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今年的梅雨季节还未到,临安城便整日细雨缠绵。城外的春草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将远郊的山峦染上了一层清爽的淡绿。
一支泛着新芽的柳条若有若无地随风划过一座新冢,又顺路轻抚了一下跪在冢前的白衣男子的脸,吹弹可破的肌肤马上留下微微泛红的浅痕,男子却一动未动。
雨丝虽细,奈何他已在此地从日出跪到了西斜,轻薄的白衣长衫早已被雨水打透,勾勒出他单薄的身体曲线。长发一绺绺紧贴在脸上,似被雨水冲出的沟壑。
官道上从临安城里出来的担着担赶着空马车的商贩逐渐稀疏,偶尔有几个从北部逃荒过来的流民加紧了脚步,似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好在明日凌晨为自己谋到个能糊口的差事。
每个人都对这个跪在道边的人视若无睹,偶尔有人回头,也许是早上便在这里经过见过他的进城的农民,却也仅是回头而已。
在这样的乱世,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本是平常之事,麻木了这个时代人的神经,没有人会对他人的悲伤过多关注,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悲伤。
这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冢,原本墓碑上该刻上的应该是她柔福或者静善的名字,可是现在,这里埋着的却是燕离。
燕离,这个名字再次在她心头划过的时候,柔福以为原已痛到麻木的心又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如果不是她,多年前她便死在金国那苦寒之地了吧?
如果没有她,她又怎么一个人穿越这乱世来到这个相对安宁又富庶的地方,在她兄长的庇佑下享了这几年的富贵?
金人的铁蹄,山贼的长刀,旅途的艰险,漫长的逃亡生涯,她一次次替她挡过风刀霜箭,这一次她却用她的死换来了她的生,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如果燕离有九条命的话,也全部替换给了她……
燕离,燕离,你叫柔福以后怎么在这世间独活下去?
皇兄为什么不让自己死,他凭什么自作主张让燕离替了她?
他救不出父皇,是因为金人强大,她不恨他;他接不回桓皇兄,是因为那会危及他的皇位,她也能够体谅,甚至他赐她死,她都能原谅他的迫不得已,可是她独独不能原谅的是他让燕离代她死,那根本比要了她的命还要让她痛不欲生。
痛,痛到极致的时候就没有感觉了,就像她现在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一样。
如今的她,不是柔福,不是静善,根本就是一个没有身份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皇兄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她要怎么才能活下来?就算是活下来,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暮色四合,官道上已经没有了过往的路人,一身男子打扮的柔福试着挪动了一下左腿,因为跪了一天,麻木到失去知觉而没有成功,咬着牙尝试了多次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转了身顺着冢的朝向冲着北方再次跪了下来。
面向北方的柔福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对不起了,父皇,当年在五国城的时候,她答应他哪怕赵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也要匡复大宋山河,对不起了,桓皇兄,她原本以为只要她逃回来就能将他救出,如今,她负了所有人,更弄丢了自己的身份,她无法再继续苟且在这个世上。
缓缓地起身,边走向冢旁的那棵柳树,边抽出腰间的丝绦,绕着柳树仔细端详了一圈,选定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桠,踮起脚用力的将丝绦甩起搭了上去,没有丝毫迟疑地将丝绦打了个死结,从附近费力地搬来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一切准备就绪,柔福竟有一种即将要解脱的轻松。
那就这样吧,就算她力量再渺小,渺小到改变不了任何事,至少她还有能力左右自己的生命,现在,她要行使这个权利了,她选择结束它。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垂下,闭上双眼用力踢开了那块石头……
一切都是那样简单,痛苦不会很长,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些选择这条路,这样燕离是不是会活下来,也不用和她的兄长先后为了她赴死,还有,那个虽然自己不爱,却陪伴了她几年的驸马一家。
