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第二日是柔福极为忙碌的一日,清晨的时候一个人早早地就出去,一整日颜亮都没看到她的踪迹,据影卫回报说她一直在临安城里最繁华的街上一家家的店铺进出,并且雇人买了一些东西,颜亮只是淡淡一笑,指示暗中保护好她,她的行踪不需要向他再回报。
他期待着她的决定,他很好奇她会以怎样的面目面对他,他不想失去这份神秘感。
这一日颜亮破天荒地没有出去消遣,也没有去大堂买醉,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看书,顺便等着柔福,萧让问是不是将吃食摆到房间里,颜亮想了想回了一句“不急”,弄得萧让也不敢吃晚饭,一直在门外候着等吩咐。
她也该来了!她回来了,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这么久做什么,眼看着月亮爬上了柳梢头,颜亮开始有些烦躁,放下书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门上响起了轻微的响声,颜亮忙几步走到樱桃木的书案前坐好,拿起书的同时沉着嗓子应了声“进”,又在门被推开前将拿倒的书正了过来。
看到是萧让的脸,颜亮脸色略微一沉。
“少爷,肖……”萧让顿了下,有些为难地回过头看了看,“肖……”
“肖公子来了?”颜亮明知道门口萧让身后有一个身影,只是外面灯光暗看不太真切,故意克制住声音里的急切明知故问道。
萧让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又摇了摇头,看到颜亮皱眉又点了点头。
而他那一脸欲言又止的困惑让颜亮也好奇了起来,“请肖公子进来吧。”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直到“他”就那么袅袅娜娜地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福身的时候,颜亮终于明白萧让困惑且口吃的原因了,就算是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代之的是他的书就那么从手中滑下来落到了地上。
柔福弯下腰去帮颜亮捡书,颜亮忙躬身去扶“他”,两厢接触,她如水的眸子淡淡地回望他,他手不觉一松,目光却是片刻未离“他”的脸颊。
柔福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惊艳、是欲望、是赞美、是男人特有的那种带着向往的灼热,却独独没有——惊讶。
柔福朱唇轻启,长睫微垂,稍稍侧过身子躲开颜亮的视线,“怎么,颜公子还没看够吗?”
颜亮缓缓出了口气,双眼微眯,一侧唇角微微挑起,“怎么,若在下不表现得如此,不是辜负了肖……你的美意?”声音不复往日的沉稳,透着一丝滑腻。
“颜公子不请奴家坐下吗?”柔福再次缓缓启口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透着甜糯宛转。
颜亮嚯地起身,冲着门外高声道:“阿让,让店家上酒菜。”边说边亲自搬了一把樱桃木的椅子到柔福身边。
柔福道了谢端端正正地坐好,目光落在平放在膝盖上的纤纤玉手上。
没错,她用这一天时间用她所有的财产那些交子将自己变了个样子,从男儿变为了女儿,一个恢复了原本样貌、丝毫没有掩饰的她自己。
一袭清爽的绿绸轻袖丝质长裙,斜分覆云髻以柳金白银发梳挽住,夜风顺着窗子吹来,她的裙摆和袖子轻轻撩起,她就那样在月下微皱了眉,不断地用手去抚平颇不老实的裙摆。
她最好的豆蔻年华已在离乱中逝去,然而岁月的洗礼和苦难的锤炼不但没有腐蚀她的容颜,反而愈发赋予了她一种无法言明的因对世事的疏离而生成的既高傲又从容的气质,她高贵的血统和有宋一代对女子最好的教育让她的举手投足都透着浑然天成的天家风范。
从小她的母妃曾是父皇最宠爱的懿肃贵妃便教给她如何笑、如何凝眉、如何垂眸才让一个女子更为动人,如今这些都变为了她的武器,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置人于死地。
就算是抚平裙摆这么一个逼仄的动作在她的演绎下都分外的动人,颜亮暗自叹了口气,目光忍不住在她的身上流连不已。随着与她的相处,他越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嫌麻烦将她从树上解了下来,并且很无赖地让她跟着他,而此刻,这庆幸则变成了后怕,他无法想象那一天的那一刻,如果他没有从马车的窗子里向外张望,没有心血来潮地叫车子停下,他将会错过的是什么。
“颜公子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柔福终于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侧过头看着他问道。
颜亮轻轻低头咳了声,思索了下,“你的名字。”
柔福想了想,起身,缓步移到樱桃木书案前,提笔,在一页纸上写了“嬛嬛”两个字,走过来递给了颜亮。
颜亮轻声念道:“嬛嬛?”说完打量着柔福,柔福没有看他的眼睛,点头,这是她的小名,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样叫她,连她的驸马高世荣都不曾如此叫过,如今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颜亮又自言自语似地重复了几遍,笑着问柔福:“肖,不是你的真姓吧?”
