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钱塘自古繁华
连日的惊吓和劳累让柔福不得不卸下所有的防备睡了个天昏地暗,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日光已经隔着纱帘照进了马车了。
移开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的锦被,环顾一下四周,昨日颜亮坐的地方空空如也,抓过已经干透的自己的衣服换上,简单整理了一下妆容,柔福推门下车。
“醒了?”颜亮的笑脸伴着日光出现在她面前,他也一袭白色长衫,手握折扇,一脸的神采奕奕,彷佛昨夜的血腥和他没有半点关联一般。
柔福点了点头:“昨夜多谢颜公子再次相救。”
颜亮微笑:“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既然肖公子已醒,那我们宜早不宜迟,这就进城去吧。”说完对着柔福做了一个请上车的手势。
此刻柔福已经断了要逃跑的心思,因为知道不管她跑到哪里,他的影卫都会跟着的,昨夜不就是一个例子?现在也只能祈祷进了城之后别被人认出来才好。
柔福勉勉强强地再次踏进了马车。
到了城门外,一派热闹喧嚣的景象。这里自四更起就拥满了要进城做生意觅差事的小贩,还有南来北往的送货进城的商人,官道上也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颜亮掀开马车一侧车窗的纱帘,一直朝着车外张望,耐性十足地等着排队进城,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车外的平民百姓。
此等情景之于柔福并无特别之处,加之刚刚睡饱,又不能继续假寐,只好暗中观察着颜亮的神情。
马车驶进了城中,则又是一番更为繁荣的景象。
太阳虽刚刚升起,临安城中则开始了一整天的忙碌,随着马车的深入,街道两侧的各色店铺已经陆续开张迎客,店家风风火火地招揽客人,富庶的临安市民已经开始流连于摊点商肆,讨价还价的议价声,商家的卖力吆喝声,不远处寺庙早祷的鼓声,交织成一首无韵却昂扬的曲调,而自草药铺子溢出的药香,俊俏的卖花姑娘手捧怒放的芍药和着胭脂散发出的香气,书籍铺子里若有若无的墨香,又和这声音一起活色生香了整个临安的清晨。
颜亮脸上的兴致越来越盛,脖子越抻越长,恨不得要将头伸出马车外去才罢休。
而柔福则越来越奇,这种日常的市民生活街景,看他一个富家公子又有什么可稀罕的呢?这么想着不禁脱口而出,“颜公子果真第一次来临安?”
颜亮如梦初醒般地回头,“诓你作何?”接着又急着对着车窗望出去,似不舍得这窗外景致。
柔福被他呛了一下,便不再做声,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着窗外,眼看要离开这里了,如果她还有命离开的话,留恋吗?说不上,她的身世本就如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当初逃到此地,本以为会在此地终老,奈何世事变幻……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私以为汴京为世间第一繁华之地,不想临安竟繁华若此。”颜亮轻轻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道,末了转过头看向柔福,脸上沉醉的表情还未褪去。
汴京,柔福被这两个字刺了一下,神情恍惚地看向颜亮。
汴京,如果他不提,她也不敢去想这个地方,生她养她的地方,那是凝聚她最美好的年华最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地方,是她此生永难忘却的所在,提起这个名字,总是和美好相连,父皇和母妃的疼爱,那时候桓皇兄和构皇兄经常邀她出城消遣,然而随着金人的铁蹄,一夜梦断此地,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暗夜,一转眼,数年匆匆而过,曾经的故都已经成了金人统治下的屈辱之城了。
“肖公子?”看柔福神游天外,颜亮不得不唤了她一声。
“汴京,不知是否繁华仍同往日?”柔福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
“肖公子也去过汴京?”颜亮眸光闪闪地问道。
柔福惊觉失言,讪笑了下:“汴京之繁华,早就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而天下皆知,并不需去过汴京才能领略。”柔福没有正面回答,轻巧地敷衍了过去。
“也许也只有《清明上河图》中的汴京才能和此时的临安相提并论吧。”颜亮说着又将头转向了窗外,目光中却多了一抹沉思,柔福暗地松了口气,好在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最后马车在涌金门外的丰乐楼前停了下来,这是宋的官办酒楼,外部装潢豪华,内设精致,柔福的房间被安排在颜亮的隔壁,稍事休息了一下,颜亮的家仆便请她去南楼大堂用早点。
这座酒楼分南楼和北楼,北楼为他们下榻的客房之处,而南楼则为高档的酒肆。从二楼往上都是包厢,而一楼则是宽敞的大堂。
颜亮已经在靠窗的楠木桌旁就坐,目光看着窗外过往的人潮。
柔福走过去坐在他的下首,“颜公子还未看够吗?”
