。他们咯咯地笑着、呻吟着。这是他们的美好时光。
8
在这体现了天意般的H形大宅里,我度过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这是一幢石块和光影构成的剧场,围了几英里长的篱笆,我的踪迹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居高临下地面对着仆人,我那暗色的父亲和他那总是板着面孔的亡妻留下的女儿。日复一日,黄昏时分,对着羊肉、土豆、南瓜,我们相对而坐,乏味的厨子做出乏味的食物。我们有交谈的可能吗?没有,我们不可能交谈,我们一定是默不作声地相对而坐,嚼着食物消耗时间。我们的眼睛,他的黑眼睛和我从他而来的黑眼睛,茫然地掠过四周。随后,我们便回房睡觉,进入那喻示着我们受挫的欲望的梦境,那些欲望,我们幸而难以言表;早晨,我们像冷冰冰的苦行僧一般争着让自己起得更早,去把冰冷的炉子点燃。我们以农庄为生。
9
在黯黑的过道里,那座钟嘀嘀嗒嗒地送走日日夜夜。我给那钟上发条,每个星期一次,根据日影和历书校正它。农庄的时间是那种大千世界的时间,一分一毫都不差。我毅然决然地把那个隐蔽在心里的主观时间压下去:那些亢奋的迸发时刻,那些单调乏味的拖延。我的脉搏将与稳定于一秒一秒的文明世界一起脉动。某一天,某个至今还未降生的学者从这座钟里足以看出机械如何驯服了荒蛮。可是,他会知道那些高高的绿色天花板下清凉的屋子里午睡时分的荒凉吗?他会知道殖民地的女孩们闭眼躺在那儿默数数字的情形吗?这片土地上全是像我这样的精神忧郁的老处女,湮没在历史之中,就像祖传老屋里的蟑螂一样无精打采,我们总是把铜器擦得锃亮,总是在做果酱。年幼时,我们被专横的父亲追逐着,我们是怨怼的贞女,人生就这么毁了。强奸幼童:应该有人研究一下这种偏嗜的真实要义。
10
我活着,我忍辱受难,我在此处。如有必要,我也会诡诈,也会背信弃义,竭力避免成为被遗忘的人。我这个老处女,有一本带锁的日记簿,我还不只如此。我是一个心神不安的人,可我也远远不止于此。当所有的灯都熄灭时,我在黑暗中微笑。我的牙齿闪着光亮,虽说没人相信这个。
11
她过来了,走到我身后,一股橘花香气袭来,她抓住我的肩膀。“我不想惹你生气。我明白你觉得不舒服了,心里不痛快,可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呀。我希望大家都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过。我什么事儿都愿意做,真的,如果能叫这儿的生活变个样。你相信我吗?”
我凝视着烟囱凹槽;我的鼻子肿胀,发红。
“我想让我们成为幸福的一家子。”她低声哼唧着,转着圈儿,“我们仨在一起。我要你把我当作姐姐,而不是敌人。”
我打量着这个贪婪女人的大嘴。
12
有时候我想象,倘若这么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就能向我自己展示作为一个我所谓蛮荒之地的愤怒的老处女究竟意味着什么。虽说对每一桩奇闻逸事我都执着不放,就像狗嗅着自己的粪便,但我发现,没有一种假设能包含令人目眩的可能性,从而标志着某种真实的双重生活的起始。我渴念找到词汇,让我摇身一变而进入神秘英雄的国度,可我依然是干燥的夏日里一个慵懒而卑微的女人,无法超越自身。我缺的是什么?我咬牙啜泣。只是一种冲动吗?只是对另一种存在的想象的冲动便足以将我从存在的庸常带往象征的双重世界吗?我不是带着焦躁的冲动对每个小气泡颤抖不已吗?我的冲动中还缺少决心吗?我是一个满心愤懑但说到底仍踌躇自得的农家院子里的老处女,被自己的愤怒裹挟着吗?我真的想要超越自己吗?我的暴戾及其不祥的后果:我想爬上那条船,闭上眼睛,在湍流中任其而下,越过波浪滔滔的水面,抵达平静的河口时再唤醒自己吗?这算是哪门子的无意识行为呢?这将带给我什么样的自由呢?如果没有自由,我的故事的意义何在?我对自己老处女的命运真是那样满怀怨怼吗?谁在压迫着我?你还有你,我说,蜷伏在炉灰堆里,我的手指戳向父亲和继母。可我为什么不从他们身边逃走呢?只要在别处能有过日子的地方,就会有神的手指又在指点我。抑或,迄今为止我还不了解自己,可是这会儿我全明白了,命运为我留了一手:我要成为头朝下背负十字架的人,成为对那些沉溺于狂暴之中而对别的故事完全视而不见的人的一种警示,是不是?可是,对我来说还会有什么别的故事呢?嫁给邻家的二儿子?我不是一个幸福的农人。我是一个悲惨的黑人处女,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即使它是一个无趣而愚蠢得无以复加的悲惨故事,我对其中包含的可能性尚一无所知,包括许多未曾涉猎的幸福的不同发展。我就是我,性格即命运。历史就是上帝。愤怒,愤怒,愤怒。
13
那天使,有时人家这么称她,那黑衣天使来把有色人种的孩子们从喉头炎和热病中拯救出来。在诊治疾病的过程中,她所有那些持家的严厉作风都转化为绵绵不绝的温情。夜复一夜,她和抽泣着的孩子们或是分娩的妇女待在一起,驱赶着睡意。“一个来自天国的天使!”他们说,那些阿谀者的双眸充满了渴望。她的心在歌唱。战时,她在伤者最后几个小时里缓解他们的痛苦。他们死去时唇间带着微笑,凝视着她的眼睛,攥着她的手。她那怜悯心的储备无穷无尽。她需要被需要。如果没有人需要她,她会茫然不知所措。这还不能解释一切吗?
14
如果我父亲是一个更为软弱的人,他就能有一个出色的女儿。可是,他从来不需要什么。我着了迷似的需要被他需求,于是像月亮似的围着他转悠。以上是我唯一的可笑的推测,试图进入我们分崩离析的心理状态。解释就是宽恕,被解释就是被宽恕,但我,我又希望又恐惧,无法被解释和宽恕。(然而,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使我要避开光明?我真的有什么秘密吗?抑或这横在我面前的屏障,只是为了神秘化我那更好的询问着的另一面?我真的相信在我文弱的母亲和作为婴儿的我自己之间那道缝隙里的什么东西,就是这黑而乏味的老处女的谜底吗?延长你自己,延长你自己,这是我从内心深处听到的悄声细语。)
15