柔福顿了下,也淡淡一笑:“颜,也不是公子的真姓吧?”
颜亮刹那敛了笑容,眼里一抹凌厉的光射向柔福,柔福毫不畏惧地迎视他,僵持了片刻,颜亮忽然哈哈大笑:“果然冰雪聪明,好吧,说说你的身世。”
柔福提着裙摆微微转了半圈,“公子现在看到的就是我最大的身世秘密——我是个女子。”
颜亮故意蹙眉,却眼含笑意,“这个不算,我早就知道了。”
柔福露出了诧异,不过也马上释然,点点头道:“不错,那日我在刑场晕倒,你请郎中来就必然知道我是女子了。”是以那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到,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个,他从郎中那里知道了她的性别,却不戳破,这个人心计可谓深沉,和他周旋一定要小心才是。
颜亮含笑摇头:“不是那个时候知道的。”
“那是?”柔福终于露出疑惑。
颜亮刚要说什么,敲门声响,萧让带着店家来送酒菜了。
这个房间里是清一色的樱桃木家具,店家带人鱼贯而入,将酒菜一一摆到圆桌上,便安安静静地退出,只是那个多嘴的小二临出门的时候不忘偷看了柔福一眼,萧让瞪了他一下。
颜亮伸出手去拉柔福的手,被柔福不着痕迹地避过,颜亮也不着恼,对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人坐到了圆桌的两侧,颜亮拿起酒壶为柔福倒过酒,自己先冲着柔福举起了酒杯。
柔福不动:“告诉我。”
颜亮叹了口气,将酒杯放下,“这有何难,从我见到你挂在树上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
“为何?”
颜亮的目光快速地从柔福的唇和胸前掠过却是卖了一个关子:“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柔福却直接打断了他:“所以安能辨我是雄雌?”
颜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俊脸上不乏得意之情:“连这个都分辨不出,岂不枉本公子在花丛中流连了这一世?”
说罢目光灼灼地盯着柔福,房间内开始急剧升温。
他的目光的温度似乎传到了她的脸上,柔福知道这个问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公子可愿意知道奴家的仇家是谁?”
“说来听听。”颜亮悠闲地放下了酒杯。
“若公子不愿意得罪他们,大可不必收留奴家……”看了看颜亮:“我不会怪你的。”
“本公子既说过要帮助你,便不会更改,请说。”颜亮正色道。
“我的仇家是当今圣上的生母韦太后和丞相秦桧。”柔福虽然没有看向颜亮,但是时刻留意着他的表情,看起来他和这两个人的关系都不浅,自己这样说也是为了试探他。
颜亮倒是没有显出丝毫的意外,“这便是昨日本公子设宴你不愿意相陪的原因?”
“正是。”柔福点头。
“来吧,说说你的故事好下酒。”颜亮仍旧从容,长臂横过桌子,将柔福面前早就斟满的酒拿起递到她手里,柔福迟疑着接过,看了一眼颜亮,一饮而尽。
“奴家自幼生长在军中,家父是岳飞元帅麾下的一员将领,在抗金的时候阵亡,岳飞元帅便认奴家为义女,时常接济,后来岳元帅南征北战,顾不上奴家,奴家到了年龄便自愿入宫,奉命侍候……侍候……”看了一眼颜亮,“侍候福国长公主。”
“就是那个真假柔福帝姬?”颜亮眼睛眯起,对这个柔福帝姬很感兴趣的样子。
“正是。”柔福目光望向窗外,淡淡道。
“岳飞元帅对奴家有养育之恩,不想秦桧从金归来后,迷惑圣上,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岳元帅,福国长公主待奴家甚厚,胜似亲人,而韦太后从金国归来后,公主也被处死,这世上对奴家有恩的人先后被这两个人害死,奴家无所依傍,只能从死。”柔福语速甚快,几乎是一口气说完,希望颜亮没有听出什么破绽。
颜亮思忖了片刻,“同我讲讲那个柔福公主吧,你认为她是真是假?”