颜亮回头看到柔福笑了笑,“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柔福摇了摇头:“但凭公子。”
颜亮叫来小二让他可着当地的特色尽管上来。
然后又看向窗外,“临安虽繁华,但此时尚早,便有如此人流实属罕见,且人流都朝着一个方向,似乎是发生了什么?”
听他这么说,柔福也向窗外看了看,只见街上的人三五成群,一波波都在往东赶,相比之下往西的人就少了很多,确实是非比寻常。
少时,早点陆续端了上来,都是临安最市井的民间特色小吃,有定盛糕、虾爆鳝面、油墩儿、吴山酥油饼,葱包烩,猫耳朵,片儿川、严州干菜鸭、东山坞豆腐皮等不一而足。瞬间就将他们眼前的桌子铺得满满当当。
颜亮伸手比了一下还没有他的手掌大的小蝶,摇头苦笑了下,“都说南人饮食崇尚精致,不想竟精致到此等地步,一顿早餐而已,光碗碟就不下几十个,真真是繁缛的紧。”
小二弓着身子讪笑:“大官人是第一次来临安吧,听说金人吃东西用的盆比我的头还大,不知真假。”边说还边伸出手在他的头部夸张地比了比。
颜亮愣了一下,继而大笑出声,“倒也没那么夸张。”
提到金人,柔福有意地观察了一下颜亮,见他神情自若,想来北方到处都是金人,他即便是知道些金人的风俗也说明不了什么,也就没多想。
“店家,今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吗?”颜亮甩给小二一个银锞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小二接到银锞子,双眼冒光,饶是这丰乐楼平时来往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豪绅巨贾,可出手如此大方阔绰的倒也少见,小二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恨不得将所知的全部倒出来才是。
“大官人竟然不知今日要在东市处死长公主驸马?”小二劈头就来了这么一句。
柔福此时端起细瓷的杯子,正要品杯中的龙井,听到这句话,手一抖,杯子当啷一声就滚落到了桌子上,人也刹那间面无血色。
小二忙唤了另一个跑堂的帮忙收拾,颜亮的目光直直地射向了柔福,里面现出一抹锐利,似在思考什么,半晌,“肖公子怎么了?”
“无事,不小心手滑了一下,抱歉。”柔福忙调整了呼吸,强制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脸上的惊恐神色却始终无法褪去。
颜亮侧转了头,不再盯着柔福看,而是对小二:“你继续说,什么长公主,驸马的,事情很大吗?”
“看来大官人可真是远道来的,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这事不仅大,还奇呢。”小二往前凑了一步,“大官人可听说过福国长公主的事?”
颜亮摇了摇头,柔福下意识地低下头,不让颜亮看到她此时的表情。
“这福国长公主啊,就是原来的柔福帝姬,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靖康二年和道君皇帝一起被金人抓到北方,后来这公主逃了回来,当今圣上可高兴着呢,就封了福国长公主了。”
颜亮点了点头:“这个柔福帝姬我倒是有所耳闻。”说完看了一眼深深埋着头的柔福,“肖公子,你不舒服吗?”
柔福抬头对着颜亮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无事。”
颜亮将一个小笼包夹到她面前的碟子里,“你昨日就未进食,想必是饿了,多吃点。”
柔福用筷子将小笼包送到嘴边,勉强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颜亮给了小二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
“圣上还给长公主招了一个驸马,就是今天要处死的这个永州防御使高世荣。”
柔福放下筷子,在桌下将一只手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另一只手里。
“为什么要处死他?”颜亮也开始吃东西,边吃边听小二说话,就像在听说书一样,这么悲惨的事一点都没影响他的食欲,而此时的柔福恨不得肝胆俱裂。
“唉,这事说起来他也真是冤,和他一点关系没有。这不是去年和金国达成和议了吗?当今圣上的生母也就是韦太后被金人给放回来了,她一回来就说这柔福帝姬是假的,皇上被这个假公主给骗了,真公主早就在金国死了,皇上一怒之下,就把这福国长公主给赐死了,这不,今天要处死驸马全家,这街上的人恐怕都是去东市看热闹的。”小二说到这,脖子往窗外抻了抻,以证实他的话。
颜亮听到这皱了皱眉,“这皇帝也真是,他先让人家娶了他的假公主,现在还要处死人家,这什么道理?”
