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四训(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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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立命之学

【题解】

立命,自己把握、创造自己的命运。本篇写于袁了凡六十九岁时。在这里,他现身说法,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那些不积极行善也不肆意作恶的普通人的命运是先天注定的,而那些一心修德、终身行善的人,完全可以改善自己的命运,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在中国古代,对待命运的看法,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命定论,一是报应论,而袁了凡则把这两种命运观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在不否定命定论的基础上,更强调报应论。由于袁了凡用来印证个人观点的是自己亲历的事实,再加上这些话是对其子袁天启讲的,态度恳切,语言朴实,所以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余童年丧父(1),老母命弃举业学医(2),谓(3):“可以养生(4),可以济人(5),且习一艺以成名(6),尔父夙心也(7)。”

【注释】

(1)余:我。丧父:袁了凡十四岁时,父亲袁仁去世。

(2)举业:举子业。指科举时代专为应试做准备的学业。科举考试,是从隋唐至明清时期分科考选文武官吏后备人员的制度。详见“评注”。

(3)谓:说。

(4)养生:养活全家性命。学医既可维持全家生计,也可保护全家健康。

(5)济人:救助别人。济,救济,救助。

(6)一艺:一门技艺、技术。这里指医术。

(7)尔父:你的父亲。尔,你。夙心:夙愿。夙,素有的,旧有的。袁了凡的父亲叫袁仁(1479—1546),字良贵,号参坡。袁仁一生以医为业,但他博览群书,天文地理、历书兵刑、水利医学等,无不精通,贤能闻于地方。袁了凡之子袁天启《庭帏杂录·序》:“闻诸吾父,谓吾祖之学,无所不窥而寓意于医,借以警世觉人。”因为袁仁身为医生,所以希望儿子能够继承父业,也成为医生。

【译文】

在我童年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要我放弃科举考试的学业而去学医,她说:“学医可以养活全家,也可以救助别人,而且学习一门技艺还能够以此成名,这也是你父亲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评注】

一般认为,科举制度始自隋唐。此后科举考试的形式与内容历代各不相同,如唐代文科考试科目很多,每年举行。明清两代文科考试只设进士一科,考八股文;武科考骑射、举重等武艺。袁了凡是明代人,后来又以科举出仕,我们就根据《明史》《明会典》《中国通史》(白寿彝主编)等书,简单地介绍一下明代科举考试制度。

明代科举考试是一个层次、等级、条规、名目都很繁多的庞大体系,大约分童试、提学试(清代称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五级。

童试:又叫县试,是明代最初级的地方考试,通过县、府两次考试者,可以成为童生。在取得生员(秀才)资格之前,无论年龄大小,都称童生。成为童生之后,才有资格参加提学试(院试),其中成绩优异者才能称为秀才。

提学试(后又称院试):通过这一级考试者为生员(即秀才)。提学是官名,具体负责巡察各省学政。明清时期,要想考取秀才,必须经过县、府、提学三级考试,县试通过后,才有资格参加上一级府试;府试通过后才有资格参加提学试。三级考试全部通过,进入府学、县学读书,称为进学,进学者也即生员(秀才)。

乡试:通过这一级考试者为举人。正常情况下,每三年举行一次,考试地点在省城。考试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故称“秋试”“秋闱”。考取举人后即具备做官资格,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

会试:通过这一级考试者为“准进士”(清代称贡士)。会试在乡试后第二年的二月举行,考试地点在京师,由礼部主持,故称“春闱”或“礼闱”。之所以称考试通过者为“准进士”,是因为其进士资格还需殿试时的最终确认,但一般不会被黜落。会试第一名称会元。

殿试:明代科举的最后一级考试,在会试后的一个月即三月举行。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明代殿试一般不会黜落考生,只排定名次。殿试分考生为三甲(三个等级),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同进士出身。这三甲统称为“进士”。唐宋时期,进士分为甲、乙两科;到了明清两代,统称进士为甲科,举人为乙科。

以上仅仅是明代科举考试的大致情况,具体内容极为复杂,且时有变化。科举制度是封建时代所能采取的最公平的人才选拔形式,吸收了大量出身中下层社会人士进入统治阶层。特别是唐宋时期,科举制度显示出其生气勃勃的进步性,形成了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的一个黄金时代。宋代以后,由于专制主义的加强与考试内容的僵化,科举的消极性逐渐凸显出来。

后余在慈云寺(1),遇一老者,修髯伟貌(2),飘飘若仙(3),余敬礼之。语余曰:“子仕路中人也(4),明年即进学(5),何不读书?”余告以故,并叩老者姓氏里居(6)。曰:“吾姓孔,云南人也(7)。得邵子皇极数正传(8),数该传汝(9)。”

【注释】

(1)慈云寺:全国各地名叫慈云寺的寺庙很多,一般认为袁了凡为苏州吴江(今江苏苏州吴江区)人,其出生地嘉善距此处也不远,考虑到当时袁了凡还很年轻,活动范围应该在苏州一带,因此这里说的慈云寺应指苏州吴江区的慈云寺。该寺始建于南宋咸淳年间(1265—1274),是江南名刹。据林志鹏、华国栋《训儿俗说译注》附录三《袁了凡年表事略》考证,袁了凡在慈云寺遇到孔先生的时间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时年十七岁。

(2)修髯(rán):长长的胡须。修,长。髯,两腮的胡子。这里泛指胡须。伟貌:身材高大壮美。伟,高大,壮美。

(3)飘飘:神采飘逸、洒脱的样子。

(4)子:您。对对方的尊称。仕路:仕途,官场。

(5)进学:科举时代,童生应试合格,录取入府、县学校修习学业,称“进学”。进学的童生称生员(秀才)。明清时期,凡是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读书人,无论年龄大小,未考取生员(秀才)资格之前,统称为童生。《明史·选举志》:“士子未入学者,通谓之童生。”成为童生方有资格参加提学试,成绩佼佼者才能成为生员。

(6)叩:叩问,询问。里居:住址。这里指家乡。里,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先秦以二十五家为一里。这里泛指家乡。

(7)云南:云南既是省名,也是府、县名。作为省名,即今云南省;作为府名,即今昆明市;作为县名,即今云南祥云。这里说的云南,不详具体所指何处。

(8)邵子:即邵雍(1011—1077),字尧夫,号安乐先生,谥康节。北宋共城(今河南辉县)人。著名理学家,好《周易》。曾师从李之才,学有大成,著有《皇极经世书》《观物内外篇》《渔樵问对》《伊川击壤集》等。皇极数:邵雍撰《皇极经世书》,叙述尧至后周治乱兴亡的历史,并用《周易》卦象来解释王朝盛衰的命运,认为数皆前定,故称“皇极数”,其中也涉及推算个人的祸福吉凶。正传:嫡传。

(9)数该传汝:依据定数应该传授给你。数,命运,定数。

【译文】

后来我在慈云寺,遇到一位老人,他胡须修长而相貌伟岸,神采飘逸就像神仙一般,我对他非常尊敬并向他行礼。老人问我说:“您注定是官场中的人啊,明年就可以去参加岁试进入府、县学校当秀才了,为何还不读书呢?”我就把母亲让我放弃科举去学医的缘故告诉他,并且询问老人的姓氏与籍贯。老人告诉我说:“我姓孔,是云南人。我得到了邵雍先生《皇极经世书》的嫡传,命中注定应该把这门学问传授给你。”

余引之归(1),告母。母曰:“善待之。”试其数(2),纤悉皆验(3)。余遂启读书之念(4),谋之表兄沈称(5),言:“郁海谷先生在沈友夫家开馆(6),我送汝寄学甚便(7)。”余遂礼郁为师(8)

【注释】

(1)余引之归:我把这位老人邀请到家里。引,引领。这里引申为邀请。

(2)数:指占卜之术。

(3)纤悉皆验:大小事情全部应验。纤,细小,小事。悉,详尽,全部。

(4)遂:于是。启:开启,产生。

(5)谋之:商量此事。沈称:袁了凡的表兄。生平不详。

(6)郁海谷:袁了凡的老师,生平不详。沈友夫:人名。生平不详。开馆:开设学馆。也即常说的私塾,旧时宗族、家庭或教师个人设立的教学处所。

(7)寄学:跟随别人一起学习。甚便:非常方便。

(8)礼郁为师:拜郁海谷先生为师。礼,礼拜。

【译文】

我就把这位孔先生邀请到家里,并禀告给母亲。母亲说:“要好好招待他。”我们试验他的占卜之术,结果事无大小全部应验。我于是就产生了继续读书、参加科考的念头,并与表兄沈称商量此事,表兄说:“郁海谷先生正在沈友夫家里开设私塾,我送你去那里跟着他们一起学习也很方便。”于是我就拜郁海谷先生为师。

孔为余起数(1):县考童生(2),当十四名;府考七十一名(3);提学考第九名(4)。明年赴考,三处名数皆合(5)。复为卜终身休咎(6),言:“某年考第几名(7),某年当补廪(8),某年当贡(9),贡后某年,当选四川一大尹(10),在任三年半,即宜告归(11)。五十三岁八月十四日丑时(12),当终于正寝(13),惜无子。”余备录而谨记之(14)

【注释】

(1)起数:占卜用语。即起卦、占卜。

(2)县考:又叫县试。由县令主持的考试。考试多在每年的阴历二月举行。县试为童试(童生考试)的第一场。学业较为优秀但未成为秀才的读书人,称为童生。童试是预备考试,通过后才能取得府试资格。明清时期,要想考取秀才,必须经过县、府、提学三级考试,县试通过后,才有资格参加上一级府试;府试通过后才有资格参加提学试。三级考试全部通过,进入府学、县学读书,称为进学,也即秀才。

(3)府考:由知府主持的考试。府试为童试的第二场。考期多在每年的阴历四月。

(4)提学考:提学,官名,负责巡察各省学政。提学考为童生的第三场考试,由提学主持,故称提学考,考中者为秀才。

(5)三处:指县考、府考、提学考三次考试。名数:名次。

(6)休咎:吉凶。也即命运好坏。休,美好,吉祥。咎,过失,灾难。

(7)年考:又称岁考。包括两项内容,一是对在学的生员(秀才)进行考试,一是对童生进行考试。对生员考试之后,可按照成绩进行奖惩:“一等前列者,视廪膳生有缺,依次充补,其次补增广生。一、二等皆给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则廪、增递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六等黜革。”(《明史·选举志一》)

(8)补廪:增补为廪生。廪生,又称“廪膳生员”,指可以拿到国家米粮的秀才。明清科举制度,生员(秀才)经岁、科两试,成绩优秀者,增生可依次升为廪生。明代的生员有月廪,每人米六斗,有一定的名额限制,拿到月廪的生员叫廪膳生员。后又于正式名额之外增加名额,称增广生员,简称“增生”。

(9)当贡:成为贡生。贡,即贡生。明代的生员(秀才)一般在府、州、县各级学校读书,挑选府、州、县生员中成绩优异或资历较深者,升入京师的国子监(太学)读书,称为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明代有岁贡、选贡、恩贡和纳贡。贡生有资格当官。

(10)四川:即今天的四川。大尹:官名。从先秦至明清,历代大尹的级别、职守不同,明代的大尹多指府、县行政长官。

(11)宜:应该。告归:辞官回家。

(12)丑时:指凌晨一至三点。古人将一昼夜区分为十二个时辰,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为代号,子时相当于午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丑时相当于今天的凌晨一点至三点。其余以此类推。

(13)正寝:原指天子、诸侯经常居住的治事之所,后来泛指居屋之正室。古人常用“寿终正寝”一词,说明能够安然死于家中,能得善终。

(14)备录:完整、详细地记录下来。

【译文】

孔先生为我占卜了第二年考试的情况:参加县级的童生考试,我可以考到第十四名;府考能够考到第七十一名;提学考能够考到第九名。我第二年参加考试,三次考试的名次和孔先生占卜的完全相符。孔先生又为我占卜了一生的吉凶祸福,他说:“某某年的年考你能够考取第几名,某某年你能够补为廪生,某某年你能够成为贡生,成为贡生后的某某年,你能够当选为四川的一个府县长官,在做知县的三年半以后,你就应该辞职回家。到了五十三岁那年八月十四的丑时,你将会在家中去世,可惜你这一生没有儿子。”我就把孔先生的这些话一一记录下来并牢记在心。

自此以后,凡遇考校(1),其名数先后,皆不出孔公所悬定者(2)。独算余食廪米九十一石五斗当出贡(3),及食米七十余石,屠宗师即批准补贡(4),余窃疑之(5)。后果为署印杨公所驳(6),直至丁卯年(7),殷秋溟宗师见余场中备卷(8),叹曰:“五策(9),即五篇奏议也(10),岂可使博洽淹贯之儒(11),老于窗下乎!”遂依县申文准贡(12),连前食米计之,实九十一石五斗也。余因此益信进退有命(13),迟速有时(14),澹然无求矣(15)。贡入燕都(16),留京一年,终日静坐,不阅文字。