柔福神色一动,音调低了下去,“奴家并不知公主是真是假,但不管真假,公主都强过那些只为了个人得失置百姓置国家于不顾之人,就算公主为假,她没害过人,也替百姓做了许多事,不过,如果公主不是为真,对韦太后构不成任何的威胁,她还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呢?”说完柔福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之前一味求死,又何尝不是置百姓和国家于不顾,真真是惭愧。
“这么说,你认为这个柔福公主是真的?”
“奴家并没有那么说。”
一时间房间内沉寂了下来。
“你认为就凭秦桧就能害得死为万民所爱戴敬仰的岳飞元帅?”颜亮忽然看着柔福说道。
柔福愣住,何止是她这样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这样认为,至于那个秦桧背后的真正掌握着岳飞生死的人却没人认为他做错了什么,充其量觉得他昏庸了一些,听信了谗言而已,而历史上哪个皇帝没听信过谗言呢?
甚至就算是她,都没真正想过到底是谁害死了岳飞,可是颜亮一句话,让那个自己一直不愿意碰触的真相呼之欲出,是构皇兄,害死了岳飞,如果他不同意,谁也动不得的,包括秦桧。
害死了岳飞,宋想要复国就很难了,她之所以之前不承认赵构害死了岳飞,是因为她不相信他不想复国,如今看,他根本就想一辈子偏安在这里,安心当金朝赏给他的子皇帝,这个认知让她面颊通红,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耻辱不已。
柔福的伤感不知不觉地流露了出来,不是没有绝望过,可是此刻这绝望竟是那么刻骨,让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颜亮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声:“嬛儿?”
柔福面色震动,反射似的回头看向颜亮,如果不是他好好的坐在眼前,那一声低唤,似乎桓皇兄还在身边,倒教她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过来,到我身边来。”颜亮对着她伸出一只手,眼里散发出带着魅惑的光,明明是很危险的邀请,可是这目光让人觉得那么无害,根本就无从拒绝似的。
柔福盯着他的眼睛,脑子里在快速地做着判断和选择。
去,还是不去。
今日她所有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为了让他接受自己,为了复国大业,昨夜她已经用了一整夜去说服自己,这个身子该舍的时候就要舍掉的,和那么多更重要的东西相比,她的贞洁根本算不得什么,就算是生命都已经在所不惜了,如今还吝啬这幅皮囊多少显得矫情,可是事到如今,他就这么的对她伸出手,让她酝酿了一天一夜的勇气刹那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颜亮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却没有不耐烦,“怎么?还没有想好?”言外之意,你打扮成这样,难道不是来献身的?