“哎呦我的大官人啊!”小二一拍大腿,急急地左右环顾了一下,“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可说不得,这可是天子脚下。”
颜亮摆了摆手,“既然把假公主许给人家,理应给个补偿才是,哪有还处死人家的?”
小二压低了声音,“大官人有所不知,问题的关节不在这里,这事奇就奇在这公主根本就是真的,被皇上给处死了,不是比驸马还冤呢吗?”
柔福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小二,颜亮很满意地看到柔福开始对他关注的事情感兴趣。
“你们怎么知道这公主是真是假?”颜亮含笑看向小二,似看穿了他在吹牛皮一样。
小二不服道:“这有什么难的,自靖康二年来,有不少自称皇亲国戚的说是从北边逃回来的认亲,是假的都穿帮被处死了,长公主从小和当今圣上一起长大,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做不得假,公主能是那么好冒充的,还一冒充就那么多年?”说到这声音更低了些:“我有个同乡在宫中当值,据他说啊,宫里的老嬷嬷们都能证实,因为这长公主肩头有一块紫色的蝴蝶型胎记,这个错不了的。”
柔福的脸刹那红透了半边,只感觉肩头那个部位似火在烧一样。
“这么说,这个福国长公主是死了?”颜亮目光似不经意地扫了柔福一眼,端起茶杯来细细品了一口:“好茶。”不禁赞道。
“多半是吧,怪可惜的,这个长公主平时乐善好施,绍兴七年闹洪水,城里多了许多流民,长公主府整整搭棚施粥一年,这临安城里都是官老爷,都不见他们为民做过什么事,唉,不管这公主是真是假,她去了没人知道,这驸马要走了,城里的老百姓都是要去送一程的。”说完又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柔福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不管如何,皇兄就算到最后也承认她是真的,更重要的是她没有想到她在黎民百姓心目中竟然是这样的,想到这,柔福感激地看了店小二一眼。
原来,乌云无论如何也遮不住太阳的,千百年后,就算她的死是一段悬案,但是公理在此,早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心里刹那间竟亮堂了许多。
该说的都说了,颜亮挥手让小二离开,顿了顿,问柔福道:“肖公子知晓柔福帝姬的事吗?”
柔福一愣,避开了颜亮探索的目光,“这些民间传说听得多了,倒也略知一二。”
“那肖公子怎么看,认为这个公主是真是假?”颜亮好像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继续问道。
既然避不过去,柔福倒镇定了下来。“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真真假假,不过是当权者的一句话而已,就算是真,需要她死,怎么都死得,如果为假,倒也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并不冤屈。”
颜亮听罢哈哈大笑,“好,肖公子果然胸襟豁达开阔,看事情澄明通透,只是,连别人的事都看得这么开,自己的事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柔福方反应过来颜亮是在借这件事来劝她,心下生出感激,不过她自己方才本无心的话倒戳到了自己的痛处,说到底,只要皇兄承认,老百姓承认,她就没失去那个身份,不管史书上怎么写,她怎么都是流的皇家的血液,这个是洗不掉的。何况皇兄也没说她是假,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倒是枉费了皇兄的一番心意。
思及此,再看颜亮那一脸的阳光自信,倒也没有那么刺眼了。
柔福不禁胃口开了一些,拣了几样点心吃。
餐罢,颜亮摇着扇子往外便走,柔福只好跟上:“颜公子欲往哪里去?”
颜亮回头微笑着看她,“东市,肖公子应该熟悉吧?”