我自己的另一面,既然我已经说到了我自己——那就是我对自然的爱,尤其是那些昆虫,那些不停地围着泥团打转、在粪堆和每一块石头底下急急奔走的、目的明确的生命。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编造,编造!),戴着饰有花边的遮阳帽,时常一整天趴在尘土中,我听说,我的甲虫朋友们跟我一起玩耍,灰色和棕色的虫子,还有个头大大的黑家伙——我忘记它们的名字了,不过能毫不费力地在百科全书中查到。我那些食蚁的朋友们堆出了造型优美的圆锥形沙洞,在沙洞下面,我拨弄常见的红蚂蚁把它们搞得人仰马翻,而且,还时不时地翻找那些藏在扁石块底下的,色泽淡淡的萎缩的幼年蝎子,它见光就傻了,我便拿棍子去捅,在那时候我就知道蝎子不是好东西。我一点都不怕昆虫。我从家宅中走开去,赤足沿着河床逛游,发烫的褐色沙子在我脚底下嘎吱作响,从脚趾缝里钻了出来。我在流沙堆里铺开裙子坐下,感受着两腿中间暖烘烘的沙土。我将毫无忧虑,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事情让自己陷入危机——虽说我不知道危机怎么来的——以致我要生活在泥棚茅屋里,或是住在树下的披屋里,甚至风餐露宿,跟虫豸去说话。实际上从这小姑娘的面庞依稀可以看出老去之后成了疯婆子的模样,而躲在树丛背后那黑皮肤的家伙,他什么都知道,肯定在那儿咯咯地窃笑。
16
我是和佣工的孩子一起长大的。我在学着像现在这样说话之前,嘴里说的也跟他们一样。我一直跟他们一起玩着棍子和石头的游戏,直到我知道我可以拥有自己的玩偶屋,里面爸爸、妈妈、彼得和简睡在他们自己的床上,柜子里干净的衣服都打理好了,抽屉推进又拉出,这工夫南南(那只狗)和弗利克斯(那只猫)在厨房煤堆前打盹儿。我和那些佣工的孩子们一起在草原上找寻卡玛根,给失去母羊的小羊羔喂牛奶,攀上围墙观看他们给羊洗药浴,还有为圣诞节宰猪的情形。我闻过小屋里的馊味儿,当他们像兔子似的横七竖八地睡在里边,我坐在他们那位瞎眼的老祖父跟前看他削制晾衣夹,一边听他讲述过去的故事——人和牲畜从冬季牧场迁徙到夏季牧场一路上共同生活的经历。在老人跟前,我沉浸在往昔神话般的岁月之中,那时候牲畜也好,人类和主也好,都生活在一起,日常的一切简单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我一点儿不觉可笑。原初的岁月之梦一去不回,我怎么能够忍受那种失去的痛苦呢?没有了对过去岁月追忆的梦想——这梦想或许是染上了紫罗兰一般的忧郁色彩——若没有那放逐的神话,又怎么能够说明我的痛苦呢?母亲,芬芳的慈母,她迷药般的哺乳使我在溺爱中沉睡,然后,在夜晚的钟声中,又突然消失了,把我孤零零地扔在粗暴的手掌和僵硬的躯体之中——你到哪里去了?我失去的世界是一个人的世界,寒冷的夜晚、篝火、闪亮的眼睛,还有那些死去的英雄们漫长的故事——我还没有学会用他们的语言表述。
17
这屋宅里,在较着劲儿的女主人们跟前佣仆们躬身弯腰地各司其职,小心防备着可能落到他们身上的怒火。令人生厌的贱役使他们总在盼着争吵带来的那点戏剧性色彩,尽管他们知道对自己而言没有比她俩和睦相处更好的东西了。她们中间的巨人之战尚未爆发,小矮人趁夜开溜的日子还没有到来。他们所有的感觉不是那种依次出现,正反交替的,而是把暴怒、懊悔、怨恨和欢畅的滋味一锅煮了,他们经历过的这种眩晕使他们向往酣睡。他们希望在大房子里,但他们更想称病待在自己家里,躺在阴凉的长椅上打盹儿。杯子从他们手中滑脱,落在地上砸碎了。他们在角落里急速地悄声耳语。他们无端地责骂自己的孩子。他们做噩梦。这就是佣仆的心理特点。
18
我既不独居,也不在人群中,只是混在一帮孩子堆里。他们不用言语交谈,这对我来说有些古怪,有些难懂。他们用动作、手势来表达,用面部表情和手上的变化,用肩膀和脚的姿势,用嘴里哼哼唧唧的细微差别,还有语法上从未记录的间隔和空白。我一点点摸索着了解有色人种,他们也在摸索着了解我:他们同样是懵懂地听着我的话,探索着语音的弦外之音,攒眉蹙额的微妙之处,这些将我要说的真实意思传达给他们:“注意,别惹我!”“我说的不源自我。”彼此发出的信号就像穿越时空谷地的暗雾,我们要领会对方的意思每每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这就是我的言语并非人与人交流所用言语的原因。我独自在房间里不顾该干的活儿,身后的灯火不闪不晃,我念念有词地寻找自己的节奏,被词汇的石块绊倒,我还未曾听见从另一个口腔里发出这样的词汇。我用创造我的这种言语创造着我自己,我,生活在低眉顺眼的人们中间,从未被另一双平等相视的眼睛打量过,我自己也从未以平等相视的眼睛打量过别人。只要我成了自由的我,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我这处修道院似的房间里,我是那个命中注定的疯狂的女巫。衣服上沾着涎水,我弓腰曲背,病病歪歪,脚上满是角质硬皮,这拘谨的声音,无中生有地创造着乐句,偶尔无聊地打着哈欠,因为农庄里什么事儿也没有,在审查者鼾然睡去的寂静夜晚,流露出愤怒与疯狂的感情,属于疯狂的角笛舞——我与自己相伴起舞。
19
躯体之爱若有碑文上那种悖论式的隽语,那是何等的慰藉呢?我瞧着那贪欲的寡妇两片丰满的嘴唇,寂静中听见农舍地板发出嘎吱声,大床上发出柔情蜜意的悄声细语,感受着爱欲的香气扑面而来,在热腾腾的肉体气味中睡去。可是,怎样才能让隐秘的情欲变为现实呢?我,一个昏昏然的处女,赤身裸体地站在门口,问天问地。
20
这贪欲的寡妇竖起手指搁在丰满而黝黑的唇边,做了一个含义模糊的手势。她是警告我保持缄默吗?我这袒露的身体让她觉得好笑吗?透过敞开的帘子,满月的清辉泻在她的肩上,映出那丰满的带着嘲意的嘴唇。在她臀部的背后躺着一个熟睡的男人。她做出一个含义模糊的手势。她感到好笑吗?还是被惊吓了?夜晚的清风穿过拉开的窗帘。房间隐入暗影之中,熟睡者安然不动,我心里如敲鼓似的,盖过了他们的呼吸声。我该穿上衣服去他们那儿吗?他们会不会像幽灵似的一碰就消失了?她撮起丰满而充满嘲意的嘴唇看着我。我的衣服落在门口。如水的月光下她遍览着我卑微、乞怜的身体。我哭泣了,蒙住双眼,祈盼着一个人生故事平静地给我一个洗礼,就像别的女人经历的那样。
21
我父亲顶着酷热在尘土飞扬的地里劳作了一天,回家来就要洗澡,认为我自然要为他打理妥当。太阳落山之前一小时就开始点火烧水,以便他踏进前门那工夫就能把热水倒入釉面砖砌成的浴盆里,孩提时候这是我的职责。随后,我就退到饰花围屏后面,接过他脱下的衣服,摆上干净的内衣裤。踮起脚尖走出浴室时,我便听到他入浴的声音,水花泼溅在他胳肢窝下面和两股之间,裹在水汽中那股好闻的肥皂味儿和汗液的臭味儿钻进我鼻孔里。后来,这职事就停止了;可当我想起男性的肉体,白色的、沉甸甸的、笨拙的,除了他的肉体,还会有谁的呢?
