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普罗泰戈拉
到了公元前五世纪后半叶,我们前面讨论的那些前苏格拉底时代的伟大哲学体系,迎来了与怀疑运动的正面对峙,怀疑运动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智者学派的领袖普罗泰戈拉。“智者”也可以称为诡辩家,该词一开始并不包含负面的意思,和我们口中的“教授”指代的意思十分接近。智者靠教授年轻人特定的知识谋生,通常认为,他们教授的知识对年轻人来说,在实际生活中是有价值的。当时没有为公众提供教育服务的公共机构,智者教授的年轻人,或者自己富有,或者家长富有。由此他们自然会形成某种阶级偏好,同时当时的政治环境进一步强化了这种阶级偏好。这就解释了智者受一个阶层欢迎,却不受另一个阶层欢迎的原因。但是,他们自认为,他们的教学工作更多是出于非个人的目的,而且很多智者确实诚挚地投身于哲学思考当中。
有一个关于普罗泰戈拉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毫无疑问是杜撰的,却足以说明智者和法庭在公众心目中的关系。故事讲述的是,普罗泰戈拉教导一个年轻人,双方约定,如果这个年轻人在第一次法律诉讼中获胜,就要交学费,若落败就不用交学费,而这个年轻人打的第一场官司,就是普罗泰戈拉控告他,索要学费。
不管怎么样,是时候抛开这些铺垫,来看看对于普罗泰戈拉,我们到底了解些什么。
普罗泰戈拉于大约公元前五○○年在阿布德拉出生,德谟克里特也来自这个城市。他两次造访雅典,第二次去雅典的时间不会迟于公元前四三二年。他的名声主要来源于他的著名学说,即“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事物的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事物的不存在的尺度”。这句话被解读为,每一个人都是一把可以衡量万事万物的尺,当人与人的判断出现分歧时,没有客观的真理可以作为依据,分辨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是错误的。从本质上来讲,这是一种怀疑主义学说,而且大概是建立在感觉的“欺骗性”基础之上的。
不相信存在客观真理,导致在现实生活中,多数派成了该相信什么的裁判者。普罗泰戈拉因此走上了捍卫法律和公序良俗的道路。虽然如我们所知,他不知道神是否存在,但他确信神应该受到崇拜。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理论怀疑论者,同时又具备逻辑思考能力的人来说,这显然是一种正确的观点。
普罗泰戈拉成年之后,就过上了到希腊各城邦四处讲学的生活,他靠向“渴望提高效率,获得更高精神教养的人”教学,收取费用。柏拉图反对智者收钱授课的做法,按照现代观点来看,这样的观点有些自负。柏拉图自己有足够的私人财产,显然他不会意识到,那些不像他那么幸运的人,不收费就没办法生活。奇怪的是,按理说近代的教授们没有理由反对授课领薪水这件事,但是他们经常重复柏拉图的这种指责。
智者与同时代的大多数哲学家之间,还存在另外一个不同之处。除了智者,教师办学在当时是很常见的现象,那时候的学校有些兄弟会的性质:无论学生数量是多是少,大家要共同生活,学校通常会制定一套修道院式的行为规则,学生能在这里学到一些不对外公开的深奥学说。所有源于俄耳甫斯的哲学教派,教师办学都是正常现象。但是智者学派中没有一个人这样做过。在智者看来,他们教授的东西与教派或者德行无关。他们教辩论术,以及大量有助于提升辩论术的其他相关知识。一般来说,他们和现代的律师类似,准备展现的技能是如何为一个观点辩护,或者如何反对他人的观点,他们无意鼓吹自己的结论。那些将哲学视作一种生活方式,与教派紧密捆绑的人,自然会对此深感震惊;在他们看来,智者的表现既不严谨,又不道德。
智者是招人厌恶的,厌恶他们的不只是一般大众,还包括柏拉图以及他之后的哲学家们。他们招人厌恶,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智慧出众,至于他们的智慧有多出众则很难说。若是全心全意地追求真理,必须忽视道德方面的考量;我们不可能提前预知,在一个特定的社会中,一种真理最后会不会被认定为对社会有益。智者只准备跟随论证,无论论证的过程会把他们引向何处,不过,论证通常会引他们走向怀疑主义。其中一位智者高尔吉亚,坚持认为,什么都不存在;就算有什么是存在的,也是不可知的;退一步来讲,就算有什么事物存在,而且有人可以知道,他也永远无法告诉别人。我们不知道他的论点是什么,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他们拥有一种逻辑的力量,迫使他的反对者们去他人的教诲中寻求庇护。柏拉图总是鼓吹那些会让人们向善的观点,当然,所谓的向善是他以为的善;但是,理智的坦诚,是他从来不曾具备的素质,因为他允许自己根据学说引发的社会后果去评断它们。即便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是不诚实的;他摆出了一副依照逻辑,以纯理论标准做评断的姿态,实际上为了得出一个符合道德的结果,他会歪曲讨论。他将这种恶习引入了哲学领域,自那之后哲学界再也没能摆脱这种恶习。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对智者的敌视态度,他的《对话录》才会具有这样的特征。柏拉图以及他之后所有的哲学家,都存在一个共同的瑕疵,那就是他们对伦理道德的探究,都是在已经知道会得出什么结论的前提下进行的。
公元前五世纪末期,似乎有人在雅典传授一些在当时看来不符合道德的政治学说,这些学说貌似也不符合当今民主国家的道德标准。在柏拉图的《理想国》第一卷,特拉西马库斯主张:只有强者的利益,没有正义;法律是政府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制定的;在权力竞争中,不存在公事公办的标准。根据柏拉图的说法(见《高尔吉亚篇》),卡里克利斯也做过类似的表述。他说,自然法则是强者的法则,但是为方便起见,人们确立了种种制度和道德戒律来约束强者。和古代相比,这些表述在现代世界获得了更广泛的认可。无论人们怎样看待这些说法,它们并不是智者的特征。
公元前五世纪期间——智者在变革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并不重要——正统观念日渐崩坏,而在为维护正统引发的冲突中,不仅没有体现出任何才智,还相当残酷;在这场冲突中,雅典从某种僵化而质朴的苦行主义,转变成一种富有才智但同样残酷的犬儒主义。公元前五世纪初,雅典率领伊奥尼亚众城邦反抗波斯,并且在公元前四九〇年取得了马拉松战役的胜利。到公元前五世纪末,公元前四〇四年斯巴达击败了雅典。
斯巴达人在雅典建立起了一个寡头政府,史称“三十僭主”。三十僭主中,有些僭主曾经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其中就包括僭主中的首领克利提亚。他们当然不受欢迎,在一年之内就被推翻了。斯巴达妥协后,民主制得以恢复,但此时的民主已经是被激怒的民主,受特赦所限,人们无法直接对政府内部的人复仇,但他们却很乐意随意找个借口,对不受特赦保护的人提起公诉。苏格拉底的审判与死亡(公元前三九九年)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