“东市?”柔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既然有热闹看,初来乍到,怎有不凑之理?”颜亮边说边对她眨了眨眼睛。
柔福霎时定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得,是了,方才店家说过,要在东市处死驸马,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丈夫死,这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事,不过,这也是最后见他一面的机会,如果不去,不知将来会不会后悔。
柔福脸色苍白,犹豫不绝,身边一丛人潮涌过,颜亮忽然拉起了她的一只胳膊,“走吧。”
柔福只得跌跌撞撞地跟着颜亮来到了刑场。
午时还未到,人潮已经将行刑的地点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关于真假公主案的各个版本,都声称自己听到的才是最真实的,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一点都不次于方才的店小二。
颜亮饶有兴致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还时不时地表现出极为感兴趣的样子附和几声。
任何的时代,都是看客居多,厄运降临不到自己头上,那么对他人的受难就算再同情,也只是同情而已,叹息一声,没有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并不能指望所有人都为你伤心欲绝的。
柔福忐忑不安地看着日头逐渐升到正当空,远处传来车轮子碾在地上的辚辚声,人群自动自觉地闪开了一条道,一行囚车的车队朝行刑的地点驶了进来。
当第一辆囚车驶进视线的时候,柔福只觉得这正午的日光刺得她忍不住的想流泪,一口热血涌上胸腔堵在那里,大气都喘不得,那不正是她的丈夫吗?
就算是名义上的丈夫,那也是她这辈子唯一正经八百嫁过的人,就算是没有爱情,就算她很多时候对他的懦弱不屑一顾,就算他们在一起的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做她的公主,他做他的驸马,可是他毕竟罪不至死。
囚车一辆辆的驶过,后面有当初确认她身份的宦官和宫女们,如今他们全部都因为当初鉴定柔福为真而被连累,柔福心中升起一股怒气,本以为自己死就死了,没想到竟要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
就算是无法违背韦太后,柔福也没想到她的构皇兄会懦弱至此,本还指望他能收复山河救回桓皇兄,现在这指望也统统化为了绝望,是对大宋江山和前途不抱任何希望的绝望。
柔福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颜亮一只手有力地撑在了她的腰上。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柔和地问,声音里满是关切。
“无碍,日头太大刺了眼。”柔福极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和腰部他所触部位的僵硬,整个身体因为他的贴近而紧张到似乎不为她所控制。
人犯鱼贯从囚车中走出跪在行刑台上,柔福看向那个仍然年轻俊秀的男子,悲伤无法自抑。
别了,世荣,别恨我,如果有来世,定当做牛做马还这一生欠你的债,早知有今日,当初无论皇兄如何逼迫也不应答应下嫁于你,早知有今日,平时何不对你好一些?如今,让你平白因这驸马之名而受到如此牵连。
此时柔福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不祥之人,任何靠近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随着刽子手的手起刀落,柔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同时身子往前扑了下去,而她没看到的是,整个刑场周围的百姓,似乎是配合她一样的,也都齐齐跪了下去。
柔福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待看到在她房间内看书的那抹身影时,心里倒踏实了一些。
已经是掌灯时分,柔福撑着身体要坐起来,颜亮发现她醒了,起身走到她床边。
柔福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无碍,只是没想到自从遇到公子,就在不断地受伤。”
颜亮双眉微蹙:“这是哪里话,明明是你受伤在先,说得在下好似个不祥之人。”
“公子所言甚是,在下失言了。”顿了下,“倒是在下才是个不祥之人。”柔福轻轻地低头说道。
颜亮晶亮的眸子在此时烛光的投射下似蒙上了一层雾,柔福不经意望进了这双眸子里,诧异地发现他的眸色竟然是褐色的。
意识到正在同他对视,柔福慌乱中别过了目光。
颜亮盯着她看了一晌,“你和驸马高世荣抑或是福国长公主有何关联吗?”
他终于问了出来,她反倒踏实了,“公子何出此言?”柔福在以退为进。
“郎中说你忧伤过度。”颜亮的目光仍仔仔细细地在柔福脸上探索着,“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倒是没有大碍的。”
一听到郎中,柔福本能地一惊,再听到颜亮告诉她无事,本来应该放心,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不知应该担心些什么,也只好点了点头:“有劳公子为在下操心。”
看颜亮还要张口:“在下和驸马及公主并无关联,只是平时仰慕公主夫妇德行,一时情急而已。”
柔福发现她每次回答他问题之后他都会看着她眼睛思考一会,好像是在辨别她所说的话的真假,抑或是她本来就心里有鬼,才会觉得人家不相信他,总之她说完之后是决议不敢和他对视的。
“人之常情,是我拉着你去看行刑鲁莽了,肖公子好生休息,我让店家将膳食和熬好的药送到你屋里来……不必起来送我……”颜亮按下欲下床的柔福,替她拉了拉被子,转身欲出去。
“颜公子……”就在颜亮即将出门的那一刻,柔福叫住了他。
颜亮回头。
“不知道驸马的尸首是谁……”柔福迟疑着小声问道。
“在下已经命人厚葬了,请放心。”颜亮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颜公子为何?”柔福大惊,因驸马被抄家,又株连了九族,所以柔福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好歹夫妻一场,总不能看着他这么曝尸在外的,若不是今天小二说起,这个颜亮恐怕还不知道高世荣是谁,却做了这样的事?