一切都结束了,飘飘渺渺间,柔福觉得自己也许马上就可以见到父皇和母妃的时候,一股温暖而夹杂着淡淡清香的空气被送进胸腔,她忍不住剧烈地咳了出来,本已模糊到黑暗的视线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眼前一张年轻英俊却不乏刚毅的脸正在对着她的脸伏下来,就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的时候,柔福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然而就算是用尽了全力,她的力量还是过于微弱,事实是她只是将他的脸推开了那么一点,他的鼻尖几乎还要贴着她的。大量的空气接连不断地涌进了胸腔,柔福忍不住更加剧烈地咳了起来,那张俊脸很识相地离开了她,退到安全距离以外,然后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好奇地盯着她看。
待柔福意识恢复,看清周围的环境,自己仍然躺在燕离的冢旁边,而那条丝绦已经被扯成两段散落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的胸腔内涌起了怒气。
死一次那么容易吗?他有什么资格破坏她的“好事”,或者说他有什么权利左右自己的生死,怎么弄到最后,自己连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柔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身上的狼狈,她捡起那两段丝绦,这是唯一的工具,她不能就这么舍了,打个结下次还可以用的,然后看都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一眼,转身朝临安城相反的方向走去。
刚迈出不到两步,柔福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紧紧地扯住了,她不得不回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虽然天色昏暗,但还远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更何况他的锦衣家仆已经在他身边支起了灯笼。
那是一张足以照亮周围黑暗的脸,它的光芒不在于那似乎是被造物主精心雕刻出来的完美线条,也不在于他那细长眼睛浓密睫毛下仿佛能洞穿人心思的锐利眼神,他无疑是年轻的,可是那年轻的脸上却是一副看透世事的早熟表情,或者说,是一种强力散发出的自信和没有道理的年少轻狂。
柔福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她不喜欢这种表情,因为他的表情和这个大环境太格格不入了。
她的家她的国刚刚遭遇过奇耻大辱,她的兄长躲在原本是自家江山的角落里歌舞升平,放眼现在整个宋廷,人人一副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麻木神态,即便是那些清醒而不肯服输的国之栋梁,他们更多显现出来的也是忧愤和焦虑。
所有的人都在苟且偷生,他从哪里来的这种高调的自信,这表情和那些不知道亡国恨而仍在唱着后庭花的商女一样让人觉得没心没肺,在举国皆耻辱的前提下,他的表情显得那么刺目。简言之,他的那种朝阳的神情绝对不适合出现在目前这种夕阳的环境中。
或者说,和他相比,柔福更加感觉自己的落魄。
“适才若非在下为公子度气,公子早就死了,怎么?不感谢一下吗?”男子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里没有责怪,声音浑厚而温润,和他的相貌很般配。
“在下并没有请求公子相救。”柔福哑着嗓子回道,因为方才被勒了一下,现在还有些哑,正好不用刻意去粗着嗓子模仿男声了。
“可是在下救了,公子总要报答一下吧。”男子拉着她的手没有丝毫的松动,语气里的坚持似乎带上了一抹挑衅的味道。
柔福此时无心和他纠缠,用那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去摸到了一个荷包,她一把扯下来递给了那个男子。“在下身无长物,仅有这些,若公子不嫌弃,权当报答。”
男子盯着柔福的眼睛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看,又递还给柔福,“这些只是废纸而已。”
送她出宫的宦官在她离开之前给了她一些交子,这些只是在宋统治区内可以通行的纸币,确实,以现在的局势,这种纸币可以通行的区域范围越来越小了。
柔福犹豫了一下,手指轻轻触碰到颈间悬挂的一枚血玉的心形吊坠,那是在她及笄那年父皇赵佶夸她的书法和他的最像而奖励她的,当年她从金国逃回的时候赵构就是凭借这个确认了她的身份。
既然身份已失,这个信物也就失去了意义,如今父皇不在了,自己马上也要去见父皇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了,这幅皮囊都可以抛下,何况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件儿?
柔福微微用力,将那坠子连着细细的金链一并扯了下来,只是稍迟疑了一下便再次递了出去。
男子这次饶有兴趣的接过,借着灯笼的光端详了一下,便收入袖中,却并不放手。
柔福面色微愠,“怎么,公子救人一命只为了回报吗?”
男子的一侧唇角微微翘起,“不仅是为了回报,更要等值的回报,难道公子的命只等同于这么一个劳什子的价值?”