【注释】

(1)凡:凡是,所有。考校:考试。

(2)悬定:预测的考试名次。

(3)食:食用,享用。这里引申为领取的意思。廪米:官府发给生员的米粮。前文讲过,成为廪生后,可以拿到国家米粮。明代的廪生有月廪,每人米六斗。石(dàn):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

(3)出贡:做贡生。科举年代,“贡生”与“贡士”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贡生”指通过选拔升入京师国子监(太学)学习的府、州、县学业优秀、资历较深的生员(秀才),“贡士”是清代通过会试的人,殿试后赐予进士出身。

(4)屠宗师:人名。宗师,对受人尊敬堪为师表者的称呼。屠宗师的生平不详,根据下文“遂依县申文准贡”,屠宗师应为县学的教谕。明洪武二年(1639),在建立太学之后,即诏府、州、县皆建立学校。府学设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州学设学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补贡:补为贡生。

(5)窃:个人,私下。疑之:怀疑孔先生预测的正确性。

(6)署印:临时代理官员。署,代理、暂任某种官职。印,代指官位。这里应指代理提学。杨公:生平不详。

(7)丁卯年:指1567年。古人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按顺序相配,用以纪年。自“甲子”起,到“癸亥”止,满六十为一周,称为“六十甲子”。

(8)殷秋溟:即殷迈(1512—1581),字时训,号秋溟,又号白野。直隶南京(今江苏南京)人。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授户部主事,历任江西参政、南京太常寺卿。万历初年,升南京礼部右侍郎,掌管国子监祭酒事。备卷:考试发榜前,考官要在未录取试卷中找出一些较为优秀的试卷作为备用卷,以备临时补入。此类考卷叫“备卷”,清代又称“堂备卷”。

(9)五策:五篇策论。宋代以后科举考试有策问科目,考生按照问题逐条回答,对时事政治发表意见,叫“策论”。

(10)奏议:指大臣写给皇上的奏章。殷秋溟的意思是,袁了凡的试卷质量很高,已经达到了奏章的水平。

(11)博洽淹贯:知识渊博,明达事理。洽,广博。淹,深入。贯,贯通,通达。

(12)县申文:县学的申报文书。具体指屠宗师申报袁了凡出贡的文书。申,古代官府行文,下级对上级称“申”。准贡:批准出贡。

(13)益信:更加相信。益,更加。

(14)有时:有注定的时间。

(15)澹(dàn)然:恬淡安然的样子。因为袁了凡相信自己命运已经注定,所以“澹然无求矣”。关于命定论的弊端,详见“评注”。

(16)燕都:又称燕京。即今北京,当时为明朝京师。因地处先秦燕国之地,故称“燕都”。

【译文】

从此以后,所有遇到的考试,每次考的先后名次,都与孔先生所预测的一模一样。只有一件事,他预测我领取廪米达到九十一石五斗的时候就应该被选拔为贡生,可在我领取到七十多石时,屠宗师就批准我增补为贡生,我私下开始怀疑孔先生预测的准确性。后来此事果然被代理提学杨公所驳回,一直到了丁卯年,殷秋溟宗师看到我在考场里撰写的、后来作为备选的试卷,感叹说:“这五篇策论,质量就如同大臣写给皇上的奏章一样,怎么能够让这位知识渊博、明达事理的儒生,老死于窗下呢!”于是就依照县学的申请文书,批准我成为贡生。把以前领取的粮米合计在一起,到此时恰好领取了九十一石五斗。我因此更加相信人的进退命运皆已注定,或早或晚也有注定的时间,于是就心境淡然而无所追求了。我作为贡生来到北京,在北京的一年时间里,整天静坐在那里,也不再读书了。

【评注】

远在商代,命定论就已经出现。《尚书·西伯戡黎》和《史记·周本纪》记载,周国本来是商王朝属下的一个诸侯国,经过几代人努力,到了商纣王在位时,周国已经十分强大。当时周国国王周文王对纣王暴政非常不满,并为此而被纣王拘留了一段时间。文王出狱后,继续推行仁政,受到百姓拥护。几年后,文王率兵消灭了商朝的另一个诸侯国—黎国。面对周国咄咄逼人的攻势,商朝大臣十分惊慌,其中一位叫祖伊的大臣赶忙跑去向纣王报告,请求纣王尽快想办法对付这一局面,谁知纣王一点也不在乎,竟然不慌不忙地说:“我生不有命在天乎?”(《史记·殷本纪》)既然上天注定要自己当天子,那么周文王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纣王就是带着这种对天命的充分信任而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和国家。孔子的弟子子夏也说: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

后来这句话就成了命定论者的口头禅。既然命运好坏先天已经注定,个人的一切努力皆是徒然,那么命定论客观上就会引导人们放弃所有追求,坐待吉凶祸福的到来。命定论的这一弊端被著名的思想家墨子看得十分清楚,他在《墨子·非命上》中说:

执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虽强劲,何益哉?”上以说王公大人,下以驵百姓之从事,故执有命者不仁。(《墨子·非命上》)

墨子指出,如果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王公大人也就不会再去尽心听政断狱了,农夫也就不会再去努力耕田种地了,妇人也就不会再去尽力纺绩织纴了。所以墨子得出结论:“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墨子·非命下》)墨子对命定论的批判不仅正确,也很有力。

袁了凡就是因为被孔先生所征服,完全相信了命定论,所以他在成为贡生进京之后,终日静坐,不再读书,因为他已“澹然无求矣”。

己巳归(1),游南雍(2)。未入监(3),先访云谷会禅师于栖霞山中(4),对坐一室,凡三昼夜不瞑目(5)

【注释】

(1)己巳:即1569年。归:指回到自己的家乡江南一带。

(2)游:游学,求学。南雍:又作南癰、南监。指设在南京的国子监(太学)。雍,辟雍。周代的太学称辟雍,明代沿用此称呼。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建都南京,设国子监;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在北京同样设国子监;后称北京的国子监为北监、北雍,称陪都南京的国子监为南监、南雍。

(3)监:指南监。南京的国子监。

(4)云谷会禅师:明代高僧,生于1500年,圆寂于1575年。嘉善(今浙江嘉善)人。俗姓怀,法号法会,别号云谷。关于云谷会禅师的生平,详见附录二《云谷大师传》。栖霞山:山名。古称摄山。栖霞山位于今南京栖霞区,被誉为“金陵第一明秀山”。

(5)瞑(míng)目:闭上眼睛。瞑,闭眼。

【译文】

己巳年,我回到江南家乡,求学于南京的国子监。在没有进入国子监学习之前,我先到栖霞山去拜访云谷会禅师,我同禅师面对面坐在一间禅房里,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云谷问曰:“凡人所以不得作圣者(1),只为妄念相缠耳(2)。汝坐三日,不见起一妄念,何也?”余曰:“吾为孔先生算定,荣辱死生,皆有定数(3),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云谷笑曰:“我待汝是豪杰(4),原来只是凡夫。”

【注释】

(1)凡:大凡,大致。把“凡人”看作一个词,指普通人,亦可。圣:圣人。云谷禅师说的圣人主要是指佛教的圣人。

(2)妄念:错误的思想,胡思乱想。

(3)定数:注定的气数,命运。

(4)待:对待,当作。

【译文】

云谷禅师问我:“大凡人们无法成为圣人的原因,只是因为各种胡思乱想纠缠在他们的心中而已。你整整静坐了三天,却不见你产生一丝一毫的胡思乱想,这是为什么呢?”我回答说:“我的命运已经被孔先生测算清楚,荣辱生死,都已命中注定,即使想有一些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去胡思乱想的了。”云谷禅师笑着说:“我原来还把你看作人中豪杰,原来只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而已。”

【评注】

云谷禅师是位高僧,而高僧主张通过修行以堪破世俗的名利,达到物我两忘、内外空净的境界。据《坛经·行由品第一》记载,北禅的代表人物神秀和南禅的代表人物惠能各自写了一首非常有名的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神秀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惠能偈)

神秀认为人的“身”“心”是存在的,但要时时修养、擦洗,不要使它们受到尘世污染;而惠能则认为人的“身”“心”根本就不存在,那么它们又如何会被尘世所污染呢?神秀讲的是修行过程,而惠能讲的是达到了极高的精神境界之后,连自己的“身”“心”都忘记了,空净明澈,了无一物,也就不用再在修养上面下功夫了。

云谷禅师看到袁了凡整整三天不起妄念,以为他已经达到了惠能所提倡的“本来无一物”的空净境界,所以视之为“豪杰”。经过一番交谈,云谷禅师发现袁了凡并非能够视万法皆空,内心根本没有做到空净无物,相反,他仅仅是因为相信命运注定,进而执著于这些注定的命运,才变得心如死灰,毫无生机。换言之,袁了凡的心被命定论“锁定”,失去了禅宗所主张的“无住处活泼泼地”(《古尊宿语录》卷四)境界。

正因为袁了凡的不起妄念,并非是“活泼泼地”,而是被命运锁定后的死气沉沉,陷入了世俗的“绝望”和佛教所反对的“断灭空”,静待五十三岁时的寿终正寝,所以云谷禅师说他是“凡夫”。

问其故(1),曰:“人未能无心(2),终为阴阳所缚(3),安得无数(4)?但惟凡人有数;极善之人,数固拘他不定(5);极恶之人,数亦拘他不定。汝二十年来,被他算定(6),不曾转动一毫(7),岂非是凡夫?”

【注释】

(1)故:指云谷禅师认定自己是凡夫的缘故。

(2)心:指虚妄之心、世俗之心。

(3)阴阳:泛指天地万物。古人认为包括天、地、人在内的万事万物,都是由阴阳二气构成的,所以这里的阴阳指万事万物。缚:束缚,限制。

(4)安得:怎能。安,怎么。数:定数,注定的命运。

(5)数固拘他不定:原本注定的命运就根本无法使他的吉凶祸福一成不变了。固,确实,真的。起加强语气的作用。

(6)被他算定:都被孔先生预测准确。

(7)不曾转动一毫:不曾有丝毫的改变。转动,改变。

【译文】

我请教云谷禅师认定自己是凡夫的缘故,他回答说:“一个人如果不能消除虚妄的世俗之心,那么他就会自始至终被万事万物所束缚,怎么能够没有注定的命运呢?但是只有那些普通人才有注定的命运;极为善良的人,原本注定的命运就根本无法使他的吉凶祸福一成不变;极为凶恶的人,原本注定的命运也根本无法使他的吉凶祸福一成不变。你二十年以来的命运,都被孔先生预测准确,不曾有丝毫的改变,你难道不是个凡夫俗子吗?”

【评注】

云谷禅师的这段话极为精彩、重要。他不愧为禅宗大师,非常巧妙地把前人的命定论与报应论较为完美地圆融在一起。在他看来,普通人的命运是注定不变的,而那些极善、极恶之人的命运则是变动不居的。这就合理地解释了袁了凡的前二十年命运为何能够被孔先生算定,同时又用报应论使袁了凡的绝望之心“死灰复燃”,从而鼓起他与命运相抗争的勇气。我们暂且不论这种佛教报应观的是非曲直,仅仅这种劝导方法,就值得我们学习。

冯道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事奉十位君主,在相位二十余年。他有一首诗叫《偶作》,也从世俗的角度阐述了因果报应的问题: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诗人认为,不要在危难之时就伤心凄怆,就怨天尤人,前程好坏通常都事出有因。要知道天下江山都会归于明主,天地更不会去伤害好人。道德何时离开过人间?舟车在哪里找不到道路和渡口?只要自己的心中不存邪念,秉持正义,即使在险恶的环境之中也依然能够生存下去。后世对冯道的为人虽有争议,但这首诗歌无疑能够增强行善者的生活自信心。

余问曰:“然则数可逃乎?”曰:“命由我作,福自己求(1)。《诗》《书》所称(2),的为明训(3)。我教典中说(4):‘求富贵得富贵,求男女得男女(5),求长寿得长寿。’夫妄语乃释迦大戒(6),诸佛菩萨(7),岂诳语欺人(8)?”