柔福暗地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起身,低头绕过桌子走到了颜亮面前,站定。
颜亮叹了口气:“离我那么远做什么?过来,靠近点。”
柔福犹豫着又往前蹭了两步,颜亮微微一倾身子,便捉住了她的一只手,往怀里一带,柔福便跌了进来,被颜亮按坐在他腿上,呈现出一个暧昧无比的姿势。
察觉出她周身的僵硬和紧张,颜亮以一只胳膊环过她的腰,并轻轻在上面捏了一把,发现不但没有缓解她的紧张,吓得她连呼吸都要忘记了,颜亮不自觉地现出满脸笑意和意外,本以为她是个熟女,没想到竟青涩至此。
他一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拉低,让她对着他的眼睛,他的气息和着淡淡的酒香便在她的周身弥漫开来,柔福只觉得浑身燥热无比。
“还记得吗?我早就吻过你了,本公子可没有那龙阳之好,如果不能确定你是女子,又怎会亲自救你?”他玩味地盯着她的唇用只能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几乎是用鼻子哼出来的声音说道。
“很柔软,滋味不错。”他又补充道,似乎仍是在回味。
“何时?”柔福始终低着头不敢正视颜亮的目光,勉强压制住胸腔的起伏带来的低喘,略微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她的这幅样子明显是在火上浇油,不过颜亮自小阅尽春色,也不会像那没经过人事的毛头小子一样急不可耐,和一口将猎物吞掉相比,他更喜欢之前折磨猎物的那个过程。
“怎么?忘记了?就是为你度气之时啊。”颜亮痞痞地说道,毫无羞愧之色。
柔福便哑着嗓子不说话。
“你真的想好了要依附于我?”颜亮环着她腰的手臂略微紧了紧,又松了松,她的腰柔弱无骨,他生怕力量大了会给他碰坏了一般。
“颜公子真的打算收留奴家,帮奴家报仇?”柔福这时已经忘记了羞涩,看着颜亮的眼睛问道。
“为什么不?”颜亮笑着反问。
“颜公子相信奴家的话?”这么说这一关算是过了?这么容易?要知道这个身世她可是编了一夜,生怕有半点疏漏被他瞧出破绽,难道就这么容易?
“问得好。”颜亮松开柔福的下巴点了一下她娇俏的鼻子,“你说的话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相信你,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暂时相信你,满意否?”真假又有什么所谓的,她只要在他身边,还怕她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那么,奴家,奴家但凭公子处置。”柔福这句话一出,头压得更低,连耳朵都红了。
颜亮暗自咽了下口水,“既如此,哪怕要你跟着本公子离开你这故国,哪怕到那天寒地冻的敌国,也甘愿?”她的样子,倒让他不想勉强她,哪怕冒着会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让她明白她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柔福果真现出了刹那的动摇,不过这动摇真的是一刹那而已,就连颜亮都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是,人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在哪里,是哪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承认的你的归属,不知我说的对吗?”
“此一去,路途遥远,千难万险,如果你中途反悔,我可是不会将你送回来的。”突然疼惜她,所以不想看到她因为勉强而后悔。
“公子多虑了。”比这还艰险的旅途她又不是没经历过,何况跟着他,她相信会平安无事。
“好,既然这样,你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表示自己的诚意?”刚刚正了颜色说话的颜亮此时又恢复了那花花公子的标准神态,声音里满是挑逗。
柔福终于抬眼看向颜亮,就这么看着他,似在求助,颜亮也不做反应,只是和她这么对视,过了好半晌,柔福鼓起了很大勇气般,目光落在颜亮腰间的绿翡翠古铜腰扣上,颜亮的目光也随着她落到了那里,然后好奇地看着柔福。
柔福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抚上那个腰扣,微微用力,试图要将其解下来,但是试了好几下,都已经面红耳赤了,还是没有成功。
这也不能怪她,如果不是和燕离逃亡需要自己照顾自己,她甚至还不知道怎么替自己穿衣。
这些事情自小有宫人服侍,后来嫁给高世荣,且不说两个人生疏到什么程度,就算是曾经生活在一起,她以公主之身又如何懂得去服侍男人,所以这么一个小小的腰扣,因为她找不到方法,竟然纹丝不动,也就是说柔福第一次主动勾引男人即在第一关便以失败告终。
这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柔福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越急越是不成功。
颜亮都要晕死了,如果不是明白她的意图,他真的会以为她只是无聊在这把玩自己的腰扣而已,她只要换个方向,轻轻一扣,便会脱落,难道她连这个都不懂?