22
我透过窗帘的隙缝打量他们。她牵着他的手,提拽着自己的裙子,一步两步,从轻便马车上下来。她伸展手臂,微笑着打了个哈欠,戴着手套的手指上,收好的阳伞垂着、晃着。他站在她身后,低声说着话。他们走上屋前台阶。她眼里贮满了幸福和欢乐,这样的眼睛没有注意到扶在窗帘蕾丝花边上的手指。她腿脚轻捷地迈动着,显得通体和谐。他们进了门,看不见了,闲庭信步地,一男一女回家了。
23
夜晚到了,阴影先是拉长,然后遮蔽了一切。我站在窗前。亨德里克穿过院子去储藏室。鸟群在河床上聚拢,叽喳声时起时落。最后一缕光线中,燕子飞回屋檐下的巢,第一批蝙蝠飞出来了。掠食者钻出各式各样的巢穴,它们现身了,黄鼠狼、笔尾獴。在这非洲的夜晚,痛苦、嫉妒和孤独都在哪里?一个女人透过窗子瞥视着黑夜有任何意义吗?我把十个手指都揿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我胸口的创伤被撕开了。如果说我是一个象征,那就是象征吧。我是不完整的,我里面有一个洞,那意味着什么,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缄口无言,我的眼光穿过玻璃向外面的黑夜凝视着——完整的夜,在自身中活着,蝙蝠、树丛、掠食者和所有的一切,它们可没把我当回事,它们视而不见,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它们自己而已。如果我压得再狠点,玻璃就会碎了,手上就要割出血口子,这一瞬间蟋蟀的歌吟就会戛然而止,随后接着再来。我待在屋宇中的一副皮囊里。我看出这儿不会有什么东西能把我释放到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这个世界带给我。我是汇入大千世界的一股声音的湍流,千千万万个细胞在哭泣,在呻吟,在咬牙切齿。
24
他们热汗涔涔,折腾不休,农舍整夜传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种子肯定是早已播下了,很快就会在她无知无觉的燥热中四处瘫坐,而身体中长大成熟,等着她的小粉猪拱来拱去。如果我也有个孩子,想象一下这般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那将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将为他要害的疼痛而无休无止地哭泣,他会拖着虚弱的双腿蹒跚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拽着母亲的围裙带子,藏着脸不跟陌生人打照面。可是,谁来给我一个婴儿呢?瞥见我躺在婚床上那副瘦骨伶仃的体形,谁不会陡然变一副冷脸呢?毛皮外衣盖到我的肚脐,腋窝下发出刺鼻的味儿,黑黑的髭须,眼睛警觉地注视着,防卫着,这样一个从来不会失去对自己的掌控的女人?在把房子吹倒前,要经历多么粗烈的喘息啊!谁能唤醒我沉睡的卵细胞呢?谁能照拂我分娩呢?我父亲,怒容满面,扬着鞭子?那些有色人种,畏畏葸葸的佣仆们跪在地上,献上捆绑的羊羔,头一茬采摘的果蔬,野生蜂蜜,对处女生产的奇事窃笑不已?他的鼻子从洞中探出来,老爹的儿子,沙漠上离乡背井的反基督前来率领他的游牧部族开赴希望之乡。他们旋身起舞,击着鼓点,他们挥舞着斧头和干草叉,他们簇拥着这婴孩,走进厨房时见他母亲对着火焰念咒驱魔,或把一只只公鸡开膛剖肚,或坐在血淋淋的扶手椅上咯咯直笑。一个疯狂到足以弑父弑母(那可不是真的母亲)的灵魂,并知道其他的暴行无疑可以构建一个患癫痫症的元首,还有那些过分自信的农奴的进军,他们银白色的屋顶上日光灼耀,透过玻璃窗他们被无谓地射成了碎片。倒在尘土中的是霍屯督人[1]的儿子和女儿,苍蝇在他们伤口上爬行,他们被扔上大车运走,埋成一个尸堆。我在父亲重压之下终于分娩了,我死去活来地给这世界带来生命,可是看来只能造成死亡。
25
借着防风灯的亮光,我看见他们酣睡中无忧无虑的模样,她仰面而卧,睡衣皱巴巴地窝在臀部,他的脸朝下,左手握在她手里。我没有像预想那样攥着切肉刀,而是拿了一把短柄斧,女武神的武器。我像一个真正的诗侣,让自己心如止水,呼吸着他们的呼吸。
26
我父亲仰面躺着,赤身裸体,右手的指头钩着她左手的指头,下颌耷拉着,紧闭的黑眼珠关闭了所有的光和热,喉咙里发出嗤嗤作响的呼噜声,那条疲惫的瞎眼的鱼,我所有烦恼的来源,在腹股沟间软软地垂挂着(希望很久以前它所有的根须和球茎就都被拽出来!)。斧子从我肩头掠过去。在我之前各种人都干过这事儿,妻子、儿子、情人、继承人、敌人,我并非绝无仅有。就像拴在链子上的一个球,斧子从我手臂一端甩落,楔入我下面的脖颈,瞬息之间一切都狂乱了。那女人突然从床上直起身,瞪着四周,她浑身浸在血泊里,困惑地听着身边愤怒的喘息和血液的涌动。幸运的是,有时候比这更大的杀戮过程需要的只不过是掌事者的镇定自若!她扭扭身子将睡衣得体地掩过臀部。一个前扑,摁住他们四个膝盖中的一个,我挥手朝她脑壳狠狠砍去。她身子一折栽倒了,像个球似的往左窝成一团,那激情迸射的战斧还扎在她脑瓜里。(谁曾想我有这般惊人的能量?)挣扎的手指从床边伸过来抓我,我闪了个趔趄,这会儿须让头脑保持冷静,我要把他们逐个收拾,拔出斧子(这得费点事儿),忍着那股恶心劲儿,照着那些手那些胳膊猛然砍去,收拾了这些我才能腾出手来扯出床单把这骇人的一幕遮掩起来。此时此刻,我带着节奏一下一下砍去,也许超过了所需的时间,但这让自己镇定下来,准备进入我整个人生的新阶段。我不必再焦虑地惦记着如何打发时光。我打破了某种戒律,这个罪愆不会让我无聊。除了满屋子我留下的暴力痕迹外,还有两具结结实实的尸体要处理呢。我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编出一个故事,所有的一切必须在黎明前亨德里克进来拿牛奶提桶之前解决。
27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拒绝跟她说话?自从她乘坐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拉车的马匹前额舞动着一支因旅程沾满尘土的鸵鸟羽毛,咯噔咯噔地穿过旷野而来),戴着那顶宽檐太阳帽到来之日,为什么我就执意尽量保持自己独角戏般的生活状态?是否可以想象另一幅情景,和她围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坐在一起,不管是心怀戒备还是毫无芥蒂,小鸡在外面叽叽喳喳,仆佣们在厨房里悄声细语,这样开启新一天的早晨会如何呢?是否可以想象,我和她一起裁裁剪剪,或者跟她手牵手地在果园里逛游,咯咯地笑着?我是否可能并不是这座孤独农舍和这片石漠中的囚徒,而是被困在自己漠然的独角戏中?一直以来,我的暴躁行为是想让那些了然的眼睛闭上,还是想叫她闭嘴?难道我们不能围着自己的茶杯,学着像鸽子那样轻柔地低声交谈,或是在炎热而无眠的午休时分,从黑黢黢的走廊里擦身而过之际互相触摸,拥抱,依偎?难道这双充满嘲意的眼睛不能变得柔和起来,难道我不能变得温顺一些,难道我们不能像两个平常女孩一样整个下午躺在彼此的臂弯里窃窃私语——我摸摸她的前额,她用鼻子轻蹭我的手,我会被她那池水般深邃的双眸迷住的,我不介意。
28
我问自己:是什么将我诱入卧室这一禁域,使我有此犯禁之举?是不是因为在荒原里过了一辈子,裹着一身漏斗似的黑衣,我被邪恶的能量盘附于身,即使是过路小贩或是偶尔来访的远房亲戚要么在进餐时被毒死,要不就是被砍死在床上?是不是粗窳的生活使人降至粗窳状态,只剩下纯粹的愤怒,纯粹的暴饮暴食,纯粹的怠惰?我从小到大的教养是否使我无法适应那种情感更为复杂的生活?这就是我为什么从不离开农庄,远离城镇生活,宁可让自己置身于一处象征之地的缘故吗?在这儿,简单的激情可以把它们四周搅得沸沸扬扬,进入无垠的空间,进入无尽的时间,释出它们各式各样的诅咒。
29
