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第十一章 苏格拉底
人们普遍认为,柏拉图《对话录》中最具历史价值的,当数《申辩篇》。文章宣称是苏格拉底在受审过程中为自己所做的辩护——当然,这不是一篇速记通告,而是事件发生几年后,保留在柏拉图记忆中的辩词,经过整理和文学加工而成。审判苏格拉底时,柏拉图就在现场,看起来几乎可以确定,柏拉图记录下来的,就是当时苏格拉底说的,而且泛泛来讲,柏拉图记录的目的就是还原历史。这篇对话,虽然有各方面的局限性,但足以明确地描述出苏格拉底的性格特点。
苏格拉底受审的主要事实毋庸置疑。对苏格拉底提起诉讼,是基于以下指控:“苏格拉底是一个作恶者、一个怪人,无论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他都要去调查;他假装好意,却办坏事,还拿这些去教导别人。”最后,雅典陪审法庭以多数票通过了苏格拉底的有罪判决,即法庭上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有罪。按照雅典的法律,他可以要求比死刑稍轻的判罚。如果有罪判决成立,法官们要在控辩双方提出的判罚建议之间做出选择。此时,若苏格拉底提出重罚建议,法庭可能会觉得量刑适当便予以采纳,这样做是最符合苏格拉底利益的。然而苏格拉底的提议却是处以三十个米纳的罚金,他的一些朋友(包括柏拉图)愿意为他担保。苏格拉底提出的处罚太轻,惹怒了法庭,法庭上要求对他处以死刑的人,比宣判他有罪时还多。毫无疑问,他预见了这样的后果。显然,他并不希望通过让步避免死刑,他做出让步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
检察官们坚称,苏格拉底所犯的罪是不崇拜国家所奉的神,反而宣扬其他的新神,罪孽更深重的是,他还以此教导青年,腐化青年。有一次有人向德尔斐神庙求问,是否有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的人;德尔斐神庙传达的神谕回答说,没有。苏格拉底宣称,自己因此感到困惑,因为他一无所知。但是苏格拉底坚信神不会撒谎,于是他四处走访据说富有智慧的人,看是否有人能证明神会犯错。
他首先去拜访了一位政治家,“很多人认为他富有智慧,但是他自认为自己比别人以为的更具智慧”。苏格拉底很快发现这个人一点也不智慧,并且把自己的想法友善但坚定地告诉了他,这样做的“后果是,他开始憎恨我”。然后,苏格拉底又去拜访了诗人,请他们讲解他们作品中的内容,他们却做不到。“于是我知道,诗人写诗并非靠智慧,而是靠天分和灵感。”接下来,他去拜访了工匠,结果同样令他失望。他说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结下了许多可怕的敌人。最后他总结道:“只有神是智慧的;神的回答是要证明,人类的智慧几乎没什么价值,甚或说完全没有价值;神不是在说苏格拉底,神只是用我的名字加以说明,就像是在说:‘世人啊,像苏格拉底那样,知道自己的智慧实际上毫无价值,才是最智慧的。’”揭露冒充有智慧的人,这件事占用了他的全部时间,最终导致他陷入极端贫困当中,但是他觉得证明神谕的正确,是一项使命。
他说他申辩是为了法官,而不是为了自己。他是被神派遣到这个国家的一只牛虻,想再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容易。“我敢说你们会感到恼怒(就像将一个睡着的人突然唤醒),你们以为自己可以像阿尼图斯建议的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我打死,然后就可以安睡余生。然而除非神眷顾你们,否则你们不会再遇见另一只牛虻。”
然后他转向那些投票判他无罪的法官,说这是“一种暗示,发生在我身上的是好事,我们中认为死亡是不幸的人,是错误的”。因为死亡要么是无梦的长眠——这显然是好事——要么就是灵魂转移到另一个世界。“如果一个人能和俄耳甫斯、缪萨尤斯、赫西俄德、荷马交谈,有什么是他不愿放弃的呢?没有,如果真是这样,就让我一死再死吧。”在另一个世界,他可以和其他因遭受不公正判决而死的人对话,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继续探索知识。“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不会因为一个人发问就把他处死,绝对不会。另一个世界的人不仅比我们幸福快乐,他们还会永生,如果传说是真的……”“分道扬镳的时辰已经到了,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我去死,你们去活。只有神知道哪条路更好。”
《申辩篇》勾勒出了苏格拉底这类人的清晰画像:自信、高洁,对世俗的成功毫无兴趣,相信有一个神圣的声音在引导自己,而清醒的头脑是正确生活最重要的先决条件。除了最后一点,苏格拉底就像一个基督教的殉道者,或者一位清教徒。在最后一段话中,他想象了死后会发生什么,这让人们不可能不感觉到,他坚定地相信灵魂不朽,而他言谈间的不确定,不过是假设而已。像基督徒那样,因为害怕永受折磨而感到的困扰,苏格拉底是丝毫都没有的:他毫不怀疑,下一世的生活是幸福的。在《斐多篇》中,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给出了相信灵魂不朽的理由,但历史上真实的苏格拉底是否真是受这些理由影响,我们无法给出定论。
几乎可以肯定,苏格拉底的研究方向是伦理道德,而不是科学。我们看到,他在《申辩篇》中说,“我的研究和物理猜想毫无关系”。在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一直坚称自己一无所知,但是他不认为知识是无法获得的;相反,他认为追寻知识无比重要。他坚持认为,没有人会存心犯罪,因此只有知识能让所有人变得品行完美。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哲学的特征,就是在德行与知识之间建立起的这种紧密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所有希腊思想中都存在这种联系,这与基督教思想完全相反。在基督教的道德规范中,内心的纯洁才是必不可少的,最起码这是在无知者和有识之士身上都能找到的东西。希腊伦理学和基督教伦理学之间的这种差异,至今仍然存在。
辩证法,指的是通过问答探寻知识的方法,这种方法不是苏格拉底发明的。但是有理由推断,苏格拉底实践并发展了辩证法。在柏拉图的著作中,苏格拉底一直佯装他只是在引用被提问者掌握的知识,因此,他将自己比作一个助产士。苏格拉底的方法只适合处理这样的情况:我们已经掌握足够的知识,可以得出正确的结论,但是因为思维混乱,或者缺乏分析能力,最终没能得出正确的结论,用苏格拉底的方法,我们就可以合理利用我们掌握的知识。例如,“什么是正义”这个问题,就非常适合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讨论。
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扩大这种方法的应用场景,让它在更高级别的事件中发挥价值。只要需要考虑的是逻辑,而不是事实,讨论绝对是引出真理的好方法。但是,如果要处理的问题是发现新事实,只靠讨论绝对达不成目的。或许可以把“哲学”定义为“用柏拉图的方法可以探寻到答案的全部疑问”,但是,如果这算是一个恰当的定义,也是因为柏拉图对后世哲学家产生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