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斯巴达的影响

斯巴达对希腊思想产生过双重影响：一层是通过现实，一层是通过神话，这两方面都很重要。在现实中，斯巴达在战争中打败了雅典；通过神话，斯巴达影响了柏拉图，以及后来无数作家的政治理论。回顾历史，你会发现神话的影响力甚至高过了现实；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从现实开始说起，因为神话源于现实。

对于一个斯巴达公民来说，他一生唯一的事业，就是战斗，斯巴达人从出生就开始接受战斗训练。经过部族首领的检查，体弱多病的孩子会被遗弃，只有强壮的孩子才能被扶养。二十岁之前，所有的男孩子都要在一所学校里接受训练，训练的目的是让他们变得强大，不惧苦痛，服从纪律。文化教育或科学教育被视为毫无意义，教育的唯一目标就是塑造出全心全意报效国家的优秀战士。

斯巴达人长到二十岁时，开始服真正的兵役。只要过了二十岁就可以结婚，但是直到三十岁之前，男人只能住在“男子营”，这期间的婚姻生活就像一场非法、隐秘的外遇。三十岁之后，他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公民。每一个公民都有所属的食堂，要和其他成员一起吃饭；无论他从事什么生产活动，必须从自己的产出中拿出一部分上交。这个国家奉行的宗旨是，不能让任何一个斯巴达公民陷入贫困，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公民变得富有。每个人只能靠自己土地的产出生活，土地不允许转让，除非免费赠送。任何人不得拥有金或银，钱币是用铁制成的。斯巴达人的简朴，众人皆知。

斯巴达女性的地位很特殊，她们不像希腊其他地区的良家妇女那样与世隔绝。斯巴达的女孩也要像男孩一样，接受体能训练；更不同寻常的是，男孩女孩不仅要在一起训练，而且全都要赤身裸体。女性不许流露出任何对国家不利的情绪，她们可以鄙视一个懦夫，而且如果她鄙视的那个懦夫，就是她自己的儿子，还会因此受到赞扬。但是，如果她刚出生的孩子由于体弱要被处死，或者她的儿子在战场上战死，她却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悲伤。其他地方的希腊人认为斯巴达女性格外贞洁，但与此同时，如果一个斯巴达女性结了婚没有孩子，国家为了让妇女生育出更多的公民，在让她去试试是不是别的男人能让她怀孕时，她却不会提出异议。

斯巴达的宪法非常复杂。斯巴达有两位王，分属不同的家族，王位靠世袭继承获得。战争期间，由其中一位负责指挥，但是在和平时期他们的权力会受到限制。在公开的宴会上，他们分得的食物比其他人多一倍，国王去世的时候，国民会哀悼他。两位国王都是长老会议的成员，包括两位国王在内，长老会议成员总共三十人；其他二十八位成员的年龄必须超过六十岁，长老会议的席位由全体公民选举产生，终生任职，但是只有贵族有资格参选。长老会议负责审理罪案，筹备公民大会相关事宜。全体公民都要参加公民大会，会上不能提出动议，但是可以对之前提交的议案投赞成票或反对票。所有法律都要在公民大会上通过才能生效。大会通过是法律生效的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法律生效之前，必须由长老和行政官宣告生效决定。

除了两位王、长老会议、公民大会，斯巴达政府还存在第四个组成部分，这个部门是斯巴达特有的。斯巴达设有五位监察官，监察官是斯巴达体制中的“民主”成分，这样的设置显然是为了制衡王权。两位国王每个月都要宣誓拥护宪法，然后五位监察官宣誓，只要国王信守誓言，他们就会拥护国王。无论哪位国王出征，都会有两位监察官随行，监督他的一举一动。监察官执掌最高民事法庭，但是他们可以对国王行使刑事审判权。

其他城邦的希腊人对斯巴达人的钦佩，让我们感到惊讶。起初，斯巴达和其他希腊城邦没什么不同，他们的特征是后来发展出来的。起初，斯巴达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孕育出了不少诗人和艺术家，但是到了公元前七世纪左右，或许更晚一些，斯巴达的宪法（被错误地归功于莱库格斯）就发展成了我们刚才谈论的那种形式。为了在战争中取胜，他们牺牲了一切，由此在希腊对世界文明做出的贡献中，就再也没有斯巴达的份儿了。在我们看来，斯巴达就像一个微缩模型，如果纳粹获胜建国，建立的就是斯巴达式的国家。但是希腊人并不这样看待他们。