“同肖公子一样,只是仰慕公主夫妇德行而已,不足挂齿。”说完轻笑着离开了柔福的房间。留下柔福在房间里发愣,她还没排除对他是细作的怀疑,可他却又做出这种事情来,倒叫她不知怎样面对他才好了。
夜太漫长,柔福无法自抑地去想生命中的一些人一些事,想到因她而牺牲的那些鲜活的生命,想到那么多人在她的世界里来了又走,曾经繁华过也落魄过,悲伤便如潮水般汹涌不可阻挡,辗转反侧了一夜,却因在最后想到了萍水相逢的颜亮而踏实了下来。
这样一来,和无尽的夜相比,白日的时光便好过多了。
颜亮说是要柔福给她做向导,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再说柔福就算是在临安住了几年,作为一个公主,也只能是深居简出,不可能整日抛头露面地出去跑,所以对这临安城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并不熟稔,比颜亮这个远道来的强不了多少。
而颜亮自从住进这丰乐楼,出手之阔绰大方马上便尽人皆知,哪用他吩咐,店小二们自是每日卖力地向他推荐各色去处以赚取小费,不出两日,连卖古董首饰各色特产的牙侩都找上了门,这临安城的各色高档店铺听说了这么个主儿之后也纷纷推出了上门服务,是以颜亮的房间整日各色人等进出,好不热闹。
开始颜亮来者不拒,让他们从中赚了大笔的佣金,后来被弄得出不去门,也烦了,是以这一天天还没亮就来敲柔福的门,约了她出去闲逛散心。
柔福因刑场晕倒之后,本来就伤了的元气更是又伤了几分,所以这几日闭门不出,整日卧床休息,没事就捧着本书消遣,身体倒也养了个八九不离十,正闷得不知如何是好,是以颜亮一邀她出门,虽然担心会被人认出,但是想着这市井之中,见过她的毕竟是少数,也就没有顾虑,跟着颜亮出了门。
人群果真是缓解负面情绪的好去处,柔福长这么大都没有这么自由自在地在街上闲逛过,这样的生活是她做梦都没想过的,就算这天下再大,城市再繁华,她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又哪里能体会得到,以前逃难的时候虽然也是自由身,但并不比此时。
是以柔福左顾右盼,对市井的新奇之物也是目不转睛,颜亮不由得来了一句:“难道肖公子也是第一次来临安?”
“啊?非,非也,颜公子何出此言?”此时柔福正对着街边一对关扑的买卖双方看得仔细,听颜亮如此问,一脸恍惚地面对他。
颜亮笑着摇了摇头,“在下说笑,肖公子不必当真,可是对这关扑有兴致?”说着在这个摊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卖各种小物件的杂货摊子,东西可买可关扑。关扑是宋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项内容,宋朝将元旦、冬至、寒食三天专门放假来供市民上街关扑,官府还特意将一些大的皇家场所提供出来供关扑之用,靖康之变后,宋廷南迁,可是这项传统倒是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关扑,说白了,其实就是一项赌博活动,只是赌的是物资,几乎是任何拿出来卖的物品都可以供关扑。卖家提出一个关扑的价格,比如两文钱关扑一次,买家交了钱就可以有机会得到这个摊位的任何物品。关扑的过程也极简单,规定好铜板的背面为大,关扑的人能连续投掷出五个大便可赢走他看中的物品,只需交两文钱的关扑钱就好。
对很多人来说,关扑凭借的运气因素要远大过实力,买家只是图个消遣或者是便宜,对卖家来说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发财之路,据说有一个穷得揭不开锅的秀才,偶然得到一尾大鱼,拿到市场上来供人关扑,竟然凭着这条鱼赚到了第一桶金,继而发家致了富,而作为参与关扑的买家,因关扑而倾家荡产的也不是没有。
眼见着摊位前这个买家已经为了个胭脂盒抓耳挠腮地倾囊而出了,还是没关扑到,他扔出去的钱已经远远大于这个胭脂盒的价值了。
“看大官人相貌不凡,必定也是吉人天相,何不来关扑几次试个手气?”店家看到颜亮有意也极为热心地招呼着。
颜亮在这看了半晌,对于关扑的规则算是弄清楚了,于是伸手排出个铜板,对着柔福:“想要什么,说。”
以往在汴京时,桓皇兄曾经拉着她在乞巧节那天出门见识过这个,但毕竟是没有亲身参与过,如今颜亮这么问她,柔福眼睛在那货摊上扫了一圈,手指了一串檀木香珠。
颜亮二话没说,连掷了五次,全部为大,于是,那个价值不下一两银子的檀木香珠就归柔福所有了。
眼看着店家的脸色就变了。
可是颜亮的兴致却被勾了起来,赌博是会上瘾的,哪有赌徒在赢的时候甘愿退出?