柔福苦笑了一下,“也许还不如这个有价值。”这便是生生的自嘲了,说这话的时候落寞之色溢于言表。交出了它,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她和赵家有任何的关系了。
“公子既是被在下救起,那么公子的价值便要由在下衡量才是,如此,在下也不为难公子,在下自北方而来,姓颜名亮,字元功,初来乍到,对临安甚是陌生,亟需一名向导指引,等在下事毕,你我两不相欠,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到临安为上,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临安,柔福的神色大变,那个之前还是她可以呼风唤雨的繁华之地,如今已经成了她的死地,为了助她逃出,燕离已经搭上了性命,奉命将她转移出城外的宦官告诉她,以后千万不要再回临安城,最好去一个没有人见过她的地方,这也是皇兄赵构的意思。
以前她是长公主,每逢重大节庆,总要参加宫里的各种宴席,因此这临安城里的大部分达官贵人内命妇们几乎都认得她,如果被韦氏的党羽认出,那岂还有命在?赵构费尽心力骗过韦太后使出的这个金蝉脱壳之计也就付之东流,她倒不是怕死,她只是不想再次落到韦太后的手里,这样燕离的牺牲便毫无意义,于是……
她果断地拒绝:“在下对临安并不熟悉,恕难从命。”用力的试图挣脱颜亮的控制,目光中是无法动摇的决绝,身体却因为颜亮提到的这个要求和想到了燕离的死而不可抑制的战栗起来。
颜亮似乎发现了她的异样,微微眯起了眼,脸上现出不耐的神色,柔福的心往下一沉,但他却突然松开了她,径自走向几步外停着的那辆豪华马车。
柔福转身欲离去,却被那个提着灯笼的家仆拦住,“请公子上车。”这个家仆身形高大魁梧不输颜亮,面目清秀,器宇轩昂,只是同颜亮相比少了几分天生的贵气,即便如此,这样的人物也很难让人将其视作家仆。
柔福本欲拒绝,奈何看此家仆架势,她很难走得脱,转念一想,此地距外城北门还有二十几里路,就算赶到,城门业已关闭,只要不逼她马上进城,漫漫长夜总有机会逃脱。
这样想来,便顺从地在这个家仆的指引下走向了颜亮的马车。
站在马车前,柔福略微皱眉,一个车夫,一个家仆,还有这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公子,若是从北方而来,这么豪华的马车是怎么逃过一波波山贼抢匪的觊觎而安然到达此地的?就算这三个人再武艺高强,这一路而来也不太可能如此从容吧?
宋退守东南偏安一隅之后,金并没有实力完全控制北方的广大地区,所以他们扶植了一个傀儡的大齐政权来代行统治,但是这个政权的覆盖能力也有限,所以北方成了鱼龙混杂之地,宋、辽的遗民,来自西北的党项人,傀儡的大齐政权和金的势力交杂在一起,社会动乱不堪,战乱让很多人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和家园,很多人成了山野强盗,柔福从北方逃过来怎能不知这一路的艰险。
就算这些都不在他们的话下,柔福突然想起刚刚签订的绍兴和议的内容。因为绍兴和议是秦桧主持签订的,里面有很多不平等的条款,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尽管宋金两国划淮水为界,但是南方宋的臣民可以去北方,而北方金的臣民却不可以到宋这边来,战争时期,人口的多寡成为能否取胜的关键,所以这就保证了金的人口不流失。
如果两国的商人想要进行贸易,只能在边境的榷场进行,所以颜亮说他从北方来,他是怎么穿越两国的边境而不被当做叛国者抓回去的?
站在马车前,种种疑问涌上了柔福的心头,虽然她已在宋失去了身份,但这毕竟还是赵家的江山,如果他真的是金或者西夏的细作,就算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又怎么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离去?