我问自己:我这么说对城市公平吗?是不是难以想象会有这样一座城市——那些屋顶上隐隐约约地飘忽着数以千计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火光,那些街道上传来数以千计喋喋不休的骂声?也许会有这样的街景;可这也太美术化了,而我不是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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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些尸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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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下深处流动着地下河流,它穿过滴着晶莹水珠的黑暗洞穴,还有那些坟墓,如果能抵达那儿就好了,因为那儿藏着世界上所有的家庭秘密。我涉水走进温热的坝中找寻排水口——它从梦境深处发出召唤,引领我们走入地下的王国。我的裙子在腰间翻滚漂浮着,就像盛开的黑色花朵。红色的淤泥、绿色的浮萍抚慰着我的脚。我那双鞋就像一对被遗弃的双胞胎似的从堤岸望过来。所有冒险行为中,自杀是最具文学性的,更甚于谋杀。当故事临近结局时,最后所有的歪诗都找到了发表之处。我久久凝视着天空和星星,平静地投去告别的目光,也许它们也在持续、平静而茫然地回望我,我呼出最后一口可爱的空气(再见,心灵!),然后潜入深渊。然后,挽歌般的恍惚过去了,其余所有的一切都冰凉、潮湿而滑稽。内衣裤在水中涨开。我过快地潜入水底,一如既往地远离想象中的旋涡。第一股水流涌进我的鼻孔,呛得我咳嗽起来,这是一个生物想要活命的盲目的惊慌。我手脚并用把自己拽出水面。我的脑袋冒出水面,喘着大气,随即在夜晚的空气中干呕起来。我试图让自己水平漂浮着,可是我太疲倦了,太疲倦了。也许我用麻木的手臂击拍过一两下。也许我又沉下去过,呛了一口水,现在对此不那么反感了。也许我又浮上水面,还在挣扎,必须等一会儿喘过气再来掂量我这衰弱的膂力。也许我现在只是在原处拍打着水面,进行着最后的交易——为了一个词语,放弃呼吸,半浮在水面上,犹犹豫豫地恳求着那些不在场的、所有不在场的(这会儿一连串不在场的、遥远的、看不见的事物正聚集空中),喝走那些狗,喝退那个笑话,在我再次下沉,转而郑重地探究自己的最后时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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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这些幽深之处,我又了解多少呢?我,不过是一个做苦役的女人,白天在满是烟炱的角落里围着锅碗瓢盆打转,夜晚只能狠命地用指关节顶压着眼睛,光环层层叠叠地旋转着,等待着幻觉。如同杀人一般,死亡也许比我给自己编织的故事更为沉闷。丧失了人际交往的机会,我不可避免地高估了自己的想象力,期望它能使平凡的事物焕发出自我超越的光环。然而,如果大自然不是以火焰之语向我们传递它的旨意,我问自己,为什么落日如此绚烂?(我并不相信什么悬浮尘粒的说法。)为什么蟋蟀都在夜间长吟,而鸟儿却在黎明歌唱?可是,这太晚了。如果还有工夫反复思量,也就有时间回厨房里去了,此刻,我有重要的事儿要对付,要把那两具尸体清理掉。不一会儿亨德里克就要打开后门了,确切说来,佣仆工作的本质是与他主人的污物亲密接触;但还可以确切地说,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尸体就是污物。亨德里克不仅具有这种本质,而且实质上也是这样,他不仅是帮佣,也是一个局外人。最先进来的会是亨德里克,要来拿牛奶桶,然后,过一会儿,安娜也要来了,洗碗碟,拖地板,铺床。当安娜见一家人还都悄无声息,而主人卧室里却不断传出擦洗的动静时,她会怎么想呢?她会在敲门之前犹豫一阵,侧耳倾听。我惊慌地喊出声来,她听见我的声音从沉重的门内嗡嗡地传出来:“不,今天不要!安娜,是你吗?今天别来,明天再来吧。请回去吧,拜托。”她轻手轻脚地走了。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她走出去关上后门的声音,然后,虽说脚步声本该听不到了,却还是传来她踏在沙石地上的声音。她闻到血腥味了?她去告诉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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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侧身躺着,膝盖顶在下颌上。如果我不着急,她会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她的头发像黏糊糊的暗红翅膀一样盖住了脸庞。虽然她最后的动作是想躲开可怕的斧头,紧闭着眼睛,咬着牙齿,但现在她的脸色平静了。然而,这男人,生命曾是那样顽强,最后仍动弹过。他最后的感受必定不会称心如意,用麻木的肌肉摸索着一个虚幻的安全地带。他躺在那儿,脑袋和胳膊伸出了床沿,被一大摊血染成黑色。也许,屈从于这温和的鬼魂对他来说还更好些,在离开的路上尽可能随之远走高飞,闭眼看一只燕子俯冲、上升、随风飞翔的情景。
34
这种时候还真是很侥幸——这会儿只剩下一个问题:清理。等摘掉这些血淋淋的胞衣之后,我才能有新的生命。这床单都浸透了血,要拿去烧掉。这床垫也得烧掉,好在未必今天就得处理。地板上有一摊血,等我搬动尸体时还会出现更多的血迹。这两具尸体怎么办?焚烧,埋掉,或是沉入水里。如果埋掉或是沉入水里,尸体就得从房子里搬出去。填埋的话,只能考虑土质松软的地方,也就是河床上。可如果埋在河床上,尸体没准会让下一场或是再下一场洪水给冲出来,又让他们回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两人腐烂的胳膊搭在一起,挂在横跨河水的篱笆上。倘若绑上重物,沉进水库里,尸体就会把水给污染了,再发生旱灾,他们就会重见天日,成了两具被拴在一起的骸骨,骷髅头还朝着天空龇牙咧嘴。可是,不管是埋掉还是沉入水里,都得挪出去,不管是整个儿用独轮车推走还是一小包一小包地运出去。我的脑子真是清晰啊,就像是一台机器的脑子。我够强壮吗,能否一个人把他们装上独轮车推走,还是只能把他们剁成我带得动的大小?我能独自一人把他们的躯体整个儿运走吗?切割躯体时是否有一种不带淫秽意味的办法呢?我本该多留意屠宰的手法。怎样才能不用钻孔就能拆解紧紧相连的肌肉组织?用什么工具呢?螺旋钻?手摇曲柄钻?选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还是农庄哪处僻静的角落,例如地窖里,会怎么样呢?后院里堆放起火葬柴堆会怎么样呢?院子里一生火所有人都知道了怎么办?我能对付得了吗?
35
当然啦,实话说我能对付任何事情,如果感到羞愧,我什么都干不了,做这样的事情需要的只是耐心和谨慎(就像蚂蚁那样,但我比它们耐心谨慎得多),还有就是坚定的意志。如果在丘冈上漫步,毫无疑问,我一定能找到表面有孔隙的石头,它们要么是经过遥远的冰河期的水蚀形成的,要么是火山喷发形成的。在马车房里,恰好肯定就有好几码长的锁链,迄今尚未有人注意,此际却突然跃入视线,还有好几桶的火药和成堆的白檀木。然而,我发现这会儿自己在考虑着,是否该去找一个筋肉强健的同谋,此人不会犹犹豫豫地提出什么问题,把两具尸体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地去了,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他们打发了,比如把他们塞进一个废弃的井里,再用大石块压上。总有一天,我必须要有另一个人,必须让我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哪怕是辱骂的声音。我的独角戏是一个词语的迷宫,除非某个人来给我引路,否则我找不到出路。我转动眼球,我嘬起嘴唇,我抻长耳朵,可镜子里的脸还是我的脸,而且一直都是我自己的脸,尽管我将它置于火中烤得都滴下油来。无论我那桩生死交易如何丧心病狂,滚了一身血渍和肥皂水,无论我在夜里发出怎样的狼嚎,这些表演在我自己可怕的剧院中上演,那只不过是一种顺时应变的习惯反应罢了。我没有冒渎谁,因为没有人能让我冒渎,除了佣仆和死者。我如何得到救赎呢?这真是我吗(擦洗—擦洗—擦洗),这裸膝的女士?我——内心深处、无法言喻的“我”——是否更深入地卷入了这些事件之中,而不是仅仅此时此刻置身于某个时刻、某个空间点,重重暴力聚于此端,随后大费周章地擦洗,碍于佣仆的缘故,怕他们哇啦哇啦地从什么地方抖搂到什么地方?如果我转身而去,是否这灯光照耀的血淋淋的场景不会渐而隐没在记忆的隧道之中,转过号角之门,我留在走廊尽头阴暗的小屋里用指关节狠狠摩挲着眼睛,等着我父亲紧锁眉头,在那下面是黝黑的深如潭水的眼睛,再是洞穴似的嘴巴,是否那里边仍永远地回荡着一个声音——不?