【注释】

(1)福自己求:福祉要靠我们自己去追求。自,来自,依靠。与“命由我作”的“由”义近。己,自己。

(2)《诗》《书》:指《诗经》和《尚书》,为儒家五经中的两部经典。《尚书·太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段话说明“命由我作”的道理。《诗经·大雅·文王》:“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段话说明“福自己求”的道理。

(3)的(dí):真实,确实。明训:圣明的训导。理解为明确的训导,亦通。

(4)我教典:我们佛教的经典。因为云谷禅师是佛教中人,故称佛经为“我教典”。《大佛顶首楞严经·观世音菩萨圆通章》:“我得佛心,证于究竟,能以珍宝种种,供养十方如来,傍及法界六道众生,求妻得妻,求子得子,求三昧得三昧,求长寿得长寿,如是乃至求大涅槃得大涅槃。”

(5)男女:指男孩子和女孩子,也即儿女。

(6)妄语:说谎。大乘佛教的五戒是: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这五戒是佛教的基本戒律,无论出家僧尼还是在家居士皆须受持。释迦:即释迦牟尼。释迦牟尼是佛教的创始人,故这里代指佛教。大戒:最重要、最基本的戒律。

(7)诸佛:诸位佛祖。佛,梵语音译。即“佛陀”的略称,意译为“觉者”“知者”等。大乘佛教认为佛祖很多,分过去佛(如燃灯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未来佛(如弥勒佛)。菩萨:梵语音译。“菩提萨埵”的略称。意译作“道众生”“觉有情”等。菩提,觉、智、引导之意。萨埵,有情,众生。“菩提萨埵”就是觉悟众生、引导众生的意思,与声闻、缘觉合称三乘。

(8)诳语:假话。

【译文】

我问道:“那么可以逃避已经注定的命运吗?”云谷禅师回答说:“命运的好坏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福祉也要靠我们自己去追求。《诗经》《尚书》里面所讲的这类内容,的确是圣明的训导。我们佛教的经典中也说:‘追求富贵的人就能得到富贵,追求儿女的人就能得到儿女,追求长寿的人就能得到长寿。’说假话是佛教的大戒,诸位佛祖和众多菩萨,难道会讲假话欺骗人们吗?”

余进曰:“孟子言(1):‘求则得之(2),是求在我者也(3)。’道德仁义可以力求;功名富贵,如何求得?”云谷曰:“孟子之言不错,汝自错解了(4)。汝不见六祖说(5):‘一切福田(6),不离方寸(7);从心而觅(8),感无不通(9)。’求在我,不独得道德仁义,亦得功名富贵;内外双得(10),是求有益于得也。若不反躬内省(11),而徒向外驰求(12),则‘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13),内外双失,故无益。”

【注释】

(1)孟子:战国时期的思想家。名轲(约前372—前289),字子舆。邹国(今山东邹城东南)人。是孔子之后、荀子之前的儒家代表人物,与孔子并称“孔孟”,被后人尊为“亚圣”。孟子的言行收录于《孟子》一书。

(2)求则得之:追求就能够得到。原文详见“评注”。

(3)是:这。

(4)汝自错解了:是你自己理解错了。实际上,袁了凡作为学业优异的儒生,对孟子的话并没有理解错,详见“评注”。

(5)六祖:指禅宗六祖惠能(638—713)。唐代高僧,俗姓卢,父亲原在范阳(今北京一带)做官,后来被贬到新州(今广东新兴)。惠能于贞观十二年(638)在新州出生,幼年丧父,成年后以卖柴为生。惠能继承了五祖弘忍的衣钵,主张“顿悟”成佛,他所开创的禅宗被称为“南宗”,流传甚广,被后人视为禅宗的正宗。其事迹、思想见《坛经》。

(6)福田:福祉。佛教把修心行善能够得到福报,比作耕种田地能够获取粮食,故称福祉为“福田”。

(7)方寸:指心。

(8)从心而觅:要从心里寻找。觅,寻找。

(9)感无不通:能够感动神灵而无不顺利。感,指感动神灵。通,顺利。把“感无不通”理解为“无不感通”亦可,即能够感动所有的神灵。

(10)内外:指内在的仁义品德与外在的荣华富贵。

(11)反躬内省:回过头来在内心进行自我反省。躬,自身。

(12)徒:仅仅。驰求:追求。

(13)则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那么即使按照正确原则去追求,而是否能够得到就要靠命运决定。道,真理,原则。这两句也出自《孟子》,详见“评注”。

【译文】

我进一步请教说:“孟子说:‘去追求就能够得到,这是说是否去追求关键在于我们自己。’道德仁义可以努力地去求得;功名富贵,如何能够求得呢?”云谷禅师说:“孟子的话没有讲错,是你自己理解错了。你有没有听到六祖惠能这样说过:‘所有的福祉,都离不开自己内心的追求;从自己内心去真诚地追求福祉,就会感动神灵而无不顺利得到。’如果我们自己诚心诚意地去追求,不仅能够获取道德仁义,也能够得到功名富贵;内在的仁义道德和外在的功名富贵就能够双双得到,这就说明诚心努力追求有益于获取。如果不能回过头来在内心进行自我反省,而只是一味地向外追求,那么‘即使按照正确的原则去追求,是否能够得到就靠命运决定了’,这样就会使内在的仁义道德和外在的功名富贵双双失去,因此追求也就没有任何益处了。”

【评注】

袁了凡引用的孟子言论,见于《孟子·尽心上》,为了弄清楚孟子言论的原意,我们把孟子原文及朱熹的解释(括号内的文字为朱熹解释)照录如下: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舍,上声。在我者,谓仁义礼智,凡性之所有者。)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有道,言不可妄求。有命,则不可必得。在外者,谓富贵利达,凡外物皆是。赵氏曰:‘言为仁由己,富贵在天,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朱熹注释中提到的“赵氏”指汉代的经学家赵岐,赵岐与朱熹都是孟子研究大家,他们一致认为“求有益于得”的是内在的仁义道德,“求无益于得”的是外在的富贵名利;是否能够得到仁义道德,关键“在我”;是否能够得到富贵名利,则“有命”。孟子的这一看法与孔子师生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思想是一致的。

云谷禅师则把内在的仁义道德与外在的富贵名利圆融在一起,认为只要自己一心行善,诚意追求,不仅能够把握住自己的道德品质,也能够掌控自己的名利富贵。这一圆融不仅符合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也增强了劝善的力度,因为普通民众不仅关心自己的内在品德,更关心外在的名利富贵。

因问(1):“孔公算汝终身若何?”余以实告。云谷曰:“汝自揣应得科第否(2)?应生子否?”余追省良久(3),曰:“不应也。科第中人,类有福相(4),余福薄,又不能积功累行(5),以基厚福(6);兼不耐烦剧(7),不能容人;时或以才智盖人(8),直心直行(9),轻言妄谈(10)。凡此皆薄福之相也,岂宜科第哉?

【注释】

(1)因:于是,接着。本句的主语是云谷禅师。

(2)揣:揣摩,估量。科第:指考中举人、进士。此时袁了凡已经是生员(秀才)。

(3)追省:回忆往事,反省自我。良久:很久。

(4)类有福相:似乎都有福相。类,似乎。福相,有福气的相貌。根据下文,这里的“福相”还包括能够为自己带来福祉的品德、言行。

(5)累行:积累自己的善行。行,指善行。

(6)基:基础,根基。这里用作动词,培植根基。

(7)兼:再加上。烦剧:纷杂烦难的事务。剧,复杂,烦难。

(8)时或以才智盖人:有时候还会凭借自己的才智去压制别人。时或,有时。盖,压倒,压制。

(9)直心直行: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直,直接,不懂得含蓄。

(10)轻言妄谈:轻易发言,随意乱说。关于讲话问题,详见“评注”。

【译文】

云谷禅师接着问我:“孔先生为你预测的一生命运如何?”我就如实做了回答。云谷禅师又问:“你自己觉得你能够获取科举功名吗?能够有儿子吗?”我追忆往事、反省很久,然后说:“不能够啊。能够考中科举功名的人,似乎都有福相,而我却没有福相,再加上我不能积累功德善行,以培植获取厚福的根基;另外我还不能忍受纷杂烦难的事务,不能宽容别人;有时还会凭借自己的才智去压制别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轻易发言,随意乱说。所有这一切都是福气薄少的表现,我怎么能够考取功名呢?

【评注】

古人特别重视言语。据《论语·先进》记载,孔子弟子南容多次吟诵《诗经·大雅·抑》中的诗句:“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思是:“白圭(一种上尖下方的玉制礼器)上的瑕疵,尚且可以磨掉;而言语的失误,就不容易消除了。”孔子听到后,就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这说明孔子十分重视言语的问题。孔子之所以重视言语问题,主要是因为言语直接关系到人际关系是否和谐以及言语者的个人祸福。《荀子·荣辱》说:

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

说几句温暖话,其温暖程度超过了棉衣棉被;说几句伤人话,其伤人程度超过了矛戟刺人。我们先看“与人善言,暖于布帛”的例子。《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宣公十二年冬天,楚王率兵进攻萧国,这期间有一个小插曲:

申公巫臣曰:“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

大臣申公巫臣向楚王汇报说将士们十分寒冷,楚王便巡视全军,对将士们讲了一些慰问的话,将士们听后,一个个心中都暖融融的,就像穿上了温暖的棉衣。

我们再看用语言伤人而自伤的例子。孟尝君是战国时期齐国的宰相,在当时名声极大,《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了他路过赵国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孟尝君被封在薛,故称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孟尝君为天下名人,赵人争相观看,结果大失所望,议论说:“原以为孟尝君是一位魁梧的大丈夫,没想到却是一个又矮又小的小男人。”观看者的这番议论可能是并无恶意地脱口而出,甚至可以说是客观评价,却大大地伤害了自尊心极强的孟尝君,导致数百人被孟尝君的门客所杀。因此明代的人反复告诫说:

人生丧家亡身,言语占了八分。(吕得胜《小儿语·杂言》)

言语最要谨慎,交游最要慎择。多说一句,不如少说一句。(高攀龙《家训》)

古人认为,导致家破人亡的原因,十之八九是言语不当造成的。《说苑·敬慎》记载,孔子到周朝洛阳去求学,看到太庙(周天子祭祖的地方)右边的台阶前,有一个用金属铸造的人像,嘴巴上有三道封条,人像的背部铭刻着这样一些话:

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口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

这是历史上著名的《金人铭》中的一部分内容,也是“三缄其口”这一成语的出处。孔子看了以后,感慨地对弟子说:“行身如此,岂以口遇祸哉!”如此谨言慎语,就不会因为言语不当而遭遇灾祸了。到了后来,人们不仅继承了慎言的古训,而且还具体指出了一些应该慎言的内容:

一、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中,讲话要特别小心。《论语·宪问》记载:“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这段话翻译出来就是:

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时,便直言直行;国家政治昏暗时,便行为正直,讲话要谦卑,不可太直率。”

这可以说是一位饱经政治风霜的老人的经验之谈。我们今天虽然已经远离封建制度的严酷统治,但在处理人与人、下级与上级关系时,孔子的告诫依然不失其借鉴意义。如对待朋友就应如此。有一次子贡向孔子请教关于交友的原则,孔子回答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论语·颜渊》)忠告朋友,把朋友向正道上引导,如果再三劝告,朋友依然不听,就不要再讲了,以免自取羞辱。应该说,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交往原则,既不会激化矛盾,又能给对方一个反省时间。

二、不要背后议论别人的错误。马援是东汉名将,当他率兵征战、远在交趾(今广东一带)时,还不忘写信给喜欢议论别人的两个侄子马严、马敦,告诫他们说:

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后汉书·马援列传》)

马援希望侄子听见别人的过失,如同听到父母名字一样,只可听听,不可再讲。喜欢背后议论别人的长短,随意批评朝廷的法令,这是他非常讨厌的。马援说自己宁死也不愿后辈有此毛病。宋代的陈录《善诱文·省心杂言》也说:

寡言省谤,寡欲保身。

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害。

耳不闻人之非,目不视人之短,口不言人之过,庶几为君子。

可见背后议论别人是古代贤人所深恶痛绝的。当然,这些原则也带有明哲保身的目的,但从总体上看,这一原则是有利于人际关系和谐的。

三、批评要注意方式。

古人主张“和而不同”(《论语·子路》),既然如此,虽然古人反对背后议论别人,但当面批评还是必要的。如何批评别人,这也是一门艺术,古人在这方面也提出了一些有益的建议。庄子首先提出“与古为徒”的批评方法,《庄子·人间世》说:

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

庄子的这段话是说:在批评别人时,不要直接用自己的话去讲,而是引用古代圣贤的现成话,这样,既达到了批评的目的,又使被批评的人不会有太多尴尬,因为那是古代圣贤讲的,不是自己在批评对方。王阳明就曾采纳了庄子的“与古为徒”的方法,从而化解了不少人事矛盾。

四、要注意谈话对象与自己的关系。

韩非指出谈话时,一定要看谈话对象与自己的关系是否密切,关系密切,可以把话讲得深刻一些,否则,就不可深讲。如果不考虑这些因素,谈话结果是事与愿违,既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反而会影响彼此的感情。为了说明这一道理,《韩非子·说难》讲了这样两个故事: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砍去双脚)。弥子瑕母病,人闻,有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赦免砍脚的罪过)。”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把剩下的半个桃子递给卫君吃)。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自己舍不得吃而给我吃)。”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