正犹豫着,马车门被从里面推开,颜亮对着她伸出了一只手,柔福无奈,只得自行登上了马车,略侧身避开了那只手。
马车里的宽大舒适程度丝毫不逊于外部的豪华。柔福微微讶异,当年父皇微服出巡的马车也不过是此等规格,软榻,书案,书架,取暖的炉,俨然一间暖阁一般,因柔福的衣服还未干,所以站在马车之中不知如何自处。
颜亮对着她指了下铺着厚厚熊皮的软榻,柔福也没客气,在软榻上坐下,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方才那个家仆进来为暖炉填了碳,颜亮将其推到了柔福身边,柔福早已被雨水浸湿又被凉风吹得麻木的身体终于体会到了一丝暖意,她微微朝向暖炉挪动了一下,双臂本能地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此时马车已在行进之中,颜亮却突然敲了敲马车壁,马车旋即停了下来。柔福还是没有睁眼。
少顷,一摞布料放到了她的手上,柔福睁开了眼,茫然地看到颜亮那张英挺的脸近在咫尺,她刚要将头转开去,他却作势要跳下马车。
“饶是南方气候温暖,此时乍暖还寒,你又穿的如此单薄,夜风已起,如若染上伤寒恶疾,于我于你,岂非得不偿失?”说完跳下马车,在外面将车门关了起来。
柔福捧着那华贵的云锦衣料,手指缓缓划过上面的纹路,既然不能马上死,不如活的舒服一点,于是便坦然的换上了这套干净温暖却也让她浑身不自在的男装。
当颜亮再次上车见到她的时候,忍不出笑出声来。
他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仿佛一个巨大的口袋,似乎要将小小的她埋在里面似的,越发显得她身材的娇小柔弱。
柔福被他笑得尴尬,略显别扭地偏过头,轻轻撩起一侧车窗的纱帘缓解局促,尽管此时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还未知公子高姓大名?”颜亮再次在他之前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手里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书,目光却从书页移到柔福的脸上,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柔福愣了一下,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名字,就算是出于礼貌,她也应该回报上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又是谁呢?
沉吟了片刻,“在下姓肖名桓,字,字燕离。”柔福轻轻地说道,赵字拆开为走和肖,桓是她小名嬛嬛的谐音,也是皇兄赵桓的名,而字,是提醒自己不能忘却燕离,这样的一个组合,每一个字都有特殊的意义,她要把这个新名字好好的记下来免得人家叫自己的时候穿帮。
颜亮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躲闪的视线,口里慢慢地重复道:“肖桓,字燕离……”好似在琢磨着什么,这让柔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按说从这个名字上不会被人看出什么吧。
末了,颜亮轻笑了下,“我喜欢你的字。”
柔福暗暗吐了口气,微一颔首,又将头靠在马车壁上假寐,避免和颜亮因进一步的交流而无意中泄露更多关于自己身世的信息。
颜亮似乎也乐意成全她,不再同她说话,拿起书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看了起来。
过了不多久,马车停下,车门被推开,那个英俊家仆的脸出现在门口,“少爷,城门已经关了。”
尽管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柔福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颜亮微微现出失望的神色,点了点头:“也罢,在附近找个地方停留一夜吧。”转过头看柔福:“实在是不巧,今夜势必要委屈肖公子一晚了,这马车条件虽简,倒也能遮风挡雨,肖公子不必拘束为好。”
此时的颜亮和之前不让她离开的那个咄咄逼人的他相比,尽显温文尔雅和彬彬有礼,倒是让柔福无所适从,她本意是等夜深的时候找个机会离开,便也敷衍地对颜亮点了点头:“颜公子客气了。”
马车在一个平坦而宽阔的空地停稳,家仆再次进来,在炭炉上烤饼温酒,之后在一个小几上摆上肉干和腌鱼等物,等一切准备妥当,又不发一言地退了出去。
颜亮放下手中的书,对着柔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因马上要到临安,旅途所带干粮也有限,若肖公子不弃,可否赏光和颜亮共饮两杯?”
柔福在郊外跪了一天,水米未打牙,自从得知燕离已死之后也没像样的吃过东西,早就没有什么气力,可是看着食物,却也没有心思下咽,如果能这么饿死,倒也省心,于是执拗地摇了摇头。
颜亮看着她,双眉微蹙,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盅酒,径自饮了下去,马车里马上溢满了沁人心脾的酒香。
他最好醉得不省人事,这样她好有机会逃离。
颜亮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柔福做好了马上离开的准备的同时,却又纠结了起来。如果他真的是细作的话,自己就这么离开,让他进了临安城,要是出什么事,她岂不成了国之罪人?可是就算他是细作,自己跟了进去,除了冒着被人认出抓回去受死的风险似乎她也做不了什么,因为拿不定主意,仍在假寐的柔福不自觉地面露难色。
“看肖公子气度不凡,不似那糊涂不明事理之人,却为何要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突然,颜亮放下酒盅,对着柔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柔福猛地睁开眼,眼里一丝怒色迅速闪过,接着敛了目光冷冷地问道:“看颜公子相貌堂堂,亦不似那糊涂不明事理之人,却为何要含血喷人?”