36
毕竟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落日时分,他从外边骑马归来,面露不忿,犯了鞍伤。见我迎上去,他只是点了点头,高视阔步地走进屋里,一屁股坐到扶手椅里,等着我去给他脱靴子。过去的日子毕竟没有过去。他没有带一个新妻子回家,我仍是他的女儿,如果我能够收回那些恶言恶语,我也许仍是他的好女儿;虽说我看得出,在他思忖着失败时离他远着点可能有好处,因为我对求偶的方式一无所知,没有收入,因此无法理解他的失败。当机会再度来临之际,我的心又跳动起来,但我假装正经地欠了欠身子,低下头。
37
我父亲把食物推到一边,一口也没吃。他坐在前厅,凝视着壁炉。我替他点亮一盏灯,可他挥手叫我走开。在自己房间里,我拨开窗帘褶边,侧耳倾听他那边的动静。那是他的叹息,还是钟敲的声音?我解衣就寝。清晨,前厅不见人影。
38
六个月前,亨德里克把他的新娘带回家了。他们坐着驴车咯噔咯噔地穿过田野,从阿莫埃德长途跋涉而来,驴车沾满了尘土。亨德里克身穿黑色西装(那是我父亲给他的二手货),戴着一顶旧宽边毡帽,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新娘站在他身旁,紧紧拽着自己的披巾,孤单无助,面色忧虑。亨德里克以六头山羊外加一张五镑钞票(还保证再付五镑,或是再多给五头山羊,对这样的事一般人总是难以弄得很清楚的)作嫁妆,把她从她父亲那儿娶了过来。我从来没去过阿莫埃德,我似乎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也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一个幽灵,抑或经纬线某个交叉点上一缕漂浮的云雾,被一个无法想象的法庭挂在这儿,直到发生了某件事,也许是一根木桩穿过埋在十字路口的一具尸骸的心脏,也许某处城堡塌陷到湖里——凡事皆有可能。我从未去过阿莫埃德,却有一种天赋,能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寒风萧瑟的荒丘,那些门口挂着粗麻布的铁皮小屋,那些命该如此的小鸡们在尘土中抓刨着,那些因寒冷淌着鼻涕的孩子从堤坝上辛劳地提来一桶桶水,亨德里克用驴车载来了他那裹着披巾、忸怩不安的年轻新娘。这会儿小鸡们在驴车前受惊逃散,六头作为嫁妆的山羊用鼻子蹭着荆棘丛,透过它们的黄眼珠,打量着我永远不能领略的丰富的场景,这荆棘丛,这粪堆,这小鸡,这些跟在车子后面乱跑一气的孩子,所有这一切在阳光下混成了一片,自然而率真,但对我来说它们只是一些名词、名词、名词。毫无疑问,我之所以能够挺住(看着这些眼泪从我鼻翼上滚落下来,只是出于形而上的原因没让它落在我的日记里,我为失去的天真而哭泣,为我自己的和全人类的天真),是因为我的坚毅,我钢铁般的坚毅,我那钢铁般顽强而可笑的坚毅——拨开那些名词堆砌的玩意儿,进入阿莫埃德山羊的视野和那冷酷的荒漠,只给眼前的事物命名,尽管所有的哲人都已说过(可我,一个可怜的外省黑女人,时钟已敲过十下,在摇曳的灯光下,能知道什么哲理呢?)。
39
她整夜熟睡,躺在亨德里克身边,一个尚在发育的女孩,一会儿是膝盖在长,一会儿是腰部在长,各个部位都在协调地生长。在过去的岁月里,那是亨德里克和他的族人跟着他们的肥尾羊群从一个牧场迁徙到另一个牧场的时代,那个虫子袭来之前的黄金岁月(毫无疑问,他们是乘风呼啸而来),他们就从我坐着的这个地方撤营而去,真是个巧合啊,也许那时,亨德里克是一个族长,不必向任何人躬身屈膝,他床上有两个服侍他的妻子,依他的心意行事,依他的喜好扭动身肢,睡觉时紧贴着他,年长的在一边,年轻的在另一边,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情景。可是今夜,亨德里克只有一个妻子,而学校校舍里那个老雅各比也只有一个妻子,她怏怏不乐地咕哝着。黄昏时分,风中传来她的抱怨声,那些话,上帝保佑,都那么含糊不清,倒是没法算吵起架来,但那明显是一种指责的语气。
40
这不是亨德里克的家。没有人生来就在这片沙石荒漠上,没有人,除了昆虫,我自己是它们中间一只黑瘦的甲虫,翅膀是假的,更不会产卵,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一个真正的昆虫学之谜。在曩昔的岁月里,亨德里克的祖先带着他们的羊群和牛群穿越荒漠,从A地迁往B地,或是从X地迁往Y地,靠嗅觉寻觅水源,丢弃那些离群落单的人畜,勉力向前跋涉。其后某一天,人们动手筑起围栅——当然,这是我的猜测——马背上的男人,阴影中的面孔邀请他们停下来,安顿于此,这也许是命令,也许是威胁,这就不知道了,于是有人成了牧主,他的孩子自然承祧父业,他的女人们成了洗洗涮涮的工具。真是有趣之极,这样一部殖民地历史:历史是否真如我猜测的那样,可让我感到十分好奇;它就像一种充满思辨的哲学,一种令人玄思默想的神学,而现在,很明显,它倒有可能是一种疑问重重的昆虫学,所有都是我凭空编造的,更不用说这片沙石荒漠的地貌和牲畜饲养了。还有治家理财:我怎么来解释我生存的经济问题?与我相伴的是偏头痛和午睡习惯,是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是那些终日沉思的倦怠——除非羊有东西吃(这儿终究不是一个昆虫农庄);但除了石头和矮树丛,我还能给它们吃什么呢?一定是矮树丛给羊儿们提供了养分(同样也给我提供了养分),那些褪色的低矮丛林草场,那些发灰的灌木丛,在我眼里是一派沉闷景象,而在羊儿们的眼里却是鲜美多汁的食料。殖民史上还有另外一个伟大的时刻:第一只美利奴羊是用滑轮和索具从船上吊上来的,被帆布带捆着,吓得抖抖瑟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丰美的应允之地,是不是能让它们世世代代在这养分充沛的矮树丛里吃草,不知道这里能否为我父亲和我自己在这孤独的小屋的生活提供经济基础,在此不耐烦地踢着脚后跟等着羊毛长出来而消逝的霍屯督人的遗族聚集在我们身边,成了伐木工、看闸人、牧羊人,或是终身佣仆,而我们在这孤独的小屋中百无聊赖,连苍蝇翅膀都拔了下来。
41
亨德里克并非生于此地。他不知来自何处,在我看来,他是我不认识的某个父亲和某个母亲的孩子,在艰难时代被送到世上,不管有没有得到祝福,去挣自己的面包。他在某一天下午来到这儿,要求一份工作,虽然我想不出为什么要来这儿。我们都是这世上的过客,从非A地来到非B,要是地理上可以这样标注,我希望我没有用错这个说法,我从来没有家庭教师,我不是那种长腿的调皮女孩,四处工作的家教喜欢搬一张小板凳坐在她们旁边,我性格阴郁、待人苛刻,因内心焦虑而显得呆头呆脑。一天下午亨德里克来到这儿,这个十六岁的男孩(这是我猜的),一路走来风尘仆仆,手里拄着一根棍子,肩上搭着一个袋子,在台阶底下停住脚步抬头看着我父亲,后者正坐着抽烟,眼光凝视远方:我们这儿的人惯常这样,这肯定是我们偏好思索的渊源,凝视着远方,凝视着火。亨德里克脱下帽子,这是个典型的姿势,一个十六岁少年把他的帽子端在胸前,男人和少年都把帽子搁在这儿。
“Baas[2],”亨德里克说,“问您好,Baas,我想找一份工作。”
我老爹清了清嗓子,咽下一口唾沫。以下是我猜想他说的话;我不知道亨德里克是否听见了我听到的,是否听见了那天我或许没有听到,现在却从我的心灵之耳中听见的东西,对这些话情绪化的或是不屑的半影。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什么工作都行——只要是工作就行,Baas。”
“你从什么地方来?”
“阿莫埃德,我的Baas。可眼下是从柯布斯老板那儿过来的。柯布斯老板说这儿的老板会给我活儿干的。”
“你给柯布斯老板干过活?”
“没有,我没给柯布斯老板干过。我在那儿找过工作。他说这儿的老板能有工作给我。所以我来了。”
“你能干什么样的活呢?你能侍弄羊吗?”
“能的,我懂羊的,Baas。”
“你几岁了?你会数数吗?”
“我身体很棒的。我会工作。Baas瞧着吧。”
“你现在能自己做主吗?”
“是的,Baas,我现在能自己做主。”
“你认识我农庄上的人吗?”
“不认识,Baas,我在这儿什么人都不认识。”
“好吧,仔细听着,你叫什么名字?”