不过看她着急的样子倒真的很有意思,所以他很没道德地选择了观望,并不去帮她,并死死地憋住了笑。
柔福尝试了几次不成,倒迅速地镇定了下来,她忽然起身,挣脱了颜亮的怀抱,颜亮冷不防她离开,下意识地去抓她,只触到一袭轻纱从他手心滑落,以及她清瘦的背影和幽幽的体香。
他有些恍惚,这个场景,有如梦境一样。
柔福边走边将这房间里的蜡烛纷纷熄灭,直到如水的月色在这房间里浮现出来,她走到床前,背对着颜亮站定,缓缓抬手,卸掉发髻上的发梳,一头乌发便在月光的笼罩下倾泻到了腰际,紧接着,她的纱裙也自香肩上滑落,只留下一袭薄如蝉翼的亵衣,若隐若现地勾画出她的曲线,她弯腰铺开锦被,然后侧身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留给他一个坚定的似等待着什么的侧影。
自小在北地长大的他,见惯了豪爽的女子,泼辣的女子,热情的女子,尽管这些女子都是那么美好,却没有一个有这样细腻雅致却勾人魂魄的风流媚态,过了好半晌,颜亮才找回了呼吸,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干脆拿起酒壶,连杯子也不要,大口地饮了起来,直到酒壶里再也倒不出一滴酒,他撇下酒壶,终于自桌边站起,站了好一会,才向床边走来,柔福看着地上那逐渐变大的倒影,心跳竟一下急似一下。
直到他走到她的旁边定住,她竟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一会,感觉有什么东西披在身上,柔福睁开眼,是自己的外裙,她不明所以地看向颜亮。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此时东风仍劲,还是不要着凉的好。”说完拦腰将她提起拥在怀里,伸手笨拙地将她长发拢起,自袖间摸出一枚蓝玉珠金发簪别住。
“公子身上随时都带着女人之物?”为了缓解此时的尴尬气氛,柔福想也没想便说道。
“上次关扑得到的,觉得很配你,就暗自做主留下了,想着有机会给你,这不得着了?”颜亮大手缓缓地抚摸她的发,唇角露出一抹疼爱的笑。
柔福哑然,竟忘记了害怕。
“回去早些休息,明日要启程赶路了。”颜亮在柔福耳边轻轻说道。
柔福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人,难道他真的是正人君子,还是……自己魅力不够,人家根本看不上?
颜亮似明白了她的心意,“既已是我的人,什么时候要不得?也不急在这一时。”说这个的时候又是一脸的不正经了。
柔福二话没说就要往外走,却被颜亮一把扯住,柔福不解地看他,这么快就后悔了?
他再次将唇贴近她的耳边:“嬛儿……”顿了一下,“以后不要叫公子了,显得生分,叫我元功……”邪邪一笑,“或者叫亮,随你。”
柔福一甩袖子,急急地逃出了颜亮的房间,身后传来一阵爽朗而畅快的大笑。
第二日一大早萧让便来柔福的房间替她将所带之物拿到马车上安置好,其实也只是一个装衣服的小包袱而已,还有那个装着父皇字的锦盒,这个柔福说什么都不让萧让帮忙,非得要自己抱着。
于是就这样抱着去大堂用早点,颜亮看到她这样也没说什么。
柔福一身旅行的装束,乳白色的窄袖贴身小袄,外罩同色的原锦羽缎斗篷,垂柳髻上不着任何饰物,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也是脂粉未施,峨眉未扫,看起来就像是在为谁服孝一样。
其实这几年,自从赵佶崩后,柔福整日都是白色的衣物,如今燕离和高世荣相继因她离世,她更是无法接受鲜艳的衣物,倒不是刻意如此。
昨日是迫不得已,如今一切已定,她便由着性子穿衣了,并不再为了取悦颜亮而故意打扮。
而她这一身素雅干净的装扮倒越发显得人淡雅高洁,出尘不染,惹得颜亮一早上边吃东西边忍不住目光在她身上瞟,柔福只是故作不知。
经历过昨晚的勾引失败事件,对于今日相见她也是多少有些尴尬,好在颜亮并没表现出任何的不对劲,就好像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对她和她着男装时候并无区别,于是柔福安慰自己,其实也不算勾引失败,毕竟他收留她了,这第一步就算是成功了,就她女性的直觉来看,他对她还是有兴趣的,只是这兴趣能保持多久,能利用他对自己的兴趣做多大的事情,就要看她以后的手段和造化了。
而柔福也没有故意要隐藏起容貌,也不再有顾虑怕人家认出。毕竟她马上就要离开,最重要的是颜亮说过会保证她平安离开临安城,这就意味着,即便被韦太后的人认出,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就是相信颜亮有保护她的这个能力,毫无怀疑,说也奇怪,她对皇兄赵构都没这么相信过,而事实也证明,他也不值得她相信。
这丰乐楼里的店家从掌柜到小二颜亮他们一行人都很熟悉,自从那日颜亮说帮掌柜摆平那两个衙内,就真的摆平了,于是现在这临安城里开始传说颜亮不知何方神圣,手眼通天,连韦太后和秦丞相都得让着几分,这样一来,掌柜的便分外的殷勤,光给颜亮临走准备的各种临安特产就装了一马车。
而这些小二跑堂的,对柔福也早就熟悉,他们一进入大堂,就有人说,颜大官人身边的那个清秀小相公竟然是个绝色女子,这临安城里的第一美人云霓姑娘都要逊上几分,难怪颜大官人对云霓也不那么热心呢,于是都纷纷不断地借故在他们这一桌经过,好偷偷瞄上柔福一眼。
颜亮也察觉出了今早的异样,每当有目光在柔福身上流连的时候,他便沉下脸,于是这一早他的脸就没放晴过。
柔福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也不说话,默默地吃东西。
中间颜亮侧过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倒是宁愿你还是那一身男装打扮。”
柔福愣了一下看向他,很认真地询问:“那我现在换回去?”