第一个故事是说,宋国有一个富人,家里的墙壁被大雨冲坏了,他儿子和一位邻居老人都劝他赶快把墙壁修好,不然将招来盗贼。那天晚上果然家里被盗,这个富人认为自己的儿子极为聪明,而怀疑偷盗他家财物的就是那个邻居老人。第二个故事是说,当卫君喜欢弥子瑕时,弥子瑕的所有行为都受到卫君的赞赏;当卫君不喜欢弥子瑕时,弥子瑕的所有行为又都成为他的罪证。根据谈话对象与自己关系的深浅,来把握谈话内容,应该说是一种正确的方法。如果不看对象,任意谈去,其效果一定是适得其反。正确的做法是: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

孔子说:“可以同他谈谈知心话,却不同他谈,这是错过了一位知音;不可以同他谈知心话,却同他谈了,这就是讲了不应该讲的话。有智慧的人既不错过知音,也不讲不应该讲的话。”

总之,在古人看来,少说为佳,如果需要说,也要讲究方式。反过来,当我们在听到别人的传言时,也应有一定的分寸。明代人吕得胜《小儿语·杂言》说:

人言未必皆真,听言只听三分。

一件事情,一段言语,在人们的传递过程中,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失真,因此听到什么传言,只可信其三分。《吕氏春秋》专列一篇《察传》来讨论这一问题,说:

夫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与狗则远矣。此愚者之所以大过也。闻而审,则为福矣;闻而不审,不若无闻矣。

听到别人的话,不可不仔细审察。事情经过几道传递,白的会被说成黑的,黑的会被说成白的。狗像玃(猴子的一种),玃像母猴,母猴像人,人与狗相差悬殊,但几经传言,狗就被说成是人了。这是愚人轻信传言的大错误。听到传言,仔细审察,这对个人有好处;听到传言而不加审查,不如不听。《察传》还举例说,宋国有一丁氏人家,家里没有井,要到外面挑水,这就经常占用一个人工。后来在家里挖了一口井,丁氏就告诉别人说:“我挖井得到一个人。”于是“丁氏挖井得一人”的消息就传开了。宋君听到后,就派人问丁氏,丁氏回答说:“是说我可以多得一个人使唤,不是说我在井中挖出了一个人。”由此可见,传言失真,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一个社会弊病。据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记载,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首《听谗诗》,不知作者是谁。诗歌如下:

谗言谨莫听,听之祸殃结。君听臣当诛,父听子当决。夫妻听之离,兄弟听之别。朋友听之疏,骨肉听之绝。堂堂八尺躯,莫听三寸舌。舌上有龙泉(宝剑名),杀人不见血。

即使在美好的社会里,喜欢搬弄口舌的人总不至于绝迹。因此,读读这首诗歌,应该是发人深省的。

“地之秽者多生物(1),水之清者常无鱼(2),余好洁,宜无子者一;和气能育万物(3),余善怒(4),宜无子者二;爱为生生之本(5),忍为不育之根(6),余矜惜名节(7),常不能舍己救人(8),宜无子者三;多言耗气(9),宜无子者四;喜饮铄精(10),宜无子者五;好彻夜长坐,而不知葆元毓神(11),宜无子者六。其余过恶尚多(12),不能悉数(13)。”

【注释】

(1)地之秽者:粪土多的地方。也即肥沃的土地。秽,秽物,粪土。生物:生育万物。

(2)水之清者常无鱼:干净的水中常常无鱼。详见“评注”。

(3)和气:古代又叫“冲和气”“冲和之气”。古人认为,天上的阳气下降,地上的阴气上升,阴阳二气相互冲荡交融,交融和谐的阴阳二气就能够形成万物。后来也用“和气”指人的温和性格。

(4)善怒:容易发怒。善,容易,喜欢。

(5)生生:生生不息。

(6)忍:狠心。

(7)矜惜:爱惜。矜,注重,爱惜。

(8)常不能舍己救人:经常不能放下自己的身段去帮助、挽救那些品行不太好的人。因为袁了凡爱惜自己的名节,所以不愿与那些品行不端的人交往,从而也就无法帮助这些人改邪归正。针对这一点,云谷禅师在下文中要求袁了凡“务要包荒”,一定要学会包容。袁了凡的父亲袁仁在与朋友交谈时,讲了自己的十个缺点,其中第五个缺点就是:“爱惜名节,不能包荒。”(《庭帏杂录》下卷)

(9)多言耗气:因话多而消耗了自己的精气。古人认为,人是由阴阳二气中的精华之气形成的,讲话太多,会消耗自己的精气,不利于健康。

(10)喜饮铄(shuò)精:喜欢饮酒而损害了自己的精力。铄,销毁,损害。

(11)葆(bǎo)元毓(yù)神:保养元气,爱护精神。葆,通“保”。保全,保护。元,元气,指构成包括人体在内的万物的原始物质。这里指身体。毓,养育,爱护。

(12)过恶:过失与恶行。

(13)悉数:一条一条地全部讲出来。悉,全部。

【译文】

“粪土多的地方能够生长出很多的东西,清澈见底的水域常常没有鱼类,而我就特别爱干净,这是我不该有儿子的第一个原因;和气能够养育万物,而我却喜欢发怒,这是我不该有儿子的第二个原因;仁爱是万物生生不息的根本,狠心是万物不能生育的根由,而我太珍惜自己的名节,经常不能放下自己的身段去帮助、挽救那些品行不太好的人,这是我不该有儿子的第三个原因;我平时喜欢说话而消耗了自己的精气,这是我不该有儿子的第四个原因;我爱好饮酒而损害了自己的精力,这是我不该有儿子的第五个原因;我喜欢整夜整夜地坐在那里,而不懂得保养元气、爱护精神,这是我不该有儿子的第六个原因。我其他的过失与恶行还很多,无法一条一条地全部讲完。”

【评注】

春秋时期的晋国大夫伯宗讲过这样一段话:

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左传·宣公十五年》)

川泽之所以能够成就自己的广大,是因为它容纳了许多浊泥污水;大山之所以能够成就自己的高峻,是因为它接受了许多有害之物;就连美玉也有瑕疵,因此作为君主,就要具备含污纳垢的胸怀。后来孔子也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到了汉代,东方朔对此有所发挥:

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汉书·东方朔传》)

东方朔说:“人们常说:‘水如果太清澈了就无法养鱼,人如果太苛察了就没有朋友。所以君主礼帽前后悬挂着的玉珠,那是用来遮蔽君主视线的;君主礼帽两边垂挂在耳朵旁的黄色丸状丝绵,那是用来堵塞君主耳朵的。所以说,眼力虽然很好,但不该看的就不要去看;听力虽然很好,但不该听的就不要去听。一个人只要大体上品德好,就要重用他;对于一些小的过失,就要赦免不问,不要去苛求一个人完美无缺。”

从以上史料可以看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两句主要是针对接人待物的态度而言,而袁了凡把“水至清则无鱼”与自己的爱干净联系在一起,似乎有点似是而非。当然,袁了凡说的“余好洁”,可能有双重含义,一是说自己在身体上有洁癖,于是就引用古人的这句话自我调侃;二是说自己精神上也有洁癖,也即下文说的“余矜惜名节,常不能舍己救人”。无论是哪种洁癖,都会使他与人产生隔阂,因此他把“好洁”视为自己的缺点而予以反省。

云谷曰:“岂惟科第哉!世间享千金之产者(1),定是千金人物(2);享百金之产者,定是百金人物;应饿死者,定是饿死人物;天不过因材而笃(3),几曾加纤毫意思(4)?即如生子,有百世之德者(5),定有百世子孙保之(6);有十世之德者,定有十世子孙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定有三世、二世子孙保之;其斩焉无后者(7),德至薄也。汝今既知非(8),将向来不发科第(9),及不生子之相(10),尽情改刷(11)。务要积德(12),务要包荒(13),务要和爱,务要惜精神。从前种种(14),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此义理再生之身也(15)

【注释】

(1)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先秦时期,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黄金叫一金,汉代以一斤黄金为一金,再到后来,银一两也称一金。

(2)千金人物:指德才能够与千金家产相匹配的人。也即应该得到千金家产的人。

(3)因材而笃:根据他们的德才而监视着他们。笃,通“督”。督查,监督。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孚部》:“笃,叚借为督。”

(4)几曾:何曾。几,何。纤毫意思:丝毫倾向。

(5)百世之德者:指美德能够使百世子孙得到荫庇的人。世,一代人叫一世,三十年也叫一世。

(6)保之:保护、祭祀他。

(7)其斩焉无后者:那些断绝后代没有子孙的人。斩,断绝。

(8)知非:知道自己的过错。

(9)向来:过去。不发科第:在科举上无法成功。发,兴起,发达。

(10)相:形象,模样。这里具体指品德、言行。

(11)尽情改刷:尽心尽力地全部洗刷干净。

(12)务要:务必要,一定要。

(13)包荒:包容。《周易·泰卦》:“包荒,用冯河。”原指包容污秽,后来泛指包容。

(14)从前种种:指从前的各种思想、行为。

(15)此义理再生之身也:这就是重生的道德、义理生命。意思是说,袁了凡的肉体还是从前的那具肉体,但道德品质却是全新的。

【译文】

云谷禅师说:“岂止科举考试是这样呢!人世间那些能够享有千金家产的人,一定是德才能够与千金家产相匹配的人;能够享有百金家产的人,一定是德才能够与百金家产相匹配的人;那些饿死的人,一定是应该饿死的人;上天不过只是依据他们的德才而监视着他们而已,何曾掺进丝毫自己的倾向?再比如生儿子的事,积累的功德能够庇护百世子孙的人,一定会有百世子孙去保护、祭祀他;积累的功德能够庇护十世子孙的人,一定会有十世子孙去保护、祭祀他;积累的功德能够庇护三世、二世子孙的人,一定会有三世、二世子孙去保护、祭祀他;那些断绝后代没有子孙的人,他的功德一定是最少的啊。你今天既然知道了自己的错误,那就应该把过去那些引起科举考试无法成功,以及不能生育儿子的品德言行,尽心尽力地全部洗刷干净。你以后一定要积累功德,一定要学会包容,一定要温和仁爱,一定要爱惜精神。从前的种种言行,就譬如它们已于昨天消失;从今以后的种种言行,就譬如它们今天刚刚重生,这样你就等于重新获取了新的道德、义理之生命。

“夫血肉之身,尚然有数(1);义理之身,岂不能格天(2)?《太甲》曰(3):‘天作孽(4),犹可违(5);自作孽,不可活。’《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6)。’孔先生算汝不登科第,不生子者,此天作之孽也,犹可得而违也;汝今扩充德性(7),力行善事,多积阴德(8),此自己所作之福也,安得而不受享乎(9)?《易》为君子谋(10),趋吉避凶(11);若言天命有常(12),吉何可趋,凶何可避?开章第一义(13),便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14)。’汝信得及否(15)?”余信其言,拜而受教。

【注释】

(1)夫血肉之身,尚然有数:人的血肉之躯,还是有注定命运的。尚,还是。这里说的“血肉之身”指没有经过道德提升的身体。

(2)格天:感通上天。格,感通,感动。

(3)《太甲》:《尚书》篇名,分上、中、下三篇,主要记载伊尹对商王太甲的训词。太甲,生卒年不详,商汤的嫡长孙,商朝的第四位君主。太甲继位后,破坏商汤制定的法规,一味享乐,虐待百姓,朝政混乱。辅佐商汤建立商朝的大臣伊尹只好将他放逐到商汤墓地附近的桐宫(今河北临漳),促其反省,自己摄政当国。三年后太甲悔过自新,伊尹又将他迎回亳都(今河南商丘),还政于他。一说伊尹放太甲于桐宫而自立为王,七年后,太甲潜回,杀伊尹而复位。见《竹书纪年》上。

(4)天作孽(niè):上天造成的灾难。孽,灾难。

(5)犹可违:还是可以逃避的。违,违背,逃避。《尚书·太甲》原文作“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逃避)。”

(6)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永远要遵守天命,为自己多求得一些福祉。言,动词词头,无义。配,配合,遵循。命,天命。这两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

(7)扩充德性:提升自己的品德。

(8)阴德:暗中做好事而积累的功德。

(9)安得:怎能。安,怎么。受享:享受。

(10)《易》:即《周易》。儒家五经之一。

(11)趋:走向,追求。

(12)天命有常:天命固定不变。常,永恒,不变。

(13)开章第一义:开篇讲的第一个意思。开章,开篇。

(14)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不断积累善行的人家,一定会获取很多的福祉。余,丰足,很多。庆,福祉。这两句出自《周易·坤卦·文言》。关于古代善恶有报的因果思想,详见“评注”。

(15)信得及否:是否能够相信呢?