不出片刻,柔福面前便堆满了形形色色的颜亮赢来的东西,因为颜亮从未失手,所以店家中途还修改了规则,换成另一面为大,可是不管怎么改,颜亮都能赢,是以到最后店家面无血色地宣布他要收摊了。
这时,颜亮和柔福的身边已经围了好些人,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颜亮是如何上演这奇迹的,他每赢到一样物件,周围便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柔福拉了拉颜亮,示意他可以见好就收了,颜亮微微笑着看了眼对他怒目相向的店家,从那堆东西里拣出柔福最开始要的檀木香珠,拉过柔福的一只胳膊,将她的袖子往上褪了褪,柔福白皙纤细的手腕便裸露了出来,柔福本能地缩了缩手,却徒劳,颜亮盯着她手腕的眼睛眯了眯,接着不容置疑地将那串香珠套了上去。
柔福的脸瞬间就红了半边,好在颜亮并没有注意她。他又随手在赢的那堆物件里翻了翻,拿起一柄精巧的镶着红宝石的金丝匕首递给柔福,“这个拿着防身。”又将之前那个买家关扑了半天不中的胭脂盒取出来递给了早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废柴买家,将剩下的赢来的这大堆物品退还给了卖家,又丢给他个银锞子,便径自引着柔福扬长而去。
身后响起店家一叠声的感谢声,还有围观众人的掌声。
颜亮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摇着扇子继续往前走。
柔福则在他旁边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肖公子,你再这样看在下,在下会误以为你有断袖之癖的。”颜亮忽然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对着柔福说道。
柔福“啊”了一声,忙别过目光,接着便听到颜亮清亮而洒脱的笑声。
意识到他在开玩笑,柔福吸了口气故作正经道:“颜公子貌似对这类奇技淫巧很擅长,以前经常关扑吧?”
“非也,今日也是头一次接触此道。”颜亮摇了摇扇子,继而转过头对着柔福一脸得意地问:“是不是觉得我很乐善好施?”
柔福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哪有人这样问的,就算是方才他那样子很有那么点仗义疏财的味道,可是这赌博来的东西就算退回去也称不上乐善好施吧,于是柔福毫不犹豫地泼了盆冷水上去,“在下觉得颜公子很纨绔子弟。”
听她这么说,颜亮一点也不着恼,反而笑得越发畅快,“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你快说说,我哪里纨绔?”
柔福本意是报复他方才调笑她,他这么一较真不得不继续下去,想了想:“正经人家的上进公子哥,哪个不是终日苦读圣贤书,以求图个功名,就算是那不上进的,也会约三五知己边游湖边唱和几句,图个风雅趣致,哪有……”又看了看颜亮:“哪有在大街上和那市井闲人一道关扑的?”