颜亮:“在下并未含血喷人。”神情悠然自得。
“既如此,在下倒不知做了什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还望公子指教。”柔福声音不高,却针锋相对。
“指教不敢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肖公子擅自轻生可谓不孝,如今国家罹难,山河破碎,大丈夫理应建功立业,为主分忧,肖公子不思进取可谓不忠,心内只有个人得失,不以万民为念,谓之不仁,在下救你性命,奉之上宾,你不知珍惜,轻视友之关爱之心谓之不义,不知肖公子同意否?”
颜亮一口气说完,再次微笑着替自己斟了一盅酒,然后眯起眼看向柔福端起了酒杯。
柔福似被噎在了当场,一时竟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他句句在理,又叫她如何反驳。
颜亮喝完这杯酒之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反击。
半晌,柔福低垂了眼眸,声音落寞,“颜公子所言甚是,在下确实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这个反应出乎颜亮的意料之外,他怔了下,放下了酒盅。
“在下父母双亡,已了无牵挂,在下本就是无德无能之辈,留在世间,也是徒浪费粮食,万民于我,并无相干,公子搭救之恩,在下铭记在心,若有来世,容肖桓再报吧。”柔福没有容颜亮搭言继续说道,说完也不再理颜亮,径自将头靠在马车壁上,悲戚的神情就那么的落入颜亮眼里,掩也掩不去。
本就是个不相干的人,却戳到了她的痛处,若果真对这个世间没有牵念,为何还要难过至此,柔福不懂,死对于她应是解脱,可是他的一席话又让她的心动荡不安。
“哼,不过是个懦弱之人,死有何惧?敢于不死方显英雄本色。”颜亮啪地一声将酒盅撴碎在桌上,车门外马上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无事。”颜亮对着门外高声说了一句,敲门声止。
柔福不再发一言,如果她还想要逃出去的话,她现在开始就必须要节省体力了,没有必要和这个救自己的人置一时之气,而悲伤,也是浪费体力的。
颜亮似乎也没了兴致,唤家仆进来收拾了一下,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
夜渐深沉,万籁俱寂,偶尔有一两声不知名动物的叫声自远处传来,风吹过树枝带起一阵哗哗的响声。
应该差不多了,柔福偷偷睁开眼去看颜亮,却看到他仍保持了侧对着她在灯下看书的姿势,她本能地想要再次闭上眼睛,却忍不住被他的表情吸引。
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了光晕,他的睫毛浓密,双眉微蹙,鼻骨高耸,下巴的线条清晰陡峭,透着一股不折不扣的阳刚之气,却又不失俊美,这些都不是柔福关注的焦点,她的目光无意中触到了他红润的唇上,此时他薄唇轻抿,柔福想到她被他救下刚睁开眼时,他的唇就几乎要触到她的,并且他说了她之所以活过来是因为他为她度了气,思及此,顿时感觉双颊如火般燃烧,连双唇都滚烫了起来,她连忙调整呼吸再次闭上了眼睛。
怎么他喝了这么多酒还可以不醉的吗?