颜亮咳了一声:“不必了,快吃。”柔福本来也吃不下多少,只是陪着颜亮,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了筷子。
颜亮看了看她,起身,执起她一只手便往大堂外面走,因大庭广众之下,柔福不愿意在离开之后还让人无端揣测自己和颜亮的关系,便用力地要挣脱他的手,只是没有他的力气大。
察觉到她的抗拒,颜亮不仅没有放开柔福,而是更变本加厉地将手从她的腰上横过,并紧紧地搂住,在她耳边低语:“再挣,我就要抱起你了。”
柔福果然乖乖地任他这么搂着到了丰乐楼外。
和来时的一辆马车相比,现在停在丰乐楼外等待的是三辆马车,其中一辆是颜亮来时带来的,中间一辆稍小,是颜亮特意为柔福准备的,后面一辆竟然是丰乐楼的掌柜准备的特产,整整装了一马车,一定要让颜亮收下,至于颜亮这些日子在临安采购的货物早就妥妥地装好经海运北上了。
而丰乐楼的门外早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这临安城里的人什么世面没见过,还不至于因这几辆马车就如此大惊小怪,人们只是一传十十传百地奔走相告说临安城的第一歌伎美人云霓天不亮就跪在了丰乐楼外,不知何事。
这云霓哪是寻常百姓平时能见到的,是以听过她芳名却无缘得见的市民们纷纷放下手上的营生过来开眼界了,导致这方圆几条街内的生意都停了,人们想买个早点都得绕远路。
云霓也是一身素衣的旅行装,也是脂粉未施,倒像是和柔福商量好了似的,两人身量也不相上下,乍看上去像是姐妹一般。
只是一个被颜亮搂在怀里,一个直直地跪在马车前。
因那一曲《满江红》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大义,柔福对这个虽为低贱女儿身的云霓是有好感的,她要比这临安城里大部分的男儿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又因她此时和自己相似的装扮、那么柔弱地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又让柔福生出一股和她同病相怜的感叹,只是,想起那一晚她看向颜亮的炽热眼神,心里的那丝不自在又升了起来,柔福看了一眼颜亮,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颜亮看到云霓时也诧异了一下,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下意识地紧了紧环在柔福腰上的自己的手臂。
“云霓既已是公子的人,天涯海角,云霓愿跟随公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看到颜亮等一行人出来,云霓抬起头,朗声说道。
颜亮愣了一下,嘴角微动了动,这个女孩子,说出的话倒是不折不扣的男子语气。
“云霓,你可要想清楚,跟着我,也许要到很遥远的地方,要离开生你养你的故乡,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临安更富庶之地,也许此一去,前程未卜,你也愿意跟着我吗?”颜亮清了清嗓子回道。
柔福微微侧过头看向他,颜亮虽然话是对着云霓说的,但是也回看她。
柔福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他也是在暗示她,如果想要反悔现在便是最后的机会了,柔福又何尝不知,别时容易见时难。
“云霓愿意。”云霓说出了柔福想说的话。
“离开很容易,想要再回来也许只能来世了,你也不后悔吗?”颜亮的声音更加贴近了柔福的耳朵一些。
“云霓无悔。”云霓很坚定,柔福也是。
颜亮看了看柔福,猛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云霓,你可愿意做这位小姐的侍婢?如果她愿意收下你,那么天涯海角,你便可以跟着本公子。”颜亮忽然将皮球踢给了柔福,柔福愣住了。
云霓终于注意到了柔福,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其实是系在这个女人身上的时候,她也不得不注意到她。