柔福说罢颜亮拊掌大笑,“说的好说的好,看来在下这纨绔子弟的名算是担定了。”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惹得柔福想不侧目都不行,哪有被人家说成纨绔子弟还这么开心的,又不是什么好词。
两个人正说笑着往前走,行至一条大街的转角处,突然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拦在了他们面前。
“请颜公子留步。”其中一个微微抱拳冲着颜亮说道。
“何事?”颜亮敛了笑容,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家公子刚刚得知颜公子擅长关扑,是以今晚想请颜公子帮个忙,事后必有重谢。”
“我不认识你家公子。”颜亮皱着眉回绝道。
“我家公子和颜公子有过几面之缘,颜公子这几日在丰乐楼里出手之阔绰已经满城尽知,昨晚我家公子也在丰乐楼饮宴,也许公子没有注意罢了。”
柔福刚刚还纳闷怎么这家丁知道颜亮的身份,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释然了,虽然这几日她都在房间里养病,可是也听说了颜亮的光辉事迹。
这丰乐楼到了晚上达官贵人云集,只是因为这里有名声响彻临安的第一歌伎云霓的表演,不仅如此,这临安城里响当当的叫得出名字的名妓还有歌舞伎,也有很多云集于此,陪宴助兴,那日他们用早餐的大堂一到夜晚便会变成不折不扣的销金窟。
颜亮也邀请过她晚上一同消遣,都被柔福拒绝,但是托那多嘴店小二的福,每夜颜亮又打赏了多少巨款,享用了几个姑娘,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再加之这来丰乐楼里消遣的都不是常人,所以颜亮的迅速出名也不算是意外。
“你家公子到底是谁?”颜亮口气里流露出不耐烦。
“我家公子乃太后娘娘的亲侄孙,韦衙内是也。”另一个家丁边说边对着天抱了抱拳,声音和表情全部都透着目空一切。
韦太后?听到这个名字,柔福心里一震,脸色微变了变,那无处不在的恐惧又袭了上来,好容易培养起来的逛街的兴致也迅速地消弭于无形。
“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他的?”颜亮收了折扇,背起了手。
“我家公子想请颜公子帮他关扑。”家仆答道。
“何物?”
“云霓姑娘。”此言一出,四下无言。
这个关节柔福是知道的。因这云霓姑娘色艺双绝,所以这临安城内打她主意的人自是不少,也正是因为如此,云霓不敢厚此薄彼,也为了自保,订了一个规矩,这个规矩让所有试图买下她的人都前仆后继,却又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绝望。
那就是,她只接受关扑,而她就是这关扑之物,关扑的规则也和普通关扑不同,必须要连续掷出十个大,也就是十个铜板的背面才算赢,谁赢了谁就可以得到她,自这个规矩订下以来,还没有人能连续掷出十个背面。
这韦衙内垂涎云霓已久,今日颜亮在关扑摊子上露了一手,围观的人那么多,难保不传到韦衙内的耳中。
“怎么样,颜公子意下如何,我家公子说了,这事要是成了,颜公子要什么给什么。”一个家丁看到自报出他家韦衙内的名号后,颜亮客气了一些,口气也有底气了许多,似乎此事已成,就等着回去领赏了一般。
柔福稍嫌忐忑地看向颜亮,如果他不答应,这事闹大,难免将自己牵连进去,而颜亮又看不出表情。
“回去告诉你们公子,晚上丰乐楼见。”颜亮手一挥,示意家丁让开。
“是,这就回去禀告我家公子。”两个家丁对视了一眼喜滋滋地离开。
柔福转身要往回丰乐楼的方向走,颜亮将手在她身前一拦,“怎么这就回去,时间还早着呢?”
柔福诧异地看向他,难得他还有心思闲逛,可是看他一脸泰然,兴致一点不减,也只得跟着他。
过了这个街角便是临安城有名的书铺一条街,书铺不只是卖书,还承担编辑、装订、印制的业务,是以这条街算是临安城里文化气息最浓的地方,来往进出的客人也多以读书人居多。
柔福本以为颜亮可能对这里不太感兴趣,没想到他脚步一刻不停地就走进了一家书铺,这还不算,随意在铺子里扫过一眼,就留下住处的地址,让书铺把新书都送到丰乐楼去,并且每种还不止要一本。
出了一家书铺,进了另一家,又是重复这一过程,等到了第四家书铺的时候,书铺的掌柜已经乐颠颠地站在门口候着了。
柔福有些看不下去了,就在颜亮指点着要哪些书的时候,柔福在他耳边来了一句:“颜公子要这些书回去做装饰用吗?”
颜亮手里正翻着一本书,听到这话,淡淡地扫了柔福一眼:“在肖公子眼里,在下就这么不学无术?”