“Baas,我叫亨德里克。”
“仔细听着,亨德里克,去厨房里找安娜要咖啡和面包。告诉她要给你安排个睡觉的地方。明天一早,我要你到这儿来。然后我会把要干的活儿跟你交代。现在去吧。”
“是,Baas,谢谢你,我的Baas。”
42
这段对话多顺畅啊,叫人舒心。真想我的生活也能像这样,问与答,语言和回声,而不是被“还有呢”“还有呢”折磨。男人们的谈话是那么熨帖,那么安详,那么充满实实在在的目的。我本该是个男人的,我本来不应该变得这么酸腐;我本该整天都在太阳底下做男人们该做的事情,挖坑,筑围栅,清点羊只。厨房里有我什么事儿呢?女仆们滔滔不绝地谈天,飞短流长,微恙小疾,也谈论孩子,四下水汽蒙蒙,到处是油烟味儿,脚踝上黏着猫毛——我在这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甚至喂了几十年的羊肉、南瓜和土豆,都没能让我长出真正乡村厨娘式的双下巴、大胸脯和大屁股,只给了我瘦瘪瘪的臀部,松松垮垮地垂在后腿上。哎呀,我的意志力,我将它喻为裹在绉绸里的铁丝,毕竟不足以让我永远免受脂肪分子的影响:该死的,脂肪分子与我血液中的微生物厮杀时已被大量消耗,但它们还在向前推进,如同一大群涌动的、盲目的嘴——我年复一年地与沉默的父亲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倾听我嘴里细细的牙齿的咀嚼时,想象的就是这幅情形。人不可能指望尸体有奇迹出现。而我也会死去。这是怎样的责罚啊。
43
那面镜子,是我早已去世的母亲留给我的,她的肖像挂在餐室墙上,挂在我默不作声的父亲和默不作声的我的上方,不过这就是当我想起那面墙时,可以想见我想到的总是墙上画轨下面只有一道灰影的原因,我抬眼在墙上勾勒出这一道狭长的灰影……从我早已去世的母亲(我总有一天会找到她)那儿继承的这面镜子占了我床对面大衣橱的整扇门。凝视着那里面自己的身体,我真是不开心,除非那工夫自己正裹在睡袍里,那是一件白睡袍——夜里穿的,白天则穿黑的,这就是我的着装套路——而且,为抵御冬天的寒冷,我还套上了睡袜,为了防风还戴了睡帽,有时我就让灯亮着,支着胳膊斜倚在床上,朝着那个面向我也同样支着胳膊斜倚在床上的形象微笑着,有时还跟它(或是她)聊上了。像这样的时候,我觉察出(镜子真是一种挺管用的设备,如果可以把它称为设备的话,它映出的东西不偏不倚,如此简单,却没有任何机械装置)自己两眼之间生出了茂密的汗毛,我没有理由喜欢这张面孔,我在想,即便用镊子拔去一些汗毛,或者干脆用接发钳把头发像胡萝卜似的扎成一束,从而让眼睛分开点儿,调理出那种优雅甚至是恬静的假象,这张脸也许还是一副怒相,一副耗子似的怒相,没法打理成一副温情样儿。如果我把头发放下来(现在白天塞在发网里用发夹别住,夜晚压在睡帽里),洗干净,披散开来,让它散落在颈背上,是否会让我的面容变得柔和一些?也许有一天头发会长到肩膀那儿,如果是为尸体而长,为什么就不该为我而长呢?如此想来,倘是我在自己牙齿上花点功夫(我的牙齿太多了,有几颗牙齿太受委屈了,别的牙长过来挤占了它们的地盘),把它们矫正一下,我是否就不那么丑了呢?做这事儿我是否还不算太老呢?我打算拔牙的念头是如此坚定:我对许多事情都怀有恐惧,可是疼痛似乎不在此列。我会自己坐到镜前(我这么告诉自己),握紧夹钳对准那颗该死的牙,用力夹紧,摇晃它,直到拔出那颗牙。接着我就对付另一颗。处理完牙齿和眉毛,然后就是肌肤。每天一清早我会跑到果园里,站在果树下(杏树、桃树、无花果树),大口吞食果子,直到肠胃没法蠕动。我也会做些运动,清晨沿河溜达一阵,晚上在山脚下漫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质的缘故,我的肌肤常年都显得黯淡无光,我的躯体更是瘦弱却滞重,我在想这是否某些综合因素所致,以致我有时怀疑自己体内的血液没有在流动,而是郁结成一团一团的,或者,是否我有二十一张皮,而不是书上说的只有七张皮——如果说一切都是躯体原因造成的,那就只能从躯体根治,如果不是,那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44
然而,如果只是一种简单明了的生活该有多快活呀。当一个想法简单、头脑空空的女继承人,心里发愁的只是嫁不出去,随时准备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交给第一个愿意娶她的过路人,即便是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或是一个巡回授课的拉丁文教师,给他生养六个女儿,以基督的坚忍来承受他的拳头和咒骂,过着还算体面的卑微的生活,而不是在厄运笼罩的阴郁氛围里支着胳膊肘瞧着镜中的自己——本能告诉我就是这样。为什么,清晨五点钟我就能毅然离开温暖的床铺去点燃炉子,我的脚冻得发青,在冰凉的铁家伙上手指都冻得粘住了,趁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是否能一跃而起,穿过月光下的田野,跑到工具箱那儿,跑到果园里,开始自己整套的养生疗程——拔除毛发,拔去牙齿,多吃水果?我是不是天生就喜欢阴沉、丑恶、饱受噩运折磨的事物,喜欢嗅察它们阴暗的巢穴,蜷伏在满是老鼠屎和鸡骨头的黑暗旮旯里,而不愿顺其自然地过上体面生活?如果真是这样,这些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呢?是我周围单调乏味的环境造成的吗?是长年累月生活在荒野之中,最近的邻居也在七里格[3]之外,只能以枯枝、石块和昆虫取乐养成的禀性吗?我想不是,可我跟谁去说呢。是来自我的父母吗?我那性情暴怒而冷漠的老爹?我那早已成了老爹脑后的一个模糊的椭圆影像的母亲?也许吧。也许是从他们那儿来的,也许是共同的遗传,也有各自的因子,那就要追溯到我的四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早已不记得他们了,但真有必要的话肯定还能回忆起来,还有我那八位曾祖和外曾祖,以及十六位曾曾祖和外曾曾祖,除非他们中间有过乱伦的勾当,否则他们之前还有三十二位曾曾曾祖和外曾曾曾祖,以此类推,我们能一直追溯到亚当和夏娃,最终推及上帝之手,其间的数学关系总是要让我难住。这要说到原罪了,这明显是种系的退化:对于我丑陋的容貌和阴暗的欲望,父母两系都能找到很好的解释,还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不愿即刻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治疗自己。但我对那些解释没有兴趣。我已经超越了所有这一切对我自己的刨根问底。“命数”才是我关注的,换个说法是“厄运”,是那些将要发生在我身上的倒霉事儿。这个戴睡帽的女人从镜子里望着我,这女人确切意义上说就是我,将在这内陆深处退化和衰亡,除非她生命中能有哪怕是像稀粥一样寡淡的事,让她活下去。我不想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照着镜子却什么也看不见;走在太阳底下却没有身影。这取决于我。
45
说说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的佣酬就是恩惠加现钞。以往每个月末付给他两先令,现在已涨到六先令。每月还有两头宰杀的羊,每周定额发放面粉、玉米粉、糖和咖啡。他有自己的菜地。他穿的都是我父亲丢弃的好衣服。他的鞋是用自己鞣制的皮子做的。他的礼拜天归他自己。生了病会得到照顾。当他老到干不动的时候,他手里的活计就要传给更年轻的人去做,而他自己可以退休,坐在长凳上晒晒太阳,看着他的孙子们做游戏。墓园里给他的坟墓留好了位置,他的女儿们会替他合上眼睛。还有其他的方式可以安排这些事情,但就我所知,没有比这更安宁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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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里克想要发展自己的家系,一个虽然卑微却能与我祖父和父亲一脉并行的家系,只是为了能有个说道。亨德里克希望家中儿女盈室。这就是他结婚的原因。他想,第二个儿子应该是个听话顺从的孩子,会留在家里,学着干农活,做一个用得着的好帮手,到时候娶一个好女孩,把这个家族延续下去。他想,女儿们,将在农庄大宅的厨房里干活。星期六晚上,邻近农庄的男孩们肩上缚着吉他骑着自行车,从史诗般遥远的地方而来,穿过草原,来向她们求爱,然后结婚生子。他那个大儿子是个爱吵架斗殴的主儿,那家伙从来不说“是”,他将离家去铁路上找个活儿,后来在跟人争执时被捅一刀,于是在孤独中死去,伤透了他母亲的心。至于别的那些儿子,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出息,也许他们也会离家去找工作,从此音信全无,要不他们会死于襁褓之中,也会有一些女儿们夭折,这样想来尽管家系的繁衍难有瓜瓞绵绵的景象,支脉也不会太远。这就是亨德里克的宏愿。