迷迷糊糊中柔福睡着了,她梦到韦氏拿着一把刀目露凶光地朝着她戳了过来,于是她一个激灵就醒了,此时的颜亮已经伏在书案上睡着了。柔福浑身冒冷汗,想起要置她于死地的韦氏,恐惧遍布全身,她绝对不能落到她手里,就算死,也不能落在她手里,至于颜亮到底是不是细作,就算是,就凭这主仆二人,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她反正也做不了什么。
这样想着,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打开了马车门,柔福回头看了颜亮一眼,虽然萍水相逢,终究是救了她一场,不管她是否愿意,心下竟生出一丝留恋,不过这留恋转瞬即逝,柔福匆忙地跳下马车,又轻轻地关上了车门。
借着月光辨别了一下方位,此处离护城河不远,高大的临安城门在不远处傲然耸立,只要顺着官道往相反的方向跑就是了,打定了主意,柔福提起宽大的衣摆刚要迈出去。
“公子欲往哪里去?”清冷的一声从背后传来,让柔福脊背发凉,颜亮的家仆提着灯笼从她身后绕到了她身前。
“哦,我,意欲更衣。”柔福慌乱中编了一个借口。
“奴才陪着公子。”家仆的声音里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这,不,不必……”
“公子不必推却。”家仆一点没有动摇的意思,柔福无奈只得领着他往林子里面走,心里想着脱身之计。
“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吧。”离开马车一段距离,柔福站定,对着身后的家仆说道。
家仆本欲跟上,可也觉得不像,正犹豫之际,柔福开口:“这三更半夜荒郊野外的,甚是可怖,你可得在此等着我,不要走远。”
柔福这样一说,打消了家仆的顾虑,他左右环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柔福慢慢地将身子隐入了树林里。
感觉已经离开了家仆的视线,柔福提起宽大得颇碍事的袍子拔腿便跑,只要冲着城门相反的方向跑就好了。
月光在稀疏的枝叶间照进树林,风声伴着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激出柔福一身的冷汗,不是没有在夜间逃亡过,只是那时都有燕离相伴,而现在,她孤身一人。
因为久未进食,白天寻短见的时候又伤了很大部分的元气,其实根本也没跑出几步柔福便已气喘吁吁,隐隐觉得前面的空地似有火光,柔福便像扑火的飞蛾一样跑了过去。
那是一堆篝火,围了一圈不下十个人,柔福仔细打量一遍之后,发现不好,因为这十几个人全部都是男人,他们东倒西歪在地上,应该在休息。
她警戒心大起,掉头就想要往回跑,身后响起一声瓮声瓮气的低吼:“什么人,站住。”
这样的一声喊,惊起了其他熟睡中的人,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她身后纷纷响起。
柔福本能地站在了原地,以她之前逃亡的经验,她明白这是遇到盗贼了,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她应该没命地跑,不应该停下来,毕竟此地离颜亮的马车处不远,并且夜深人寂,只要她大喊一声,也能传出很远,颜亮的家仆也可以循声找来。
可是,她想到的却是她不能将这群人引到颜亮的马车那里去,他们连上车夫在内也只有三个人,而眼前这群人各个身高体壮,颜亮几个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她乖乖地站在了原地没有动。
身边有人走了过来,接着一抹冰冷的利刃架上了她的脖子。
继而那十几个人慢慢地将她包围了起来上下打量,柔福的目光看向远处,不发一言,心里想着,罢了,反正也是要死的,只要没死在韦氏手里也算是她造化了,只是希望他们不要发现她的女儿身,不然的话……
她不太敢想,双手下意识地紧了紧长袍胸口的部位。
“大哥,看他这身衣服就值不少钱。”一只禄山之爪伸了过来,被柔福抬手打开。
“吓,小相公脾气还不小,兄弟们咱们先把这身衣服扒下来啊。”不知是谁提出的倡议,柔福惊恐地看到更多的禄山之爪正伸向她,心脏几乎要跳出了胸腔。
“且慢。”应该是首领的声音,其他人都停止了动作待命。
“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大户人家的,穿成这样不可能一个人出门,没准是落单了,他的家人们应该就在附近,只要这身衣服有什么出息,要干咱就干票大的。”此言一出,周围的匪徒们纷纷附和。
“怎么样,小相公,带路吧,我们大哥是个说话算数的,只要你领着我们把你家眷的财物都交出来,我们老大就饶你一死。”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个匪徒阴阳怪气地说道。
柔福勉强控制住在宽大袍子下瑟瑟发抖的身子,以镇定的语气回道:“在下本就孑身一人,并无家眷在附近。”
“你骗鬼呢?你可要想清楚,就算你不领路,我们杀了你照样找的到,哪有在外赶路的人身上什么都不带的?再说你这么一身怎么赶路?”