柔福愣了下,想起在马车里,他那宽大马车的一半都被书占据,并且,只要他在马车里,就是在看书,才想到自己的话有些刻薄了,便歉然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大官人,小店有一样好东西,不知道大官人可有兴趣一览?”书铺掌柜见颜亮颇似个识货之人,爱书如命,多金且舍得在书籍上投入,站在他身边半晌没有出声的他低声说道。
“哦?”颜亮双眉一挑,“不妨拿出来给在下一观。”
掌柜一挑帘子进了内室,不一会郑而重之地捧着一个细长的锦盒走了出来。
颜亮迎了上去。
掌柜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捧出了一个卷起的纸筒,柔福马上明白是一幅字。
因书铺承担的功能比较多,书铺的掌柜大部分对文化作品鉴赏的功力极深,而这又是临安城里有名的书铺,不太可能卖赝品砸了招牌,应该是一幅名家的字,因赵佶喜好搜集天下的名家作品,所以柔福对这类物品并不稀奇。
随着掌柜缓缓地将纸筒铺开,柔福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到别处去了,她的呼吸渐渐开始急促,如果不是她的眼泪已经流干,恐怕此时泪水早就模糊了视线。
横画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字体舒展挺拔瘦削而润泽,这不是父皇的字又是谁的,父皇自创的瘦金体名满天下,她整个少女时代都在模仿,又怎么会看错。
都说见字如面见字如面,眼见着这出自他笔下的字迹,想象着他在挥毫泼墨时节的心境和神态,柔福直觉似有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自己的心脏,痛得她无法喘息。
“柳三变的《八声甘州》,不错,这字倒是别有一番风骨,只是这词的意境忒颓唐了些。”颜亮捏着下巴点评道。
“大官人请看这落款。”掌柜的稍稍指点了下。
颜亮目光落到下方,眸色一闪,在抬头的时候便换上了一幅严肃而疑惑的神态,“赵佶?那个差点亡国的老皇帝的墨宝?”
“正是出自先道君皇帝之手。”掌柜答道。
颜亮盯着这字看了一晌,“要价几何?”目光没有丝毫移动地问道。
“如大官人有心,在下愿以一万两银出让。”
一万两,这个价格让柔福的心里填上了一层深重的绝望,如今,父皇的字就在这里,她多想买回来做个念想,可是,这个价格在过去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今她已经一文不名了,颜亮也不见得会舍得花一万两吧,所以柔福能做的就是紧紧地盯着这幅字,能多看一眼是一眼,眼眼都是哀伤。
颜亮倒是没对这个价格质疑,他快速地思忖了下,“我怎么能确认这是真迹?”
“大官人可知先道君皇帝宠爱一个叫李师师的妓女?”书铺老板问道。
颜亮点了点头,柔福暗地叹气,这点事弄得天下皆知的。
“这幅字就是先道君皇帝送给李师师的,靖康二年之后,据说这李师师流落民间,日子颇艰难,便变卖了此墨宝,也是几经辗转才流落到小人手里的。”
颜亮盯着这幅字不说话,似在辨别书铺老板的话,也似在盘算这字到底值不值一万两,他猛然间转过头看向柔福,柔福没防备,她如饥似渴地盯着这幅字的样子便分毫不差地落到了颜亮的眼里,他的眼里闪过一抹疑问,柔福忙低垂了眼眸。
颜亮又将目光移回到字上,却问柔福道:“以肖公子之见,这字可是真迹?”
“这字确实……”柔福刚要回答,却突然顿住,意识到什么似的忙改了口,“颜公子说笑了,在下才疏学浅,未曾有幸得见先帝墨宝,怎知真假?”说完出了一头的冷汗,其实她多想告诉颜亮这是真的,然后怂恿他买下,这样,她没准也有机会能再看几眼。
颜亮又拿起他方才翻到一半的书,掌柜的见多识广,知道颜亮这是没兴趣,便也不说什么,依旧小心地将这幅字卷起,柔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掌柜的动作,直到最后一行字也消失在了卷筒之中。
掌柜的将字收入锦盒,正想着放回去,颜亮突然头也不抬地发话:“这幅字我要了,就这个价格吧。”
从书铺里出来,颜亮手里多了个锦盒,其他的书都是掌柜的派人去给送到下榻处,唯独这幅字因为贵重,所以颜亮准备亲自拿回去,刚到了门外,颜亮突然将那锦盒往柔福怀里一揣,“怪碍事的,肖公子帮我收着可好?”虽是询问的语气,可是字已经递了过来。
柔福慌忙接住,然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眼眶猛地一酸,觉得怀里的东西似有千斤那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