47
亨德里克找了一个妻子,因为他不再年轻了,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血脉在地球上永远消失,因为他开始担忧暮日来临,因为男人生来就不是独自生活的。
48
我对亨德里克一无所知。原因是,我们同时在农庄生活的这些年月里,他都得坚守着他的身份,待在工作岗位上,那样我只能跟他隔着一定的距离;而我们之间的这两样东西:身份和距离,保证了我们二人之间的目光一直都很和善,漫不经心,漠然处之。我可以对此做出解释。亨德里克是一个在农庄干活的男佣。他只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肩膀笔挺,肤色黝黑,颧骨较高,眼睛斜视,总是以我无法模仿的不知疲倦的快步走过院子,他的长腿从臀部开始迈动,而不是从膝弯那儿开始,这男佣每个礼拜五晚上替我们宰羊,把死羊挂在树上;每天早上他劈柴,给奶牛挤奶,向我脱帽致意,说“早上好,小姐”,然后去干他的活。亨德里克和我,在一套十分古老的准则中,各自有自己的位置。我们以轻松流畅的舞步旋过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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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持守一贯的距离。我是一个出色的女主人,头脑清楚,行事公正,友善亲切,完全不是那种邪门的女人。佣仆们不对我的外表说长道短,对此我心存感激。因而,我在黎明触面而来的轻风中所感觉到的,并非我一个人的感觉。我们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我们所有的人都变得阴沉沉的。我醒着躺在那儿,倾听着那些低沉的、压抑着的情欲、悲伤、厌恶、痛苦的哭声,那些哭声交织着扑进这房子里滑行着,颤遍整幢房子,以至于你也许觉得这儿像是蝙蝠出没之处,那些悲恸的蝙蝠、憎恶的蝙蝠、忧伤的蝙蝠、满怀渴念的蝙蝠,搜寻着失去的巢穴,它们的悲鸣吓得狗儿们都缩成一团,我的内耳即使眠于地下也能听到老爹发出的信号,也因此有一种灼痛之感。那哭泣声一直从他卧室里传出——自亨德里克从阿莫埃德带回他的女孩,自车后扬起无精打采的尘土,自疲惫的驴子们一路跋涉抵达这处村舍,那哭泣就更响了,声调也更悲哀、忧愤。在门口,亨德里克停下车,把鞭子搁进插孔里跳下来,把那女孩扶下,然后转过身去卸挽具。我老爹就站在屋前游廊里,离院子六百英尺开外,第一次透过大号双筒望远镜看见了那块红色披巾,那双极大的眼睛,那尖尖的下颏,那细密的牙齿,那狐狸般的脸面,亨德里克的纤细苗条的安娜。
50
我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正好瞧见亨德里克的年轻新娘从驴车上下来。这工夫,就像那个灯塔看守人被捆在自己椅子上,对着变化莫测的第七道波涛。我望着女孩悄然闪回黑暗中,听见开灯时齿轮吱嘎转动的声音,我在等亨德里克,或是我老爹,或是别的女人走进这幅画面,在灯光里短暂地发出光芒——这不是他们那边的灯光,是我这边的,甚至不是灯光而是一团火。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抛开所有的顾虑,赶快拿上准备好的杆子,让那窗扇停止摆动,让灯光稳稳地直射在那女孩身上,映出她细细的胳膊和苗条的身躯;可我是个胆小鬼,说来只是胆怯,随着光束的摆荡,稍纵即逝的一刹那,我从镜子里瞥见了沙石荒漠,瞥见了山羊,瞥见了我自己的脸。对着这些,我把嘴里那股干涩的酸气痛快地吐出去了,真是憋得让人恼火,我没法否认,这口气就是我的心灵和我自身,这灯光也是。至于让我放弃观念的宝座,学着与山羊和岩石为伴的生活方式,虽说我仍为此感到痛苦,却并不觉得不可忍受。我坐在这儿看管着山羊和岩石,这整个农庄乃至方圆四周,就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悬浮在我冷淡、疏离的媒介之中,作为话语筹码,我把它们一样一样拿出去交换。一阵热风卷起赭色的尘埃上下翻舞。大地重新安排了风景,又把这幅构图确定下来。这当儿,亨德里克搀着他的新娘从驴车上下来。她鲜亮活泼,不知道自己正在双筒望远镜的注视之下,她朝这幢房子迈出最初的几步,怀中仍还抱着也许已经发蔫的花束,脚尖故作端庄地朝内撇着,柔软的肌肤在她浆硬的白棉布裙下互相摩挲着,说话还是那副结结巴巴的样儿。言语就像钱币一样。言语和意思之间隔得很远。语言不是情欲的媒介。情欲是欢天喜地的,不是用来交换的。只有远离了情欲,语言才能控制它。亨德里克的新娘,她那双宛如母鹿般精灵的眼睛,她窄窄的臀部,都不是言辞能够触摸的,除非情欲同意发生突变,变成观望者的好奇心。情欲的狂热以语言作为媒介,制造出了一系列的癫狂。我苦苦与地狱的箴言斗争。
51
离拂晓还有一个小时,亨德里克就被什么动静弄醒了,那些隐隐约约的声息我都听不见:风转向了,鸟儿睡醒前窸窸窣窣地抖动羽毛。他在黑暗中穿上裤子、鞋子,披上外套。他重新点燃炉火,煮上咖啡。身后,那个新来的人把毛皮披肩拉到她眼睛下,躺在那儿惬意地望着他。她两眼闪烁着橙色的光芒。窗子关着,农舍里充溢着一股人体的气息。他们整夜裸着身子躺在那儿,醒一阵睡一阵,散发出他们那种一言难尽的味儿:棕色人体的烟酸味,这味儿我熟悉极了,我肯定有过一个棕色人种的保姆,虽说已经想不起她了;(我又嗅了一下,闻到另一股更为浓烈的味儿)还有血液的铁锈味;从那女孩的血和骚情大发时留下的淡而刺鼻的气息中扑面而来;最后,空气里洇出了牛奶般的香甜,那是亨德里克如洪水般汹涌的反应。要问事情是否真是那样,我,一个独身的未婚老处女,怎么能知道这些呢?我彻夜不眠地弯着身子查词典,自然不是毫无缘由的。言语就是言语。我从未声称自己有过那些夜间的体验。我只是把一种因素用多种迹象表明出来罢了。真正的问题在于,如果我知道这些事儿,那么我父亲难道不会知道得更多吗?于是,嫉妒之意便会在他心里膨胀开来,为什么他那颗心滚烫的外壳还没有炸开来?我拿起词典,用心搜索,描述,又放下,从一个词条查到下一个词条,耐心地用我自己的编码给这档子事情分类归档,可是在这困境中,他用什么招数能降伏情欲的撒旦呢?我不是女先知,但风中的寒意告诉我灾难正在降临。我听到黑暗中的脚步声在我们房子的过道里响起。我缩起肩膀等待着。经历了几十年的沉睡之后,某种事情正降临到我们身上。
52
亨德里克蹲在火炉前,把烧滚的水浇在咖啡渣上。在这田园浪漫曲结束之前,他还会给自己煮咖啡。然后,那女孩,从一位美丽的客人变成了妻子的新娘,将学着比丈夫先起床,毫无疑问,他很快就会冲着她大吵大闹,还会动手揍她。但由于对此一无所知,她热切地看着亨德里克在干活,两只温暖的脚底互相摩挲着。
53
亨德里克走进夜色将尽的世界。沿河的树枝上,鸟儿们刚刚开始躁动起来。星星莹澈如冰。他脚下的沙石咯吱咯吱地响着。我听见从储藏室拎出的提桶在石头地上磕出当啷当啷的响声,随后是他迈着急速的脚步嘎吱嘎吱地走向牛棚。我老爹把毯子掀到一边,一翻身下了床,穿着袜子踏在冰凉的地板上。我已在自己的房间里穿戴起来,因为我必须在他迈着坚定而疲惫的脚步走进厨房之前,把他的咖啡准备好。农庄的一天开始了。
54
当亨德里克过来跟我父亲说要告假离开农庄去把他的新娘接来时,他俩之间没有就婚事本身谈过一句。他只是这样回答:“做你想做的事吧。”婚宴是在阿莫埃德举办的,新婚之夜或许是在路上或许是在这儿,我不知道,而从那天以后,亨德里克就又回到了劳作之中。我父亲增加了他的食品配给份额,但没有送任何礼物。他公布这件事之后,我头一回碰见他时,曾对他说:“恭喜你,亨德里克。”他手碰一下帽檐,微笑着回答:“谢谢,小姐。”
55
我们并排坐在游廊上,望着将隐的落日,等待着流星闪现,我们有时会听到亨德里克弹拨吉他的声音,轻轻地、飘逸地,穿河渡水而来。一天晚上,空气特别平静,我们听到他把那首Daar bo op die berg[4]完整地弹奏了一遍。可是在大多数夜晚,风把缥缈的乐声驱散了,我们就像是在不同的星球上,我们在我们这儿,他们在他们那儿。
56
我很少看见亨德里克的小新娘。当他出去时,她就一直守在家里,只是偶尔去堤坝那儿打水或是去河边拾柴火,我一眼就看到她那鲜红的披巾在树丛间闪动。她对自己的新生活,对于日复一日的烹煮、洗刷,对于她自己对丈夫负有的责任都渐渐熟悉起来了,当然还有自己的身体、围着她的四面墙壁、从前门瞥来的目光、那座雄踞视线中央的石灰墙的农庄大宅、忙碌的男人和那行走如风的脚步,还有夜间坐在游廊上凝视着星空的瘦小女人。
57
星期天,亨德里克和他的妻子去雅各比和安娜家里做客。他们穿上最好的衣裳,坐上驴车,一摇一晃地沿着乡间小道走半英里,到旧校舍去。我向安娜问起对这女孩的印象。她说她“很甜美”,但还是个孩子。如果她还是个孩子,那我是什么?我看出安娜想要把她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
58
亨德里克把帽子拿在手上,站在厨房门口等着我抬头看他。从破碗碟和碎蛋壳的缝隙里,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早上好,小姐。”
“早上好,亨德里克。你怎么样?”