她抬眼打量着柔福,目光里满是询问和探索,又扫过颜亮环着她腰部的手臂,刹那就明白了她的身份,其实也没思虑多久,云霓便对着柔福叩下头去,“求小姐收留云霓,云霓愿意好好侍候小姐和公子。”
柔福想要上前一步将云霓拉起,却感到身体被颜亮控制着动弹不得,她叹了口气,“起来吧,我们一起也好有个伴。”如今她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处的好的话,没准又是像燕离那样的姐妹,没必要一开始就将身份界定的那么清楚。
云霓不断地叩头,口里说着:“谢谢小姐,谢谢公子。”萧让过来将她扶起,云霓站起来后又低着头感谢萧让,萧让有些局促地别过头。
“准备出发。”颜亮威严而有力的一声,是在说给萧让听,也是通知隐藏在暗处的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的影卫,因为明面上的马车增加,仆人也多了几个,都归萧让调遣。
柔福就要走向属于自己的那辆马车,颜亮却没有松开她,柔福诧异地回望他,他眼看着自己的马车说了一句:“你上我的车。”
然后便不容她拒绝地拥着她走向他来时那辆马车,这辆车柔福并不陌生,颜亮几乎是将她抱了上去。
云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然后她自己走向了那辆原本为柔福准备的马车。
车子辚辚开动,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柔福坐在软榻上,没有看车外,而是闭上了眼睛,心却不可自抑地收紧。
真的这么容易就能离开临安吗?
颜亮要走却弄得这么高调,本来就是对那两个衙内的挑衅行为,何况他还带上了云霓,而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不啻是扇在两个衙内脸上的耳光,柔福不信他们就这么善罢甘休。
可是,这一路还真就是这么顺利,只是因为街面开始繁华,马车的速度慢了一些,什么阻碍都没有地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官兵也没有丝毫为难地放行,直到出了临安的外城门,柔福才终于犹豫着撩开了车窗上的帘子。
“刚起来就睡,也不晓得消消食。”颜亮此时又是那个坐在小书桌前万年不变的拿着书的姿势,看到她睁眼,目光却没有离开手里的书对她说道。
柔福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贪婪地向外望着。这里并不是她出生的故乡,所以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可这里却是她故国的所在,她的故乡如今已经落入敌手,而这国却是她一生的归属,她的心永远要向着的地方。
城门已然远离了视线,触目所及的只有急着进城的平民和路边的青草、翠竹,她却是要将这一幅景致深深地印到脑子里一般,突然想起了临行时颜亮所说的话“离开很容易,想要再回来也许只能来世了,你也不后悔吗?”
她,真的可以不后悔吗?柔福自嘲地笑了一下,就算是后悔能怎么样呢?不过是活着而已,然后尽自己的一份力,对得起自己的心和父皇的嘱托就可以了。想到这,又紧了紧怀里的锦盒,感到父皇就和她在一起,心里踏实了些。
颜亮却忽然起身,走到软榻旁,挨着她坐下,将那个锦盒自她的怀里拿去放到一旁,然后将她搂在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顺着她的目光一起看着窗外。
柔福此刻忽然很感谢他,感谢他什么都没说,感谢他提供了这么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她去国离乡的时候给她安慰,感谢他重新赋予她的这一段生命,不管未来如何,他们注定是要像现在这样连在一起了。
忽然就想在这个怀抱里沉沦下去,什么都不管,没有仇恨,没有使命,只有自己,和,眼前这个还并不知敌友的男人,于是,她就真的放任自己的头慢慢地靠在了他胸前,就这样吧,哪怕这辈子只这么一小会安宁的时刻,她也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