【译文】

“没有提升品德的血肉之躯,还是具有注定命运的;而道德义理之身,难道就不能感通上天吗?《尚书·太甲》说:‘上天造成的灾难,还是可以逃避的;如果自己为自己制造灾难,那就无法挽救了。’《诗经》说:‘永远要遵循天命,为自己多求得一些福祉。’孔先生预测你科举无法成功,也不能生育儿子,这是上天造成的灾难,这些灾难还是可以逃避的;你如今提升自己的德行,努力去做善事,多多地积累阴德,这就是自己为自己所求得的福祉,怎么能够不去享受呢?《周易》为君子们出谋划策,帮助他们求得福祉而避开凶险;如果说上天注定的命运是固定不变的,那么福祉如何能够求得,凶险又如何能够避开?《周易》开篇讲的第一个意思,就是说:‘不断积累善行的人家,一定会获取很多的福祉。’你是否能够相信这些话呢?”我相信云谷禅师讲的这些话,向他拜谢并接受了他的教诲。

【评注】

可以说,因果报应问题贯穿了《了凡四训》全书,所以我们这里就较为全面但很简要地梳理一下中国古代的因果报应思想。我们讲三个问题:佛教传入之前的中国宗教报应观、佛教的报应观,以及人事报应。

一、佛教传入前的中国传统宗教报应观。

善恶有报,是中国固有的传统观念,而“报”的权利,就掌控在神灵的手中:“《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上天对谁也不亲近,只帮助那些品德美好的人;那么反过来,上天还会对恶人进行惩罚。《周易·坤卦·文言》说: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与后来传入中国的佛教报应观相比,中国的传统报应观有自己的特点。中国人认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如果这个人的善恶没有得到报应,那么这个报应就会落在他们的子孙身上。中国本土的这种报应观会产生两个“弊端”:一是对极端自私的人缺乏约束力。这些极端自私的人会心存侥幸,既然自己作恶可能不会得到惩罚,而是由子孙承担,那么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二是中国的史学很发达,从先秦开始,对于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及其后人的行事,史书都有记载。当人们翻阅史书时,发现某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于是就去查阅其子孙的经历,结果发现其子孙依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于是这种报应观就容易受到怀疑。史学家司马迁就是如此。《史记·伯夷列传》说: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帮助)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贫穷),糟糠不厌(吃不饱糟糠),而卒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残暴放纵),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不遵正道),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循规蹈矩),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

司马迁感到非常疑惑:像伯夷、叔齐、颜回这样的好人,要么饿死,要么夭折;像盗跖这样的坏人,日杀不辜,暴戾恣睢,竟以寿终。这些坏人不仅自己“终身逸乐”,而且“富厚累世不绝”,连他们的后代也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于是司马迁就开始怀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种中国本土的报应观了。正是因为中国本土的报应观容易受到怀疑,其结果也就削弱了这一报应思想的约束力。

二、佛教报应观。

佛教报应观就非常周密精细,克服了这些弊端。佛教报应观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且这种报应必须由本人承担,用通俗的话讲,就是“谁欠债,谁还钱”,包括子孙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法替他还债。

二是佛教把报应思想与轮回思想联系起来。佛教认为,一个人得到报应的时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是现报,二是生报,三是后报。所谓“现报”,就是说一个人或行善或作恶,在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就能得到报应。所谓“生报”,是指一个人这辈子作的“业”,到他的来生、也即下一辈子时得到报应。所谓“后报”,是指一个人这辈子作的“业”,要等到他的第二生、第三生,甚至百生、千生以后才得到报应。

这样一来,佛教报应思想就克服了中国本土报应观的两个“弊端”:第一,对于那些极端自私的人,具有极强的约束力,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推卸自己的责任。第二,这种报应思想,我们世俗人无法去验证。别说是下十生、百生,即便是下一生,会变成什么,生活状况如何,我们根本无法去验证。人们有一种普遍心理,对于这类没法验证的事情,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这是大圣人释迦牟尼佛说的。如地狱问题就是如此。因为佛教的影响,后来的道教也讲地狱,认为一个人做了坏事,死后会下地狱。有一次,有人就问一位高道好友:“你们天天在讲地狱,你实话告诉我,地狱究竟有没有?”道士回答说:“究竟有没有地狱,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无论有没有,您就当它有,万一有了怎么办?”也就是说,虽然地狱有无的问题,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无法弄清楚,但还是多做好事,少做坏事,万一有了地狱,我们也不用担心,死得也比较踏实。苏东坡就是带着这种心情离开人世的,他弟弟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记载,苏东坡临死时对儿子们说:

吾生无恶,死必不坠。

苏东坡认为自己生前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死后绝对不会坠入地狱,所以他是带着坦然、安详的心境告别人世的。

我们顺便讲一下佛教报应观的另一个作用:它能够把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解释得合情合理—今世的贵贱贫富的不同,是各自的“业”造成的。在今世不平等的现象中,又蕴含着平等的因素—各自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三、人事报应。

宗教报应思想神秘幽邃,绝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探究。但我们还是相信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只不过这种报应是体现在人事方面而已。我们就以商鞅等人为例谈谈人事报应。

商鞅本名卫鞅(卫鞅在秦国立功后,被封在商於这个地方,故又称商鞅),是卫国的贵族。由于卫国弱小,商鞅在卫国无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于是他就到了魏国。商鞅在魏国结交了一位贵族朋友公子卬,但没有得到魏王的重用,于是他最终又到了秦国。商鞅在秦孝公的支持下开始变法。他在秦国做了许多事情,我们根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只介绍其中三件受到报应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惩罚太子:“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商鞅刚刚变法时,遇到很大阻力,更棘手的是秦国太子也违反了商鞅的法令。为了顺利推行自己的新法,商鞅虽然无法直接治太子的罪,但惩罚了太子的两位老师—公子虔被割了鼻子(劓刑),公孙贾的脸上被刻了字(黥刑)。

第二件事情,商鞅掌权之后,规定秦人外出住店,必须持相关证件:“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如无证件而住店,连同店主人一起惩罚。

第三件事情,欺骗好友公子卬:“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驩,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今山西运城),徙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兵不厌诈”这条原则是正确的,作为敌人,欺骗对方,完全可以接受。但商鞅是盗用“友谊”,以朋友的身份去欺骗公子卬,此举的确让人不太容易接受。商鞅在定盟的宴会上扣下公子卬,袭击毫无防备的魏军,使魏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不得不割地迁都。

后来这三件事情一一都得到了报应。

《史记·商君列传》记载:“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被商鞅伤害过的太子(即秦惠王)、公子虔开始联合起来,反过来伤害商鞅了。商鞅得知消息后,就乘车外逃。当他人困马乏、欲住客店时,遇到了自己给自己出的第二个难题:

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商鞅此时已经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陷入自己所编织的法网之中。然而更为可悲的是:

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商鞅已经逃到魏国边境,只要魏国人打开关门,商鞅就能安然无恙。然而魏人对这个出卖朋友的人恨之入骨,不仅不让他过关,而且还不许他逃往他国,直接把他赶回秦国。商鞅走投无路,不得不接受车裂的酷刑。

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一件更为典型的因果报应的实例,这件事情发生在唐朝。《新唐书·酷吏列传》记载:

兴(指酷吏周兴),少习法律,自尚书史积迁秋官侍郎,屡决制狱,文深峭,妄杀数千人。……天授中,人告子珣、兴与丘神谋反,诏来俊臣鞫状。初,兴未知被告,方对俊臣食,俊臣曰:“囚多不服,奈何?”兴曰:“易耳,内之大瓮,炽炭周之,何事不承?”俊臣曰:“善。”命取瓮且炽火,徐谓兴曰:“有诏按君,请尝之。”兴骇汗,叩头服罪。诏诛神而宥兴岭表,在道为仇人所杀。

周兴是唐朝著名的酷吏,制造了大量冤案,最后有人告发周兴谋反,武则天就派另一个酷吏来俊臣审理,于是就上演了一幕“请君入瓮”的活剧。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周兴“断死,放流岭南。所破人家流者甚多,为仇家所杀”(《朝野佥载》卷六)。意思是说,周兴掌权之时,制造的冤案很多,其中有不少人被他流放到岭南(今广东一带)。当周兴也被流放到岭南时,岭南的那些仇人便合谋报仇,所以当周兴还在流放岭南的途中,就被仇家派来的刺客杀死了。同样制造大量冤案的来俊臣的下场比周兴更为悲惨:“有诏斩于西市,年四十七,人皆相庆,曰:‘今得背著床瞑矣!’争抉目、擿肝、醢其肉,须臾尽,以马践其骨,无孑余,家属籍没。”(《新唐书·酷吏列传》)来俊臣被杀后,人们争相挖其眼、摘其肝、碎其肉,马踏其骨,连个尸首也没有留下来。

历史告诉我们,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己,都要做一个仁爱、宽容的好人。任何人都可以像司马迁那样,举出许多善未善报、恶未恶报的例子,但相对于整个人口数量看,那还属于个例,不足以推翻善恶有报这一因果定律。

因将往日之罪,佛前尽情发露(1),为疏一通(2),先求登科(3),誓行善事三千条,以报天地祖宗之德。

【注释】

(1)尽情:尽心尽意,诚心诚意。发露:坦白。

(2)为疏一通:写了一篇祈祷文。为,写作。疏,僧人、道士拜忏时焚化的祝告文。通,篇,份。

(3)登科:考中科举。唐朝制度,举人考中放榜后,称及第,等候吏部选拔;通过吏部复试,方称登科。唐代以后凡是考中科举者,都称为登科。

【译文】

我接着就把自己从前所犯下的罪过,在佛祖面前诚心诚意地全部坦白,还写下一篇祈祷文,先祈求科举考试成功,接着发誓要做三千件善事,以报答天地与祖宗的恩德。

云谷出功过格示余(1),令所行之事,逐日登记;善则记数,恶则退除(2);且教持《准提咒》(3),以期必验(4)

【注释】

(1)功过格:记录自己善恶功过的一种簿册。善心善行为“功”,记入“功格”;恶意恶行为“过”,记入“过格”。详见“评注一”。

(2)退除:减除。指减去一个行善的数字。

(3)持:持守,念诵。《准提咒》:佛教的一种咒语。详见“评注二”。

(4)期:必定,保证。验:应验。

【译文】

云谷禅师把功过格拿出来让我看,要我把今后所做的事情,逐日登记在功过格上;如果做了善事就登记一个数字,做了恶事就减去一个数字;而且还教我受持、念诵《准提咒》,以保证善恶报应一定能够应验。

【评注】

据史书记载,很早就有记录人的功过之说,但早期的记录者多为神灵,如上天、灶神、三尸等等。自记功过的较早记载见于宋叶梦得的《避暑录话》卷二:

赵康靖公概厚德长者,口未尝言人短。与欧文忠公同为知制诰,后亦同秉政。及文忠被谤,康靖密申辨理,至欲纳平生诰敕以保之,而文忠不知也。中岁常置黄、黑二豆于几案间,自旦数之,每兴一善念、为一善事,则投一黄豆于别器。暮发视之。初黑豆多于黄豆,渐久反之。既谢事归南京,二念不兴,遂彻豆无可数。

赵概字叔平,南京(今河南商丘。宋代称应天府为南京,宋代的应天府在今河南商丘)人,是北宋名臣,曾竭力为欧阳修辩诬,去世后谥“康靖”。在他中年的时候,经常放置黄、黑两种颜色的豆子于几案间,以黄豆记善,黑豆记恶,每兴一善念、行一善事,就投一黄豆于器皿中,反之则投黑豆。到了晚上,就计算两种豆子的数量。开始时,黑豆数量多于黄豆,后来慢慢黄豆数量多于黑豆。再到后来,赵概做到了佛教所主张的空净心境,善恶二念皆无,于是也就用不着再去计算豆子数量了。这种计算两种豆子的做法,可以说是功过格之滥觞。据清代石成金《传家宝》记载,宋代的范仲淹、苏轼、张浚等人,都有各自的功过格。到了明代,经袁了凡《了凡四训》的大力倡导,功过格遂大行于世,对人们行善戒恶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唐代玄奘法师在主持翻译佛经时,曾规定对佛经的五种情况不予翻译:一、多含不翻。一个词蕴含多种内容的不予翻译。比如“摩诃”一词,含有“大”“伟大”“殊胜”“长久”等含义,如果翻译出其中一种含义,就会丢失其他含义。二、秘密不翻。如佛经中的咒语,就属于“密语”。咒语包含着特殊意义,而且一旦翻译出来,就会失去咒语的神秘性。三、尊重不翻。如“般若”一般不直译为“智慧”,因为世人所理解的“智慧”与佛经中说的“般若”还有着极大的不同。四、顺古不翻。某些词汇,依照古代高僧的翻译习惯,而不再另作翻译。比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虽然可以译为“无上正等正觉”,但一般不这样翻译。五、此方无不翻。中国不存在对应词汇的不翻译。如印度的庵摩罗果,因为中国没有,所以不予翻译。《准提咒》属于“秘密不翻”,咒语为:

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戾主戾,准提娑婆诃。

“准提”指准提佛母,是一位以《准提咒》著称的大菩萨。汉译有“准提观音”“准提佛母”“七俱胝佛母”“天人丈夫观音”等。《准提陀罗尼经》说,念诵这一咒语,就可以消除从前种种罪孽,除灾获福,还可以求得佛祖智慧,证成佛果。汉地佛教界受持、念诵这一咒语的人很多,被列为“十小咒”之一。

语余曰:“符箓家有云(1):‘不会书符(2),被鬼神笑。’此有秘传,只是不动念也。执笔书符,先把万缘放下(3),一尘不起(4)。从此念头不动处,下一点(5),谓之混沌开基(6)。由此而一笔挥成,更无思虑,此符便灵。

【注释】

(1)符箓(lù):方士画的所谓能够驱使鬼神、消灾求福的图形或线条。后来成为道教的重要法术之一。符箓起源很早,《后汉书·方术列传下》:“河南有麹圣卿,善为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

(2)书符:画符。书,书写,画。

(3)万缘:各种牵连,各种事情。缘,牵连。这里指对自己有牵连的事情。

(4)一尘不起:一丝尘念也没有。尘,尘世。这里指有关尘世的念头。关于“一尘不起”的世俗意义,详见“评注”。

(5)下一点:指写下第一笔。

(6)混沌开基:混沌始开,万物初成。混沌,指混混沌沌的元气。开基,开始。古人认为,在天地万物形成之前,宇宙间是一片混沌之气,这种混沌之气叫“元气”。随着时间推移,“元气”中又清又轻的气逐渐上升,慢慢形成了天;而元气中又浊又重的气逐渐下降,慢慢形成了地。天地形成之后,天气(又称阳气)下降,地气(又称阴气)上升,天地二气相互交融,于是就产生了万物。从混沌元气到天地万物初生的转折时刻,就叫“混沌开基”。后来的道教养生书,如《大成捷要》等,把修炼内丹的一些起始点也叫“混沌开基”。

【译文】

云谷禅师告诉我说:“符箓家有这样一些话:‘不会画符,会被鬼神嘲笑。’画符是秘密传授的,其中的关键就是画符时不要产生任何念头。拿起笔画符的时候,事先一定要把各种事情放下,一丝一毫的尘念都不要放在心里。然后就趁着这个一丝念头都没有的时刻,画下第一笔,这一笔叫‘混沌初开,万物始成’。从第一笔开始,接着顺势一笔画成,心中没有任何思虑,如此画出的符就有灵验。

【评注】

本段讲的“不动念”“把万缘放下,一尘不起”“无思虑”等,虽然主要是就画符而言,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也具有很大的世俗教育意义。如果我们能够把这种“万缘放下,一尘不起”的心态移植到我们的日常工作中,也一定能够取得非凡的成效。《庄子·达生》记载:

梓庆削木为鐻(一种像钟的乐器),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斋戒)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拟)神者,其是与!”

梓庆是一位木雕艺术家,每次当他准备雕钟的时候,一定要举行斋戒以清净心灵。当他斋戒三天后,心里就不再存有雕钟之后人们是否庆贺他、赏赐他的想法;斋戒五天后,心里就不再存有雕钟后别人如何评价他的念头;斋戒七天后,他突然之间连自我都忘掉了。此时的他物我两忘,智巧专一,而外界干扰全部消失。“把万缘放下,一尘不起”的梓庆这才进入山林,观察各种树木的天然质地,选出外形与钟形最接近的木料,然后开始加工制作。如果做不到这些,他就停止雕钟。因为梓庆能够把自己排除杂念后的清净天性与木料极为像钟的自然天性相互配合起来,所以雕刻的钟被人视为鬼斧神工。

符箓家以净心的状态画符,梓庆以净心的状态雕钟,都获得了他们所想要的结果。如果我们在做重要决定或从事重要工作前,也能够通过净心,把所有杂念尽量清除干净,一心投入思考与工作之中,那么我们也同样能够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

“凡祈天立命(1),都要从无思无虑处感格(2)。孟子论立命之学,而曰:‘夭寿不贰(3)。’夫夭寿,至贰者也(4)。当其不动念时(5),孰为夭(6),孰为寿?细分之,丰歉不贰(7),然后可立贫富之命;穷通不贰(8),然后可立贵贱之命;夭寿不贰,然后可立生死之命。人生世间,惟死生为重,曰夭寿,则一切顺逆皆该之矣(9)

【注释】

(1)立命:建立自己的命运。也即把握、改善自己的命运。

(2)感格:感动上天。格,感通,感动。

(3)夭寿不贰:无论短命还是长寿,都不会三心二意。意思是,无论遇到短命还是长寿、逆境还是顺境,都要专心向善,不可三心二意,如此才能获取福报。夭,夭折,短命。贰,三心二意,不专一。几乎所有的译注本都把“夭寿不贰”解释为“夭折与长寿没有区别”,这既不符合孟子思想,也不符合云谷禅师的原意。详见“评注”。

(4)至贰者也:是最能够使人分心的事情啊。贰,二心,分心。

(5)不动念时:不产生任何念头的时候。也即置生死于度外,一心向善。

(6)孰为夭:又有什么叫夭折呢?孰,什么。既然做到了置生死于度外,那么心中就没有短命与长寿的观念,只要一心向善,其结果必然会长寿。这也就是老子讲的“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道德经》七章)的意思。

(7)丰歉:丰收与歉收。

(8)穷通:困窘与顺利。穷,困窘,走投无路。通,顺利,得意。

(9)则一切顺逆皆该之矣:那么一切顺境与逆境都包括进去了。顺,顺境,顺利的事情。泛指一切福祉。逆,逆境,不顺利的事情。泛指一切灾难。该,包含,包括。

【译文】

“凡是想祈求上天以改善自我命运的人,都要用清虚空净、无思无虑的心态去感动上天。孟子在讨论把握自我命运这一学问的时候,就说:‘无论短命还是长寿,都要专心不二。’短命与长寿,是最容易让人分心的事情啊。在一个人一心向善而不产生任何其他念头的时候,什么算是短命,什么又算是长寿呢?仔细地分析、推理开去,无论丰收还是歉收,都一心向善而不分心,然后才可以改善自己的贫富之命;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一心向善而不分心,然后才可以改善自己的贵贱之命;无论短命还是长寿,都一心向善而不分心,然后才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死之命。人生活于世间,只有生死问题最为重要,孟子只说了短命与长寿问题,那么一切顺境逆境、好事坏事就全部包括进去了。

【评注】

几乎所有的译注本都把“夭寿不贰”解释为“夭折与长寿没有区别”,这既不符合孟子思想,也不符合云谷禅师的意思。为了更准确地理解孟子与云谷禅师“夭寿不贰”思想,我们必须回到《孟子·尽心上》中的原文: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关于“夭寿不贰”,朱熹解释说:“夭寿,命之短长也。贰,疑也。不贰者,知天之至,修身以俟死,则事天以终身也。……知天而不以夭寿贰其心,智之尽也。”(《四书章句集注》)朱熹把“俟之”理解为“俟死”,而我们把它理解为等待时机,那么这段话翻译下来就是:

孟子说:“充分了解自己的善心,也就懂得了自己的天性;懂得了自己的天性,也就知道了天命。保持自己的善心,护养自己的天性,以事奉天命。无论短命还是长寿,都不要三心二意,修养好自身以等待时机,这就是把握自己命运的方法。”

很显然,孟子是告诫人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遵循天命,保护自己的天然善性,不得三心二意。云谷禅师正是依据孟子的这一思想,告诫袁了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诚信向善,不可三心二意。宗杲禅师说:“但知行好事,休要问前程。”(《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三)只管一心行善,不用考虑前程如何,而美好前程自会到来。

另外还要说明的是,寿夭无别、是非一齐这种万物齐同思想,在庄子与佛教那里才能找到,而孟子从来不提倡“夭折与长寿没有区别”这种齐物思想。

“至‘修身以俟之’(1),乃积德祈天之事。曰‘修’,则身有过恶,皆当治而去之;曰‘俟’,则一毫觊觎(2),一毫将迎(3),皆当斩绝之矣(4)。到此地位(5),直造先天之境(6),即此便是实学(7)。汝未能无心(8),但能持《准提咒》(9),无记无数(10),不令间断,持得纯熟,于持中不持,于不持中持(11)。到得念头不动,则灵验矣。”

【注释】

(1)修身以俟之:修养好自身品德以安心等待时机的到来。俟,等待。本句是云谷禅师引用孟子的话,见上一段“评注”中的《孟子》原文。云谷禅师接着又对其中的“修”与“俟”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2)觊觎(jì yú):非分的希望或企图,希望得到不应该得到的东西。

(3)将迎:要送走或迎来某种事物。将,送走。

(4)斩绝:清除掉。

(5)地位:地步。这里指思想境界。

(6)直造:直接进入。造,达到,进入。先天之境:天地产生之前的混沌状态,也指人出生前的状态。处于这种状态时,心里就没有任何祸福、是非等等念头了。详见“评注一”。

(7)实学:真正的学问。实,实际,真正。

(8)无心:没有任何念头。也即“先天之境”。

(9)但:只,只要。

(10)无记无数:不要去记录,也不要去计算次数。

(11)于持中不持,于不持中持:在修持、念诵时,不要执著地认为自己是在修持、念诵;在不认为自己是在修持、念诵的同时,还要认真修持、念诵。关于这一状态,涉及佛教的不执著思想,详见“评注二”。

【译文】

“至于孟子说的‘修养好自身的品德以安心等待时机’,讲的是积累美德以祈祷上天的事情。孟子说‘修养好自身的品德’,就是讲自身一旦有了过错罪恶,都应该立即改正去除;孟子说的‘安心等待时机’,就是要求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一丝一毫的迎来送往之心,都应该清除干净。如果修养到这种地步,就能够直接进入无任何祸福、是非念头的空净境界,这就是真正的学问。你还没能达到这种清除所有念头的空净境界,只要能够做到认真修持、念诵《准提咒》也可以,念诵时既不要记录也不要计数,不要间断,要修持、念诵得十分纯熟,在修持、念诵时不要执著地认为自己是在修持、念诵,在不认为自己是在修持、念诵的同时还要认真修持、念诵,一旦达到妄念不动的时候,就会灵验了。”

【评注】

先天之境是指天地产生之前的大自然的混沌状态,也指个人出生前的无思无虑的精神状态。处于这种状态时,心里就没有祸福、是非等等念头,做到了彻底空净。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看六祖惠能对道明禅师的教诲。根据《坛经·行由第一》记载,当惠能带着五祖弘忍交付的袈裟向南行走到大庾岭时,道明(原名惠明,后拜惠能为师,故改为道明)追了上来,接着的情形是:

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云:“此衣表信,可力争耶?”能隐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乃唤云:“行者(指惠能),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惠能遂出,盘坐石上。惠明作礼云:“望行者为我说法。”惠能云:“汝既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

明良久。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惠明言下大悟。

惠能说的“不思善,不思恶”(既不思量善事,也不思量恶事),正是佛教所要达到的空净境界。惠明听后大彻大悟,于是就改法号为“道明”,拜惠能为师。《坛经·般若第二》还记载了惠能写的一首偈语:

正见名出世,邪见是世间。邪正尽打却,菩提性宛然。

邪见固然不好,但如果执著于正见,同样不好。只有在心中既不存在邪见,也不存在正见,那才算是擦净了自己的天然本性。所以惠能反反复复地要求人们既不能心存恶念,也不能心存善念。不存恶念容易理解,但为什么还要不存善念呢?佛祖不是要求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吗?但禅宗自有禅宗的道理:

师(惟宽禅师)曰:“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垢与净,一切勿念起。”(白居易)曰:“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师曰:“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五灯会元》卷三)

禅宗认为,人心好比眼睛,眼睛里固然不能揉进沙子,但也不能揉进金屑。金屑比沙子要珍贵得多,但同样伤害眼睛。白居易在《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铭并序》中也记载他向惟宽禅师提出了四个疑问,其中第三个就是这个问题。心里老挂念着我要做到善、善、善,我要排除恶、恶、恶,同样自由不起来。

佛教提倡的空净,不是“断灭空”,而是在没有任何尘念、毫无粘滞、自由自在的状态下去行善施德,普度众生。关于这一点,可参阅下一段文字。

要想理解“于持中不持,于不持中持”的真正含义,必须理解佛教所主张的不执著思想。不执著思想与上文提到的空净心境密切联系在一起,只有做到不执著,才能保持内心的空净;反过来,只有做到内心空净,才能更好地做到不执著。所谓“不执著”,主要体现在《金刚经》的一句话里:

无所住而生其心。

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意思是“应该在没有任何执著的心态基础上去生发出清净之心”。面对外界的事物时,应该产生各种想法,但这些想法是建立在“不执著”的基础之上。“无住”和“生心”是同时进行的。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一道理,我们举《五灯会元》卷十七中的一例:

吉州青原惟信禅师,上堂:“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惟信禅师的这段话讲得十分玄虚,后人见仁见智,解释分歧很大。其实,只要我们把文中的“山水”换成“金钱”一词,就很好理解了。当惟信禅师还是世俗人的时候,对事物持执著态度,他看见金钱是金钱,而且执著于金钱,因此看到金钱时就想占为己有;后来因为师父的指点,知道对于修佛的人来说,金钱是身外之物,甚至会成为成佛的累赘,于是就“见钱不是钱”,视之为罪孽,自然就会排斥金钱;经过三十年的修行,惟信禅师成了高僧,当他回过头来再次审视金钱的时候,明白金钱的作用,因而不再排斥,但此时他的追求是修道成佛,已经看淡了名利,虽然知道金钱的好处,但已经置于自己的追求之外,不再执著于金钱,因此也就不再想占为己有。这就是“无所住而生其心”。关于这种不执著的境界,《庄子·大宗师》也说过: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这段话译为:“圣人的心犹如一面镜子,他们既不主动地去送走外物,也不主动地去迎接外物,事物出现了就有所映照,事物过去了心中也就不留下任何痕迹,所以他们能够超然于万物之上而不受外物的伤害。”这就是说,圣人的思想已经超然于万物之上,因此对万物既不执著于占有,也不有意地去排斥。我们面对客观事物时,有爱有憎,因而会受到伤害;而圣人面对客观事物时,就像镜子照人一样,无爱无憎,以一种平静心态来对待、处理万事万物,因而不会受到伤害。这与《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异曲同工。中国有一个著名的成语“逢场作戏”,讲的也是这个道理。《五灯会元》卷三记载:

邓隐峰辞师,师(高僧马祖道一)曰:“甚么处去?”曰:“石头(高僧石头希迁)去。”师曰:“石头路滑。”曰:“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便去。

“竿木随身,逢场作戏”本指江湖艺人随时选择场地,用随身竿木,蒙布幔成台,为大众表演。在禅学中的意义,就是指一些禅师标榜自己已经达到了活泼泼自由解脱的境界,表面上与世俗人一样吃喝拉撒,内心里却平静如水,就好像演戏人一样,表面上嬉笑怒骂,心里面却平静如常。

无住生心是《金刚经》的精髓,在“无所住”的同时,还要“生其心”,让明镜止水般的心涵容万事万物。事情来了,以完全平静的心态予以关照;事情过去了,心境又恢复到自然的空明而不留任何痕迹。“无所住”是“生其心”的基础,“生其心”的同时又必须“无所住”。唐代诗人吕温《戏赠灵澈上人》说:

僧家亦有芳春兴,自是禅心无滞境。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

禅者既去关照芳春,而又不执著于芳春。禅心一似清澈、平静的池水,在映现世上万事万物的同时,仍然保持着澄明平静的不执著状态。这就是《金刚经》、也是禅宗所要达到的精神境界。

云谷禅师的“于持中不持,于不持中持”就是要求袁了凡以不执著的心态去受持《准提咒》,这样做的益处,我们还是套用佛教的一首偈语才能解释得更清楚:

若起精进心,是妄非精进,若能心不妄,精进无有涯。(《五灯会元》卷二引《法句经》)

如果一个人时刻不忘记努力学佛,这是错误的;只有当他努力学佛的时候而又忘记了自己是在努力学佛,他才能不断进步,前途无量。同样的道理,如果袁了凡时刻不忘记努力去修持《准提咒》,这是错误的;只有当他努力修持的时候而又忘记了自己是在努力修持,他才能真正取得进步,才能真正得到福报。

余初号“学海”(1),是日改号“了凡”(2),盖悟立命之说(3),而不欲落凡夫窠臼也(4)

【注释】

(1)号:别名。指人名以外的自称。古代文人往往根据居住地与志趣等为自己取号,如苏轼自号东坡居士,唐寅自号六如居士。

(2)是日:当日,此日。是,此。了凡:含有了结凡夫之身的意思。

(3)盖:连词。连接上一句或上一段,表示推论原因。

(4)窠臼(kē jiù):鸟兽昆虫的窝与舂臼。比喻老格式,老习俗。这里指注定的命运。

【译文】

我当初自号“学海”,当天就改号为“了凡”,因为我明白了把控自我命运的道理,而不想再像凡夫俗子那样落入注定的命运之中。

从此而后,终日兢兢(1),便觉与前不同。前日只是悠悠放任(2),到此自有战兢惕厉景象(3),在暗室屋漏中(4),常恐得罪天地鬼神;遇人憎我毁我(5),自能恬然容受(6)

【注释】

(1)兢兢:即“兢兢业业”。谨慎小心而又努力不懈的样子。

(2)悠悠:悠闲而无所事事的样子。

(3)战兢:战战兢兢的样子。惕厉:心存警惕、畏惧的样子。厉,危险。这里指面对危险的样子。《周易·乾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意思是:“君子整天自强不息,直到夜晚也心存警惕,这样即使面临危险也不会有任何灾难。”景象:模样。指言行举止。

(4)暗室:指幽暗无人的室内。屋漏:房屋的西北角。古人往往把床安置在北窗旁边,因房屋西北角的上面开有天窗,以便阳光照入室内,故称“屋漏”。后来人们用“屋漏”指幽静的室内,与“暗室”基本同义。

(5)毁:毁谤,打击。

(6)恬然:心情淡然的样子。容受:宽容地接受。

【译文】

从此以后,我整天兢兢业业,于是就觉得自己与以前大不一样了。从前只是悠闲自在、放任自流地混日子,现在我自然有了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言行举止,即使在无人知晓的室内,我也时刻担心会获罪于天地鬼神;遇到别人憎恨我、毁谤我的时候,我也自然能够心境淡然、非常宽容地接受了。

到明年(1),礼部考科举(2),孔先生算该第三(3),忽考第一,其言不验,而秋闱中式矣(4)。然行义未纯,检身多误(5):或见善而行之不勇(6),或救人而心常自疑;或身勉为善,而口有过言(7);或醒时操持(8),而醉后放逸(9)。以过折功,日常虚度。

【注释】

(1)到明年:到了第二年。即隆庆四年(1570),袁了凡时年三十八岁。

(2)礼部考科举:指由礼部主持的对太学贡生所进行的考试,这种考试带有考核性质。礼部,古代朝廷的六部之一,负责礼乐、祭祀、封建、学校、贡举等事。

(3)算该第三:预测我应该考第三名。

(4)秋闱(wéi)中式:乡试时考中了举人。秋闱,即乡试。通过这一级考试者为举人。闱,本指宫中小门,科举考试的场地防守严密,称“锁闱”,简称“闱”。正常情况下,秋闱每三年举行一次,考试地点在省城。考试时间一般定在八月,故称“秋试”“秋闱”。考取举人即具备做官资格,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中式,符合标准。也即考中。

(5)检身:检查自身。检,检查,反省。

(6)或:有时候。理解为“或者”亦通。

(7)过言:错误的言论。过,过错。

(8)操持:自我约束。

(9)放逸:放纵。

【译文】

到了第二年,我参加礼部主持的带有考核性质的科举考试,孔先生测算我能够考第三名,我却突然考了第一名,他的预测不再应验了,而在秋天的乡试时我考上了举人。然而我的仁义行为还不够纯粹,自我检查还有许多过失:有时候看到应该做的善事却缺乏行动勇气,有时候在救助别人时心里却常常迟疑不决;有时候自己努力去做善事,却又出言不当;有时候清醒时能够约束自我,喝醉后又放纵起来。自己的过失抵消了自己的功德,许多日子就这样虚度了。

自己巳岁发愿(1),直至己卯岁(2),历十余年,而三千善行始完。时方从李渐庵入关(3),未及回向(4)。庚辰南还(5),始请性空、慧空诸上人(6),就东塔禅堂回向(7)。遂起求子愿(8),亦许行三千善事。辛巳(9),生男天启(10)

【注释】

(1)己巳岁:即1569年。发愿:指该年袁了凡与云谷禅师谈话时所发下的“行善事三千条”的誓愿。

(2)己卯岁:即1579年。

(3)李渐庵:即李世达,字子成,号渐庵。泾阳(今陕西泾阳)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先后任户部主事、南京太仆卿、浙江巡抚、南京兵部右侍郎、刑部尚书等职。入关:到关中。关,这里指关中,在今陕西一带,也即李渐庵的家乡。《明史·李世达列传》未载此事。

(4)回向:佛教用语。将自己所修的功德、智慧,回头转赠给他人、众生,使大家都能够获取福报,进入庄严佛土。

(5)庚辰:即1580年。南还:回到南方家乡。

(6)性空、慧空:僧人名。生平不详。诸上人:诸位高僧。上人,对德高望重的僧人的尊称。

(7)就:接近。这里是“在……举行”的意思。东塔:寺庙名。全国叫东塔寺的庙宇很多,这里应指袁了凡家乡附近的嘉兴东塔寺。一般认为袁了凡为吴江(今江苏苏州吴江区)人,一说他应是嘉善(今浙江嘉善,为嘉兴属县)人,因为他出生于嘉善。《袁了凡居士传》记载:“了凡之先,赘嘉善殳氏,遂补嘉善县学生。”吴江与嘉善相距不远。禅堂:僧人参禅的处所。

(8)遂:于是。起求子愿:发下求子的誓愿。

(9)辛巳:即1581年。

(10)男:男孩子,儿子。天启:袁了凡的儿子。本篇就是写给儿子袁天启的。袁天启(1581—1627),初名天启,后改名俨,字思若,号素水。天启五年(1625)进士,授高要(今广东高要)知县,天启七年(1627),因操劳呕血,卒于知县任上。

【译文】

自从己巳年发下誓愿,一直到了己卯年,历时十余年,三千件善行才圆满完成。当时正跟随李渐庵先生到关中办事,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积累的功德回转给众生。庚辰年回到南方家乡后,才请了性空禅师、慧空禅师等诸位高僧,在东塔寺的禅堂里举办了回向法事。这时我又发下求子的誓愿,也许下了再做三千件善事的诺言。辛巳年便生下了儿子袁天启。

余行一事,随以笔记;汝母不能书(1),每行一事,辄用鹅毛管(2),印一朱圈于历日之上(3)。或施食贫人,或买放生命(4),一日有多至十余圈者。至癸未八月(5),三千之数已满。复请性空辈(6),就家庭回向。

【注释】

(1)汝母:你母亲。指袁天启的母亲。因为本篇《立命之学》是写给儿子袁天启的,所以“汝”指袁天启。

(2)辄:就。鹅毛管:指截断后的鹅毛管,用它的断截面印出红色圆形标记。

(3)朱圈:红色的圈。朱,红色。历日:日历。

(4)买放生命:把鸟兽买来放生。在古代,放生是一件有争议的事情,详见“评注”。

(5)癸未:即1583年。

(6)辈:某一类的人。这里指性空一类的高僧。

【译文】

我每做一件善事,随即就用笔记录下来;你母亲不会写字,她每做一件善事,就用鹅的羽毛管,在日历上印下一个红色的圆圈。或者是施舍食物给穷人,或者是买来鸟兽放生,有时候一天印下的红圈多达十几个。到了癸未年的八月,三千件善事已经圆满完成。我又一次邀请性空禅师等高僧,在家里做了一次回向法事。

【评注】

放生是指购买被别人捕捉的鸡、鸭、鱼、兔等鸟兽,再放于池沼、山野之中,以挽救它们的生命。佛教称有关放生仪式为放生法会(简称放生会)。佛教认为放生可以积累功德,增寿延年,使自己最终获得解脱。

据记载,中国在先秦时期就有放生习俗,而当时就有人对放生的副作用表示担忧。《列子·说符篇》记载: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应该说,门客的担忧是非常有道理的。虽然放生者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但如果大家都去放生,一定会促进捕捉业的兴旺,而真正的受害者还是生灵。袁枚在《放生所》中也描述了他在放生所看到的残酷情景:

我来放生所,刺目尤心惊。鸡饿且啄距,牛呿半陷坑。顽鹅瘦于雀,仙鹿秽若蝇。是谓违物性,桎梏加天刑。放乃未尝放,生不如无生。

放生体现了佛教珍爱生命的大慈大悲之心,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但在具体操作时,一定要把好事办好,千万不可因为鼓励放生反而伤害了鸟兽的生命。

九月十三日(1),复起求中进士愿,许行善事一万条。丙戌登第(2),授宝坻知县(3)。余置空格一册(4),名曰《治心编》。晨起坐堂(5),家人携付门役(6),置案上,所行善恶,纤悉必记(7)。夜则设桌于庭,效赵阅道焚香告帝(8)