“我们很好,小姐。我是来问一下:小姐要不要找个人来做屋里的活儿?是替我妻子来打听的,小姐。”
“嗯,也许要吧,亨德里克。可你妻子在哪儿?”
“她在这儿,小姐。”他朝后面点一下头,又回来迎着我的目光。
“叫她进来。”
他转身喊了声“嗨!”,紧张地笑笑。有条鲜红的披巾一闪,那女孩出现在他身后。他闪过一边,让她贴着门框进来,她两手搭在一起,眼睛看着地上。
“你也叫安娜,是么?现在我们有两个安娜了。”
她点点头,又扭过了脸。
“跟小姐说话呀!”亨德里克悄声说。他的声音有点刺耳,但没关系,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我们彼此之间玩的一种游戏。
“是叫安娜,小姐。”安娜怯生生地说。她轻柔地清了清嗓子。
“那么,你就叫克莱恩—安娜吧,因为我们同一个厨房里不能有两个安娜,不是吗?”
她长得很美。脑袋和眼睛都像孩子那样显得有点大,嘴唇和颧骨的线条清晰得像用铅笔勾勒出来似的。这一年,下一年,也许是再下一年,你还会这么美,我对自己说,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后,生育的摧残、相继而来的病痛、邋遢而单调乏味的生活,很快就会把你耗尽的,亨德里克会觉得你原来不是那么回事儿,就像喝下了一杯苦酒,那时候你和他就该开始冲着对方叫嚷了,你的皮肤会出现皱纹,你的眼睛会呆滞无光。你将会像我一样,我告诉自己,根本用不着担心。
“看着我,安娜,别害羞。你喜欢到这屋里来干活吗?”
她慢慢地点点头,用她的大脚趾蹭了蹭脚背。我打量了一下她的脚趾和瘦长结实的小腿肚。
“来吧,孩子,说话吧,我不会吃了你的!”
“嗨!”亨德里克在门口悄声道。
“是,小姐。”她说。
我朝她走近一步,在围裙上擦干了手。她没有畏缩地闪开,但她朝亨德里克眨了眨眼。我用食指钩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说吧,安娜,没什么好怕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她的嘴巴颤抖着。她的眼睛不是黑色的,却是很深很深的褐色,甚至比亨德里克的还要深。
“说吧,我是谁?”
“小姐是小姐。”
“那么,来吧!……安娜!”
可是安娜,我那个老的安娜,似乎一直都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她在听。
“安娜,这是我们的克莱恩—安娜。你人很好,年龄也更大:我们把你叫作欧—安娜好吗?那么她就叫克莱恩—安娜。听起来怎么样?”
“听上去挺不错的,小姐。”
“现在,听好了:给她一大杯茶,她这就可以开始干活了。告诉她擦洗的家什搁在哪儿,我要她先把厨房的地板擦了。你,克莱恩—安娜,你得留神记住,明天你带上自己的茶杯和茶盘。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姐。”
“亨德里克,你走吧,别让老板看见你在这儿闲晃。”
“是,小姐。谢谢你,小姐。”
所有这一切都是用我们的语言交谈的,一种微妙的语言,借助随机应变的词序和细微的语助词,把外人完全蒙在鼓里,这既有孩子般的抱团劲儿,又有一种距离感。
59
这天上午下雨了。几天来,一连串的云团布列于空中,从地平线这头扯到那头,天空响着隆隆雷声,四下昏暗而又闷热。临近中午那工夫,鸟儿们出来兜着圈子飞翔,渐渐聚到一起,喑哑地发出寻巢的叫声。空气都凝住了。巨大、温热的雨滴劈头盖脸地从天上抽下来,真是天摇地动,接下来就像是发生了雷暴;雷电交加之中,天地间尽是没完没了的回声,穿过我们,渐渐向北而去。雨下了一个小时。随后停下了,鸟儿啁啾而鸣,地上冒着热气,最后漫出的溪流渐而变细变小,终于消失了。
60
今天我给老爹补了六双袜子。因为有着比我还老的老规矩,所以我不能叫安娜来做这织补的活儿。
61
今天的羊腿真是棒极了:幼嫩、多汁,烤得正到火候。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所有的东西。即使在荒漠里生命也会生长。
62
我偶然望见远处的堤坝,冒出了我老爹的脑袋和肩膀,落日的霞光中,他身上满是炫目的涡状彩条,橙色的、粉红的、淡紫的、深紫的、深红的。无论他今天做的是什么事(他决不会说,我也决不会问),他回家时仍沉浸在骄傲和喜悦之中,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
63
面对一切惰性的诱惑,我父亲也从来不会放弃一个绅士的架势。他骑马外出时,总要穿上马靴,脱靴是我的事儿,安娜负责擦亮。他两周外出巡视一次的旅途,总要照例穿上正装,系上领带。他的领扣盒里,总是放着三枚领扣[5]。就餐之前,他都要用肥皂洗手。他喝起白兰地来很有仪式感,举着一只矮脚杯(总共有四只),在灯光下,坐在扶手椅里自饮自斟。每月一次,他端一把凳子腰板笔挺地坐在厨房门外,小鸡们瞧着他咯咯地叫唤着,他把自己交给我的理发剪。我把他那一头铁灰色的毛发修剪整齐,用我的手掌抚平它。然后,他站起身,抖掉头发茬子,谢了我,大步走了开去。谁会想到这样一个人,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甚至年复一年,照规程一板一眼做事的人,会在每天傍晚迎着火红的天幕骑马出去,好像他度过的一整天就为了这一刻——拴在高地那儿相思树的阴影里的马儿踢蹬着前蹄,他靠在马鞍上,手里削着晾衣夹,抽着烟,牙齿缝里发出口哨声,有时帽子盖住眼睛打个盹儿,怀表还攥在手里。他在背地里就过着这种隐秘的生活,还是说这种想法根本无关紧要?
64
每隔六天,我们会到无花果树后面的便桶那儿去,在对方屙屎后恶臭的气味中去把肠子里的粪便排泄出来,要么他在我的恶臭中,要么我在他的恶臭中。我们的周期六天一碰头,他是两天一次,我是三天一次。掀开木制马桶盖,我蹲跨在他那堆可恶的稀里哗啦下来的东西上面,那些要命的玩意儿带着血污,野蛮至极、颜色斑驳,倒是飞蝇的最爱,我敢肯定,那些没消化的肉食几乎是囫囵地排出来了。我自己的排泄物(据此我想到他,把裤子拉到膝盖上,那些大头苍蝇在他屁股后头嗡嗡直叫时,他得使劲地屏着鼻息)颜色发暗,带有那种胆汁似的橄榄色,紧紧裹成一条,又臭又长,像是陈年之物。我们屏气用力,累得要命,我们揩拭的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是用商店里买来的方形厕纸,一种身份的象征,完事后我们整好衣服,神态镇定地步出厕室。接下来就是亨德里克的活儿了,他得去检查一下马桶,如果那里面不是空的,就得把它倒进远离住处的沟穴里,然后刷洗干净,放回原处。他到什么地方去倒马桶,我不知道;但农庄的某个地方肯定有这么一个坑,两人的粪便盘绕在一起,父亲的红蛇和女儿的黑条相拥而眠,沉寂之中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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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模式变了。我老爹现在每天清早才回到家里。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给自己沏茶,挥手叫我退开。他站在那儿,两手插在衣袋里,背朝着两个安娜(如果她们在那儿的话),茶叶泡开那当儿,他朝窗外凝视着。女佣们缩着肩膀,局促不安地尽快从他眼前消失。如果她们不在那儿,他就端着茶杯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找见克莱恩—安娜(她在清扫、擦洗或是做别的事儿),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没说。当他离开时,我们几个女人都长舒一口气。
注释
[1]霍屯督人(Hottentot),南非西南部与好望角一带说科依桑语的土著黑人。
[2]南非语:老板、主人。
[3]里格(league),旧时长度单位,约为三英里或五公里。
[4]南非语:《爬到高高的山冈上》。
[5]领扣(collar-stud),一种将可拆卸的领子扣在衬衫上的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