“就是,肯定就在附近,看这打扮没准还是一个商队什么的,我们要赚大了这次。”
“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说,我们就扒衣服了。”刀刃又往她脖颈处的皮肤进了一寸,一道血痕立时显现。
柔福犹豫了,她只求速死,可是如果被他们发现是女人的话……
她到底有没有必要为了保护素不相识的人而牺牲自己的身子。
刀刃又往里进了一寸,柔福疼得吸了口气,血开始顺着皮肤往下滴。
“你们放开他。”因为周围被匪徒围着,挡住了柔福的视线,他们的注意力也都在她的身上,没注意包围圈外面什么时候多出了两个人,而这一声虽然音量不高,但是其中的威严和寒意足以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
柔福看到了颜亮和他的家仆站在离她不远处。家仆提着灯笼跟在他的一侧,颜亮负手而立,身形笔直高大,一身绛紫色的绸缎长袍,因为风的吹拂,下摆微微扬起,和这群提着刀没有形状的山贼比起来简直如天神下凡一般。
柔福本是皇室公主,平生接触多了丰神俊朗的翩翩佳公子,一般的人物并不能入得了她的眼,父皇和桓皇兄的气质便足以让人倾慕,但饶是这两代帝王,和眼前的这个颜公子比起来却是阴柔有余,刚毅不足。
他明明看起来像个书生的样子,可是这身姿和气势偏又像个能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般。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柔福不由得走起神来。
“贱人,还和我们说没有同伙,这不送上门来了吗?倒省的我们去找了。”柔福身边匪徒的话音一落,其他的匪徒已经渐渐转移了包围圈,将颜亮主仆也围了起来。
柔福回过神,就算颜亮再有气势,他们主仆手无寸铁,又怎么会是这群亡命之徒的对手,她一个人死不足惜,可不想还拉两个垫背的,他三番两次的救自己这个本已没有求生欲望之人,要是有个好歹,就是到了地下她也不安生啊。
“我和他们两个素不相识,你们放过他们,我就领你们去找我家眷的队伍。”柔福急切地说道。
“不急不急,等把这两个解决了,再去也不迟,今晚真是走运,不断地有肥羊送上门啊。”为首的那个匪徒哈哈大笑着说道。
他边说他的同伙们边缩小了对颜亮主仆的包围圈,颜亮的仆人上前一步挡在了颜亮的身前。
颜亮却微微一笑,“在下本无意和人争执,诸位这就散去吧,我好放你们一条生路。”
他话音还未落却引起周围这群贼人的尖声怪笑,柔福也跟着苦笑了一下,眼前形势高低立现,他这是痴人说梦吗?
突然,颜亮身后的一个匪徒趁人不备对着颜亮的后背挥起了刀,这一幕生生落在柔福的眼里,她失声叫道:“颜公子……”
颜亮不慌不忙地微微侧身,便躲了过去,微一皱眉,叹了口气,朗声说了一句:“既如此,休怪在下失礼了,阿谦,交给你们了。”
话音刚落,数道黑影从黑暗中射出,似来自地狱一般,柔福眼睛还未眨一下,那一圈匪徒便横七竖八地横在地上了,包括她身边拿刀逼着她这个,她都没看清是怎么倒下的。
没了方才那个人的钳制,又受到了惊吓,柔福只觉得身子一软,便歪了下去。
离柔福最近的黑衣人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她,颜亮走到她身前,伸出双臂将她抱了过去,对着她身后的黑衣人说了一句:“好生收拾了这里。”便抱着柔福往他马车的方向走。
“是。”几个人低声谦卑地应答。
柔福想要挣扎离开他的怀抱,可是做出来的动作只是在他的怀里扭了扭,“别动,你在流血。”颜亮皱着眉责备道。
结果折腾了一圈,她又回到了马车里,还新添了颈部的伤。
不过这么一来倒解开了她的疑问,那就是凭他们主仆二人是如何穿过这凶险的千山万水的,答案是,他们根本就不是两个人,而是有大批的影卫保护,看来颜亮还不止是细作这么简单,不过她也懒得想这些了,她气力全无,就算是颜亮现在让她跑,也跑不动了。
颜亮亲自为她处理伤口,她感到他湿热的呼吸拂过她颈部的肌肤,连伤口尖锐的疼痛都缓解了许多,他的脸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低垂,他的手指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她,柔福艰难地闭上了眼,试图忽略心里刹那涌起的烦躁。
“遇到凶险的时候,为什么不知道往回跑?”处理完伤口,颜亮突然打破了寂静说道。
柔福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默了一晌,淡淡地回:“本已欠你,不想再连累你。”说完,深沉的倦意袭来,意识渐渐模糊了下去。