【注释】

(1)九月十三日:指癸未年(1583)的九月十三日。

(2)丙戌:即1586年。登第:考中进士。

(3)宝坻(dǐ):县名。在今天津宝坻区。

(4)空格一册:一本空白的簿册。

(5)坐堂:官员在官府的大堂上处理政务,审判案件。

(6)家人:一说指自己的家里人,一说指仆人。携付:拿去交给。门役:又叫门吏,负责守门的衙役。

(7)纤悉:细微详尽。纤,细微。悉,详尽,全部。

(8)效:效法。赵阅道:即赵抃(1008—1084),字阅道。衢州西安(今浙江衢州)人。北宋名臣。进士及第后,先后任武安军节度推官、中侍御史、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等职。享年七十七岁,追赠少师,谥“清献”。《宋史·赵抃列传》:“日所为事,入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不可告,则不敢为也。”每天晚上,赵抃穿戴整齐,在露天焚香,把一天的所作所为禀告上天,凡是不敢禀告上天的事情,赵抃就不敢去做。

【译文】

这一年的九月十三日,我又发下考中进士的誓愿,并许下做一万件善事的诺言。到了丙戌年果然考中进士,被授予宝坻知县一职。我准备了一本空白簿册,为它起名《治心编》。每天早上起床来到大堂办理公务时,就让家人把《治心编》交给门役,放在桌案上,自己所做的善事恶事,无论大小全部详尽地记录下来。到了夜晚,就在庭院里摆设一张桌案,仿效北宋的赵阅道,点上香,然后把自己所做的一切禀告给天帝。

汝母见所行不多(1),辄颦蹙曰(2):“我前在家,相助为善,故三千之数得完;今许一万,衙中无事可行,何时得圆满乎?”夜间偶梦见一神人,余言善事难完之故。神曰:“只减粮一节(3),万行俱完矣(4)。”

【注释】

(1)所行:指所做的善事。

(2)辄(zhé):就,就会。颦蹙(pín cù):皱着眉头。形容忧愁的样子。

(3)减粮:指减免或减轻百姓的税粮。一节:一件事。

(4)万行:一万件善事。

【译文】

你母亲看到我所做的善事不多,就会皱着眉头说:“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可以帮助你做善事,所以能够很快完成三千件善事;如今许下了做一万件善事的诺言,县衙里也没有多少善事可做,什么时候才能够圆满完成这一万件善事的任务呢?”夜里我偶然梦见了一位神人,我就对他讲了一万件善事难以完成的原因。神人告诉我:“仅仅只需减轻百姓税粮这一件事情,一万件善事就可以完成了。”

盖宝坻之田(1),每亩二分三厘七毫(2)。余为区处(3),减至一分四厘六毫。委有此事(4),心颇惊疑。适幻余禅师自五台来(5),余以梦告之,且问此事宜信否(6),师曰:“善心真切,即一行可当万善,况合县减粮(7),万民受福乎!”吾即捐俸银,请其就五台山斋僧一万而回向之(8)

【注释】

(1)盖:句首语气词,无义。

(2)二分三厘七毫:指每亩地上缴的税银。十毫为一厘,十厘为一分,十分为一两。

(3)区处:筹划,处理。

(4)委有此事:确实有减粮这件事情。委,确实。梦见神人说及减粮的事情,实属怪异,所以下句说袁了凡对此“心颇惊疑”;另外,袁了凡还怀疑减税这一件事情是否真的能够抵上自己所承诺的一万件善事。

(5)适:刚好。幻余禅师:五台山高僧。生平不详。五台:即五台山。佛教圣地,在今山西。

(6)宜:应该。

(7)合县:整个县,全县。合,整个,全部。

(8)斋僧一万:为一万名僧人提供斋饭。斋,为僧人提供素食。回向之:把自己积累的功德转而赠予他们。

【译文】

宝坻县的土地,每亩要上缴二分三厘七毫的税银。我对此事进行仔细筹划安排,减少到了每亩一分四厘六毫。我确实做过减轻粮税这件事,所以对神人能够在我梦中提及此事感到吃惊疑惑。刚好幻余禅师从五台山来到宝坻,我就把这个梦告诉他,并且向他请教这个梦是否应该相信,幻余禅师回答说:“如果行善之心真诚恳切,即便是一件善事也抵得上一万件善事,更何况是为全县减少税银,使成千上万的百姓获得了福祉呢!”我当即捐出自己的俸银,请幻余禅师在五台山为一万名僧人布施斋饭,并把自己积累的功德转而赠予他们。

孔公算予五十三岁有厄(1),余未尝祈寿(2),是岁竟无恙(3),今六十九矣。《书》曰(4):“天难谌,命靡常(5)。”又云:“惟命不于常(6)。”皆非诳语。吾于是而知(7),凡称祸福自己求之者,乃圣贤之言;若谓祸福惟天所命,则世俗之论矣。

【注释】

(1)有厄:有灾难。厄,灾难。孔先生曾经预测袁了凡“五十三岁八月十四日丑时,当终于正寝,惜无子”。

(2)未尝祈寿:不曾向神灵祈求长寿。

(3)是岁:指五十三岁那一年。是,这。无恙:平安无事。恙,疾病,灾难。

(4)《书》:指儒家五经之一的《尚书》。

(5)天难谌(chén),命靡常:天命很难相信、依靠,因为天命是变化无常的。谌,相信。靡,无,没有。这两句出自《尚书·咸有一德》。

(6)惟命不于常:天命不是恒久不变的。惟,发语词,无义。本句出自《尚书·康诰》。

(7)于是:从这些事情上。是,代指上述的关于自己的经历和《尚书》中的言论。

【译文】

孔先生预测我五十三岁时有灾难,我也从未向神灵祈求过长寿,而那一年竟然平安无事,如今我已经六十九岁了。《尚书》中说:“天命很难相信、依靠,因为天命变化无常。”《尚书》中还说:“天命不是恒久不变的。”这些都不是骗人的谎话。我从自己的经历与《尚书》的言论中明白了,凡是说祸福吉凶都是自己造成的,便是圣贤的言论;如果说祸福吉凶都是天命注定的,那就是凡夫俗子的论调。

汝之命,未知若何。即命当荣显,常作落寞想(1);即时当顺利,常作拂逆想(2);即眼前足食,常作贫窭想(3);即人相爱敬(4),常作恐惧想;即家世望重(5),常作卑下想(6);即学问颇优,常作浅陋想。

【注释】

(1)落寞:寂寞,冷落。也即郁郁不得志。

(2)拂逆:不顺利。拂,违背,不顺利。

(3)贫窭(jù):贫困。窭,贫穷。

(4)相爱敬:对你很爱戴、尊敬。相,表示动作偏指一方。

(5)望重:名望很高。

(6)卑下:谦卑,谦下。

【译文】

你的未来命运,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即便是命运亨通、荣华富贵,你也要经常做好失意落魄的思想准备;即便是十分顺利的时候,你也要经常做好陷入逆境的思想准备;即便是眼前丰衣足食,你也要经常做好应对贫穷的思想准备;即便是受到别人爱戴尊敬,你也要经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即便是家道兴旺、声望很高,你也要经常想着谦卑退让;即便是学问极为优异,你也要经常把自己视为见识浅陋之人。

【评注】

袁了凡这段训导儿子的言论,可以作为我们每个人的座右铭。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只有那些能够居安思危、在盛思衰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在这方面,北宋张知白堪为表率。在张知白担任宰相时,生活依然像从前一样节俭,有人劝他从众,以免被讥为虚伪,张知白回答说:

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其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至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陈录《善诱文·司马温公训俭》)

《宋史·张知白列传》也说:“知白在相位,慎名器,无毫发私。常以盛满为戒,虽显贵,其清约如寒士。”身居宰相高位的张知白坚持节俭的生活,不仅可以使全家生活在物质上无后顾之忧,也为将来可能会出现的贫苦日子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特别是“居位去位、身存身亡”一句,使人备受启迪:虽然我高居相位,但我思想上把自己视为没有任何地位的平民;虽然我还活在世上,但我思想上把自己看作已经死亡的人。一个人如果能够真正做到“居位去位、身存身亡”,那么他就可以在物质、精神两个层面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远思扬祖宗之德(1),近思盖父母之愆(2);上思报国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济人之急,内思闲己之邪(3)

【注释】

(1)扬:发扬光大。

(2)盖父母之愆(qiān):纠正、弥补父母的过失。盖,遮盖,掩饰。这里引申为纠正、弥补。愆,过失。如何对待父母的过失,详见“评注”。

(3)闲己之邪:防备自己的邪念。闲,防备,防止。

【译文】

从远处讲,要考虑如何发扬光大祖先的美德;从近处讲,要考虑如何妥善弥补父母的过失。对上,要多想想如何报效国家;对下,要多想想如何造福家庭;对外,要时刻想着救人之急;对内,要时刻防止个人邪念。

【评注】

“百善孝为先”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先秦儒家撰写了《孝经》,汉代皇室标榜以孝治天下,唐玄宗专门为《孝经》作注,如何孝敬自己的父母,成了一门学问。我们这里主要针对本段的“近思盖父母之愆”,谈谈古人如何对待父母的过失。

儒家并不认为对父母百依百顺就是孝顺,相反,如果父母有了错误,子女应该勇于劝谏。《孝经·谏诤章》记载:

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则闻命矣。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孔子认为,对父母百依百顺,并非真正的孝敬;勇于劝谏犯错的父母,不让父母陷于不义,才是真正的孝敬。但在劝谏父母时,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论语·里仁》)

孔子告诫人们,劝谏父母的语言一定要委婉,如果父母不接受,仍然尊敬他们而不去冒犯他们,即使内心忧愁但绝不抱怨。《礼记·内则》对此有更为详细的说明:“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孝。说(通悦)则复谏,不说,与其得罪于乡、党、州、闾,宁孰谏。父母怒,不说,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父母有了过错,要和颜悦色、低声细语地进行劝告。父母如果不接受,自己还是保持一片孝敬之心,耐心地等到父母心情高兴的时候再次劝告。与其让父母得罪于父老乡亲,宁可反复劝谏。如果父母因为自己的劝告而鞭挞自己,自己也不敢有任何怨恨,照样保持一片孝敬之心。

不与父母发生正面冲突,并不意味着不去弥补、纠正他们的错误,《太平御览》卷五一九引古本《孝子传》:

原榖者,不知何许人。祖年老,父母厌患之,意欲弃之。榖年十五,涕泣苦谏。父母不从,乃作舆舁弃之。榖乃随收舆归。父谓之曰:“尔焉用此凶具?”穀云:“后父老,不能更作得,是以取之耳。”父感悟愧惧,乃载祖归侍养,克己自责,更成纯孝,榖为纯孙。

原榖的祖父老了,原榖的父母就把老人放在一个破车厢里抬着丢弃在野外,十五岁的原榖苦劝不听,于是就把那个破车厢背了回来。父亲问他要此何用,原榖回答:“以后您老了,我也刚好用得上,不用再做了,所以就顺便背回来了。”父亲听后深感愧疚,于是就把老人接回家用心奉养。原榖引导父母换位思考,使父亲成了纯孝之子,原榖自然更是纯孝之孙。

最后还要说明,儒家有“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春秋公羊传·闵公二年》)的原则,劝谏、弥补父母的过失是对的,但尽量不讲、少讲他们的过失,更不可为了凸显自己的美德而宣扬父母的过失。

务要日日知非,日日改过;一日不知非,即一日安于自是;一日无过可改,即一日无步可进(1)。天下聪明俊秀不少,所以德不加修,业不加广者(2),只为因循二字(3),耽阁一生(4)。云谷禅师所授立命之说,乃至精至邃、至真至正之理(5),其熟玩而勉行之(6),毋自旷也(7)

【注释】

(1)无步可进:没有进步。

(2)业不加广:学业没有得到提升。

(3)因循:因循旧习,不求进步。

(4)耽阁:即“耽搁”。耽误。

(5)至精:最为精妙。至邃:最为深邃。

(6)熟玩:反复、认真地研究、体会。

(7)毋:不要。自旷:让自己虚度一生。旷,空,虚。《正字通·日部》:“旷,空也,虚也。”

【译文】

一定要天天反省自己的错误,天天改正自己的过失;如果一天不反省自己的错误,这一天就会安于自以为是的状态;如果一天没有什么过失值得自己去改正,那么这一天也就无进步可言。天下聪明俊秀的人不少,但其中一些人品德缺乏修养、学业未能提升的原因,就只是因为“因循”二字,结果耽误了自己一生。云谷禅师所传授的把握自我命运的学说,是最为精妙、最为深邃、最为真实、最为正确的道理,希望你能够认真体会并按照这一道理去身体力行,千万不要虚度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