其他地区的希腊人羡慕斯巴达的原因之一，是斯巴达政权稳定。其他希腊城邦都经历过革命，但是斯巴达体制连续数百年没有发生过变动，除了监察官的权力逐渐提升，但这种微小的改革是通过正当法律程序实现的，完全不涉及暴力问题。

谁也不能否认，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斯巴达人一直能成功地实现国家的主要目标，即把斯巴达人塑造成一个不可战胜的勇武民族。虽然严格来说，公元前四八〇年的温泉关之战是一场败仗，但那或许是一场最能彰显斯巴达人英勇的战役。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斯巴达人向世人证明，他们在陆上是无敌的。他们在陆地上的霸权一直持续到公元前三七一年，在留克特拉战役中被底比斯人打败，斯巴达人强大的军事地位至此终结。

除了战争方面，现实中的斯巴达，从来不是一个遵守原则的地方。生活在斯巴达盛期的希罗多德发表过一段惊人的言论，他说，没有一个斯巴达人能拒绝诱惑，虽然蔑视财富、热衷淳朴生活，确实是斯巴达教育极力主张的主要观点。据说斯巴达的妇女非常忠贞，但是最有竞争力的王位继承人，会因为不是国王的亲生儿子失去继承权，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据说斯巴达人对国家无比忠诚，但是普拉提亚之战的胜利者、斯巴达王帕萨尼亚斯，却没抵挡得住薛西斯的重金诱惑，做了叛徒。除了这些恶名昭彰的事件，斯巴达推行的政策也是一贯的卑鄙狭隘。雅典从波斯人手中解放了小亚细亚及邻近岛屿上的希腊人，那时候勇猛的斯巴达人却在一旁袖手旁观；只要他们认为伯罗奔尼撒半岛是安全的，其他希腊人的命运他们根本不在乎。希腊世界每次尝试结盟，都因为斯巴达的狭隘告败。

亚里士多德生活的年代，斯巴达已经走向没落，对于斯巴达的宪法，他在描述中表达了强烈的敌意。他的说法和其他人完全不同，很难让人相信他们说的是一个地方，例如他说：“立法者想让整个国家保持艰苦克制，他让男人践行了他的意志，却忽视了女人，斯巴达的女人们过着放纵奢靡的生活。”这导致斯巴达沦落成一个过度重视财富的国家，就像大部分战斗民族一样，国家的统治权落入他们妻子的手中。

亚里士多德继而谴责斯巴达人的贪婪，认为这是财产分配不均的结果。他说，虽然份地不允许买卖，但是可以赠予或传给后代。他又说，妇女掌握了全国五分之二的土地，导致公民数量大幅减少：据说斯巴达曾有一万公民，但是被底比斯击败时，只剩不到一千人。

亚里士多德批评了斯巴达宪法的各个方面。他说监察官通常是非常穷的人，所以很容易受贿；而且他们手中的权力之大，就连国王都不得不讨好他们，因此他们的体制已经转变成了民主制。据说，监察官们过分放纵，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宪法精神背道而驰，与此同时，他们对普通公民过分严格，以至于让人无法忍受，只能沉溺于非法隐秘的感官快乐，躲避现实。

亚里士多德写下这些评述的时候，斯巴达已经衰落，但是他明确地表示，在很多方面，他提到的邪恶从很早以前就已存在。他的描述既冰冷又现实，而且完全符合现代经验，让我们很难不相信他，看到律法过严确实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但是，人们印象中的斯巴达，不是亚里士多德笔下的斯巴达，而是普鲁塔克笔下带有神话色彩的斯巴达，以及柏拉图《理想国》中被哲学理想化的斯巴达。这么多世纪以来，年轻人被这些作品点燃热情，雄心勃勃地想要成为莱库格斯或者哲人王。理想主义和贪恋权力一经结合，就会把人引入歧途，一而再、再而三，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在柏拉图对乌托邦的描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斯巴达对他的影响，我们将在下一章探讨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